开始时,房间里空无一人,后来,有人来了,把东西摆放在桌子上,把原来放在那里的杂志和连环画移开。那人先摆放瓷碗、瓦罐和花束,然后把一些连环画重新放到桌子上,不过只是那些具有某种豪华色彩的连环画。过了片刻,一些人来了,偶尔交谈几句,相互并不全都认识,有时略显尴尬。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进入房间,交谈变得容易一些,人们脸上的表情显得自然起来。在一个角落里,克拉拉与人聊着,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房间里气氛友好,轻松有趣,自然和谐。难道这不是自己没有预料到,但是可能觉得惊讶的事情之一?如果说已经预料到,有一些东西还是让人觉得意外——接触的细节、眼神的移动、挥手的状态、熟人相见时的笑容、推动刚才谈话的生活话题。这种氛围变成一种能量,在客人中间传递,仿佛是一位四处走动的天使,使人讲述故事,传播流言,打情骂俏,提出错误解释。尽管人们现在的饮酒方式与原来的不同,这基本上还是历史的组成部分。所以,你无法说是杜松子酒让他们显得开心,举止自然,真正的原因来自他人的鼓励。

这是房顶上的夏日时光,天空中闪电频现的夏日时光。她看见,在轰鸣的闪光中,圆块状积云变为白色。天气预报说可能有雨,不过却很少下雨。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她与一名男子交谈。那人抱怨说,有的人在小公寓里养狗。在客人开始离开时,她坐电梯上了房顶。一个年轻人说,“我已经一半迷糊了。”——我已经一半迷糊。还有一个戴着漂亮的领结的男子在场,是画家,克拉拉认识他。克拉拉觉得,没人关心在小公寓里养狗这个话题,可是大家都这样干,小狗突然从门洞和窗户跑出来。也许,你某一天会无情地停止这样的做法,不去理会那些狗狗,不去理会那些在没有电梯的小公寓中豢养的西伯利亚小狗。

她看见,在一幢写字楼的房顶上,一个女人在慢跑,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远处烟囱林立。三四个人端着饮品,站在露台上,用同样的愉快目光观看。那个女人沿着跑道,在三十层高的楼顶上独自跑步。那景色看上去很美:那女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落日余晖照在玻璃幕墙上,闪闪发光,发电厂的烟囱矗立在河流下游,吐出大量的有毒废气。

她和迈尔斯一起,步行穿过时报广场。他要她停下来,欣赏一辆定制轿车,它就停放在一家袒胸服务的弹球游戏厅外的禁停路段上。那车漆成玫瑰和淡紫色两色,侧面车窗上装有起到保护作用的铁格栅——那车主真有城市人的幽默感。游客们纷纷举起照相机,轮流站在车前,摆姿势,拍快照。还有一些克利须那神的年轻信徒,剃着光头,手持铃铛,面色苍白,身穿赭石色长袍,脚登高帮运动鞋,虔诚地上下跳跃。

阿西·格林扮演老奶奶的角色,大多数用语言表达出来,提到克拉拉用孩子这个词,带着指责的口吻。噢,孩子,别干那样的傻事。

他们在索霍区的一家酒吧里。

“这不可能,”克拉拉说,“与迈尔斯这样的人结婚,女人根本不会有那样的念头。”

“不管想不想,这样的人女人是不会嫁的。”

“还是讲一讲他的优点吧。”

“我讲的就是优点啊。”阿西说。

“我不这么看,迈尔斯不错。不过,如果你想保持持久关系,或者说建立带有约束性的关系,那可是愚蠢的。无论从你的角度,还是从他的角度,都做不到这一点。”

“就用同居这个说法吧。”

“对,”克拉拉说罢,笑了起来,“只有这个说法啰。”

“听我说,我的总体看法是,他有点闪烁其辞。”

“看来,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克拉拉说。说到迈尔斯不负责的事情越多,她对这个男人的好感越强。“你瞧,总是存在密谋的可能性。”她说罢,又笑了起来。“他觉得,很多事情是冲着他的,所以产生了防卫心态,有些内向。不过,这不是什么问题,在他和我之间不存在什么重大问题。我俩相处不错。”

她觉得事情有些失控。一个喝咖啡用的大杯子从手里滑落,砸在厨房餐台上。她找不到刚买的用来吃小牛肉的那套刀叉。她四处寻找楼下房间的备用钥匙,只有两个地方可能放那钥匙,不可能放在别处。不过,她在两个地方都没有看到。她站在阁楼的一端,凝视对面的窗户,心里怀疑那防火楼梯——就是通向房子后面小巷的黑色楼梯——是否可以给她一点启示?

“你这是在异想天开,孩子。”阿西在酒吧里说。

有一段时期,她使用家用油漆,就是那种用来喷涂散热片的油漆。她喜欢粗糙的表面,喜欢金属表面上斑驳的油漆,喜欢涂抹了油灰的窗框,喜欢石膏粉的质感。她用黏合剂把白垩粉和亚麻籽调和起来,抹在经过风吹雨打的木料上。她用了多年时间才意识到这些东西是如何与她的生活联系起来的,是如何与她的工人阶级气质,与满是凹痕的人行道,与沥青油毡房顶,当然还与先漆成绿色后来漆成黑色的防火楼梯联系起来的。其实,那人行道是用漂亮的青石板铺的,有的石板角破碎了,出现了细粒。她发现,喷涂的油漆成滴状或者细流,后来怎样变为记忆元素。涂在散热片上的银粉漆,还有父亲买来漆餐椅的油漆。一份报纸上有一把倒立的椅子,满是油墨的报页上有白色油漆溅落的痕迹,那报页落在了旧亚麻油地毡上。

在艾斯特和杰克家里,她端着葡萄酒,听杰克用和气、沙哑的声音说话。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讲的笑话。老杰克不知何故依然活着,面色红润,头发斑白,晃动手里的香烟,几乎忘记了你的名字。杰克喜欢讲粗俗的笑话,这样的笑话艾斯特讨厌,克拉拉有点喜欢。这样的老式笑话让人会情不自禁地喜欢,它们说的是愚蠢的脸谱化角色,涉及大量的方言。不过,它们的意思诡秘,需要听话的人配合。在杰克讲的笑话中,万事万物一直保持不变。

有时候,她发现她涂抹油漆的目的是为了清除它,她用厨具擦刮——她喜欢擦刮之后的油漆痕迹。

她所做的事情范围不大,目标稍稍偏小。她断然采取不瘟不火的态度,把一个带有家族特征的东西视为一组作品。现在,她开始怀疑她是否希望像她父亲那样,保证让自己获得一种远离桂冠的生活?

阿尔伯特曾用稍显说教的口气向她讲述他所见过的那些意大利人的事情,讲述他在哈莱姆和布朗克斯区成长的经历,讲述他的源于意大利西南部卡拉布里亚的遗产。这些东西往往对某些种类的成功持谨慎态度。作为移民,那些人需要保护,需要儿子、女儿和其他的亲人,以免受到美国文化的冷酷侵害。他们的英语蹩脚,脑袋里装着背井离乡的故事,除了亲人之外,还能指望谁呢?他十三岁那年,有一天回到家里,看见父亲在沙发上抱成一团,面带意大利南方人特有的那种忧伤。母亲眼圈发黑,眼袋下垂,背叛行为让她心灰意冷。父亲全然无助,脊梁弯曲,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瞟了母亲一眼,脸上同样露出悲伤。他们看着刚刚寄来的阿尔伯特的成绩报告单。阿尔伯特本以为自己考砸了,各科成绩全不及格,最好的是D,还有可怕的F,被学校开除了。然而,情况恰恰相反,对吧?成绩单上是一排A,边上还贴着可爱的小金星。年轻的布龙齐尼终于理解了父母为什么感到痛苦:他们——小店店员和店员的妻子——不想失去他,不想他进入光鲜的外部世界,那样的世界就从几个街区之外的某个变动不定的地方开始。

即便现在,克拉拉也不赞同阿尔伯特的那种心态。她坐在阁楼里,知道自己不会受到某种成功带来的负面影响。不是说别人取得的成功,而是说她自己取得的成功。她对那样的成功并不信任,而且觉得羞愧。她需要忠实于自己的过去,即便这意味着,首先是父亲会对她感到失望,她自己会与许多小小的失败联系起来。父亲把那些失败收集起来,仿佛当作退色的纪念品。她想到他保留的大峡谷和西部景色的立体电影胶片,想到他用立体照相机拍摄的那些无法触及的空间。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图像——站在某个悬崖上的那个霍皮族印第安人的侦察兵。无论用立体照相机拍摄的是什么东西,无论是彩色沙漠,还是锡安国家公园,她自己取得的成功全都微不足道,并不显山露水的低调处世风格正是她对自己的定位。

阿西端着一杯龙舌兰酒,克拉拉像往常一样,喝的是味道单纯的白葡萄酒。如果在6点左右吃晚餐时要喝红葡萄酒,她喜欢下午先来一杯白葡萄酒。在一家光线幽暗的酒吧里消磨一个死气沉沉的下午,这方式也不算太差。

“你准备干些什么工作,可以告诉我吗?”阿西问。

“我打算到萨加波纳克去,去躲一躲。”

“躲一躲。想躲也不要到那里去呀,应该在这里躲。”

“取决于想躲避什么。”

“开始工作吧,马上开始。坐在这里等什么呢?”阿西说,“再看着我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天气非常潮湿,房门非要肩膀顶一下才能关上。她听到附近的那幢房顶上传来噼噼啪啪的响亮声音,接着看见印有条纹图案的遮阳篷,沁扎诺遮阳篷,知道那不过是大风吹动遮阳篷帆布的响声。

克拉拉谈到她早年绘画的情况。她努力创作,画出来的东西在许多方面颇像地狱的缩影。不过,那些作品后来慢慢显露出晚期波希米亚的特点,带有彩色粉笔画的韵味。后来,她让自己以更加严格的方式记住那些特征。

“那时,有的男人,我说的是男性画家,那些名家,以那种眼光看待我们,仿佛我们是希望成名的愚蠢小东西。在那些人眼里,我们永远是学生,穿着长筒袜的小学生。从最乐观的情况看也不过如此,”她说,“说一说你的创作吧。”

“什么?”

“那天,我当众表扬了你。我当时和一个研究年轻画家的女士聊天,我告诉她应该注意哪些人的作品。不过,作为回报呢?”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希望你知道,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不要这样说。作为回报呢,”克拉拉说,“你得给我谈一谈你要做什么。如果我坐在这里,对一个正在从事艺术创作的人表达羡慕之情,你至少可以说一说你在干些什么吧?”

阿西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嘲笑。她望着克拉拉,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发出一声长叹,仿佛听到了挖苦之言。

“好吧,你记得你在我工作室里看到的那张印有玛丽莲·梦露画像的日历吧?”

“当然记得。”

“你知道开始创作时可能出现的情况。有时候,创作开始时会出现一系列误解。”

“我开始创作时总是这样的。”

“我冥思苦想,辛苦工作,勾勒初稿,画出小型油画和大型木炭画,最后才终于茅塞顿开。那不是我想要的玛丽莲,是假冒的玛丽莲。我想要的是一种经过包装的模样。我并不想要梦露,想要的是曼斯菲尔德。我画的人嘴唇凸起,乳房高耸。我的意思是,我的问题显而易见,这使我长期难以解脱。”

“我看过杰恩·曼斯菲尔德演的电影吗?”

“没谁看过。这没什么关系。她在影片中的扮相简直让人无法忍受,”阿西说,“还有其他的玛丽莲。一方面,还有许许多多的玛丽莲,另一方面,在玛丽莲逝世那一刻,所有富于魅力的性感女人全都随她而去了。人们仿佛在哲学意义上禁止这样的女人存在。杰恩比玛丽莲仅仅多活了五年。在大约四年半的时间里,她精神压抑,精疲力竭,被她的丈夫——不管是第几任丈夫——毒打。她除了在剥削片中扮演角色之外,每天只有酗酒度日。”

“你说远了。白人女性。”克拉拉说。

“杰恩是一条白色鲸鱼。我抛弃了许多崇高的说教,最后才得到我现在对这幅画作的看法。我现在正在尝试不同的色彩,希望听一听你的看法。”

“没问题。”

“因为你是我信任的人。”

“编造虚假的恭维话是需要花费心机的,”克拉拉说,“所以,我不愿这样做。”

那天下午,电视上出现了尼克松挥手告别的镜头。他时而像50年代的剪报上那样,紧紧抓着艾克的手腕,时而一只手在头顶上抽搐,动作突然,有些神经质,给人怪怪的感觉。他站在停放在白宫草坪上的直升飞机上,最后挥手道别,举起两只胳膊,手指摆出两个字母V的姿势,令人感到悲哀。这让人想起60年代末剪报上的那张照片:他兴高采烈,举起双手,摆出展翅飞翔的胜利姿势,扭动的身体带着愤恨——看一看吧,如今的我依然精神抖擞,你们这帮杂种。

迈尔斯劝说她到布鲁明戴尔百货店,帮忙为他母亲挑选一件礼物。拥有一件来自托莱多之外的物品,拥有一件从布鲁明戴尔买来的东西,这会让他母亲沉浸在洋溢着幸福的懊恼之中,感到非常兴奋,甚至会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两人在百货公司逛了一大圈,目光所及之处商品琳琅满目,漂亮的球形瓶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香水和护肤品。克拉拉最终发现了两样东西,一件蜡染印花布上衣,还有一双波斯风格的拖鞋。后来,两人穿过男装区,那里的装潢风格显出秋天的格调,摆放着许多桌子和陈列台,货架上有户外上装和羊毛睡袋垫子。迈尔斯说:“等一下。”

她心里纳闷,究竟怎么啦?他伸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等一等,你看,别说话。后来,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八九个黑人小孩在挂着上装和毛衣的架子之间穿行,也许人数最终增加到十来个,大多数是青少年,不过也有不到十岁的。这时,她看见一名保安从另外一个区域过来,步话机里传来呼叫的声音。小一些的孩子试图躲起来,有的闪身藏到试衣镜后面,样子有些可笑,两颗眼珠鬼鬼祟祟地转动,四下观察。他们现在肯定感到了压力,觉得受到了严密监视。其中一个人抓了一件短上装,动作非常迅速,另外一个人说了什么。接着,他们全都集中在一个陈列台前。他们一个个抓起东西,扭头就跑,短上装从衣架上飞下来,衣架落在地上。他们抓取身旁的衣服,有的手里有两三件,有的只有一件,两三个孩子争夺同一件衣服,然后朝不同出口跑去。两名保安快速跑来,另外一名把守在主要出口。顾客站着一动不动,脸上露出戒备的神情,在混乱的场面中保持中立状态。一个小孩被保安逮住。克拉拉觉得其他几个小孩已经避开保安,分头冲出商店,他们脚步飞快,抢来的衣服袖子四下扑腾。

这时,迈尔斯说:“皮革。”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开心。

他说:“他们乘坐地铁到第五十九大街,然后顺着扶梯进入商店,冲进一个地方,抢夺可能到手的东西,然后离开这里,冲向十几个出口,真厉害。”

他说:“保安可能抓住了一两个,也许最多三个。”

他说:“注意,他们没有拿风衣,没有拿保暖的服装,没有拿带有兜帽的衣服,没有拿羽绒背心。只有皮革,他们拿的全是皮衣服。”他声音悦耳,带着佩服的口气。

阿西身体前倾,面前摆放着已经喝干的酒杯。

“他多大岁数?”

“我不知道。十七,十八?我觉得,我不想知道这一点。”克拉拉说。

“十七岁就算成年人了。”

“我那时教孩子绘画,非全职工作。我有一个小孩,两三岁。这本来就够我受的了,我丈夫的母亲久病卧床。也许,她后来死了,当然我丈夫也死了。”

“那名少年罪犯向你扑来,他穿着什么来着?穿着陀螺裤吗?”

“我不知道是谁向谁扑来。我只知道,我们两人在一个空房间里,就在他母亲死去的那个房间的隔壁。”

阿西鼓起眼睛,露出诙谐的表情,嘴巴张得大大的。

“也许你说得对。十七岁就算成年人了,”克拉拉说,“这不是小孩干的事情。这不是性启蒙,根本没有温柔可言。他不需要专门指导。而且,你说他是少年罪犯,这是对的。不过,用这个术语来说明他最后做的事情,显得不怎么公道。”

她把目光投向公园大道,那些建筑的飞檐一直延伸到中央大厦,拱门、大钟和泛光照明灯的楼顶尽收眼底。她最近睡眠不好,有人站在她身边,看着同样的东西。她走进去,看尼克松挥手告别的电视新闻。

艾斯特·温希普的公寓套房陈设刻意低调,米黄色,接近白色,漂亮的大沙发坐上去不会变形。地上摆放着几块暗褐色的地毯,长毛的。墙壁上挂的照片寥寥可数。艾斯特选择的照片并不抢眼,到了可以被人忽略的地步。这套公寓的装饰风格突出,不乏张力和新锐,似乎让杰克迷失其中。

艾斯特说:“你知道的,我没有放弃。我已经派人到现场去了。”

“干吗呢?”

“寻找月球人。”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忘记这事儿了。听我说,难道就没有人搞过涂鸦展示?”

“他没有参加。”

“我觉得你没找到他也好。”

“为什么呢,亲爱的?”

“你会和他签约,然后抛弃我。”

艾斯特喜欢这一点,笑了起来,那声音非常苍老,嘶哑,仿佛她刚刚喝了浓盐水。克拉拉发现,自己对涂鸦作者的态度很奇怪。艾斯特应该对那些在地铁车厢上涂鸦的行为大加指责,他们把车厢弄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像是一个个流动垃圾箱。艾斯特穿着做工考究的衣服,面部精心化妆,首饰轻快作响。克拉拉的脑海冒出了曾经多次出现的念头:艾斯特,自己的经纪人、朋友和对手。

“当然,这简直是一派胡言。”

“告诉我,什么时候去?”克拉拉问。

“去我住的地方吗?”

“这样我就可以停止邮件了。”

“已经向你发出了邀请,知道吗?我们都去。时间已经确定,就在下周星期五。”

“我喜欢停止邮件。”克拉拉说。

她应该为那些涂鸦作者辩护,那些胆大的少年在星期一客运高峰时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在车厢上涂抹色彩。

天气预报说,可能有雨,但是没有下雨。垃圾堆放在那里,用大小相同的黑色塑料袋装着。污渍渗漏出来,垃圾已经开始冒出口袋。在去游泳池的路上,她经过了那个垃圾堆,看了看,并不是要寻找老鼠。她原来几乎每天游泳,最近去的次数少了,一周只有一次。实用的目的是让人减轻工作压力,恢复正常节奏,让人在长时间工作和独处之后,形成令人愉快的有规律的生活方式。

这个夏季的李子汁多肉嫩。她喜欢暮色之中房顶上的水塔,它们被固定在柱子和高架上,仿佛是城市建筑的小配饰。她喜欢那些不能长久维持的东西,喜欢那些暗榫和横木。那些带着条纹的陈旧木头连接起来,形成不太结实的楼梯结构。

在一个面积不大的房顶花园里,有一尊大理石雕像。那是一件雅典卫城雕塑的廉价复制品,一个没有胳膊和脑袋的男子,一条腿只剩下一小截,阴茎破损,左胸上有一些鸟粪。克拉拉心里想,他为什么这么性感呢?正是在这里,她在大约七周的时间里三次看见那个男子。他叫卡罗·斯特拉瑟,穿着非常漂亮的意大利皮鞋,搞业余收藏,或者干别的什么事情。她回想起来,他在阿尔勒附近有一座农舍。

原来,主人一直希望邀请他们两人吃晚饭。原来,卡罗是搞固体电子技术的,常常到香港和台湾出差,曾经专程飞往墨西哥城去观看足球比赛。

“其实,我今天应该在杜—塞尔—多夫,”他说这个城市的名称时口气有些滑稽,“不过我觉得,你知道的,人生苦短,而且最近我坐飞机的次数太多了。”

“而且,你可以用电话联系。”

“没错,我可以用电话联系,和那边的人商量。”

他们周围的那些房顶是赤褐色砂石铺成的,上面有天窗和带有旋转式顶盖的通风管道,簇新的金属围栏从房顶向外延伸,防止可以飞檐走壁的盗贼。

深夜,她从梦中醒来,发现在自家的阁楼里,然而觉得自己在别的什么地方——不是别的什么地方,而是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醒来时总是觉得她在陌生空间之中,依然在梦境之中。这个空间很高,很宽敞,柱子矗立,窗户高大,全都是以前梦中见到的情景。这并不完全是噩梦。有时候,她梦见一个小女孩站在一个房间的边沿。有时候,一个小女孩梦见了那个房间,但是她自己却不在房间里。那个房间是超现实的,一面没有墙壁,空荡荡的,小女孩就站在那里。有时候,梦中房间里陈设的东西被称为椅子、窗帘和床,然而它们与她见到的迥然不同,没有东西支撑。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惊醒了迈尔斯。

他俩去富尔敦鱼市,迈尔斯拍了一些照片。这时是清晨4点,一排巨大的剑鱼摆放在人行道上。这种误置让人看到史诗中描写的情景,这些巨大的海洋生灵在纽约街道上搁浅了。后来,两人发现了一个通宵营业的餐馆,进去吃了一些熏猪肉和鸡蛋,喝了一杯咖啡。

迈尔斯想要聊一聊阿西·格林的事情。

“这就是她正在创作的东西。你知道她的创作情况,对吧?一组关于黑豹党的绘画作品,把更多脏水泼向黑人男性。”

她没有打断他的话头。

“你大大高估了她的作品,高估了两倍。她搞的东西全是作秀,比垃圾好不了多少。你得再看一看。她的东西很肤浅,全是为了迎合,为了迎合白人提出的黑人是可怕的这一观点。”

克拉拉意识到,在自己赞美阿西作品的过程中,她一直在等待有人表达不同意见。在这一刻,迈尔斯的看法停留在她的肠胃中,与一团蛋黄和黑麦面包混在一起。

“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从你这里得到她所希望的东西,得到赞同、知名度和其他东西。然后,她就着手贿赂其他人。”

克拉拉坐在那里,默默无言,陷入一种奇怪的若有所思的状态中。她希望他继续说,无论正确与否,把他的看法充分表达出来。她发现他胸襟非常狭窄,不过觉得他可能就阿西的创作提出高见。他的艺术直觉对她来说非常有用,这自然是他们两人保持关系的因素之一。他曾经站在克拉拉的一件作品前,用字斟句酌的语言,说出了他的见解,往往对她从事的创作表示叹服。

“她喜欢那双拖鞋。”他说。

“她喜欢那双拖鞋。我们在说什么呀?哦,是你母亲。”

“她喜欢那双拖鞋。”

“她喜欢那双拖鞋。好,我很高兴。”

也许,这个问题可以这样说。他对阿西作品的看法完全是错误的,然而,也许她希望他是正确的。

在萨加波纳克,她把旅行袋放在客房里,然后根据地图上的标识,按图索骥,拜访那里搞绘画的人。他们在小屋里,在漆成白色的画室里,在经过整修的土豆仓库里绘画。她大多数时候单独行动。艾斯特忙着打电话,与房东和律师联络,克拉拉借用了她的汽车。

晚餐时,杰克觉得头晕目眩,躺在沙发上。那个晚上的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围绕着他进行。

她站在沙滩上,看着海浪滚滚而来,涌向海滩,温暖舒适。

她给迈尔斯打电话,迈尔斯次日要到伊利诺斯州的诺曼尔市去。

她和一个搞雕塑的人见面。那人脸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是英国人,他妻子生命垂危。她和他谈了很长时间,讨论非常激烈,觉得他们的作品一点一点地暴露了他们的弱点。他们互相安慰,觉得无论他们的作品多么独特,它们其实包含许多共同的元素。她离开时和他拥抱告别。

艾斯特问:“你最近看上去很性感,你知道吗?”

“谁说的?”

“老杰克。”

克拉拉往往对老杰克心生厌倦,然后又站在他的一边,用同情的口气为他说话,表示杰克是有道理的。她先觉得他幽默,然后再次觉得他令人厌倦,有时甚至十分可怜。不过,他非常喜欢艾斯特,并且毫不忌讳地公开表现出来,全然不顾有谁听到。他告诉招待员和门房,艾斯特的床上功夫令人销魂。艾斯特知道,根本无法让他闭嘴,也许她本来就不想让他闭嘴。他俩都需要公开表述这样的戏剧性场面。否则,他俩的生动举止怎么可能继续下去呢?

东西从她的手里飞出去。她站在别人的露天平台上,玻璃杯子从她手里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她独自一人驾驶艾斯特的汽车,嘴里自言自语,念叨左转或者右转,接着告诉自己遇到红灯应该停车。

迈尔斯在电话中说:“每当亨利·基辛格生病,一千英里之外的一个女人可能也会生病。人们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能以任何方式得病。”

起风了,它携带着轻微的夏末气味,可能短时间里不会停下。艾斯特说:“这就像tramontana(干冷的北风)。”不知怎的,克拉拉这时想到了阿尔伯特。也许这并不奇怪,阿尔伯特喜欢使用意大利语描绘从阿尔卑斯山和非洲海岸吹来的不同种类的大风。

无论那个英国人的雕塑作品表达了什么具有预示性的怀疑态度,坦白说来,她其实并不喜欢它们。

“不错,说真的,你看上去不错。”

那些夜晚暖风轻拂,天高气爽,人影晃动,低语阵阵。一个男人的下巴曲线、他的头发,还有他手端酒杯的样子。

艾斯特说:“当然,杰克有时像个孩子。那天晚上,他感觉不好,所以待在沙发上。”

“他希望和别人待在一起。”

“他是岁数最大的小孩。不过,如果他在我的照顾下死去,我会立刻化为碎片。”

她喜欢他们两人,离开前告诉了他们这一点。她在这里逗留了四天四夜,行程匆忙,分享了美食和对话。在天高气爽的日子,他们一起到沙丘原边沿去,看了栽种土豆的田野。她给他们说的是心里话。

她觉得活着真好。后来,她搭乘火车返回,躺在宽敞的座位上,别人几乎无法看见。她抽了一支烟,归心似箭,心里想的只有家。在家里,周围的一切特征显著,这会让她重新审视自我。

她父亲曾经说,旅程的最佳一段是归途。

可是,他们那时有多少机会出去旅行呢?次数不多,而且每次时间短暂。租下一幢湖畔小平房,与另外一家人共享。她母亲说,上帝说过,与他人在一起不应觉得拥挤。我们赶快回去吧,以免有人偷走我们给送奶人留下的便条。

有一天,克拉拉的母亲准备把衣服送去干洗,在他的上衣里发现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他的名字,没有公司名称,而且名字的拼写是Sax(萨克斯),于是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解释说,这是为了旅行方便。他在火车上可能遇到某个人,这样就可以给对方留下这样的名片。

她母亲说,我问的不是这意思。没关系,这样的旅行严格说来是我不想谈的。

那么,你要问什么呢?

我问的是名字的拼写方式。她母亲说,Sachs(萨克斯)这个名字并不难写。

他解释说,这不是什么难写不难写的问题。

她母亲问,s-a-x这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你在变换职业?我们家里有了一个经常改变姓名的爵士乐手?

他说,这是小事,别放在心上。

她母亲反驳说,这事情不像你说的那么小。

他说,这两个名字的发音相同,这是小事。我只不过改变了拼写而已。这样,在火车如果遇到习惯简单名字的人,认起来就会方便一些。如果你注意看,大多数跑生意的人都使用简单的名字。

Sachs就是简单的名字。她母亲说,这个名字不难记,除非你所说的火车里全是脑袋有问题的人。

她母亲婚前的姓氏是索洛韦伊奇克。

他说,这不是名字难不难的问题,是那些字母的发音,整个问题在于c和h这两个字母。

她母亲问,什么整个问题呀?

后来,她父亲发出了一个她终生难忘的声音。从那以后,她这些年来思考过许多次。他发出了一个声音。那是一个从喉咙内部发出的刺耳声音,非常响亮,充满积怨。最初,她觉得他印制那种名片的原因是,不愿让别人误认为他是德国人。后来,她觉得他印制那种名片的原因是,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是犹太人。

火车上的人。生意人怀揣自己的名片,旅行袋里装着剃须刀,坐在豪华列车的包厢里,离开纽约中央车站。

让人觉得多么不可思议。c和h这两个字母带有摩擦声,表示宽泛的意义,表示带有喉音的历史和文化,表示过道里的浓重气味和口音。从这两个字母,从这一点到未知的x,到这个匿名先生的标记,他希望跨越多么大的距离!

这一改变激发了克拉拉的忠诚,其原因在于,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暴露了因某种痛苦和折磨形成的心理扭曲。

她父亲最初是一家百货公司的开票员。后来,他代理保险业务,为了赚取一点佣金,常年出没于布朗克斯区中令人生厌的地段。他在黑人聚居区奔波,与经营洗衣店的中国人打交道,与刚刚下船、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打交道。有一段时期,他搞喷印业务,在磨砂玻璃门上喷印公司名称,然后用黑貂毫笔涂上金色颜料。那工作他做得很好,不过十分讨厌。

他说,就是一张名片而已。我没有到法院去申请改变姓氏。在我的墓碑上,你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刻上常用的拼法。

她母亲问,你能演奏乐器,我怎么不知道呢?

当克拉拉与阿尔伯特的离婚已成定局时,克拉拉把姓氏从布龙齐尼改回萨克斯,特别注意使用了字母x。假如有一天她要以艺术家的身份在公开场合露面,她就会使用这个签名。


“对,嗯,也许这一点没错。十七岁就算成年人了,”克拉拉说,“我问过自己这问题是否非常重要,超过了我愿意承认的限度。”

“换句话说,它是否给你指明了一条出路?”

“它是否指出了一条出路?”

“那时,我不想考虑这样的事情。”

阿西不想再喝了,克拉拉还有半杯葡萄酒。她们聊了一个下午,在灯光幽暗、空荡荡的酒吧里度过死气沉沉的时光。

“那时,他自己也不想过多考虑。我觉得,他心里相当清楚,在我的印象中显得四平八稳。我的第二任丈夫驾驶帆船,但是没有那么四平八稳。我不知道我干吗会提起这件事情。”

她笑了起来,喝了一小口。

“他喝添加利杜松子酒,我是说詹森。每次到缅因州去,他都会带上一瓶添加利杜松子酒——我觉得有时候是两瓶。我们可以忘记苦艾酒,但是不能忘记杜松子酒。那时,我喜欢去那里,不过有时常常以非常超脱的心态感到疑惑。”

“怎么会那样呢?”

“我那时觉得,我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他像那个人那样说话,像那个人那样思考。我怎么会产生那种念头呢?”

“而且,还喜欢喝添加利杜松子酒。”阿西说。

她们聊到其他事情,聊到工作。

“瞧,玛丽莲讨厌自己的生活。可是,杰恩喜欢自己的生活。”阿西说。“她天生就过玛丽莲的生活。她住在粉红色宫殿里,里面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动物园。结果,那位身价跌落的性感女王的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她成为世界上最上镜的女人。”

“她是怎么死的?”

阿西低下头,现出了双下巴,用南方警长的口气说话。

“可——可怕的车祸,与吉玛·迪安的命运类似。”

“你在画那个受伤严重的女人?”

“没有,我希望画一位活灵活现、咄咄逼人的杰恩。这是一个肉感的假冒金发女郎,浑身魅力四射。杰恩这个女人非常迷人,能量巨大。”

“任何时候你愿意展示它,我都想看一看。”克拉拉说。这时,阳光离开了附近的一幢大楼,照到了大街上。

“你考虑得太多了,”阿西说,“你考虑自己没有创作的东西,因为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应该加以证明。我觉得,你心里总是在证明。而且,你还担心自己已经创作出来的作品是否成功,心里总是患得患失,考虑自己造成的损害。如果我实话实说,孩子,你应该让自己相信你的作品非常优秀,完全有其自身的价值。”

她们结了账。

阿西两手抓着克拉拉的双肩,用力挤压,就像一位身体强壮的母亲。酒吧招待员把找回的零钱递给她们。

在萨加波纳克,艾斯特身穿猎装,手持电话。

她问克拉拉:“谁给你剪的头发?他们把那个剪你头发、犯下滔天罪行的谋杀犯逮起来没有?”

在某个人家里,克拉拉与一个女人交谈,后来发现对方是自己早年见过的一位画家,住在濒临东河的工厂里。那时,离婚之后的克拉拉也住在那里。那地方的浴室是临时搭建的,没有炉子,每月房租五十美元。克拉拉在那里见过一些搞绘画和雕塑的人。他们使用可以找到的材料进行创作。那一条老街上铺着石块,也许那些石块曾被用作压舱物。那一帮搞艺术的人有时在房顶上聚会,三四个绘画的,其中有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小孩,还有一条替别人饲养的小狗。两个女人记得,克拉拉害怕边沿位置,所以从不坐在房顶的斜坡上。那个位置铺着沥青油毡,朝着房顶边沿。从那里可以看到海上通道,看到新的作品。从房顶往北看,在房顶与大桥之间,是高楼林立的商业中心。

刮起了大风,昼夜不停。杰克说:“我可以确定,就是那个名字叫什么来着的人。他曾经和那个纸袋女人结婚,简直是大丑闻。她是纸袋继承人,用餐时我就坐在她旁边。这是——我的天哪——二十五年以前的事情。艾斯特知道我说的是谁。那是一件大丑闻。艾斯特,过来帮帮忙吧。”

杰克有一个特点,没有喝醉时会像醉鬼一样语无伦次,好端端的事情被他说成一团乱麻,仿佛出自烂醉如泥的酒鬼之口。

在唐人街的一间狭窄的地下室里,他们两人吃着非常可口的宽面条,那东西名叫炒粉。小餐馆里摆放着塑料桌子,菜单上溅满污渍,没有销售酒类的许可证。迈尔斯嘴里衔着一根带有薄荷味的牙签。

“我想让你看一部片子,你看过以后会讨厌我的。”

“你说的不会是诺曼尔吧?”她问。

“我们在诺曼尔拍了十一个小时的片子。她——我说的是那个女人——精力旺盛,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就是那样的人,仿佛是一条物理定律,不过我不知道片子的效果如何,可能不怎么好。”

“不过,与此同时——”

“另外这部片子你也不会喜欢,不过你应该看一看,不看不行。”

他在一些方面对克拉拉表示尊从,有时方式微妙,有时却不尽然,会以委婉方式提出自己的观点。他知道,他不可能说服她,于是讨论某些题目,测试她的力量。这样的做法可能使她恼怒,不过也未必如此。有时候,他考虑周到,随身携带她喜欢的那种香烟,和她交谈,帮助她度过这段创作休眠期,这段让她稍感绝望的时期。

他感冒了,症状似乎没有消失,声音嘶哑,药物作用让他泪眼矇眬。他们看了阿西的作品之后,三人一起去了一家迪斯科舞厅。克拉拉看着迈尔斯和阿西一起跳舞,觉得他俩非常般配。他们之间的爱意从来没有消失过,此情此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也许,这并没有什么让她觉得稀奇。灯光激荡,音乐震天。

依然是在房顶上面的夏日时光。她坐在切尔西区一幢大楼顶上,躲在葡萄架下的阴影中。她身边是红色的立柱和架子——雪松木格子经过日晒雨淋,已经变为浅灰色。

一位诗人朝她走来,踩着房顶上的薄石板,从另外一侧朝她走来。

他说:“他们写下了玛丽这个名字。”

葡萄架前端挂着繁茂的藤叶,她不知道那是本地的什么品种的葡萄。她的目光穿过藤叶之间的缝隙,看见一架飞机在空中留下的烟雾,留下英文Marie(玛丽)字样。

房顶南面是世贸中心大楼。从她的角度看,双子塔楼仿佛是联体双胎,腰部被一架起重机连接起来。

在这幢大楼的房顶上,用木头和泥土修建了五层阶梯,柱子矗立,托梁横搭,葡萄藤蔓从围着铁条的废旧威士忌酒桶中生长出来。眼前的情景让她深受鼓舞。她和其他三个人一起,坐在桌子旁边,一边品尝烤干酪辣味玉米片,一边喝着调制的桑格里酒——其他人喝的是这种酒,克拉拉喜欢喝没有调制的葡萄酒。

夜空深蓝,模糊不清的雷声从东面的什么地方传来,显得粗哑,近乎虚假。下面是城市街道形成的坐标方格。在那里,一名男子砍下了情人的脑袋,装在一个盒子,带着它上了驶往皇后区的火车。

不要忘记酩酊大醉、坐在铸铁椅子上的那个诗人,不要忘记带着过度关注的神情、不停为他拍照的那个矮个子女人。

克拉拉看见那架飞机留下的烟雾逐渐变淡,飘散。在房顶另外一侧,一只猫沿着露台行走。那是一只走失的流浪猫,来自楼下小巷中的后花园。她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这里,没有谁知道。不过,这时她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她母亲满脸怒色,一个邻居手里拎着一只样子特别的鞋子,一名男子拎着一只高跟鞋。物品、情景、记忆,互不相关的状态交织起来。

甚至还有在被毒化的空气中飘浮的一个女人的名字。

迈尔斯领她去了一间影像艺术工作室。可以说,这里算不上什么工作室,只是几个房间而已,里面摆满了设备和电视机。那些搞影像艺术的人就住在这里。客人开始出现。有的人已经到了,其他人陆陆续续到来。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气味,那是许多人卷制和吸食大麻之后留下的气味。这里的氛围类似于播放午夜影片之前的情形,只不过这一群人的特点更为突出——这些人两眼放光,对自己的预期持谨慎态度。

大多数人坐在地板上。一个房间里摆放了几把折叠椅,还有一张沙发。房间角落里,有些人站在一起。不过,大多数坐在布满汽水污迹和难以名状的污物的地板上。这套房子的房间里到处都摆放着电视机,一台一台地叠起来。其他的电视机分九九藏书网别摆在电视柜上,柜子上面放着几本《电视指南》。有的电视机带有天线,有几台装有桃花心木做的控制面板。那些电视机大小不一,有进口的微型机,也有家用的豪华大屏幕电视机。

一个房间里竖立着一面电视墙,大概一共有一百台电视机,尺寸完全相同,重叠起来,从地板一直垒到了天花板。

克拉拉和迈尔斯站在一个角落里。到达这里之前,她早就得知在这里可能看到什么样的情况。无论她心怀多少疑虑,她都得亲眼看一看。所以,她开始便让自己以超脱的态度来看待这次活动。

这次活动很少见,很奇特,将要放映的是一段走私而来的八毫米家庭影片,长度大约二十秒,可能比二十秒稍长一点。这段片子叫泽普鲁德影片,民间几乎没有人看过。

当然,这次活动具有一种特征,一种特殊强度构成的刺激。不过,如果那些出席者觉得自己有幸到场,他们心里也有某种浮动不定的恐惧,带着吸食毒品后的迷幻形成的感觉,对60年代进行一种解读。

片子开始在一个房间里放映,其他房间没有放映。画面模糊,剧烈抖动,是用一台超级8型摄影机拍摄的家庭电影。总统乘坐的轿车从街头驶来,画面受到太阳光照的影响,不太清晰。总统的脑袋出了画面,接着重新出现,最后是突然出现的致命枪击产生的巨大力量。子弹击中总统的脑袋,房间里的人发出一声惊呼,最后是另外一片噢的叫声。五秒钟后,后面的那个房间传来噢的惊呼,每次的呼叫完全相同,仿佛是脱口表达的难以置信的看法。坐在地板上一个女人转过脑袋,两手捂住面孔。你瞧,这段影片被封杀了这么多年,提供的是全新的东西。画面上是广为人知的那处头部枪伤,观众不得不设法接受它带来的冲击。受到枪击的是美国总统;除此之外,他们还得设法接受这一冲击:子弹带着致命意图,高速射出,对人的头部造成了重创。皮开肉绽,头骨裂开,这是一种可怕的揭示。

噢,糟糕,子弹是从前面射来的,对吧?

这是另外的一个问题,那个连续镜头从第三百一十三个画面开始,再现了当时的所有情景。迈尔斯会说,你知道吗,在这个谋杀案的某个位置上,肯定有13这个数字。

她的背痛毛病复发,夜里难以入睡,有时候坐在椅子上也疼痛难忍。他们建议她去学瑜伽,给她讲喝草药茶、接受保健按摩的好处。

她和艾斯特一起,去医院探视接受心脏手术后处于康复期的杰克·马歇尔。艾斯特认为,探视病人的做法是从古埃及人开始的。古埃及人探视病人之前要化妆,让自己镇静,携带书本、字谜和鲜花,还要邀请一名吟诵经文的祭师同行。

艾斯特看来并不知道医院里的情况。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避开病房门,似乎害怕看到里面的什么情景,害怕染上什么疾病,显得非常在意。她对问病求医这样的事情保持超脱态度,探视病人是对她的心态的一种挑战。

杰克说,导尿管是英语语言中最肮脏的字眼。

他们建议说,她应该食用全麦面包,用温水泡澡,应该到芬兰去,接受一位专攻腰背疾病的医生的治疗。

初秋,她去上城,如期出席了阿西画展的开幕仪式。阿西身穿一件白色亚麻上装,头上缠着用闪光装饰片装饰的束发带,显得赏心悦目。作品上画着乳房、心脏形状的屁股,形成一种喧嚣的视觉冲击。一个女人的身体、贴身的礼服、圆润的嘴巴、高挺的乳房,这些全都变为带有政治意义的信条。

克拉拉觉得,这里没有什么让自己觉得舒服的东西。如果说女人罹患了让自己肌体残缺的疾病,有人可以痊愈,有人没能如愿,那么,这些画作炫耀这一点,赞美这一点,把它展现在观众面前。阿西让她自己的观点出现在画面构成中,出现在表现的视角中,出现在奇怪的身体特征中,出现在偏斜的硕大屁股中,出现在乳房与身体之间关系的这种偏差中。杰恩从捷豹车里侧身出来,艳光四射,膝盖和凹凸明显的臀部几乎要从裙子中蹦出来了。

这幅作品提出的问题是,如何使用具有力量的绘画线条?在这里,一个女人生活在男性欲望的官僚主义需求之外,生活在繁文缛节的仪式和好色之徒的控制之外。

阿西使用了偏离正常的色调,使用了肉色,完全是非流行的。她采用了大量沙土色、琥珀色,画了一朵遭到火烧的玫瑰。每一张油画布的顶端都有一根晒黑的条纹,有一丝悲凉,一点磨损。整个画面稍显模糊,有的地方出现重影,颜色重复,这是点睛之笔。展现在观众眼前的是盲目模仿的杰恩,是经过复制的女神。非原创特征赋予她更强大的力量。

他们一起去了一家迪斯科舞厅。她看着迈尔斯和阿西一起跳舞,觉得他俩非常般配。当然,她心里有一点醋意。半分钟之后,阿西开始与另外一个女人跳舞,她的感觉出现了变化,这时已经不是醋意,而是忌妒了。

她看着他们两人在摇摆的灯光下穿梭,看见他们两人的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亮,被完全吸引住了,心里既羡慕又妒忌。那个女人穿着牛仔裤,脚下是平底凉鞋,头发搭在肩上,缕缕卷起,呈螺旋形状。克拉拉觉得她是某位外交官的女儿。两人的外貌非常相配,眼睛流露出狂热的亮光,带着某种不经意的狂放和优雅。她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反应,不禁大吃一惊。

阿西脱颖而出,名气如日中天,才华展露无遗,表现出自由的感觉,方式强调自我。阿西需要所有这一切,也许会得到这一切。在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身体呈现出条纹状光斑,上衣飞扬,音乐震动四壁。

有趣的是,艾斯特并不是在开玩笑。除了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带着一份宗教的虔诚,聆听一年一度的圣诞午夜弥撒,杰克已经多年不进教堂了。尽管如此,艾斯特还是作了安排,让来自演员礼拜堂的某个神父在那里露面。

他们围坐在一起,聊着百老汇演出中所用的曲调。杰克非常虚弱,既不唱歌,也不说笑,就像一块已被捣碎、摊开的小牛肉。艾斯特出去抽烟之前一直抓着杰克的手。她曾经戒烟,后来复吸。那位神父和她一起出去,克拉拉给杰克调整了一下枕头。

那天晚上的聚会结束时,克拉拉与阿西拥抱。克拉拉之夜就此结束的原因是,那个地方音乐简直让人头疼病发作,克拉拉不得不尽快离开。她拥抱时告诉阿西,展览很棒,接着说完了可以想到的所有祝福之辞。她很不情愿地向朋友表达爱意,举止之间充满细微变化,包含许多意犹未尽的东西,带着某种让人难受的感觉。

她决定和迈尔斯一起到洛杉矶去。迈尔斯用来拍摄诺曼尔·伊利诺斯的经费即将告罄,急于从住在洛杉矶的一个以色列黑帮分子那里获得资金。也许,他说了两个人,一个是以色列人,另一个是黑帮分子,这一点她不确定。不过,她决定去。她并不喜欢去,但是觉得自己应该摆脱目前这种没有目标的状态,摆脱这种难以界定的心理状态。她不确定她自己究竟处于其中的哪一种状态。

那位诗人坐在铸铁椅子上喝酒,就是那位参加房顶聚会的罗马尼亚访客。一个没人认识的女人拍摄了七卷影片,一言不发地离开,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她在那里待了三天。她在那里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所见所闻也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不过,在这三天中,有人提及了瓦特塔。克拉拉多年以前知道了那些塔,觉得自己可能有时间去看,可是后来就忘记了。所以,她觉得这次或许应该去看一看。

在逗留期间,她接到从纽约打来的电话,那个人希望看到对阿西画展的评论。最先刊出的评论负面的居多,言辞激烈,态度严厉。克拉拉给一些人打电话,他们告诉她,坊间的评价甚至更糟。

他们刻意控制表达过程中使用的字眼,言谈中低声描述,听话的人根据对方欲言却止的停顿,理解其中的言外之意。

他们等待她做出明确反应,这使她感觉非常糟糕。他们等待她遵从惯例,恰到好处地表示欣喜之意。

这是她在离开洛杉矶前一天出现的情况。最后一天,她去看瓦特塔。迈尔斯把她送到那里,表示一小时之后来接她。她不知道应该看些什么,不知道一件地方色彩如此浓重的东西居然具有这样的史诗品质。她知道的情况是,那个人是移民,使用他可以找到的任何材料,单凭一己之力,辛辛苦苦地干了多年,在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中坚持不懈地进行创作。

她围着那些震撼人心的建筑转了一圈,不时伸手抚摸那些色彩鲜艳的表面。她喜欢用水泥镶嵌起来的突起门垫形成的图案,喜欢那些捣碎的绿色玻璃,喜欢嵌在拱门上的瓶底,喜欢较高的那座塔上的花饰窗格的旋转原子图案,喜欢用小卵石和贝壳粘接起来的南墙。

她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也许,它是一座游乐园,一座庙宇,她说不出别的用场;也许,它是印度德里的一座市场;也许,它是意大利街道上的一个场景;也许,它是一个充满顿悟的地方。对,这就是它的用场。

野猫不停跑过,它们的身影四处可见,有的在阳光下睡觉,有的伸出爪子抚弄身体。它们是流浪猫,来自灼热的街道,来自少数民族聚居区。柱子上镶嵌着破碎的玻璃、被人扔掉的镜子碎片、破碎的瓷砖。在前门上方,他用姜汁饮料罐子修建了拱门。她看到这些,觉得身上产生了一种静电。

她感觉到身体之中的静电,感觉到内心深处的精神。那种愉悦以近乎无助的方式表现出来,就像一个小姑娘,身体靠在最好朋友的肩膀上,全然无助地笑着。这样的感觉让她浑身无力,眼前的情景和感受让她浑身无力。她伸手抚摸,按压,抬起头来,目光穿过最高的那座塔下的支柱。这个人拥有如此美妙的独到艺术见解,也许很可能为这样的独立性而孤军奋斗。这时,她希望离开这里,不需要再待下去了。一个小时已经足够了,她站在入口处,脑袋里嗡嗡作响,等待迈尔斯的到来。

那天晚上,她不停地打电话,希望找到阿西。她忙了一个小时,把许多人都叫醒了。迈尔斯拖着吃力的步伐,走进来,站在那里,脱去靴子,伸手擦拭,重复擦拭。

她说:“你看一看吧,你的袜子颜色和地毯的完全相同。这肯定意味着应该离开了。”

他给她讲了那个下午的情况。他在一个排干了水的游泳池畔待了一个下午,在那里遇到了一名男子。那人给迈尔斯描述了他如何佯装落水,制造出虚假的自杀场景,最后设法让自己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你说得太快了。”她说。

一个名叫杨克尔的人说,那个以色列人腰缠万贯。有人假装死亡,我假装活命。

她再次给住在纽约的一些人打电话,发现阿西要么去了什么地方,要么根本不想说话。

迈尔斯很想说话。迈尔斯垂头丧气,步履艰难,不过同时也精力旺盛,极度烦躁。原因也许是咖啡因、高速公路上的交通,也许是吸食了什么管控药品。在处理公务之余,他们在三天中也干了其他事情。他们住在一套借来的公寓房里。他必须早起,为诺曼尔项目奔忙。在他的疲倦状态与充满活力的神经之间,存在这样一种空间。他们两人以令人信服的方式,用性交来填补它。他们反复做爱,交谈。他们感觉极棒,或者说,她感觉极棒——她不确定他的感受。他精神紧张,稍显焦躁,带着他天生的感冒。他说话时,情绪处于复调状态,大起大落,非常急切。他做爱时,情绪强烈,冷漠。那不是冷漠,而是无所寄托,给她一种做爱至上的感觉:除了性交行为之外,其他的东西均不存在。他们活着就是为了两人之间的爱抚,为了听到鼻腔呼气的声音。后来,他睡着了,她接着也睡着了。第二天上午,他们差一点错过了航班。

从空中俯瞰会有什么感觉?西部广袤,辽阔,盆地、山峰一一映入眼帘。你几乎可以确定大地上究竟有什么矿物,确定崎岖不毛之地上的那些页岩。这种景色非常宏大,具有大自然不吝赋予的美丽,让人从内心里叹服,觉得自己不知道自然所用的语言,不知道那些地层构造和层层山峦的名称。

她父亲曾经拍摄了印第安民族中的霍皮人——究竟是霍皮人,还是纳瓦霍人?——的照片。用他的观景大师牌立体相机,拍摄了站在大峡谷边上的一名观察兵,然后制成了幻灯片。他坐在厨房里,通过手握装置摆弄那些幻灯片。他管它叫伟大的西部,它过去伟大,现在伟大,看一看吧。他还拍摄了骑在骡子背上、沿着小道走下大峡谷的旅行者的立体幻灯片,管它叫大峡谷的柔软暮色披风。那就是他记忆中的西部印象,完全无法触及的西部。他坐在厨房里,那里的光线好一些。

她不了解西部,以前从未在这么好的天气状态下飞越西部。它显得年轻,没有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具有我们从未见过的世界所具有的奇特性。从飞机上俯瞰,它并不属于我们,连绵不断,崭新,奇特。我们还没有在那里设立定居点。

这时,克拉拉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把目光从飞机窗口移开。尽管她并不总是相信她是搞雕塑的,搞艺术的。当有人说她不是搞艺术的,她相信他们的判断。

她想到了她从事的工作,想到油灰和废品组成的歪斜画面,对韵游戏的押韵,想到了锈蚀的钢铁和填塞的棉絮。她希望产生重新工作的强烈欲望,希望觉得灵感突然出现。那是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全新的感觉,让她对眼睛观察不到的生活产生新的感悟。

克拉拉给许多人打电话,寻找阿西的踪迹,几天之后与她取得了联系。阿西感到痛苦,精神紧张,不想开口说话。然而,克拉拉和她交谈。克拉拉善于与人沟通,曾经以这种方式与特雷萨——她的执意感觉不快的女儿——谈过一千次。

那天晚上,她俩一起吃饭,聊了更多事情。克拉拉控制着整个过程,又是劝导,又是鼓励。她精于此道,迫切希望提供帮助,而且确实也提供了帮助。

招待员站在那里,嘴里念着当天的特色菜的名称。街道的另外一端出现了火灾,也许是错误的火灾警报。经过放大的声音从一辆卡车中传来,淹没了周围的其他声音。白天渐渐变短,街道开始呈现出一种中世纪的情景。穿着奇异的女人出现了,头上裹着围巾,就像图阿雷格人。她们住在废弃的汽车里,神色警惕,默默无语。她们之中有的在地铁里跳舞,乞求路过人施舍零钱,有的拥有自己的广播节目——在街道上,她们跟在你身后,给你讲述纽约的无尽灾难,你根本不需要什么收音机。

过了片刻,有人站起来,四处走动。他们没有离开,几乎没有人离开。电影片断重复播放,观众离开自己所在的角落,开始四处走动,有的去其他角落,有的站在电视墙前面。他们就像游客,在某个小型私人藏品陈列室里穿行。在泽普鲁德博物馆里,一件藏品永久展示,就是那一段使用家用摄影机拍摄的大约二十秒钟长的影片。它一直播放,没有间断。

它一直播放,没有间断。影片因为阳光而显得模糊,掌握国家权力的人乘车而过,他的身边站着自信的妻子。这段影片中出现了许多人,带有生日影片的特征。

有的人坐在地板上,手里传递大麻,眼睛盯着电视机,露出一种后天获得的敬畏神色。汽车过来了,开枪了。令人吃惊的是,在他们的文化中存在这样的力量:它们超乎他们想象,让他们吸毒引起的恐惧感显得非常庸俗,毫无用处。

在有些电视机上,影片以正常速度播放,在其他电视机上,以慢动作播放。那辆汽车驶入榆树街,经过了高速公路标识。那个脑袋移出画面,接着重新出现,枪声突然响起。

在不同的屏幕上出现了那段连续镜头的不同阶段,观众的目光可以从泽普鲁德影片第二百三十九个画面一下跳回到第一百八十五个,跳到头部中弹的画面,跳到开始的画面。在电视墙上,情节和画面形成各种组合。电视墙是一种游戏图板,由对角线、垂直线和其他元素构成,表现基本命运的塔罗牌关联,共时镜头以X组合方式出现。无论电视墙的数学表达是什么,同时出现了一百个图像。汽车过来了,开枪了。克拉拉可以确定,即便这不是那段影片的组成部分,在图书仓库标识的上方,也有一个赫兹租车的标识——她在照片上见过它,以前忘了,现在想起来了。总统车队的上方有一个租车标识。克拉拉觉得这个细节微不足道,这是另一个稍纵即逝的陌生特征。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一个开着门的衣柜里,仿佛用石头雕成的,不太引人注意,似乎显示亲昵。克拉拉路过时,偶然看到他们。

她知道,在晚餐时将会听到迈尔斯大谈对历史的秘密操控,大谈对历史进行秘密操控的尝试,大谈专家们看来如何无法制作这段影片的清晰拷贝。可是,这一段影片画面因为阳光而显得模糊,在艺术上乏善可陈,完全是业余人士拍摄的东西。然而,它其实处于强有力的开放状态,拥有一种内在生命,拥有某种与我们所称的现象没有联系的东西。这一段影片似乎就电影本身的性质提出了某种观点。那辆轿车沿着榆树街行进,影片通过摄影机机身的运动展现某种可以分享的黑暗。这种死亡似乎从内心伸出的意识流残骸中冒出来,似乎来自心灵之中的某个黑暗位置。存在着某种由胶片感光乳剂形成的把戏,显示出意识的幽灵。或者说,她在思考过程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她怀疑,在这一段家庭影片与心灵自身的技术之间,存在着某种活生生的原始相似性。这种死亡密谋存在于心灵之中,看来十分常见。这一段影片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它似乎是人们可能看见——不是看见,而是知道——的东西,是人们在与自己的死亡过程密切接触时了解的黑暗模式。

有人递给她一支大麻,她还了回去。

在一个大的控制台上,屏幕被分为四个部分,头部中弹的图像出现于每个部分之中。迈尔斯说:“这是不可名状的。”在他的语汇中,这表示极不寻常、太厉害了或者别的什么意思。这一事件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从现在的滞后眼光观看,标示出概念上的终结,带着那个年代中飘浮的极端兴奋状态。到场的人站成一圈,相互交谈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一个开着门的衣柜里,似乎显示亲昵。吸食毒品的烟雾越来越浓。有人说,“去吃点东西吧。”也许有人说了在一场活动快要结束时常说的什么话。

影片不停地播放。画面上,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身着套装,系着领带。这时,所有电视机上的画面都是慢动作,那个男子和自信的妻子一起乘车过来。这一段影片给人一种挽歌的感觉,动作越来越慢,实际上给人一种伟大的感觉。轿车散发着皇家的光辉,谋杀某个来自模糊传说的人物。这里体现出一种伟大的品质,一种君王的品质。身体组织和头颅形成可怕的迷雾,非常巨大,在榆树街上慢慢飘移。他们买了一些食品,上了阁楼,玩了两个小时扑克牌,没有讨论泽普鲁德。

她和卡罗·斯特拉瑟结婚了,仪式在公园大道他的那套公寓中举行,一位治安法官和新人的二十五位朋友到场见证。卡罗的女儿——他三个子女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在场。她模样漂亮,身体孱弱,十五岁,和她母亲住在布鲁塞尔。那是纽约的一个秋日。克拉拉的女儿也出现了,虽然迟到半个小时,然而表现活跃,神情欢快,完全没有郁闷的感觉。她和左右的宾客拥抱,在艺术仪式结束之后与杰克·马歇尔一起跳舞。

那一天,秋高气爽。新娘穿着一件老式锦缎背心,那背心她母亲穿过,之前还有别的人穿过——母亲的二表姐或者姨奶奶什么的。也许,在那以前,在美国建国之前还有人穿过。客人在自己能找到的位置上用餐,有的站着,有的拘谨地坐在餐椅上。舞会时间不长——主人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仪式持续很长时间。

客人离开之后,他们决定出去散步,新娘、新郎和两个孩子一起出门。刮了一夜大风,空气清新,就像被洗过一样。光线充足,公园里散步的距离似乎被缩短了。云朵开始聚集,形成晴天的积云,高挂天际,随风飘浮。在这样的日子里,中央公园给人一种浓缩感,一种贫乏感,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显得稳固,必不可少。有的树叶开始变色,它们是山茱萸和漆树。秋色没被浪费,一一展现在他们眼前。

尽管时间短暂,人未到齐,尽管有的子女天各一方,有的子女时间紧张,一家人聚在一起,这种感觉真好。谁知道互相之间下次见面将是何年何月?卡罗的女儿讲英语言简意赅,紧紧跟在父亲身边,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观赏特别的景色。他们看到那边树顶上显现的第五大道上的房屋,看到连续不断的褐灰色的建筑正面,看到矗立在公园西部边缘上的双重斜坡屋顶和教堂房顶。克拉拉想到了吹着口哨的门房,想到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她喜欢纽约出租车车身上那种炫目的黄色。

在这样的日子里,你所见到的一切似乎全都具有丰富的意义。她牵着特雷萨的手,聊到在各地旅行时的见闻。他们做出承诺,表达决心,默默记下这些话语。丈夫和妻子,母亲和女儿,双双牵手而行,多么美好,多么奇妙!她看见卡罗走路一瘸一拐,心里乐了,不禁纳闷:这一点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呢?她完全可以觉得好笑,真是情人眼里出帅哥。

一个男子走在他们前面,牵着一条猎狼犬。那狗非常漂亮,与伏特加广告上见到的不相上下。

克拉拉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也许,她的笑莫名其妙,也许是因为她注意到丈夫是瘸子。其他人觉得这是如释重负的笑,是忙碌了一天之后的放松的笑。这让他们也友善地笑了起来。他们觉得,婚礼开始之前,她一直忙着搭乘晚点的飞机,倾听婚礼宴会承办人的抱怨,找合适的东西插花,现在应该笑了。他们觉得终于可以出来散步,放松一下,现在应该笑了。这是宽慰的笑。他们觉得他们知道她身体中包含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