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回家的时候我们都还没起床,她和爸爸吃早餐的时候把房门关了起来。10点左右,伊莉拉把我叫醒,说是爸爸要我到他的书房去。她看到了血迹,狡猾地笑了,帮我换好床单,又给我一块布,用来绑住内衣。

“别说出去,”我说,“知道吗?在我承认之前别告诉任何人。”

“那你最好快点说出来。玛利亚很快就会嗅出来的。”

伊莉拉匆忙帮我穿好衣服,我便到书房去。我在饭桌旁碰到卢卡,他睡眼惺忪,往自己嘴里塞着面包和肉冻。我毫无胃口,他瞪了我一眼,我也瞪了他一眼。妈妈和爸爸都在等着,托马索过了一会儿才来。尽管他换了衣服,看起来还是彻夜未眠的样子。

由于生意如此繁忙,爸爸对家里的事务较少顾及也就不难理解了。但那个早晨他显得特别疲惫,脸上的皱纹比过去多好多。他比妈妈大17岁,那时已经五十开外了。他是个有想法的富商,两次入选这个城市的领导高层,最近还在治保会获得了一席之地。如果他能巧妙地利用自己的影响,他的飞黄腾达会来得更快;不过虽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也是个单纯的人,更适合贩卖布料,而不是玩弄权术。我相信他爱我们这些小孩,当卢卡和托马索举止不端时,他也教导有方;但从某个角度说,他待在作坊会比待在家里更加自在。他只能传给我们一些做生意的窍门(祖父就是这样教导他的),而缺乏妈妈的知识或者能言善辩;可是他只需瞄上一眼,就知道一捆布料的颜色是否均匀;他还知道多深的红色在日光下最能取悦那些时髦的女士。

所以那天早晨,他和我们的一番长谈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我怀疑那是妈妈和他商量好的。

“首先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普劳蒂拉没事了。妈妈昨晚在那边陪她,她已经好了。”

妈妈笔直地坐着,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静如处子。要是和她不熟悉,你也许会认为她什么都没想呢。

“但还有其他一些消息。很快你们就会听到相关的谣言,我们认为你们应该先从家里得到消息。”

我瞟了托马索一眼。他要说的是那个口里含着阴茎的裸体女人吗?爸爸当然不会说这些。

“市政厅昨晚召开了会议,因为国外有些事情正危及到我们的安全。法国国王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北方,宣称那不勒斯是他的领地。他在热那亚击溃了那不勒斯的海上舰队,又与米兰和威尼斯签订了条约。但为了朝南进发,他得经过托斯卡纳地区。他遣使来寻求我们对他的支持,并要求让他的军队安全通过。”

我看到托马索得意地笑着,他知道的比告诉我的要多。不过女人当然不适合政治权术。

“所以将会发生战争?”卢卡的眼睛像军功章一样闪闪发亮,“我听说法国人骁勇善战。”

“不,卢卡。不会有战争。和平比战争更加光荣。”爸爸声音严厉,他当然知道战争会毁掉人们对优良布料的需求,“领主采纳了皮耶罗·梅第奇的建议,保持中立,也不支持他对那不勒斯的要求。这样我们谨慎地显示了实力。”

“这样啊,如果我们把希望寄托在皮耶罗身上,那简直和开门揖盗没什么两样。”

爸爸叹气说:“哪个搬弄是非的家伙告诉你这些,托马索?”托马索耸耸肩。“我告诉你们,领主对梅第奇的姓氏十分有信心。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得到外国君主同等的尊重。”

“这么说吧,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让他们平安经过。我认为我们应该和他们战斗。”卢卡说,他还是和过去一样,在听,但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不,我们不会和他们战斗。我们会和他们谈判,卢卡。他们的战争和我们无关。那会是个平等条约,他们会给我们一些回报。”

“什么?你认为查理会替我们解决纷争,把比萨交给我们?”我从未听过托马索在爸爸面前如此大声叫嚷,妈妈狠狠瞪着他,但他毫不注意。“他会为所欲为,他知道他只需稍加恐吓,我们伟大的共和国就会像骨牌堆砌的房子一样沦陷。”

“你只是一个充大人的小孩,令人发笑。”爸爸说,“在你能讨论这些事情之前,最好把这些叛逆的言论收起来。我不想在这屋子里再听到它们。”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我把眼光从他们身上移开。随后托马索幽幽地说:“很好,先生。”

“要是他们来了呢?”卢卡心不在焉地说,“他们会进入城内吗?我们会让他们进来吗?”

“这有待我们进一步了解情况之后决定。”

“亚历山德拉怎么办?”妈妈安静地说。

“亲爱的,要是法国人袭击我们,亚历山德拉会被送到一个修女院去,城里所有的女孩都会在那儿。我们讨论过这个计划……”

“不。”我尖叫道。

“亚历山德拉……”

“不,我不想被送走,如果……”

“要是我觉得合适,你就会被送走。”爸爸愤怒地说。家里的这种叛逆让他不安,可是他忘记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妈妈显得更加聪明和注重实效,她只是再次低头看着她交叠的双手,柔声说:“我想我们不要再争论了,你爸爸还有别的消息要宣布。”

他们对视了一眼,她脸上带着微笑,爸爸对她的解围十分感激。

“我……在不久的将来我很可能入选八人议会。”

入选八人议会!尽管他早就知道这种升迁只能证明选举过程已经流于形式,但这着实是光耀门楣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能记得当他说这话时语气中透露的自豪。

“爸爸,”看到两个哥哥无动于衷,我说,“您给我们家族带来了无上的荣耀!”我走

过去跪在他身前,亲吻了他的手,当了一回乖女儿。

我站起身时,妈妈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哦,谢谢你,亚历山德拉。”他说,“我会铭记我在政府取得一席之地的时刻。”

我们相视而笑时,我忍不住想起那些被残杀的尸体,以及他们流在圣灵堂座椅下的血;也想到萨伏那罗拉如何利用他们来反对这个城市,而异族入侵的威胁使得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先知地位更加稳固。

妈妈在她房间的窗边坐了许久,我以为她在祈祷。因为自我懂事起,她总是这般静静地坐着,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她终于注意到我了,但并没有转过身来。

“我很累,亚历山德拉。”她安静地说,“要是没有什么要紧事,你迟点再来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想告诉您,我不想去修女院。”

她皱眉道:“还没最终决定呢!要是最终决定那样,你得依从。”

“可是您说您自己……”

“不!我现在不和你说这个。你听到爸爸怎么说了。如果法国人到来——当然,这个还不一定——年轻妇女在这座城市会很危险。”

“可是他说他们不是来打仗的,假如我们达成休战协定……”

“你看你,”她终究还是转过身来,平缓地说着,“女人们不应该知道国家的事情。特别是你,知道这些只会增加你的负担。但这绝不是说你私下里就可以愚蠢无知。没有任何军队会师出无名地占领一个城市。并且,战争中的士兵不是良民,最危险的是商人和年轻的处女。你必须到修女院去。”

我又吸了一口气,说:“要是我结婚了呢?我不再是处女,有丈夫保护我,那样我就安全了。”

她看着我:“可是你不想结婚。”

“我不想被送走!”

她叹气说:“你还小。”

“从年龄来说是的!”我说。为什么总是有两种对话呢?有男人在的时候是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是另外一种?“可是在其他方面我比她们都成熟。如果为了留下来我必须结婚,那么我会选择结婚。”

“哦,亚历山德拉,那可不是一个好理由。”

“妈妈,”我说,“什么都变了。普劳蒂拉走了,托马索总是和我争吵,卢卡则活在他自己的迷雾中。我不能永远读书。也许这意味着我已经准备好了。”那一刹那,我真的相信自己已经可以嫁人了。

“但你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

“现在我好了!”我坦率地说,“我昨晚开始来红了。”

“啊!”她把手抬起来,又放在膝盖上,每次她想让自己保持镇定总是做这个手势。“啊!”她笑着站起来,我看到她也哭了。“啊!我亲爱的孩子,”她把我搂进怀里,说,“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