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候查克·温赖特到来。周围是码头所用的大型机械,重型起重机、架空吊车。牵引式挂车依次驶入标出的位置,码头专用吊车发出轰隆响声,在薄雾中装卸货物。大船甲板上码放着集装箱,你几乎无法相信那船有多大,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在海湾的远处,一艘航空母舰慢慢驶向金门,航道上晃动着由这种舰艇组成的船队。三艘消防艇正在喷水,喷出的水流形成巨大的弧形,就像道别用的香槟酒。

马文看了一下手表,过去一个小时里,这是他第二十次做出这样的动作。他站在中转货棚附近,保持安全距离,一身装束就像一个在大雾中迷失的异教徒:头戴绒面革旅行帽,身穿双排扣风衣。风衣上有许多扣子,带有肩饰、肩部加层、连肩袖、宽边衣袋、腰带、袖口搭带——这些名称他是在经营干洗店时知道的。他觉得,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打扮过。

他手里拿着一把装在护套——那护套是另外一把伞的——里的折叠伞,天蓝色的风衣里是鲜艳的黄绿色衣服,这样的搭配只有她妻子喜欢。

埃莉诺在这里,这是她首次和他一起,为了寻找那个棒球外出旅行。别忘了,这里是旧金山,是她不愿生活的地方,不愿回忆的地方。

海湾大桥就在他的右侧,每分钟成千上万辆汽车从桥上飞驰而过,车上的那些人从未听说过马文·伦迪,从未听说过他对棒球的痴迷。

他再次看表,然后凝视海湾的另外一侧。

查克·温赖特是船员,在一艘不定期货船上工作,该船从阿拉斯加出发,正在沿着海岸南下。马文又是打电话,又是发电报,与轮船公司、港务局长以及该船船长联系过,知道了这艘船的行踪,知道了船员名单。已经多次确认,多次判定,充分证明小查尔斯·温赖特——那个叫作查克的人——就在这艘船上。货船名叫幸运阿耳戈斯号,装载着沙子和碎石,已经离开了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港。

查克是棒球拥有者链条中的关键人物。那个棒球以前几易其主,马文收集了各个拥有者的大量信息,温赖特的名字终于——那个并不表示最终而是表示接近最终的那个词语叫什么来着?——出现了。

他等了半个小时,然后去轮渡大厦,希望询问幸运阿耳戈斯号的情况,看一看他是否应该感到担心。那里的人告诉他,该船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将要停靠第七码头。

他走出来,站在微风中,吸了一口气,嗅到了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股臭味。那气味勉强可察觉,但是夹带着奇特的情感力量。后来,它飘过去了,与微风一起飘走了。他听到汽车驶过大桥,发出阵阵响声,看见埃莉诺打着天蓝色雨伞,满面笑容,朝他走来。

“我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我过来看看这幢漂亮的大楼。”

马文回过头去,想看一看他漏过了什么可爱的东西。

“你知道吗,这幢大楼没有被大地震破坏,可是那大钟被震坏了,停摆已经整整一年了。”

“总是有停摆的大钟。”马文郁闷地说。

“它似乎是要提醒可以看到大钟的每一个人。”

“提醒什么呢?”

她冲着他挥舞了一下导游手册。

“有时候,厄运显而易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口大钟是在上午早上5点17分停摆的。5、1、7亲爱的。如果把三个数加起来,得数是13。”

也许,微风中存在着变化。他再次注意到那气味,发现它以奇怪的方式,让他感动。这样的气味源于记忆之中,自己闻到的这种带着刺鼻的泥土气息。他心里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冲动,希望找到它的源头。

“你的温赖特先生在什么地方呢?”

“船晚点了。”他说。

“不要这么悲观吧。”

“悲观从何说起?我站在这里聊天。”

“你弓腰驼背,没精打采。”

“我一直弓腰驼背,没精打采。这是当年在工厂上班时落下的毛病。”

“说到那棒球,你总是这样弓腰驼背,没精打采,比平时更加厉害。”

埃莉诺的话没错。埃莉诺的判断出过错吗?他有时候冲着她发牢骚,然而他俩都知道,她几乎总是正确的。她说话带着英国口音,烤制的松饼是他提前一天期待的东西。她对穿着非常讲究,他觉得那可能是她身上的一种疾病。他几次看见她对着衣柜喃喃自语,不过总会使用一个他喜欢的词语,以颇有情趣的方式,恰当表达这样或者那样的意思。她做事意图坚决,然而总是低调处理,确保他能明白她的意思。现在,他们的女儿已经独立生活,工作不错,住的公寓环境安全。埃莉诺以审慎的态度防止马文对棒球的痴迷走向极端,防止被调侃掩盖的忧郁症状日益加重。

后来,他们开始沿着英巴卡迪诺大道轻松地往前走。马文发现,码头编号的数字越来越大——数字越来越大,而且全是偶数。这意味着,他们离七号码头越来越远。然而,这似乎是那气味引导他去的地方,一缕刺鼻的气味随着微风不断飘来。

“你需要这个叫温赖特的家伙告诉你什么呢?”

“他长眠地下的父亲是怎样得到棒球的。”

“你这样做是为了得到什么结果呢?”

“那叫什么来着?”

“传承线索。”

“传承线索。”马文说。

1.查克·温赖特的前妻,那个叫苏珊什么的女人——别管那些细节。

2.那个人有八分之一印第安人——马文忘记了那个部落的名称——血统,让马文知道了查克·温赖特的前妻。

3.他人生活形成的震撼。另外一种生活,那爆炸,那冲击。

4.查克在美国空军服役,先后在格陵兰岛和越南驻扎过,AWOL(不请假而缺席)——这叫什么来着,是首字母缩略词。后来,查克四处漂流,长出了络腮胡须,有了一个孩子,孩子的名字叫达科他。

5.马文就是在那里找到查克的前妻的,在嗒达科他州的急流城碰巧遇到的。她当时领着病人,从水深四英尺的游泳池里趟过。

6.震撼,日常生活具有的力量。在无尘房间里面,对着一排排电脑是不可能杜撰出来这样的东西的。

“马文,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有三个小时的时差,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了。”

“走路时把腿抬高些。你是一个健康人,可是却装出一副病人的样子。”

“这是人民频道上的闲谈。”

她既没有吹毛求疵,也没有过分挑剔,而是轻言细语地和我说话。她对他的态度超过了他的预期,她回英国探亲时会给他寄明信片。想象一下吧,收到自己妻子寄来的明信片是什么感觉。

这时,她戛然而止,穿着鲜艳雨衣的身体一动不动。

“我闻到的是什么气味?”她问。

马文开始理解那气味为何引起他如此强烈的兴趣。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来自他自己。他回想起他俩二次大战结束六年之后在欧洲旅行的情景。那时,他们新婚燕尔,埃莉诺是一个家境一般的姑娘。两人以最便宜的方式,度过了时间很长的蜜月。他们乘坐慢车,入住破旧旅馆,省去了一切舒适。不过,他们还开始一项重要工作,对马文的家庭来说意义重大。马文想要找到他的同母异父哥哥阿夫拉姆·鲁巴斯基。阿夫拉姆曾在红军中当兵,在列宁格勒负过伤,在斯大林格勒负过伤,在格罗德诺开枪自残,打伤了脚趾。后来,阿夫拉姆冒着斯图卡轰炸机的攻击,划船渡过伏尔加河,结果被德军抓住。他逃跑成功以后,一路向南,足上裹着报纸当鞋子,在喀尔巴阡山脉与一个吉卜赛姑娘结婚。他吃的是从黑海里抓到的白鲑鱼,最后消失在乌拉尔山区的某个地方。

诸如此类的俄罗斯故事。可是,马文现在却要寻找一个棒球。不过,他不想轻视自己关注的东西。它有它自身的史诗特征,有它自身的历史,记录着挫折和甜蜜回忆,记录着家人外出野餐的情景,记录着在房子后面门廊上度过的与臭虫为伴的黄昏时光,记录着希望的浮现和破灭,记录着唱片里无法听到的迷失之歌。

“我们回去吧,行吗?我觉得,自己不想靠近这种气味了。”

她说气味一词,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那是她对某些气味的特殊反应,嘴巴嘟起,两眼睁大,盯着可耻东西的源头。

“可能是污水管什么的。断断续续。我们再走一段吧。”

“我是在度假哦。”她说。

“这让你觉得恶心?有人用手抓着骆驼肉吃,上午返回岗位,照常工作。”

“我们先说好吧。走到前面那个建筑工地,然后返回。”

“就一点气味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

然而,气味已经不是一点了,这时变得越来越强烈,吸引他慢慢靠近。他回想起那些破旧旅馆,回想起旅馆里的厕所——值得庆幸的是,厕所在走廊尽头。他想到火车站里的公共厕所,想到旁边厕位上那个散发着异国食物气味和身体气味的陌生人。那气味飘过了英国、法国和意大利。可是,开始让他感觉强烈的并不是别人的气味,而是他自己的气味。

当时,他和埃莉诺一路向东,穿过欧洲大陆。在旅途中,马文的肠道蠕动方式似乎出现了变化,病情慢慢加重。那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刺鼻,形成了一种密度,慢慢成熟,渐渐变老。他开始对早餐之后的时间感到恐惧:那时,他不得不挪动身体,走向厕所。

那个词语叫什么来着?羞于启齿?

马文把自己的肠道蠕动视为BMs(电池系统)——他曾经听到一名军医咕哝了这个术语。他的BMs转而反对他,在某种意义上变得暴烈起来。他和埃莉诺经过意大利北部的多罗迈特山,穿越奥地利,从旁边进入匈牙利的西北角。那时,那玩意儿又冒出来,肚子咕咕作响,排泄出来的东西黑乎乎的。然而,让他觉得不安的主要是那种气味,他担心埃莉诺会注意到这一点。他意识到,这可能是婚姻生活初期的一个正常组成部分,嗅到对方的气味,克服它,不理睬它。这样,人就能生活下去,生儿育女,购买一幢小房子,记住家里每个人的生日,驾车在蓝桥大道上兜风,最后生病死去。可是,那种气味非常浓烈,让人觉得羞愧,深深地带着个人特性,似乎显示了发出气味者的身体之中的某种可怕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身为丈夫的人必须非常谨慎。

他的气味是一个秘密,他不能让妻子知道。

两人进入了捷克斯洛伐克,厕所里的马桶冲水无力,他只得冲一下,等待一阵,然后再冲一下。接着,他打开窗户,挥舞毛巾,心里觉得内疚,感到困惑。许多人遭到逮捕,受到审判,街道上弥漫着某种冷酷无情的气氛,让人觉得紧张。在一家咖啡馆里,这对新婚夫妇和一名钢铁工人发生了争论。那工人说,他对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浓烟感到骄傲:这是进步,这是工业力量和动力——天空越黑暗,被关进监狱的有产者越多,社会主义国家的未来就越美好。

他们是干什么的?马文心里想,这样的说法让我觉得愚蠢,我怎么没有说服他们,让他们明白这是错误的?

他俩经过波兰东部,他的BMs释放了更多的气体。在一个站立式酒吧里,他们与喝早啤酒的工人争论,和一个用算盘计算票价的女人争论。马文回到厕所,去取忘记带走的报纸——他当时在一份华沙日报上寻找棒球比赛的结果,无功而返。他惊讶地发现,小房间里暖烘烘的,他刚才释放的东西留下了带着热气的味道。那气味浓重,湿漉漉的,充斥着臭味——

都是从一个BM(电池)中释放出来的能量。

他觉得幸运的是,每天都是埃莉诺先上厕所。一个长着几乎纯金色头发的英国姑娘不应面对令人尴尬的场面。他确保做到不让她路过他刚刚用过的厕所。

“我就到这里吧。”她这时说。

“我们还没有走到建筑工地呀。”

“如果再挪一步,我就会累死的。”

前方一百码处是一个已经停止施工的筑路工地,停放着推土机和大型装卸卡车。人行道被翻起来,铺上了碎石。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装邮件的口袋里,那样的人马文这些日子在四周都能见到。除此之外,见不到一个人影——那些人藏在什么地方呢?

“我往前再走一二十码,”他告诉她,“我只是想看一看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能是水管爆裂了,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竭力掩饰自己的回忆,就像当年掩饰自己的气味一样。那时,撤离的紧张气氛越来越强烈。他俩有护照、签证,去了平斯克,去了明斯克。他在座位上发牢骚,知道所有的东西全都冒了出来——土、气、火、水。

他俩在共产主义国家中深度旅行,他的BM在旅途中变得愈发难闻。

无论他俩身在何处,都有苏联国际旅行社的导游如影相随。一名导游离开,另外一名继续接待他们。有人偷看他们携带的行李,一名导游确保他俩的目光没有投向某些敏感建筑,没有投向在一百英里之外的上游修建了大坝的河流,没有投向通往一千英里之外的军事要地的公路。在整个旅途中,他们仿佛与私家警察一起,共享每一次呼吸。在那里,甚至天气也是秘密,报纸上没有刊登天气预报,人们提起天气时总是压低声音。

他了解到名字和地址,与十余个人交谈,循着线索追踪,最后到了高尔基市。住在那里的一个远房亲戚让他去了一条街。那里矗立着许多尚未完工的房子,他找到了阿夫拉姆。马文和他第一次相互注视。阿夫拉姆和第二任妻子住在一套狭小的公寓里,他的第二个、第三个和第四个孩子和他住在一起。马文和阿夫拉姆互相拥抱,眼泪汪汪。那眼泪可能是真实的,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能是为了表现亲人相见的效果。两人讲一点俄语、英语和意地绪语,不久便费力地争吵起来。阿夫拉姆是一个具有献身精神的共产党员,长着甲壳虫样的眉毛,对美国嗤之以鼻。他以不屑的口气说,美国的制度是腐败的,我们会把你们当作午餐,一个一个地吃掉。你们的文化叫什么来着?米老鼠文化。那天晚上,马文不得不紧急上厕所,释放出一面由化学废物构成的防火墙。那气味包围着他,充满着——叫什么来着?——地缘政治,他拿起毛巾,挥舞了整整五分钟时间,接着还打开了窗户。但是,那气味一直不散,他接着挥舞一张卷起来的《真理报》——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找棒球赛比分的尝试。后来,他走出去,站在他们住的房间里,看见埃莉诺已经入睡。她来自温文尔雅的乡村地区,闻到他散发出来的浓烈气味很可能会气绝身亡。

他走到建筑垃圾的边缘,发现那不是臭味的源头。那臭味依然明显,让他清楚地回忆起他自己的苏联之行,不过没有他排放的那么浓烈,稍稍淡化一些,既不是来自破裂的主污水管道,也不是来自无家可归者使用的公共厕所。

这时,他看到了那艘船。它停泊在前面一个码头上,离他站立的地方很远,在若干个空船坞与宽阔的内港之间。它看来已经被人废弃,舰桥和甲板上空无一人,船体上锈迹斑斑,烟囱上遍布涂鸦。那些文字他无法辨识,那些字母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转过身体,看着埃莉诺。她有遇事不表现出焦躁情绪的本事。她身体微微一斜,脑袋微微一偏,变得软弱无力,嘴巴做成一个打哈欠式的圆形。

船名无法辨识,已被锈迹和涂鸦覆盖。这艘远洋大船外貌寒碜,携带着田野中的移动公厕发出的恶臭。

马文和阿夫拉姆争吵了整整三天。他们在没有暖气的小公寓套间里吃饭。当初,不管房子是否完工,在这个街区修建公寓的工程必须在某个日期之前结束。其结果是,如果想要洗澡,你只得把厨房里的水龙头取下来,拿到走廊尽头的浴室里去用。两个男人讲了许多家里的往事,不过言谈之间总是暗藏争论,不时被公开的侮辱性说法打断,不时冒出我们与他们这样的字眼。马文听到这样的事情从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口中说出,觉得非常刺耳。阿夫拉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人物。他身材矮小,说话时需要踮起脚尖,露出两颗不锈钢假牙,简直就像一件亮光闪闪的电器。他们一家人入住时,那套公寓没有窗户,阿夫拉姆只得自己动手安装。他从自己工作的平板玻璃厂弄到了窗户。玻璃很薄,人说话的时候必须远离窗户,一个包含太多辅音的词语可能把那玻璃震碎。

阿夫拉姆告诉马文,我们正在制造大炸弹,那样的东西西方人做梦也无法想到。这就是那些窗户容易破碎的原因。

毋庸置疑,马文想到这些,不禁充满烦恼: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手里抓着龙头、喷头和两个阀门,在走廊里来回奔跑。水管里流出来的只有冷水,一家人挤在狭窄的公寓里。但是,这个男人却非常自以为是,容易激动,这一点差一点把马文气疯。没有基本生活条件,没有构成物质享受的东西,这个人怎么过下去呢?埃莉诺知道这个词语,清晰地说了出来。

她这时对他说:“走吧。”

在返回西欧的路途上,他的系统逐渐正常,变回麸糠BMs,工作状态良好,气味已经淡化。

后来,他们在瑞士——一个中立国度——坐上了火车,穿越隧道,经过月光晶莹的湖泊。马文听到前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收音机发出的干扰声和说话,于是循着声音,走到车厢前部。两个美国兵躬着腰,对着一台伸出短小天线的便携式收音机,收听武装力量广播网转播的拉斯·霍奇斯主持的节目。每当列车进入隧道,霍奇斯的现场解说就会中断——一次中断恰恰是汤姆森打出了那个本垒打的时段。列车在阿尔卑斯山脉里穿行。

埃莉诺刚刚出了浴室,马文便走了进来。他情绪不佳,让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沉闷起来。她站在那里,两眼望着他,身上裹着毛巾,露出粉红色脚趾。

“船到了,幸运阿耳戈斯号,7号码头,时间和他们所说的分秒不差。”

“可是温赖特。”她说。

“不在船上。”

“你可别趴下哦。”

“他在温哥华跳下了船。”

“他们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在另外一条船上干活。驶向北方的什么地方。他喜欢气候寒冷的地方,这个查克。”

“你会找到他的。”

“这没什么关系。”

“实际上有关系。我过去觉得你这样干是发疯了。可是,我现在理解了。不错,你发疯了,不过这样做是有一定道理的。一种可爱的天真逻辑,一种可爱的童话情结。你需要知道故事的结尾,亲爱的马文。失去了关于那个棒球的最后线索,就无法确定故事的结局。如果一个故事没有结尾,那算什么呢?不过我觉得,我们需要的不是故事的结尾,而是它的开头。”

他喜欢她裹着毛巾的样子。他们在战争快要结束时相遇,开始是点头之交,后来互相写信。那时,她手里握着一把手电筒,是防空队员,他们是这样叫的。他是军需官,分发避孕套,那是诺曼底登陆日需要的,套在枪口上,防止沙土和海水进去。如今,两人结婚已经二十七年了,他依然喜欢她裹着毛巾或者穿着衬裙的样子。

他穿着短裤,坐在床沿上,脱去皱巴巴的袜子。他们喜欢像广告里所说的旅游者那样,在舒适的酒店里做爱。他们的房间可以看到绝佳风景,从窗户望出去,乡村景色尽收眼底,远处是写字楼,酒店餐厅的落地玻璃窗上反射出朵朵云彩。

“马文,你要戴它吗?”

她说的是他的旅行帽。

“我需要它,这样能够看到自己。”

他需要它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它可以盖住他的大耳朵,遮住可怜巴巴的马文式鼻子。即便她并不在乎他的模样,他也希望尽量让自己在她眼里显得好看一些。今天晚上,他穿着最好看的衬衣,袖口是法国样式的,他简直忍不住要说,这叫什么来着。

“戴不戴帽子,你都是我的男人。”

她说这句话时刻意让嘴巴微微颤抖一下,让他觉得他拥有整个地球。

她让毛巾滑落,把一个膝盖靠在床头上。他们依然拥有蜜月时的激情,略显腼腆,不乏急切。马文依然带着布鲁克林人的性格,回应的动作中带着些许疑虑。当初,根据她的口音和模样,杜撰出来他俩相差很大这个虚构的神话。后来,他开始发现,这么多年以后,要坚持相信这个感情用事的看法非常困难。结婚以后,他一点一点地了解了埃莉诺:她在欲望方面与他不相上下,她的抱负比他的还大,主要追求目标是美国——美国的事物、地方、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命运的特殊眷顾。不过,他设法让自己忘记了这一事实:她的主要追求目标是美国。

此时此刻,他俩躺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张陌生的床上。马文头戴塑料假发,怀里搂着一个英国姑娘,看着她的粉红的胴体,看着她的显得清纯的模样,心里不禁感慨,人生道路曲折多变,世间万事难以预料。

她要去日式餐馆,不过还有其他方面的要求:他们必须去旅游指南所说的那家有榻榻米座位的餐馆。

马文觉得,假如他在遇到埃莉诺之前已经活了一百岁,他每天按照同样的顺序做三件事情;假如他在一百零一岁遇到埃莉诺,他立刻会和她一起坐在铺着榻榻米的地板上吃海藻。

两人在矮桌子边,打着赤脚,面对面席地而坐。

“表示接近最终的那个意思的词语是什么?”

“penultimate(倒数第二)。”

“penultimate。明白了吗,这就是我在查克·温赖特那里发现的东西。”

“坐直。”她对他说。

“格陵兰岛,我总是对那个地方心存疑虑。”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真的在那里待过,那就是他在空军服役时驻扎的地方。”

“他为什么没在那里待过呢?”

“在你认识的人中,有没有谁去过哪里?”

“没有,没有。”埃莉诺说。

“让我告诉你吧,我认识的人中也没有,我最近聊过的人中也没有。”

“我认为那里有一个大城市。”

“你认为那里有一个大城市,你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

“你在地图上看到过格陵兰岛吗?”

“我想见过,也许有一两次吧。”

“你注意到没有,在任何两种地图上,它的面积都不一样?在每种地图上,格陵兰岛的面积各不一样,每年都在变化。”

“它的面积很大。”她说。

“非常大,非常辽阔。可是,根据不同的地图,它有时候会变得小一点。”

“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岛屿。”

“世界上最大的岛屿,”马文说,“不过,在你认识的人中,没有哪一个去过那里。而且,它的面积一直在变。你听说我,位置也在变。如果你仔细看了一张地图之后,接着看另外一张,你会觉得格陵兰岛似乎移动,在海洋中的位置会出现微小的变化。这就是我的观点的总体意思。”

“你的观点是什么呀?”

“你这样问,我就告诉你吧。最大的秘密就在我们的面前,我们却什么也看不见。”

“格陵兰岛的秘密是什么?”

“首先,它是否存在?第二,为什么它的面积和位置一直变化?第三,为什么在我们认识的人中,没有谁去过那里?第四,一架B-52轰炸机十年之前在那里坠落,有关事实却完全秘而不宣。我们现在依然不知道那架飞机上是否装载了原子弹。这是为什么呢?”

他说原子一词时发音出现了错误。

“你认为,格陵兰岛具有秘密功能,表示秘密意义。不过,你又认为,任何事物都有秘密功能,都表示秘密意义。”她说。

“客体越大,越容易隐藏。你怎么去格陵兰岛?坐什么样的船只去?没人知道那个主要城市叫什么,没有人去过那个地方。你在哪里找到一个有航班飞往那个主要城市的机场?而且,那是一个主要城市,边远地区呢?整个岛屿面积辽阔,本身就是一个边远地区。它是什么颜色?是绿色的吗?冰岛是绿色的,冰岛在电视上看得到,可以看到那里的住房和乡村。如果冰岛是绿色的,格陵兰岛是白色的吗?我这样问的原因是,没有谁这样问过。我自己在那个地方没有什么个人投资。不过,我观看自然频道节目,看见新几内亚的人往身上涂抹泥土,看见那些角羚,它们在非洲的某个山谷里交配。”

“它们叫角马。”埃莉诺说。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格陵兰岛的样子。”

招待员给她端来了日本清酒,给他的是啤酒。她把它称作饮料。马文觉得,自己仿佛在乘坐飞机。他去了很多地方,度过不修边幅的日子,他说过的句子,用过的词语,这一切全都与棒球相关。

等候换乘航班的旅客伦迪,请您与服务台联系。

1.在叫什么来着的那个小镇中,有一对双胞胎的母亲。

2.在一个由对化学变化敏感的人群组成的社区中,住着一个人。那里的人穿着白色的宽松直筒连衣裙。

3.那个女人名叫布莉丝,那个男人那时年轻一些——马文也年轻一些——可能和她一样,长着漂亮的眼睛,可能在密西西比州的印地诺拉做一点事情。

4.与你不同的生活给人带来冲击。幸福、健康、孤独、迷惘。八分之一印第安人血统。即便平平常常,生活也是模糊的,无法预见的。

5.一个名叫苏珊什么的人谈到了一个拥有辉煌历史的棒球。谁知道她呢?马文忘记了那个部落。

6.胃病复发。

7.当有人在一英里半之外按动相机快门时,那个对化学变化敏感的人整个身体都在颤动。

8.查克·温赖特出海了,留下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是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嬉皮士,打着赤脚,戴着珠子。马文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向船上的人打听,追寻他的行踪。

9.犹他州那个罹患骨癌的孩子,他母亲说,孩子的病是政府造成的。

10.马文常常迷失方向。有一天,他动身前往佛罗里达州的墨尔本市,结果差一点去了澳洲。

11.还有那个长着破碎牙齿的女人——那事说来话长,你不应该去问。

12.那个球的中心里有化学物质,促使那个人每天早餐以后都要跑步。

“告诉我,我们晚餐以后干什么。”

“你在问我吗?”

“你以前到过这个城市,我没有。”她说。

“我从地上爬起来,还能做什么呢?我腿上长了一个硬块,食人者咬下后也会吐出来的。”

“别闹了,让我去乐一乐吧。”

“她想去闲逛。”

“让我们把这里当作自己居住的城市吧,马文。”

不可思议的是,他一方面向前追踪,详细记录这个棒球近来的动向,一方面又探寻它的遥远过去。有时候,他觉得似乎看见那个球从自己眼前飞过。他希望找到查克,建立最后的联系,建立最初的联系,与保罗球场本身的联系。可是,如果他无法找到这个家伙,他很可能也会买下那个棒球,那个著名的棒球。一旦确定它的归属,他这一辈子都会继续寻找查克。

“我想要你带我出去,看看这个城市的另外一面,阴暗的一面。”

这个棒球没有带来什么运气,既没有带来厄运,也没有带来好运。它是从生活中经过的一个物体而已。然而,它促使人们告诉他的一些事,向他坦露家庭秘密,坦露难以忍受的个人遭遇,让发自内心的悲泣流淌在他的肩膀上。他们知道他是他们的什么呢?哦,他们释放情感的媒介。他们的叙事可能得以升华,被某种更大的东西吸收,被棒球本身的跌宕起伏的漫长旅程吸收,被他自己在数十年中进行的荒唐跋涉吸收。

好吧。马文并不是一个喜欢夜生活的人,但是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带着她去。其实,那是一条街,仅此而已。那条街名叫飘浮,就在原来的嬉皮士聚居区附近。那里的店铺通宵营业,房子没有门牌号码。那一条街道满足某些人随着月相变化的特殊需要。

他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活动,慢慢从地板上站起来。他们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走出餐馆。

二十分钟之后,他俩已经在那条街道上漫步了,手里打着雨伞——天上细雨霏霏。附近徘徊着几个乞丐,一个女人穿着莫霍克人的衣服,满脸涂白,把一张宣传世界末日的传单塞进马文的雨衣腰带里。和平就要来临,做好准备吧。尽管——或者说因为——很晚了,大多数店铺正在营业。那些店铺似乎全都低于街道地面,必须透过铁栏杆,才能看到里面出售的东西。角色颠倒的性活动所用的橡胶制品。濒危时装——用正在消失的动物皮制作的短上装。

他们走进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的石膏天花板支离破碎,护墙壁板肮脏不堪,出售罕见录音制品。不过,这里出售的不是传统的爵士乐,而是电话窃听器或者叫入墙式窃听器,还有集团犯罪分子聊到女友或者律师的录音。他手提公文包,是一个对人严厉的家伙——这里所说的是在11点新闻节目上露面的那种人。他们身穿羊绒外套,拥有的东西足以包装一支来自台湾的少年棒球联盟的队伍。他们给普通的无名男女安装电话窃听器,也许更使人反感、更让人入迷的是给隔壁的邻居安装电话窃听器。马文心里明白,购买这类东西的人会花费若干小时的时间,头昏脑胀地偷听别人说话,生活可能完全被这样的行为控制。如果还要进行完全枯燥无味的录音活动,情况将会变得更加糟糕。此外,这样的活动可能提供任何嗜好带来的诱惑,让人虚耗时间而不能自拔。

这条叫飘浮的街道具有一种优势,带有一种午夜终止的色彩。

他俩在各家店铺里短暂停留,有的出售解剖照片,有的出售电影明星的垃圾——冷藏在仓库中的真正的垃圾。顾客查目录,下订单。

没有油漆的地板,污迹斑斑的墙面,这样的氛围——她说氛围一词时带着一点法语的味道——让埃莉诺感到兴奋。她挽着马文的胳膊,来到街道上,看见一楼窗户上写着几个大字:恋脚癖巡游西班牙港口。

飘浮的欲望地带。这是什么来着,把欲望分解为无数个亚种,分解为副产品和细小的东西,分解为自我的边缘絮语。一家低级夜总会设有一间密室,那里播放的色情电影涉及残肢角色。这里有同性恋之夜和非同性恋之夜。如果你愿意听从建议,你可以飘过这个地带,一点一点地品尝这里的特色美食,通过你喜欢的东西,发现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被自己的心理固恋所界定。

一个男童与他们擦肩而过,他衣衫褴褛,可能刚刚参加了一场盛大的游行。

有一家咖啡馆名叫阴谋论咖啡馆,里面的书架上摆放着图书、影片、录音带,还有用蓝色夹子装起来的政府文件。埃莉诺想喝一杯咖啡,顺便浏览一下,可是马文摆手表示拒绝——全是枯燥乏味的东西。在他看来,阴谋的源泉处于更深的层面,不那么容易被人发现,既深奥又肤浅,看一看广告牌和纸板火柴、产品上的商标吧,看一看身体的胎记,看一看宠物的动作吧。

有什么东西盯着你的面孔。

最大的一家店铺在平街的那一层,里面站着十几个男人,身穿雨衣,行动诡秘,有的翻阅着过期的《国家地理》杂志。那是些旧杂志,有人读过,翻过,随身携带过,上面附有收件人的地址标签,还有机器处理时盖的邮戳,有的还有墨水污迹、汗迹。标签上印有喜欢杂志的真实美国人的地址和名字。穿着雨衣的男人站在桌子和书箱前面,一边翻阅杂志,一边阅读那些标签,脑袋一直埋着。

一个人买了一本杂志,顺手把杂志塞进雨衣,很快离开。

马文觉得,那些人感兴趣的并不是落日余晖下冻原上的狼群照片,他们寻找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也许是被人遗忘的低语,也许是内地的漂亮住宅中的家庭感——一条西班牙猎狗垂着耳朵,趴在地毯上。也许,他们寻找的是一种温暖舒适的纯真感——房子外面是没有发现的世界,广袤无垠的大地。也许,他们寻找的是带着怀旧情感的色情作品,或者是别的什么完全不同的东西?

是否总有密室?是否总有另外一种分裂的欲望,稍微高雅一些,个性化一些呢?有这样的密室吗?在那样的密室中,杂志并不装在醋酸纤维夹子里。也许,有珍藏版杂志或者表示珍藏版的标签。也许,那些夹子蒙着灰尘,带着人手留下的污迹,本身就是恋物癖需要的东西。有的夹子几乎是没有光泽,就像旧塑料,散发出微弱气味,手感就像避孕用具,用来存放阅读材料的避孕套。也许,还有另外一个房间,需要低声说出密码才能进去,里面只有文件夹,空文件夹,被人摆弄过无数次的文件夹。这个地方简直让埃莉诺觉得毛骨悚然,根本不是她想看的——身穿雨衣的男人翻阅《国家地理》,鬼鬼祟祟地细看上面的标签。

他们看到,街道对面有一家高个女人用品商店,名叫长腿美女萨莉,不过并不出售服装,招牌上写着:性幻想提升用品。出售的东西包括图书、影片和用具——高个女人专用。

在一个细雨濛濛的夜晚,在某条背街上看到一些古怪的东西,这不禁让人感到疑惑,它们为什么显得抢眼呢?马文觉得,这里存在着某种东西,它可能是什么巨大力量开始爆发的早期迹象。他并不确切知道那是什么,总之并不知道,不知道它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大地之中的一种震荡,可能改变世上的一切。

“行了,马文,我现在该睡觉了。”

还有一个去处。那个地方他以前去过,是一个熟人经营的。那人名叫汤米·尚,可以称为同事。如果有这个说法,他也许是全国第一家出售棒球纪念品的商店。

他俩沿着污秽的阶梯,走进一个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面摆放着计分卡、歌集以及许多与棒球相关的古怪东西。唱片和文件堆放起来,摇摇欲坠。

埃莉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像一只被子弹打中的松鸡。

汤米高坐在椅子上。那椅子和收银机放在一个高台上,仿佛是一个小岛,漂浮在已经变为棕色的墙纸上面。这使马文想到他在寻找棒球的过程中看到的比赛录像中的情形:在那天比赛临近结束时,道奇队濒临失败,保罗球场里的球迷们把计分卡和报纸扔向场地。那天的暮色中到处一片狼藉。也许,有些垃圾今天就在这里,被球场清洁工保留下来,最后进入由记忆和收藏品组成的地下网络之中,其中有孩子折叠成飞机形状的计分卡,有球迷欢呼时从上层看台上扔下的用厕所纸撕成的碎片,也许还有写着球员的精致签名的纸片。那场比赛已经时隔多年,那个场面距离遥远,那些碎片却依然历历在目。

“这是我妻子。”

“光顾我们这里的女性不多。”汤米说,仿佛是一名来自边远乡村大院的和尚,彬彬有礼,智慧洋溢。

“你见到任何人都应感到惊奇,坦白说,谁愿意到这里来呢?”马文问。“你至少应该把这里弄得稍微像样一点才行。”

“像样一点。”这个词不错。“马文,你想一想,我这里是卖什么的?我这里不是小购物中心里出售居家用品的地方。”

他头脑敏锐,本来是讨人喜欢的,然而他的面孔并不显示年龄。这让马文觉得沮丧,因为他并不知道与自己对话的这个人究竟有多大岁数。

“你今天卖什么?”

“两位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

“别那么得意吧。”

“我中午以后一直在这里。其他商铺开门时间非常晚。”

“中午以后,一直没客人。”

“见到女人,真的觉得有意思。”汤米说。

埃莉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许她的特殊身份已经让她部分瘫痪。

她说:“你就不能给人一点刺激,让他们购买你的东西?我并不是说,我需要刺激。”

“刺激。”这个想法多么新颖。“依我所见,这刺激来自内心。这里的材料颜色褪去,皱成一团,没有什么审美兴趣。陈旧的纸张,这里全是这类东西。这里的顾客大都是冲着这种杂乱来的。他们觉得,这是他们参与的一段历史。”

马文告诉埃莉诺:“我从前一直以为,保留这些老东西的人——保留这些与棒球有关的东西的人——住在东部。我从前一直以为,只有东部的人才会记住相关的事情。汤米是我在匹兹堡以西发现的第一位收藏这些东西的人。”

汤米的笑容稍纵即逝,让人难以捉摸,只有用美国国家航空和航天局开发的生胶片才能拍摄下来。他的面孔在黑暗中飘浮,让马文产生一种强烈欲望,想要伸手去触摸它,想看一看它是否和他自己的类似,与他每天早上擦洗和剃须的脸庞类似。

“你找到那个人没有?”汤米问。

“我找到了那条船。那个人嘛,算了吧。”

“你必须放弃它。”

“这是谁在说话?”

“你不可能准确地定位过去,马文。放弃吧,放手吧。这对你自己有好处。”

“这是谁在说话?”

“让自己解脱出来。”汤米说。

“你坐在这里,呼吸灰尘,就像什么塑像来着。”

“骑马者。”埃莉诺说。

“公园里的骑马者塑像。”

“没错。与你的相比,我的处境更不真实。你至少还可以四处溜达,我却静静地坐在这里,周围全是皱成一团的陈旧纸片。这里的一切包含着一种富于诗意的报复。”

“什么报复?”

一丝笑意从汤米的嘴唇上飘过,就像蜂鸟的呼吸那样,非常微弱。

“流行文化对认真对待它的人施加的报复。”

这个说法立刻奏效。马文觉得,自己胸中有一种东西,那就像身穿宽松裤的朝鲜人,正在用手掌击打砖头。不过,他接着对自己说,我怎么可能不认真对待呢?不认真对待的是什么呢?还有什么东西让我更认真对待呢?如果我不想将世界上的巨大未知力量与自己生活中的某种强有力的东西结合起来,早上醒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知道,埃莉诺希望离开,知道她心里正在想:马文让家里的地下室保持整洁。

有一样东西他得预先买到。那是一个空盒子,像是被人遗忘,放在一个角落里,上面写着:斯伯丁全美职业棒球联盟正式比赛用球1号。多年以前,那个盒子曾经装着一个新棒球。他想暂时留着它,如果得到那个伤痕累累的棒球,就可以派上用场。

他走过去,准备付钱。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卡特总统和他的女儿——她叫什么来着?——站在白宫的玫瑰花园里,旁边是博比·汤姆森和拉尔夫·布兰卡,每个人的脸上露出紧张的笑容。

他们来到街道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推着一辆购物车,里面装着她的随身物品,似乎朝着一个具体的目标走去。是否有家人正在等候她?她是否正在走向未来?是否有人住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拥挤在——那叫什么来着——基础设施的狭仄空间里?是否有人住在隧道里,住在大桥下?

“汤米生活在黑暗中,可是看上去非常开心。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走快点,马文。你是健康人,又没有生病。”

“每天独自一人,待在那个地牢中。”

“他有家吗,有孩子吗?”

“我不知道。谁会问他呢?在纪念品收藏者的圈子里,人们不问这样的问题。”

“你觉得他是否享受人们的基本生活方式拥有的那些舒适东西?”

“你说的这个词语非常棒。”

“他有没有一个小小的后院,每个夏天种一点泽西本地的西红柿呢?”

“看他那样子,我觉得没有种西红柿的长相。”

“他出差时会带着新娘吗?”

埃莉诺自有办法,可以让他觉得自己是受到命运眷顾的。她的做法是正确的,基本总是正确。他们种西红柿,办干洗店,居住的房子拥有宽敞的地下室,女儿没有什么偷偷摸摸的出墙举动,没有做出什么让他们感到烦恼的事情。反之,想一想汤米吧,半夜三更起来,在店铺里吃柬埔寨外卖。想一想阿夫拉姆吧,穿着高尔基式服装,每次洗澡都得劳神费力,拿着厨房的水龙头,到走廊尽头去使用。

他们发现,一家门面陈旧的廉价旅馆前,停着一辆空出租车。

不过,老实地说,步履蹒跚的其实是马文。马文是真正经常倒霉的人,心里总是觉得自己运气不济,身为道奇队粉丝的马文命中注定必然失败,方方面面的困扰令他不愿启齿。

一辆警车驶过,警笛鸣叫,发出循环不止的噪音,就像他们家厨房里的食品搅拌机——她总是抑止不了心里的强制性冲动,动手制作新鲜果汁。他俩觉得,从道德方面考虑,这样的饮料非喝不可。

已经到了考虑就寝的时间了。可是,他把她领到酒店顶层的豪华舞厅,那个小而舒适的房间里有一支小型爵士乐队。两人在那里一直玩到了午夜。

他们翩翩起舞,身体时而摇摆,时而倾斜。其实,算不上倾斜,仅仅停顿而已,它在形式上说明,这里应该做出身体倾斜的动作。他们喜欢跳舞,两人共舞时感觉美妙。他俩以前常常一起跳舞,不过后来忘记了,让那个习惯在岁月中慢慢消失了,就像忘记某种曾经非常喜欢的食物,例如,当初大受欢迎的奶油蛋糕。

她用手捋着他那耐火的头发。

马文紧紧地搂着她,脑海里冒出一种不信的感觉:他们即使有时可能一致,其实在许多方面相距甚远,可是竟然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知道,这种不信之感力量巨大,如果可以量度,它与被爱震撼的感觉完全相同。

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在不可名状的马文式思维中,依然存在着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让他深感不安。

后来,他们经过了舞厅的窗户,他放眼望去,看到了雾霭中海湾大桥射出的灯光,那条被遗弃的陈旧油轮安稳地停靠在锚位上,外观显得刺眼,远离其他船只。他挨个数到7号码头,发现幸运阿耳戈斯号船已经卸货完毕,离开码头,看见一个幽暗的影子以——那叫什么来着——最高速度,驶向黑夜,驶向深不可测的巨大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