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休士顿,头发是件大事。我很惊讶有人肯花那么多钱到壹沙龙来整理这三千烦恼丝,尤其若能弄成金发,更是最值得花费时间与金钱的投资。而壹沙龙保证给女性顾客她们一生最美的颜色。

很多人从德州以外的地方专程搭飞机来染我们最著名的“三色金”。每位美发师的预约名单都很长,若想预约首席美发师兼沙龙的大股东禅子(Zenko)先生亲自动手,至少要在三个月之前预约。

禅子个子虽小,但气势很强,举止仿佛带电,高雅有如舞者。他是休士顿近郊凯特市的人,美容学校毕业后去英国实习,带著一口人人为之著迷的英国腔和莫测高深的名字回来。即使他对我们这些在幕后的人吼叫,我们还是很喜欢那口铿锵有致的腔调。

禅子经常吼叫。他不只是个天才还是 完美主义者,只要事情略不合意,他就爆发。但是,他创造了多么伟大的事业啊。壹沙龙曾获《德州月刊》、《Elle》和《Gamour》选为年度最佳美容美 发院,禅子本人曾出现在一位著名女星的纪录片。该女星接受访问时,影片拍到禅子在替她的红色长发做平板烫。

那部纪录片播出之后,知名度本已不低的禅子顿时成为炙手可热的发型设计师。现在,他更拥有了自己品牌的美发用品,全部产品都是银色的瓶子或罐子,以及星星形状的盖子。

在我眼中,壹沙龙的内部 装潢仿彿英国的乡村宅邸,亮闪闪的橡木地板、古董、有著浮雕之奖章图案与手绘设计的天花板。客人要喝的咖啡,以放在银托盘上的骨瓷杯送到,健怡可乐则倒入 高玻璃杯,冰块保证是用加拿大进口的冰河矿泉水做成。一般客人在宽敞大厅的美发站做头发,另有贵宾室为明星与超级巨富服务,洗头的房间到处点著精油蜡烛, 播放古典音乐。

当学徒的第一年,任何人的头发我 都没碰过,只能跟在一旁观察与学习,替禅子跑腿、替客人送饮料,有时帮护发的客人包上热毛巾或蜡纸。我也在一些客人等待禅子的时候替她们修指甲,或做手部 按摩。最有趣的是替呼朋引伴一起来做全套SPA的客人修脚趾甲,我们几个默默工作的美容师会听到各式各样最新的八卦。

她们会先谈谁最近做了什么整容,她们自己又应该去做什么,以及在脸颊施打肉毒杆菌或许可以绷紧皮肤,可是也因此不能微笑,这样是否值得?她们也谈各人的 老公,而后转向孩子、孩子的学校、朋友、功课或他们的毛病。许多孩子都因为骄纵而有各种五花八门的问题,几乎每个都在看心理医生。

她们的生活与我有天渊之别,仿佛我们是两个星球的人。但有时也会有类似的故事,让我很想说:“对,我妹妹也是这样。”或者:“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我当然闭紧嘴巴,因为禅子曾严厉警告我们,绝绝对对不可以主动谈起个人生活的任何事情。客人不想听我们的意见,她们不想成为朋友。她们来壹沙龙放松身心,并接受专业人员的服务。

但我听了很多。我知道哪个亲戚跟霸占家族喷射机的人吵架,谁跟谁为了信托基金和财产在打官司,谁的丈夫喜欢去坎城猎艳,哪里订做的椅子最好。我也听了 许多丑闻与成功的故事,知道谁家的宴会办得最好,哪个基金会的慈善工作大家最喜欢,以及当个全职的社交名媛需要注意多少繁文褥节。

我喜欢休士顿的女人,她们幽默而坦率,对最新的时尚永远有兴趣。当然还是有些古板的老太太坚持要把头发弄成圆形的钢盔,但禅子即使讨厌这样的发型,也不敢得罪这些手上的钻戒跟烟灰缸一样大的富家太太。

沙龙当然也有体型大小不一的男士前来,通常都是衣著昂贵,发型、皮肤与指甲都保养良好的客人。别以为德州都是牛仔,其实德州男士对于外表非常讲究,该磨、该剪的都懂得定时处理。

短期内就有一小批固定的男士客人总是利用午休时间来找我修指甲,或修眉毛以及脖子后面太长的毛。有人会想跟我调情,尤其是一些年轻的,但禅子对此也有规定。我很乐意遵守他的规定。在这个阶段,我对调情与恋爱都毫无兴趣,只想要稳定的工作,和客人给的小费。

沙龙里 少数长袖善舞的几个女孩,包括安姬在内,都交上一个甜心爹地(译注:SusarDaddy港语传神地称为“契爷”,台湾称“干爹”)于一旁备用著。那些安 排都很隐密,禅子或许没注意,也或许装作没看到。我对这种富有的老男人和年轻女人之间的不成文关系并没有兴趣。但难免感到好奇。

每个大城市都有甜心爹地这种次文化。它的本质就是随时可以开始,也随时可以结束,但双方似乎都很喜欢它的非永久性,何况其中的未成文规则依然带来某些保障。关系从普通的喝杯酒或吃饭开始,女孩如果手腕不错,便能哄得甜心爹地替她付学费、旅费、治装费,甚至整型的费用。

安姬告诉我,钱很少直接转手,那会破坏浪漫气氛。男方喜欢认为,这是一段特别的友谊,他们只是在资助值得帮忙的女孩。女方则相信好男人当然想要帮助他的女友,她花些时间陪他,也是应该的。

“但如果有一天他买了一辆车给你、可是你并不想跟他睡的时候,怎么办?”我挑剔地问安姬。“但你还是必须顺从他,对不对?这跟——”

看见她抿起嘴角的警告,我连忙住嘴。

“这跟性无关,”安姬僵硬地说。“那是友谊。你无法理解的,我懒得浪费口舌跟你解释了。”

我立刻道歉,说我来自小镇、对这些事很无知。安姬被我安抚下来,原谅了我.但她不忘告诉我,如果我聪明,也该找个有钱的男友,帮我更快达到目标。

然 而,我并不想要出国旅游、穿设计师服饰、过奢华的生活。我只想遵守我对自己及嘉玲的承诺,我小小的野心只求我们有个家,衣食无缺,拥有包括牙医在内的健康 保险,我不要任何甜心爹地来提供这些。那种关系以友谊为包装,其实附带着不少义务,等于用礼物交换性……那是我应付不来的一条路。

太多坑洞了。

崔桥祺是壹沙龙的重量级客人之一。你如果看过《财富》、《富比士》或类似的杂志,你一定知道他。不幸的是,我对财经问题没有兴趣,而除非要打苍蝇,不会去碰那种又厚又重的杂志。

看见桥祺,你首先会注意到的几件事之一就是他低沉庄严的声音,低到仿佛脚底都能感受到。他并不高大,倘若低头垂肩甚至是偏矮,但一旦桥祺把头低下来,其他人也不敢抬太高。他不胖但胸膛厚实,手臂之有力似乎徒手就可以把马蹄铁拉直。

桥祺是男人中的男人,喝烈酒、枪法很好,但在谈判桌上却是一位绅士。他努力赚钱,该吃的苦一样也没少吃,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

桥祺喜欢跟他同一类的老派人士。他认为男主外、女主内,只在倒咖啡的时候才进入厨房。他常不懂怎有男人会对瓷器的图案、有机芽菜或乐于展现女性的一面有兴趣。桥祺没有女性的一面,谁敢这样暗示,他会把他一杆挥到天外去。

桥祺在我刚去壹沙龙工作不久后第一次光顾。有一天,沙龙内向来宁静庄重的气氛忽然热烈起来,设计师们交头接耳地低语,客人纷纷扭头去看。我在他被引入贵宾室前及时瞥见一眼——一头钢铁颜色的浓发、深灰色的西装。

他在贵宾室门前暂停,眼光扫过美发区大厅。他的眼睛是深色的,那种瞳孔与虹膜不是分得很清楚的深棕色。他是个好看的老家伙,有着某种特立独行的气质。

我们的视线相 遇。他静止不动,专注地盯著我时,双眼微微眯起。我霎时有种无从形容的奇特感觉……胸部深处一个言语碰触不到的地方出现某种愉悦之感。我放松下来,感觉受 到抚慰与盼望,甚至觉得额头与下巴的肌肉缓缓松懈下来。我想对他微笑,但他已经转身随禅子走进了贵宾室。

“那是谁?”我问站在我旁边的安姬。

“进阶级的甜心爹地,”她以敬畏的口气回答。“可别告诉我,你从未听过崔桥祺这号大人物。”

“我听过崔家,他们就像德州的华尔街,很有钱,对吧?”

“蜜糖,崔桥祺等于投资界的猫王,他经常上CNN,他也写书,半个休士顿都是他的,而且他还有游艇、喷射机、豪宅……”

安姬说话向来夸张,但我依然印象深刻。

“……最棒的是,他的妻子不久前过世。噢,我要想办法进去那间贵宾室认识他。你看到他刚才盯著我看的样子吗?”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他是看我,其实那当然是安姬,男人都喜欢金发又性感的她。

“有啊,”我说。“不过你真的会追他?你跟乔治不是处得很好吗?”乔治是安姬现任的甜心爹哋,他刚买了一辆凯迪拉克送给她。他说是借她开,但是她想开多久都可以。

“莉珀,一个聪明的甜心宝贝随时要抓住往上爬的机会。”安姬连忙冲去化妆站补粉、重画眼线和重上唇膏,准备去见崔桥祺。

我去工具室拿扫帚准备扫去地上的头发。我正要开始扫时,有个名叫亚伦的美发师匆匆向我走来,他力图镇定,可是双眼睁得像一元铜板那么大。

“莉珀,”他压低声音紧急地说,“禅子要你送一杯冰茶进去给崔先生。浓茶,很多冰块,不加柠檬,两包蓝色包装那种代糖。用托盘端进来,别搞砸了,不然禅子会杀掉我们。”

我立刻警觉起来。“为什么找我?安姬说她要端进去,她说他看著她。我很确定她想去,她——”

“他指名要你,【那个黑头发的小女孩】,”亚伦说。“快去,莉珀,蓝色的代糖,蓝色的。”

我转身去准备冰茶,小心的揽动让糖充分溶化,并选择了冰盒中形状最匀称的冰块。靠近贵宾室时,我必须一手端托盘一手开门,冰块危险地撞击著杯子,我好害怕茶汁飞溅出来。

我先挂上微笑,而后走进贵宾室。崔先生坐在椅子上,面对一面巨大的金框镜子。禅子正在说明可以对他标准的商人发型做出怎样的改变。我觉得禅子正在暗示崔先生应把发型更新,或许打出层次而后在头顶上发胶,表现出更为锋利的样子。

我尽力不造成任何妨碍,但那对锐利的深色眼睛看著我,崔先生转过椅子拿走茶杯。“你的意见怎样?”他质问。“你认为我需要更新吗?”

我一边考虑该如何回答,一边注意到他的下排牙齿有点参差不齐,笑起来的时候好像老狮子正要邀请小羊进入兽栏玩耍,但棕茶色的眼光堪称亲切。迎视著他,我的喉咙里打起结来,但我用力地把它吞下。

我忍不住版诉他实话。“我觉得您已经够锋利了,再锋利会把旁人吓死。”

禅子的表情变成一片空白,我觉得他很可能当下就把我开除。

崔先生笑起来好像一袋石块在摇动。“我想采纳这位小姐的建议,”他告诉禅子。“上面剪掉半吋,旁边和后面修一修就好。”他持续看著我。“你叫什么名字?”

“裘莉珀。”

“这名字哪里来的?你是德州哪里的人?你是洗头的小妹吗?”

我后来才知道桥祺发问时都是一连串的,如果你忘了,他会把问题重复一次。

“我在莉珀郡出生,在休士顿住了一段时间,而后在维康镇长大.我还没有资格替客人洗头,我刚来这里工作,现在还在当学徒。”

“还没有资格替客人洗头,”崔先生皱起眉头重复著我的话,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那么,这里的学徒都做些什么?”

“我送冰茶给客人。”我对他露出最甜美的微笑之后,准备离去。

“别走,”他下令,“你可以拿我来练习洗头。”

禅子超级镇定地插话进来,那口英国腔之重,好像他才刚跟卡蜜拉及查理王子吃过午餐。“崔先生,这女孩尚未完成她的训练,没有资格替任何人洗头。不过我们有经过优良训练的美发师将要过来替你服务!”

“洗头需要什么训练?”崔先生难以置信地问,显然很不习惯他的要求不被——遵守,他才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或用什么理由。“你尽力,裘小姐,我不会抱怨。”

“请叫我莉珀,”我回到他身前说.“但是我不能替你洗头。”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洗了,而您不再来壹沙龙,大家会认为是我没有洗好,我不要我有不好的纪录。”

崔先生的脸沉了下来。我应该放聪明一些,露出害怕的样子,可是我们之间充满一种玩耍的气氛,不管我怎样压抑,我就是很想微笑。

“除了端茶,你还会做什么?”崔先生又凶巴巴地问。

“我可以帮你修指甲。”

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我这辈子没修过指甲,也不懂男人干么修指甲,太女性化了吧。”

“我替很多男士修过指甲。”我正要伸出手去,随即有些迟疑。接著他便把手放在我的朝上的手掌。那是一只强壮宽大的手,不难想像它握住马缰或铲子的模 样。指甲剪得很短,手指上的皮肤有伤痕,有一片指甲因为很久以前受过伤而有一道棱线。我把他的手轻轻转过来,复杂无比的掌纹想必会让一个算命师很伤脑筋。 “您的手需要做些保养,崔先生,尤其应该去角质。”

“叫我桥祺就可以了,去拿你的工具来替我修吧,”他说。

既然让崔先生满意是今天的首要之务,我只好拜托安姬接替我的工作,那是扫地和十点半要替一位客人修脚趾甲。

安姬一定很想拿起最近的一把剪刀捅我,然而她更忍不住在一边帮我收拾工具,一边提供意见。“不要说太多话,说的越少越好。要微笑,但不是你平常那种大大 的微笑,越秀气越好。男人喜欢那样。设法要到他的名片,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要提起你妹妹。男人一听到女人有一堆责任,火就熄了。”

“安姬,”我也低声回话,“我不想找甜心爹地,即使我想找,他也太老了。”

安姬大摇其头。“蜜糖,天下没有太老这回事。光看一眼我就知道他的豆浆还很多。”

“我对他的豆浆或他的钱都没有兴趣,”我说。

崔桥祺的头发剪好、做好造型之后,我在另外一间贵宾室见到他。这间贵宾室有一盏伸长了手臂的白光吊灯,我们隔著修指甲的专用台子面对面而坐。

“你的头发剪得很好看,”我说著拿起他的一只手放入能把指甲皮软化下来的温润液体之中。

“以禅子的收费,怎能不好看。”崔先生充满戒心地看著排在桌上的瓶瓶罐罐。“你喜欢在他手下工作吗?”

“我很喜欢,先生。我从禅子身上学到许多,能在这里工作是我运气好。”

我们谈著话,我一边替他剪去死皮,修去硬的角质层,以皮签条把他的指甲像打蜡那般让它发出自然的光泽。崔先生说他第一次让人帮他做这种事,很有兴趣地看著我一路做下来。

“你怎会决定到一家美容院工作?”他问。

“我小时候就经常替朋友做头发、化妆。我喜欢把人弄得美美的,更喜欢她们在我弄好之后觉得自己很美。”我打开一个小瓶子,崔先生充满戒心地看著它。

“我不需要那个,”他很坚定地说。“你要怎么修都可以,但我的底线是绝对不搽指甲油。”

“这不是指甲油,是去角质层的油,你很需要。”我不管他往后缩,迳自用小刷子涂在他指甲周围的皮上。“真有趣,”我说,“你的手不像做生意的人,除了把文件推到办公桌的另一边,你一定还做些其他的事。”

他耸耸肩。“我偶尔也做些牧场的事,经常骑马,以前我太太在世的时候,会要我在她的花园里帮忙。她非常喜欢种东西。”

我挖了些乳霜放在手掌上,开始替他做手部及腕部的按摩。要他放松真的很难,他的手指老是要握起来。“听说她过世不久,”我看著他依旧哀伤的脸。“真是遗憾。”

崔先生微一点头。“艾华是个好女人,”他的声音粗哑。“我所知道最好的女人。她得了乳癌,我们太慢才发现。”

我好想违背禅子的三令五申,说我懂,我也曾失去很心爱的人。但我终究只说:“人家说心理上如果有所准备,死亡便比较容易接受。但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桥祺短暂地握了我一下,在我来得及感受到手压时,已经放开。我惊讶地抬起头,看见他脸上的善意与无言的哀伤。不知怎地,我觉得不管我有没有说出心事,我相信他是理解的。

结果,我跟桥祺的关系比一般男女关系更为复杂。如果其中掺杂了感情或性,也许还更容易理解、也更直接,但是桥祺对我的兴趣从来不在那方面。

一个六十出头的富有鳏夫可以选择的对象真是太多了。我随即养成在报章杂志寻找他的新闻的习惯,觉得他跟社交名媛、二线女星或偶尔地,来自外国的贵族女性一起出现在报上的照片很有娱乐性。桥祺的社交圈在很高的层次。

他忙得没时间来壹沙龙剪头发时,会找禅子去他的豪宅。有时他会来找我修一下颈后的毛发或眉毛,或修指甲。他对修指甲总是有点心虚,但在第一次让我修去 硬皮、把指甲打出自然的光泽之后,他非常喜欢它们看起来的样子和摸起来的感觉,他说他好像多了一项浪费时间的癖好。他也在我追问之后承认,他的女性友人也 喜欢他指甲修后的结果。

桥祺的友谊,以及我们隔著修指甲台的谈话,使得有人嫉妒我,也有人钦佩我。我知道许多人都在猜测这份友谊的本质,毕竟他不可能是来找我咨询对股票市场的看法。

我想大家都假设我们之间一定有事,或即将有事。禅子肯定是这样认为,因此对我比对其他同级的美发师更有礼貌。依他猜想,桥祺即使不是因为我才来壹沙龙,我的存在也绝对没有坏处。

最后,有一天我终于提出心中的疑问:“桥祺,你有打算要追求我吗?”

他好像吓了一跳。“天哪,当然没有,你太年轻了。我喜欢经验丰富的女人。”他停一下,换上喜剧明星似的不安表情。“你也不想要我追求你,对吧?”

“对。”

如果他展开攻势,我真的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无从定义自己对桥祺的感觉——我跟男人相处的经验还不够,搞不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既然你没有……呃,你知道的,我不了解你为什么注意我,”我接著说。

“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他说。“但不是现在。”

我对桥祺有著从未有过的尊敬。他当然不是容易应付的人,情绪有时会在转瞬间改变:他也不是心平气和的人,我总觉得他百分之百快乐的时间非常之少。其中很大的原因是他曾失去两个妻子。

他的第一任妻子琼安在生下他们的大儿子之后不久过世……后来又是结婚二十六年的艾华。桥祺从不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但失去心爱的人,却是命运对他的极大打击。这方面我很能了解。

几乎过了两年,我才有办法对桥祺说起我母亲,或我的过去。桥祺不知怎地得知了我的生日,他的秘书在当 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说他要请我吃午餐。我穿上一件黑色的及膝裙,白色的上衣,戴上银质的项炼。桥祺穿著高雅的英国西装抵达,样子好像来自古老欧洲的杀手。 他护送我走向等在人行道旁的英国顶级宾利车,一名司机替我们开著后门。

我们去了我所见过最高 级的餐厅,法国式的装潢、雪白的桌巾,墙上都是美丽的画。米色特殊纸的菜单上写著花体字——法式肉卷、炸鱼、综合酱汁——我不知道该点什么。而且,那些价 格差点让我闹心脏病。菜单上最便宜的是十元的开胃菜,而且那只有一只虾子,用我不知如何发音的方式烹煮。最下面似乎是汉堡和薯条,看到价钱时我差点把口中 的健怡可乐喷了出来。

“桥祺,”我无法相信地说,“菜单上的汉堡一个要一百元。”

他眉头一皱,不是分享我的惊讶,而是因为我的菜单印有价钱。他手指一动招来侍者,对方立刻强力道歉。我手上的菜单立刻被收走,换上没有价目的。

“为什么我的菜单没有价目?”我问。

“因为你是女士,”桥祺还在为侍者的疏匆生气。“我请你吃饭,你不必知道这一餐的价钱。”

“但是这里的汉堡一个要一百元。”我还是无法不受影响。“那个汉堡里面放了什么,居然要一百元?”

他似乎觉得我的表情很有趣。“我们来问问。”

斑级餐厅会有侍者负责回答客人对菜单产生的问题。对于汉堡怎么做,以及它有什么特别,他的解释是所有配料都是有机食材,包括餐厅独家精致的面包,它还用了义大利白干酪、水栽的奶油头芹菜、在树上成熟的番茄和辣椒,所夹的肉片是有机牛肉,和野放的食火鸡。

“食火鸡”这三个字启动了我的开关。

我感觉笑声冲出嘴唇,一笑再笑,终至笑得不可收拾,笑得两眼流泪、肩膀耸动。我捂住嘴,却只造成反效果。我开始担心停不下来,会在这种高级餐厅出糗。

侍者知趣地退开。我试著向桥祺道歉,他只关心地看著,摇头表示不,不必道歉,而日轻捏我的手腕要我放心。是这温和的力量止住了疯狂的笑,我终于可以深呼吸,我的胸部也放松下来。

我告诉他我们搬去维康镇的拖车营地后,妈妈那个叫飞力的男友开枪射了一只食火鸡。我讲得好快,许多细节滚滚而出。桥祺听著每个字,眼角微微眯起来,等我说到把死去的食火鸡送给康家时,他也轻声笑了出来。

我不记得点了酒,但侍者送来一瓶香槟,酒汁在高脚的水晶杯中冒著泡。“我不能喝酒,下午还要回去工作。”我说。

“你不用回去工作。”

“我当然要回去,下午的预约都满了。”但我想到就很累,不只是因为要工作,也因为必须表现出客人所期待的高雅魅力和愉悦的服务态度。

桥祺从西装内袋拿出一支比骨牌大不了多少的手机,按了壹沙龙的号码。当著下巴关不上来的我,他问禅子我今天下午可不可以请假。据他转述,禅子说没有问题,工作时间表可以重排,一点问题也没有。

看桥祺满意地合起手机,我幽幽地说:“辛苦的事在后面等我呢。如果这通电话是你之外的任何人打的,禅子会说:请问你的头还在你的脖子上吗?”

桥祺笑得露出了牙齿。他的缺点之一就是喜欢看人不敢拒绝他的要求。

因为桥祺的询问,整餐饭的时间都是我在说话,除此之外还有他真诚的兴趣,以及好像永远喝不空的酒杯。

可以一吐为快、而且无所不谈的自由,似乎也替我卸下了扛之多年的重担。在埋头往前冲的这些年里,有太多的情绪我都没敢仔细检视,许多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如今再也隐藏不住。我从皮包里找出皮夹,拿出嘉玲的学生照,她露出牙缝很大的门牙微笑著,两束马尾一高一低。

桥祺拿著照片看了很久,甚至掏出阅读用的眼镜,看得更仔细。他先喝了些酒才说出评论。“她看起来是个快乐的孩子。”

“她的确是个快乐的孩子。”我谨慎的收起照片。

“你做得很好,莉珀,”他说。“带著她是对的。”

“那是我必须做的事,我也只剩下她了。而且,我知道没人能像我那样照顾她。”我对自己这样轻易地把话说出来,以及我怎会如此渴望吐露心事,感到惊讶。

我痛苦但又兴奋地偷偷想,如果爸爸还在,我跟他的相处就会是这样。一个年长而充满智慧的男人,他了解我要说的、以及没有说出来的一切。多年来我一直担心嘉玲没有父亲,没有想到我自己也还需要一个父亲。

仍因为香槟而微微头晕, 我说起嘉玲的学校生活,谈及她将在感恩节有个表演,她的班即将分成两边,分别扮演清教徒与美洲原住民,而后演唱两首歌曲。嘉玲两边都不喜欢,她想扮成牛仔 女郎。她很坚持,使得她的老师只好打电话给我。我向嘉玲解释,一六二一年的时候,还没有牛仔女郎,连德州都还不存在呢。但我妹妹根本不管历史事实。

幸好她的老师非常聪明,让打扮成牛仔女郎的嘉玲在演唱之前,拿著裁成德州模样的纸牌走过舞台,上面写著:德州感恩节。

桥祺哈哈大笑,似乎认为我妹妹的顽固是一项优点。

“你没有抓到重点,”我告诉他。“我要说的是,如果这是一个征兆,她到青少年时期该有多可怕。”

“艾华对付青少年时期的孩子有两个原则,”桥祺说。“第一,你越想控制他们,他们越叛逆。第二,利用他们需要你载他们去购物中心时,跟他们谈条件。”

我微笑。“我要记住这两个原则,艾华一定是个好母亲。”

“每一方面都非常好,”他强调。“吃亏的时候从不抱怨.她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她很懂得怎样让自己快乐。”

我差点指出,大多数人如果有好的家人、一座豪宅和衣食无缺的金钱,他们也都会很快乐。但我毕竟没有说出来。

但桥祺似乎会读心。“你一边工作也听了许多事,”他说,“你应该知道有钱人的日子跟穷人一样难过。其实,或许更难过。”

“我会尽量发挥我的同情心,”我嘲弄地说。“但是,想像出来的困难跟真正的困难。还是有差别的。”

“这就是你跟艾华很像的地方,”他说。“她也分得出其中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