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里,你学会使用一种小心翼翼、讲究策略的语言。许许多多的暗示以及语言的细微差别形成一层表面,就像经过摩擦的铜件,微微发亮。然后你来到荒野中,开始复归,退变到咿呀而语的状态,吃蘑菇的菌盖,它引爆你的大脑,给你超自然的感觉和恐惧,让你成为阿兹特克的鸟。

马特·谢坐在亚利桑那州土桑市机场的航站楼里,机场广播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他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在弹头研发人员举行的聚会上的妄想狂场面。他觉得,他看到了某种令人感到恐怖的人际关系体系。在那样的体系中,他无法说出一个事物与另外一个事物之间的区别,无法说出一听菜汤罐头与一枚汽车炸弹之间的区别。它们是由同一些人,以相同的方式制造出来的,并且最终达到同样的目的。

在纽约,出现垃圾工人大罢工。

广播里寻找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杰克。

一个带有口音的女人对坐在旁边的人说:“那一天,他在我的墙壁上喷绘,我爱上了他。”

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嘴里啃着一个墨西哥玉米煎饼。


他坐在那里,等候关于珍妮特搭乘的那次航班的消息,心里考虑着,是否现在给哥哥打电话。尼克住在凤凰城,从事某种咨询工作,每周在一个专科学校教一次拉丁文。

当尼克去世之后,一个形而上学研究者小组将会检查那个黑匣子。他的个人飞行记录仪将会告诉他们,他的头脑是如何工作的,他的行为动机,他的思维状态。不过,他们未必能找到线索。

在一个名叫天堂谷地方,尼克给商科学生们吟诵拉丁文警句。

马特取下眼镜,对着镜片吹气,嘴巴呈椭圆形,仿佛在低语。接着,他伸手摘下眼镜,对着亮光,用手帕擦拭镜片上的水汽。

请拿起白色免费电话。只要听到这句提示语,一个小女孩就会对着她自己的小拳头说话。

他戴上眼镜。珍妮特走出机场大门。他看见她时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的微笑,满怀愉悦的微笑,感到宽慰的微笑——她终于来了。当然,这也是满怀期待的微笑。他望着他们露营时将要带的一大堆杂乱不堪的东西,不禁笑了起来。他开了一天车,现在还头昏眼花,没力气干别的事情。

珍妮特朝他走来,步履轻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表情的意思是,她不能完全确定她将要在这里做什么事情。

“机长说10点4分到达。”

“我给尼克打电话吧?”

“有什么事情?波士顿现在才7点2分。”

“他就在路上,不打电话显得很愚蠢。”

“纽约的垃圾工人在举行大罢工。”她说。

他开车时间过长,仍然觉得头昏眼花。她在飞机上待了很长时间,狭小的空间和发动机声音让她感觉麻木。他们走到停车场,把她的行李塞进吉普车。吉普车里装满东西,包括露营装备、衣服、旅行袋、书籍,就像消费漫画上描述的情形。

“再给我说说,我们到哪里去?”她问。


他俩在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旁边过夜。那是一家陈旧的棚屋,泥砖墙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坐在桌边,吃着爆玉米花。两人躺在床上,从那里可以看到一座白色的天文台。

这个房间还算不错,可以看见横梁,配有郊区住宅中常见的旧家具。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见面,没有肌肤之亲,开始时显得有些腼腆。珍妮特必须让自己适应这种情况。他们仅仅一起睡过几次,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他们缺乏默契,没有和谐的节奏和心领神会的目光,难以了解对方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愿望和暗示,身体没有在电梯里相互接触。而且,这里没有电梯。珍妮特身处陌生房间,心里有些犯迷糊:这其实不是自己,对吧?

如果换成一个女人,她会感觉到匿名带来的诱惑。在一个房间里与一个男人幽会,这个房间里以前住过上千个男人和女人。把自己的过去扔在一个没有什么特征的汽车旅馆里。然而,这里不是汽车旅馆,谢天谢地,这一点至少还让她觉得庆幸。

她感到紧张,站在窗户前,穿着牛仔裤,戴着胸罩。两人的接触到胸罩为止,她这时停下来说话,希望让他知道她的感觉。她对性交并无焦虑。她说,没错,她对性交并不感到焦虑,主要的问题是总体上没有确定感。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张陌生的床,这样的场景带有预先确定的期待。在这样的场景中与一个男人见面,她觉得不太舒服。她有自我评价的方式,对她感觉有问题的东西持谨慎态度。首先,这地方不够干净;其次,楼下的那个女孩要么斜着眼,要么眼白特别多,要么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她把自己的感觉如实告诉了他,声音很低,稍微带着一点情绪。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等候她改变主意。乘坐飞机,越过整个国家,结果进入这个没有事先预定的房间。这让她觉得她与自己熟悉的一切分割开来了。

他听着,等着,最后明白了,她对某些事情的感觉也符合他的情况。他觉得眼前的情况与这种情形类似:一个人偷偷接近的正是自己几乎已经完全了解的东西。

她站在窗前。他从她的肩膀上方往外看,对面山顶上的那座天文台的圆顶沐浴着落日的余晖。


一百年之前,有人穿越了这片沙漠。那些忏悔者吟诵《圣经》,严守斋戒,一路折磨自己,有的使用大麻制作的鞭子,有的使用丝兰科植物纤维编成的鞭子,有的使用绳索做成的鞭子——一种用羊毛线紧密编织的带结短鞭。

珍妮特不知道如何观看沙漠,似乎以某种带有个人情绪的隐晦方式,对此表示不满。沙漠广袤,空无一物,将真实的一面毫无顾忌地显露出来。

他俩在车里交谈。

“再给我说说,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那是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也是靶场。”

“这么说,如果野生动物不吃掉我们,我们也会成为别人的靶子。”

他把手伸过去,放在她的大腿上。

“我们可以单独待一待。”他说。

“我们在波士顿也可以单独待一待呀。”

“波士顿没有加拿大盘羊。我们希望看到野生状态下的加拿大盘羊。”

“我们看到它们时该怎么办?”

“我们会很高兴,现在已经很难看到它们了。我们去的地方很偏僻。我们会非常兴奋。那些动物很漂亮,这里的人没有谁看见过。”

她挪动身体,靠近他。她不喜欢公开表达亲昵,即使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人也让她心存顾虑。这也不是在她的公寓里,对吧?这甚至不是在旅馆房间里,没有房门,没有窗帘,她在旅馆里做这种事情也会先起身去拉上窗帘的。不过,她还是靠近了一些,并且解释说,如果她知道他要抚摸她的大腿,她就不会穿这么厚实的牛仔裤了,对吧。

马特喜出望外。她靠近时,他觉得高兴,她朗读他为这次旅行准备的资料时,他觉得更高兴。

他们看到老鹰停在电线杆上,她在书里查找一阵,然后告诉他,它们是茶隼,是一种猎鹰,不是老鹰。这让他觉得很开心。

眼前的景色也让他很兴奋,与他熟悉的城市特征迥然不同。更重要的是,这实现了某种梦寐以求的理想,让他看到西部的另外一面。这一片土地奇特,辽阔,与美国人民紧密联系,与勇敢和历史紧密联系,与人们的身份、信念紧密联系,与自己在孩提时代看过的电影紧密联系。

过了片刻,他叫她不要看书,看一看车外的景色。不过,眼前的景色就是空荡荡的沙漠、孤零零的道路。这让她紧张起来。

尼克从明尼苏达州回来时,马特叫他耶稣会信徒。

尼克早就超过了学习教义问答的年龄,不过,马特还没有超过,仍旧处于盲目信仰的年龄。马特喜欢嘲笑哥哥自觉纠正言行的做法,嘲笑哥哥努力获得分析性见解的做法。无论尼克纠正言行的体验如何,无论那些北方人如何花言巧语,如何执著地让理智和灵魂结合起来,从而对尼克产生影响,身为弟弟的马特都有权利诘问和讥笑哥哥。

母亲也称尼克为耶稣会信徒,不过尼克从来没有亲耳听到过。

他们给汽车加满油,买了木炭、食品和矿泉水。他们到了小镇尽头,找到了保护区管理员的办公室。马特走进去,拿到了许可证,签署了责任书。这份文件叫作免受损害确认表,基本的作用是要申明:在他们进入保护区之后,如果在实弹演习过程中出现伤亡事故,他们两人、其中一人或者其亲属根本不可能获得任何赔偿。

非常公平。他们可以进入保护区,不过他们应该知道,三天之内将会举行空对空演习。误伤。这个念头给他们的时间表增添了一点小刺激。

他以认真的态度将相关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珍妮特。他还告诉她,他们不能接触或者捡拾在这个地区中发现的任何军用物品,例如,燃料桶、照明弹壳、拖靶、装有真实弹头或者模型弹头的推进器。他告诉她,保护区里无人居住,没有汽油,没有食品,没有旅馆或者其他设施。她有权知道这些。他告诉她,保护区里没有经过硬化的道路,而且没有自来水。

可是,他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这让他感到兴奋。他没有提及这一点,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觉得兴奋的原因。四周荒凉,一望无际,让人不寒而栗。他知道,自己将要进入人迹罕至的索诺兰沙漠。在那里,地域与武器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一种神经过程,在世界上被人重新定位。这是一种空洞的渴望,来自人的脑干,或者来自别的什么位置,然后用文字表示出来。在那里,天空浩渺,沙漠露出无垠的菱形斑纹,天地连成一片。

珍妮特说:“行了,走啊走啊走啊。”

“这就是我们需要的精神。”

“我们已经计划好了,有什么说的。”

“这就是我希望听到的回答。”

他们开车向南,穿过地图上的空白区域,驶向保护区入口。这时,他想起埃里克·戴明曾经聊到的关于亚利桑那州这个地区的情况。那是一个传言,某种关于所谓的敏感异人的诡异说法。那些人具有特异功能,有的可以进行心灵感应,有的拥有超乎寻常的洞察力,有的可以用意念让金属变形。

在墨西哥边界附近,有一个秘密设施,对敏感异人进行测试,进行相关实验。有人认为,精神突击队员也许可以干扰敌方的电脑网络和武器系统,甚至可以解读远在莫斯科的轿车里坐着的苏联国防部长的意图。

根据埃里克的说法,俄国人精神诡异,做事神秘,在这方面远远超过了我们美国人。我们正在竭尽全力,希望能够赶上他们。

珍妮特说:“当然,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意思?”

“除了野羊之外的目的。我们跑了这么远,并不是仅仅为了看野羊吧?”

“长着大角的野羊。我们希望单独待一待,不受干扰。这样,我们就可以好好谈一谈,时间长一点。这样,我们就可以计划好。”

“什么事情?”

“你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呀?”

“我们是否结婚,要不要孩子?是否再等一等?我们到底把家安在我这里,你那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还有呢?”她说,“我知道,总是还有别的事情。”

马特可以相信关于那个基地的说法,拥有超常敏感性的异人在那里提高他们的超自然技能,搞意念转移,搞远程透视。干吗不相信呢?他十岁下棋时,就常常能解读对方的意图。这是军备竞赛不为人知的超感觉的侧面,这是超自然的奇迹和灵视。我们希望得到的终极武器是一位来自德卡图尔市的中年太太,她可以站在东海岸边,说出苏联潜艇的准确位置。

非真实的。这就是让他感到不安的想法。这就是他希望和珍妮特聊聊的事情之一。

这里的山有的像碎石堆,有的像船,巨大的船形岩石,船头向前凸出。大地一望无际,一片荒凉,岩石突兀,山丘隆起,一条条沟壑聚汇起来,看上去就像恐龙出没的地方。他们看到白色的山丘,肉色的山丘,还有透明的火山渣形成的山丘。

他们行驶了很长时间,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只有一条道路,一条小路,有的路段常覆盖着很深的沙土,有的路段上露出车轮痕迹和溪沟。太阳直射下来,非常强烈,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们到了水毁路段,只得驶下小路,小心翼翼地驾驶吉普车绕道而行。

他不停地参阅携带的那些书籍,查阅一些术语。他把一两本书放在自己腿上,有时叫珍妮特查阅他希望了解的信息,有时让她开车,以便自己查阅。

灰尘覆盖了发动机罩和前挡风玻璃。太阳似乎固定在他们头顶上,火辣辣的,他真想做出内心恐惧的样子,朝着她哈哈大笑。

“我知道,你不能说你工作上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我研究他们所说的安全机制,研究如何让核武器在紧急状况过后恢复到安全状态。计时器、电池、开关、螺线管,还有机电联锁,我不断地用计算机测试这些东西。我喝速溶咖啡,两眼盯着屏幕上的相关数据。我获得结果之后,在加利福尼亚、内华达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一些人将会使用火箭发射装置,以每小时一千五百英里的速度,把弹头射入经过加固的目标。”

“以便测试计算结果。”

“正确。当然,不仅仅是我计算的结果。不过,你说得没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增加武器的安全性,让运输和使用时更安全。”

“对。”

“那么,你遇到的问题是什么呢?严格说来,这并不是什么犯罪活动。”

“对,不过这是制造武器的工作。那是我当时想要的东西。我那时想要这样,想要那样。不过,我现在对此产生了怀疑。”

“这是重要的工作,马修。我们需要最棒的人来做这样的事情。”

他们在距离小路不远的地方停下。他点燃了木炭,他们打开猪肉和菜豆罐头,倒进锅里。两人穿上毛衣,坐在毯子上。

她问:“如果你离开,准备做什么工作呢?”

“我不确定。也许去读博士吧。我认识在智库工作的人。我想和他们谈谈,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

她望了他一眼,露出失望的神色。她不喜欢智库这个词,不过他没有因此责怪她。那些人行为被动,言语温和,年近半百,都是象牙塔中的角色。他们在社会策略构成的堡垒中翻阅论文,每天与情况报告、政策抉择和统计抽样调查打交道。

他取出手电筒,领着她到了可以方便的地方。月亮似乎圆了。他等着她脱裤,蹲下——这两个动作在一定程度上是同时完成的。她看着他,笑了笑,一种略显猥琐的傻笑,一个穿着肮脏内裤、表情猥琐的女孩——我们在上一辈子曾经这样干过吗?他晃动手电筒,查看周围的情况,伴随着珍妮特撒尿的声音,轻声哼着灌木和矮树的名称。她笑了笑,尿撒得更急了。他们觉得听到一只丛林狼发出的叫声,她急忙拉上牛仔裤,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搭起圆顶帐篷,钻进带有法兰绒内衬的木乃伊形状睡袋。他们这时意识到,刚才听到丛林狼叫声是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的狼人杰克的声音。在边界另外一侧,那个说话像嗥叫的音乐节目主持人在某个土匪电台上播音,电波把声音送进了沙漠。

宝贝,不要对我太苛刻,我们今晚要快活。狼人送来理查德,顶着一个大包头,穿着一件玻璃衣,爬上你的嫩脸蛋。理查德带着洗涤剂,根本不去干洗店。

睡袋有弹性,人睡在里面可以随意侧身。马特听到小理查德开始用原始的假声唱歌,觉得自己仿佛睡在纽约布朗克斯区家里的床上。那时,他十五岁,可以用哥哥的旧捕手手套换取三四张脏兮兮的摇滚音乐单曲唱片。母亲不在家时,他就把它们取出来播放。

他给珍妮特讲故事,讲尼克如何觉得父亲被人绑架,带到沼泽地里枪毙了,讲到这个想法如何构成情节,成为哥哥相信的唯一阴谋故事。尼克决不认同普遍存在的怀疑心态,总是保护自己所持的关于杰米命运的信念。杰米遭人谋杀是孤立事件,原因单纯,与别的秘密联盟和犯罪行为没有什么牵连,与其他猜想没有什么关系。让生活在这个文化中的人沉迷于廉价的阴谋论吧。尼克的叙事具有经久不衰的因素,无需用盲目推测和道听途说得来的东西填充。

当然,马特认为,哥哥的做法纯属情感幻想。不过,当珍妮特不假思索地表示赞同,拒绝考虑尼克的说法时,马特打断了她的话头,为尼克辩护。他告诉她,他自己最初也曾经觉得,父亲已经死了,父亲没有出走,没有放弃家人,不是人性懦弱的吸毒者。父亲在家人不知的某个地方死了。那时,尼克还是一个小孩子,会做出滑稽的事情,到那家名叫勒夫的天堂的电影院去,希望看到自己的忠实父亲的灵魂从星光闪烁的天花板上飘过。那时,他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即便如此,他现在也希望她想一想那个事件本身,想一想他在六岁时独自一人穿过陌生的街区到电影院去的情景。一个事件具有的力量可以从无法分解的核心涌出来,所有残酷的、难以捉摸的要素并不全都相关。这会让人产生奇怪的举动,杜撰种种说法,形成可以相信的情景。

珍妮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讽刺他哥哥?

远处出现了重叠的峭壁,深邃的干谷,山岭南坡上长着巨形仙人掌。

小道上时而是白色沙土,时而是红色泥土。这是一片干盐湖,没有水,湖底皲裂。突然,小道上出现亮晶晶的绿色,接着又是沙土,最后是坚硬的碎石。

无论路面如何,珍妮特都喜欢开车猛冲。吉普车左摇又晃,有时倾斜得非常厉害。小道从浓密的灌木丛中穿过,她叫他把悬荡在车外的胳膊收回来,以免被刺槐割伤。

“我觉得,你不应该出于良心上的顾虑,离开现在的工作。良心可以起到正反两个方面的作用,”她说,“你有责任感。如果你不愿做这份工作,接替你的人也许没有你这么称职呢。”

“你觉得气温有多高?”

“别考虑气温有多高。这里是不能待的。你经过特殊训练,拥有特殊技能。”

“在前面的某个地方,我们得决定是否可以调头,然后原路返回。”

“如果不调头呢?”

“继续往前,就会进入加拿大盘羊出没的区域。我们必须赶在演习开始之前,从西北面的某个位置离开保护区。”

十分钟之后,远处出现了什么东西,他举起望远镜观察。看来是坦克和吉普车,还有一些大卡车。不过,它们看上去不太结实,体积不大,做工粗糙,摆出攻击的架式,颜色艳丽——模拟的战术靶标。

“我希望我们两人待在一起,”她说,“你知道的,我很想有一个家,想要孩子。我一直想要的这些。我希望有安全感,马修。”

他伸出手,用指头抚弄她散落在后颈上的头发。

“你希望有安全感,你治疗伤者,深夜也不休息,”他说,“急诊病人一个接着一个,身心不断受到刺激。”

“这没有什么不安全的。对我来说,非常安全。这是我擅长的工作,我希望干下去。你也应该做你擅长的工作。这就是安全感。”

“如果我继续干这工作,我们怎么能一起生活呢?”

“我们可以做到,可以想出办法的。”她说。

空气变得潮湿,天空中出现氯气的颜色,倾盆大雨突然降临。他们什么也看不清,只好把车停在坡道上,坐在车里等待。暴风雨的源头仿佛近在咫尺,距离他们的脑袋只有十英尺。他们坐在车里聊着,耐心等待。

马特可以告诉她任何事情,和她相处非常容易。她在他出生之前就认识他,可以说出他脑袋里的念头。她身上没有什么秘密,没有可能让人产生幻想的沉默和伪装,这没错。不过,他觉得,对自己这样的男人来说,这没有什么。

他们听到叫声类似人名的鸟儿发出的声音,比如,北美夜鹰和燕雀。暴雨过后,热浪卷土重来。他戴着眼镜,抬头扫视天空,寻找猛禽。它们悬浮在灼热的空气中,尾巴张开,自由盘旋,非常漂亮。他看见一只黑色大鸟停在一棵巨形仙人掌的胳膊状枝杈上,手忙脚乱地寻找带来的那本关于鸟类的图书。

那是一只金雕,还未成年。他把望远镜递给珍妮特,接着又拿了回来。他情不自禁地说着,笑着,看着图书。他更像是在和那只鸟说话。他反复对照书上的图片,确证了自己见到的东西:它是一只雕,一只尚未长大的幼雕,翅膀上羽毛明亮,脖子后部有一抹浅浅的金黄色。

珍妮特对此没有兴趣。他瞟了她一眼,发现她两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恳求神情。她似乎在要求什么,不过他并不确定。他继续用望远镜观察那只大鸟;对她来说,那只鸟只是电视频道调节器上闪动的遥控信号而已。她只需打开护士间里的电视机,就可以看到草原上的长颈鹿。电视就是她的自然保护区。电视放在一个拥挤的房间,里面摆着两张沙发椅。她可以坐在那里,与值夜班的同事喋喋不休地聊天,什么咖啡价格上涨啊,街道缺乏安全感啊,烧伤病人发出无法形容的臭味啊。这就是她依赖的东西,这就是她生活中需要的安全依靠。

可是,她那神情与她需要的东西没有关系,与她喜欢去的地方没有关系。她希望他理解他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

在他的心中,在他鸟骨般大小的胸廓中,每次失败都是一次死亡。从基本上讲,他在十一岁时就已经死去了。他终于摆脱了小小的木质国际象棋。但是,摆脱那场比赛留下的阴影究竟花了他多少年时间呢?

两年前,菲施尔与斯帕斯基两人之间的对局让他重拾象棋。那场比赛在华盛顿与莫斯科的中间位置冰岛举行。博比与博里斯对局二十一场,在那个夏季展开一场黑白大战。

马特查阅报纸,观看电视,寻找博比,当年那个瘦得难看的少年已经年近三十了。他认同公众的怒火,认同所有的粗鲁要求,认同博比不断使用的有害身心的抚摸,认同博比失败时公开表达的痛苦。

如果说那位美国人的最终胜利没有给马特闷闷不乐的青年时代带来什么救赎,它至少让象棋比赛出现了变化,让他逐步脱离不正常内向性带来的偏头痛,转向客观的东西,转向处于竞争状态的国家和物质力量之间的日常混战。

描述那个过程需要一个临时生造的词。去自我。这就是那场比赛给马特带来的影响。所以,让我们的博比叫嚷吧,他不过显示已经存在的东西而已。那种东西隐含在比赛体现的空间美学之中,隐藏在能够改造心灵的严格品质之中,隐藏在睿智之见具有的前瞻性迸发之中,隐藏在痛苦和失落构成的自我世界之中。

他告诉她,在新墨西哥州,有的大山被挖空了,被用作核武器储藏仓库。他告诉她,在科罗拉多州,有一座大山被开凿出来,里面摆放着巨型屏幕,可以显示从西伯利亚基地发射的导弹的飞行轨迹。他了解那项工程的一些情况,知道那个设施是使用奴隶劳工修建的,位于苏联的一个偏远地区。他告诉她,那是一个原子弹设计中心。

有人自愿到那些地方去,那些科学家急不可耐,希望满足某种基本需要。也许,那只是履行一种爱国职责,面对常见的挑战,在物理领域或者数学领域从事严肃的研究工作?他认为,有的人去那里是为了追求目标,有的人是基于冲动,几乎以鲁莽的方式去发现某种更高层面的状态。

“听你这么说,那简直就像上帝了。”她说。

他告诉她他能够透露的关于衣囊计划的一些情况。衣囊仅仅是庞大的隐蔽系统中的一个舒适惬意的场所,该系统根据来自天空的死亡威胁进行预判。他告诉她,在弗吉尼亚和马里兰两个州,有的大山里开凿了地下掩体。发生核大战时,美国的领导人可以在那里让政府保持正常运作。他告诉她,在苏联发生过核意外事故,据说在制造原子弹的工厂里出现过爆炸,发生过火灾。他给她讲到他当时的激动心情,讲到对方荒漠中出现混乱时给他带来的震撼,讲到他后来的羞愧之感。

听你这么说,那简直就像上帝了。也许,那是上帝的令人感到可怕的变体。到沙漠去,到冰原去,等待梦幻之光出现吧。大量临界物质将会祈求印度教教义所说的天堂,让迦梨和湿婆显灵,让所有令人恐怖的鬼怪显灵。

“也许,我身为天主教徒的时间太长了,我应该在十岁时就脱离天主教。”

他想到那些准备进行心灵战的敏感异人,想到那些忏悔者。一百年或者五十年以前,他们戴着黑色兜帽,拖着沉重的木制十字架,穿过沙漠,用剑麻和大麻纤维制作的鞭子抽打自己的身体。他想到了念叨着杜撰出来的字眼的埃德加修女,想到了在各地漫游的那些人的胡言乱语。

“我不知道你说的身为天主教徒是什么意思。让我告诉你我自己对良心的看法吧。”她说。

“那仅仅是其中部分原因。主要的问题是,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为某种不真实的东西的组成部分。当人产生幻觉时,往往有一种虚假的感觉,但是觉得那样的感觉是真实的。我遇到的情况恰恰相反。这完全是真的。这里的研究和武器全是真的,从长着紫花苜蓿的原野里冒出来导弹也是真的。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这完全是扭曲的。它是某个人的梦境,我却出现在这种梦境之中。”

也许,珍妮特有点恼怒,觉得这种说法是任性之辞,缺乏说服力,偏离主题。

“不久之前,我听说了一件事情,”他说,“他们50年代搞了一次试验,给活猪套上定制的美国兵作战服,然后把它们放在距离爆炸点不同远近的位置上。按照我听到的说法,准确的数字是一百一十一头。他们引爆了装置,然后检查已被烤焦的那些猪身上的军装,以便评估布料的抗热质量。这是那一次试验的目的。”

珍妮特没有吭声。无论那次试验的目的是什么,无论他讲这件事情的目的是什么,这只能起到加剧她的不耐烦的作用。

“想象一下吧。切斯特白种猪。那个品种的猪体型大,脂肪多,一个个耷拉着耳朵,身上套着卡其布军装。拉链、衬里,军服该有的一样不少。按照军人着装的规定,就连固定的带子也是系好的。喇叭里传来一个声音,10,9,8,7。”

她叫他把手收回车里来。

“历史是不是这时变成了虚构的东西?”他问。

她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你提出的问题。”她说。

“我问的是什么?”

“我觉得,你问的不是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我觉得你问的是小一点的问题,与身上套着军装的肥猪无关。你说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他没有看她。

“我说什么呢,珍妮特?”

“你告诉我吧。”她说。

他两眼看着布满车轮痕迹的小道,没有回答。刺槐枝条击打在前挡风玻璃和车门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两人都看着前方的小道。

前方大约二百码处有一幢建筑,水泥的,像是仓库,外墙涂成黄色,窗户很小,刺藤从墙头上冒出来。

这时,太阳快要落山了,他们觉得应该在附近露营。当然,那幢建筑有某种无法抗拒的东西,甚至显得有点顽强不屈,木板后面的东西显得私密,牢固。它矗立在那里,旁边没有别的建筑,后面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带着误置之物具有那种的别具一格的蕴涵,像是大草原上某家已经关闭多年的路边餐厅。外面的语音呼叫装置已经倾斜,宽大的屏幕对着一片玉米地,已经失去作用。这是人们遗弃的废物,它使周围的景物具有层次,显得更加悲凉,更加孤独,让人见后不禁有一种莫名的悲哀和遗憾。也许,那不是遗憾,更像是对时间之美的一种感悟:一幢水泥建筑的生命昙花一现,然后被人遗弃,成为狂野的灵魂,让男女过客驻足欣赏,可能变得如此奇特,如此宁静,如此美丽。

“我希望在这里睡觉,”珍妮特说,“不想再搭帐篷了。”

窗户狭小,位置比较高,上面有两块密封的木板。他们绕到房后,在墙壁上发现一个齐腰高的大洞,于是爬了进去。他们已经驱车几个小时,一直在碎石和沙土上颠簸,这个地方似乎给人安定的感觉。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几张裸体女郎日历,两个书架上摆着罐头食品、厨房用具、安全火柴和一些过期杂志。

马特认为,这个地方可能是供军方使用的。在演习期间,用直升飞机把三五个军事测量人员送到这里来,查核炮击的精确度,回收靶子,可能还要标出没有爆炸的火箭和炸弹的位置。

两人回到外面,马特点燃木炭。他们没有说话,简单地吃了一些东西,然后把垃圾和剩下的东西收集起来,用塑料袋装好,放到车上——他们不知道别的处理办法。

两人把露营装备搬进仓库,就着月光,脱去衣服。珍妮特坐在尼龙睡袋上,一条腿平放,另一条腿弯曲,身体向后,就像午餐时坐在图书馆台阶上进行日光浴。他走过去,坐下,抚摸她的身体,阳光留下的余温传递到他的手上。两人的身体交换着对一天旅程的感受,呼吸中携带着热量和尘土的气息,进入对方的嘴里,弥散在指尖,飘进了鼻孔。

可是,两人的动作夹带着忧郁,略显奇怪。它平静,甜蜜,充满爱意,然而同时又有些异样,稍显拘谨。完事之后,两人躺在一起,长时间里一言不发。

“我觉得,我们明天早上应该返回。”

“为什么呢?”她问,“我们跑了这么远的路。”

“我觉得,我们已经看了这里该看的,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吧。”

“你还没有看到加拿大盘羊。”

“我不需要看加拿大盘羊,也不需要看叉角羚。那边有叉角羚,羚羊。”

“你还没看到老鹰。”

“我看到了金雕。”

“从远处看的,不清楚,而且它在巢里。”她说。

“那只金雕真漂亮,真是不虚此行。”

她睡了,他没有。

他最后明白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希望她开口,让他放弃这份工作。这就是他一路上在问自己的问题。难道你不告诉我,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我们将来拥有的家,你不想让我继续做这份工作?

然而,珍妮特没有就范。

他这时发现,他一直希望她觉得他准备做出牺牲,为了妻子和孩子离开衣囊计划。他想要她说,到九九藏书波士顿来,和我结婚吧。

他不喜欢这份工作,希望离开这里。可是,他不想自己提出这一点,希望借她之口说出来。

然而,珍妮特没有就范。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思,对他吟唱的所谓不真实的咏叹调失去了耐心。她想说,无论我们进行什么秘密研究,他们做得更糟糕。

大风不时从东面刮来,他听到吉普车附近有动物发出的响声,寻找垃圾的响声。

不,他对武器不感兴趣,然而这并不重要。他想要她产生内疚感,觉得她迫使他改变自己的生活。在未来的岁月中,这一点会让他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

在陆军情报学校中,他做双份功课,身边每时每刻都围着战争分析员、语言专家和窥探吸毒者的反间谍人员,围着参加模拟任务训练的受训特工,围着从事身体功能训练的人员。

他们把他派往越南,派往越南的富牌。他进入那个院子,一眼看到仓库墙壁上抢眼的涂鸦——Om Mani Padme Hum(唵嘛呢叭咪吽)。马特知道这是某种咒文,是嬉皮士在纽约中央公园里吟唱的调调。不过,它是不是131航空连的座右铭呢?

从那时起,他便产生了理解障碍。

他在一座盖着瓦楞铁顶的半桶形活动房屋中工作,对着灯箱,分析一卷一卷的胶片。那些照片是空中侦察机收集的,利用安装在机身下面的镜头拍摄,数量很多。他想找到的是失去的信息,如何恢复最小的信息单位,如何辨识图像,比如,判断一个吸着法国香烟的人是否驾驶着一辆卡车,在胡志明小道上行进。

他把一块飞盘扔给一条日本小狗,看着它一跃而起,身体在空中扭动。

有传言说,正在进行一场秘密战争,B-52轰炸机扔下了无数炸弹,扔在了老挝,扔在了柬埔寨。不过,扔下的炸弹不是没有数量的,而是经过认真计算的。通过大幅度增加投弹数量,军人们可以得到提升。

马特是五级专家,薪金级别与中士相同,不过指挥权力小一些。这一点马特能够适应。

对火箭攻击他却不能适应,对密如雨点的炮击他也不能适应。

弹雨落下,警笛嘶鸣,他钻进附近的一个掩体。那是用沙袋和建筑残骸构筑的,一条明沟从掩体内穿过。

毒品伴随着压力出现。在连队驻扎的那条泥泞的街道上,发现了一具奇怪的死尸,面部朝下,吸食海洛因过量致死。

有人在盖着瓦楞铁顶的半桶形活动房屋里悬挂了一张尼克松的照片,他身边站着两个人,一左一右。不知何故,那照片让马特觉得眼熟,然而一时想不起来。有谣传说,在院子附近贮存着用黑色圆桶装着的什么化学药品。

如果是放电影,你就可以让画面定格:一条狗高高跃起,正要去衔飞盘。在美国某个地方的一座公园里,夏日阳光明媚,一名吉他手弹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这可能是这个镜头表达的讽刺意义。

当一个系统的部分输出信息被转变为输入信息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没错,有人从杂志上撕下了这一页。马特不能确定站在总统身边的那两人是谁,不过他们既不是政客,也不是企业领导。其中一个人头发拳曲,模样英俊,笑容可掬;另外一个两眼露出悲哀的神情,鼻子高挺,像是一个穿着借来的服装的移民,给人沉重的感觉。

他快速浏览着灯箱上显示的胶片,看到像素点时,就会判断那是什么东西。究竟是卡车,卡车车站,隧道入口,枪炮位置,还是正在公园野餐烤汉堡的一家人?

天气异常闷热,日子单调乏味。一直有飞机起降,其中武装直升机、运输机、重型轰炸机、加油机、喷气式战斗机、喷气式商务机。一架小型的粉红色派珀教练机载着一名教官和一名学员,经过改装的运输机在丛林中喷洒除草剂。那东西装在黑色罐子里,罐子上面有醒目的橘黄色条纹。

有传言说,在东面或者西面进行着另外的战争。

那些罐子的形状与美汁源的包装类似,不过要大许多倍,仿佛是后者在DNA失控状态下的产物。有谣传说,装在罐子里的那种化学药剂含有致癌物质。

他听到那些谣传,听到迫击炮弹的声音,亲身感受到季风带来的灼热,听到四处响起的战斗口号。

保持冷静,伙计。

他曾经希望到越南来,曾经心里反复考虑,最后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是一种自我认识的形式——正直,勇敢,响应国家召唤。不过,也有其他方面的考虑,那就是家里人生来具有的那种传统的力量。

他不能回避责任感,它就在那里,必须直面对待。他不愿躲开、偷偷溜走、贪图享乐、闪烁其辞,不愿逃避,不愿抵触,不愿退缩,不愿逃跑。他不愿像父亲那样,跑到加拿大、瑞典或者旧金山。

他看到胶片上像素点时,他就把它们变为字母、数字、方位、坐标方格和知识体系。

Om Mani Padme Hum(唵嘛呢叭咪吽)。

其实,那条狗没有跃起,只是或多或少以蔑视的眼光看着飞盘在空中划过。

像素点是一种看得见的咒文,除了位置之外,这个东西没有其他特性。

安在莲花中心位置上的那颗珠宝。

他躺在睡袋里,可是无法入睡,希望有个伴,于是想叫醒珍妮特。他把一条胳膊挪出来,伸过去,摇醒她。

“我想要的东西和你的一样。”

“好吧,马修。”

“我觉得我们应该生活在熟悉的环境中。我很兴奋,希望立刻开始。”

“你应该等待,在你现在的位置上等待,再干一年,看一看情况再说。”她说。

“我想考虑给我们的孩子取什么绰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要实实在在的生活,想要照片、刀叉,想要将来可以传给下一代的东西。我想聊一聊晚餐吃什么东西。你喜欢吃烤蚝吗?我们几乎没有聊过吃的,你和我。”

“继续干下去吧,”她对他说,“不要匆忙改变。”

“我很兴奋。我希望,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可以离开这里。我简直现在就想开车离开。”

“睡觉吧。”她对他说。

“想聊的事情很多。”

她很快就睡着了。马特躺在睡袋里,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后来,他意识到,他是无法入眠的,于是决定起来,去看沙漠上的日出。

他穿上裤子和毛衣,出了仓库,走到后面五十码的位置,关闭手电筒。

然后,他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等待。

他想起来,在弹头研发人员的聚会上,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自己封闭在重力场中,脑袋里发出低沉嘈杂的怀疑之声。

他想到了那张尼克松的照片,心里感到疑惑。究竟这个国家是否受到了那个人的偏执狂的影响?还是那个人的偏执狂受到了这个国家的影响?

他回想起自己坐在灯箱前面快速浏览胶片时的感觉。那时,他很想知道那些像素点在什么位置上连接起来。

一切最终都会连接起来,要么仅仅看来会连接起来,要么仅仅因为连接起来,才会给人这样的表象。

在灯箱前,他戏仿在地下室工作的人的传统形象:那个孤独的发明家俯身实验台前,根据某种奇思妙想,把别针、弹簧和铁丝连接起来,形成了后来改变整个世界的制造电灯的创意。

他的耳际响起了那个带有匈牙利口音的声音,仿佛埃里克·戴明在人头攒动的房间对着他说话。

胶片上的像素点也许是穿行在那条运输线上的卡车,也许是从生产线上下来的新型轿车,也许是看似乳胶手套指头的避孕套。

在那间盖着瓦楞铁顶的半桶形活动房屋里,有人应该告诉他那两个人是谁。他们站在尼克松的身边,是从前的球员。他们分享胜利,承受失败,终身联系紧密。

他坐在尘土地上,两眼紧闭,嗅到了木馏树丛发出的带有新鲜松香的气味,意识到晨曦将在什么地方出现。

人们躲藏在地下室的房间里。武器从生产线上出来,一模一样,开始点亮天际,他们随即钻进仓库和隧道。

假如橙汁和橙色剂被相同的巨大系统连接起来,超过你的理解范围,你如何才能区分它们呢?

你已被置于这个系统之下,准备对一切持将信将疑的态度,因为这是唯一的理智反应。你怎么可能判断它的真假呢?

有人躲藏在黑暗、潮湿的地方,躲藏在蘑菇大量生长、很快发芽的地方。

他使用沾满油腻的铅笔标记出来的那些像素点在岘港变为电脑数据,在西贡变为星期天的早午餐,在泰国——他猜想,或者在关岛——变为战斗任务的概要说明。

当你改变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时,整个系统立刻会做出反应,进行调整。

有人必须告诉他那些人的名字,就是站在总统身边的人。汤姆森和布兰卡,博比和拉尔夫,他们是处于对立状态的双方,是胜利者与牺牲品,最终是无法分割开来的。

长着肉质菌盖的蘑菇可能有毒,也可能具有魔力。在西伯利亚的某个地方,那些萨满祭司吃掉菌盖,结果获得了新生。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他们看见了什么?是否看见了蘑菇云?

即使那时,在他彻夜快速浏览胶卷时,在他等着炮弹如雨泄下时,他就参与了衣囊计划。转动的胶卷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是电视上正在咀嚼麦片的小孩。

假如你已经变得非常柔韧,愿意对任何事情持将信将疑的态度,对任何事情都没有信念,你怎么可能区分注射器和导弹呢?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图像在炸弹发明之前就已经存在?那时可能存在一个由图像构成的地下世界,只有部落祭师才知道的世界。那些祭师是可见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的媒介,让神奇的蘑菇冒出来,看见了一团燃烧的云。它那时就存在,比美国陆军使用的训练影片上的图像更早。

叙述者说,从安全位置上观察,那次爆炸是人类看到的最漂亮的景象之一。

即使那时,他在某种程度上就参与了衣囊计划,不过没有根据那些系统的方式思考,让他所做的微不足道的繁琐工作达到顶点。重达一百磅的炸弹从B-52轰炸机的弹仓中成群落下,仿佛是长着鱼鳍的颗粒状排泄物,落在密林之中的运输小路上,炸出一个个大坑。

不过,他们是敌人,管他妈的。

是的,他们仍然是敌人,或者说某个人是敌人。这时,他睁开眼睛,发现天空变得灰白,那颜色非常奇怪,就像老太太的头发。

观念曾经来自下面。如今,它们在你上方,到处都有,从整体上把事物和坐标方格联系起来。

二项对立的东西,黑与白,肯定与否定,0与1,胜利者与牺牲品。

那张照片挂在盖着瓦楞铁顶的半桶形活动房屋的墙壁上,上面有两人站在总统身边,一个人身材高大,模样英俊,另一个眉毛浓密,是外来移民。他们两人完全可能是奥本海默和特勒,身体上涂着防晒油,互相引用印度教的典籍。

Om(唵)这个字与bomb(炸弹)一词在发音上并不押韵,仅仅拼法有点类似。

死亡与魔法,这就是那蘑菇。或者说,根据研究现象的学者的说法,死亡与不朽的生命。

二甲-4-羟色胺磷酸是一种化合物,从墨西哥蕈类植物中提炼出来,可以让人的灵魂出现裂变。

所有的技术都被用来制造这种炸弹。

他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睁开眼睛,发现太阳正在身后的方向升起,心里很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一直面朝错误的方向。

马特驾驶吉普车,珍妮特在打瞌睡。她小睡一阵,在颠簸中惊醒,接着又垂下了脑袋。

他感觉良好,一边驾车,一边思考,两眼观察车外,见到植物便可确定名称,不用参考带来的图书。

太阳依然很低,这条小道将把他们引向保护区的核心,然后再慢慢向南。

他看见,路面从碎石变为沙土。

他看见,干涸的小溪与小道平行,露出塞满了淤泥的河床。

他听到,鸽子咕咕叫着,从灌木中飞出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看见,平坦的沙漠上卷起一股沙暴,慢慢形成活动的螺旋。

那沙暴突然停止,奇怪而有点夸张。

突然,一阵轰鸣从头顶袭来,非常迫近,让他感觉血液凝固,珍妮特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不,她受到侧面传来的巨响的冲击,那是一声突然爆裂的巨响,她先是倒在他身上,然后去抓他的胳膊,先失了手,第二次才抓住。他坐在座位上,脑袋缩在两肩之间。吉普车脱离了小道,他急忙把手挣脱出来,转动方向盘,让车回到小道上。他意识到,他的另外一只手高举在头顶上,弯曲着,保护着头部。

那轰鸣从他们头顶上刮过,几乎把吉普车抬起来。珍妮特两眼盯着他,他的嘴巴呈椭圆形,神情孤独。

马特神色紧张,努力弄清自己面对的情况,想要整理出头绪来。他凝望山岭,让自己显得开心一些。这时,他一眼看见了两架闪着银光的飞机。那是两架F-4幻象战斗机,机身一片银白,到了弧形顶端,然后转为平飞。他心里想,它们会在宁静的清晨,贴着沙漠飞快掠过。

他很开心,听到飞机引起的回声在试射场外面回荡,变为一阵渐渐远去的轰鸣,首先在小阿焦山脉、格罗勒山脉、花岗岩山脉和莫霍克山脉之间回荡,然后在城镇上空,在卡车顶上回荡。没错,他喜欢力量以这种方式升腾起来,脱离自我珍视的秘密状态,变为天空中的轰鸣。在他的想象中,那些声波掠过大地,在时间中盘旋向前,在数周、数月里不绝于耳,传遍整个国家。最后,在温馨、安全的房间里,它们变为最温柔的摇篮曲。在那里,母亲喂养婴儿,一个男人站在旁边,一只手举起来,保护着脑袋。那是一个研究员,他不是害怕碎裂的灰泥和玻璃,仅仅是给婴儿挡住光亮。在那里,天色渐渐变暗,一阵浓烈的气味从厨房飘来,房子里响起了音乐。

然而,他这时感受到的是令人高度紧张的震撼,浑身冒出鸡皮疙瘩,针刺般的颤动传遍整个身体。他们两人坐在吉普车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在体验了大自然突然显示出来的巨大力量和冲击之后,在体验了人类的技术给天空带来的冲击之后,两人默默无语,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恢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