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嘉玲刚出生的头六周,建立起一些习惯,日后的事实证明,它们是无法破除的,有些甚至持续终生。

无论是心理医或生理,妈妈的产后恢复都很慢。嘉玲的出生以某种我不理解的方式,造成她的枯竭。她仍会大笑或微笑,可是某些事情就是不对。我无法确切指明,只觉得以前存在的某种东西似乎不见了。

玛雯小姐说妈妈只是疲倦。当你怀孕的时候,身体经历了九个月的变化,它也需要至少那么长的时间回复。她说最重要的是提供妈妈大量的体谅和帮助。

我想要帮她,不只是为了妈妈,也因为我如此深爱嘉玲。我喜欢她的每一个地方:丝般的婴儿皮肤和白金色鬈发,她像小美人鱼般在澡盆拍水的样子。她的眼睛已变成跟清爽牙膏一模一样的蓝绿色,视线总是跟着我转,脑中充满还无法表达的许多想法。

朋友和社交生活对我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嘉玲。我用婴儿车推她出门,喂她喝奶,陪她玩,哄她睡午觉。那些事都不是很容易。嘉玲是个难以讨好的婴儿,只比肚子绞痛的婴儿好一丁点。

小儿科医师说,婴儿如果每天哭上三个小时,应该就是有肚子绞痛的问题。嘉玲大约要哭两小时五十五分钟,其他时候则烦躁不安。药剂师调了些闻起来像甘草精、他称之为“绞痛水”的奶状液体。在嘉玲喝奶前后给她几滴,似乎小有帮助。

由于她的床在我房间,晚上最先听到她的动静、并安抚她的人,通常是我。嘉玲一个晚上醒来三、四次,我很快学到睡前要准备好她的奶瓶,将它们排好在冰箱里。 我开始浅眠,一只耳朵贴着枕头,另一只随时等着嘉玲的信号。一听到她吸鼻子和咕哝的声音,我立刻跳下床跑去用微波炉加热一瓶牛奶再冲回来。能越早满足她越 好,一旦她开始认真哭,便得耗费好长的时间才能让她静下来。

我会靠坐在摇椅上,微微倾斜奶瓶避免嘉玲吸到空气,她的小手指则轻拍我的。我累到几乎精神错乱,而她也很累,我们都想快点灌饱她的肚子,才好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等她喝了差不多一百一十西西的奶。我让她坐在我腿上,她的身体像沙袋玩具那样靠在我支撑的手臂上。等她一打嗝,我便把她放回婴儿床,再像只受伤的动物爬回床上。

我从没想到我竟可能累到身体真的作痛的地步,也从未想到我会觉得睡眠如此珍贵,以致我愿意用灵魂换取多睡一个小时。

开学后我的成绩并不出色,一点也不意外。我一向擅长的科目,例如英文、历史和社会科学的分数还可以,可是数学已成为不可能的任务。每天我都更落后一点,理 解上的每个断层使得后续的课变得更难,到最后我总是带着翻腾的胃和吉娃娃的脉搏速率去上数学课。重要的期中考试是决定生死的关键,我很可能拿到一个烂成 绩,就此注定后半学期的悲惨命运。

考试的前一天,我更是乱成一团,我的焦虑感染了嘉玲,我一抱她就哭,放下她又尖叫。偏偏那天妈妈的同事邀她外出用餐,表示她不到八、九点她不会回家。下午 放学后去接嘉玲时,我本来想问玛雯小姐是否能多照顾嘉玲几个小时,她却拿冰袋贴着头进门,她的偏头痛发作,她正在等我把婴儿接走,就要吃药片去睡觉。

我无计可施。即使我有时间念书,也没什么差别。我把嘉玲抱在怀里,她则在我耳边嚎啕大哭,我感到绝望和忍受不了的挫败。我想要她安静下来。我想用手捣住她的嘴,用任何方法让哭闹停止。

“不要哭了,”我暴躁地说,涌上来的泪水让我的眼睛刺痛。“闭嘴。”我声音中的怒气使嘉玲哭得更凶。我确定整个拖车营地的人想必都听得到,可能还以为有人被杀了。

敲门声响起。我六神无主地往门口走去,祈祷是妈妈的晚餐约会取消,提早回来。我抱着挣扎扭动的婴孩去开门,泪眼朦胧中看到康翰迪高大的身影。噢,老天。我完全分不清他是我此刻最想、或是最不想看到人。

“莉珀——”他走进门,困惑地看我一眼。“怎么回事?婴儿还好吗?你受伤了吗?”

我摇着头正想开口,可是突然跟嘉玲一起大哭起来。婴儿从我的怀中被抱走,我如释重负地抽气。翰迪让她靠在肩膀,她立刻开始安静下来。

“我想我应该来看一下你的状况,”他说。

“噢,我很好。”我用袖子抹过泪水泛滥的眼睛。

翰迪空着的手将我拉过去。“告诉我,”他对着我的头发低语。“告诉我怎么回事,甜心。”我一边抽泣,一边诉说数学课的问题、婴儿的哭闹和我的缺乏睡眠,翰迪一手在我的背上缓缓拍着。抱着两个大哭的女性,他依然不慌不乱,只是拥着我们直到拖车里恢复平静。

“我的后口袋有手帕。”他的嘴唇刷过我湿湿的面颊。我胡乱摸索,手指拂过他坚实的臀部让我脸红。将手帕拿到鼻子,我用力擤鼻水。嘉玲紧接着打了个响嗝。我挫败地摇头,已经累到不觉得妹妹和我这既恶心又麻烦且完全失控的模样有多么丢脸了。

翰迪笑了出来,他让我的头稍微后仰,看着我哭红了的眼睛。“你的气色非常不好,”他坦白地说。“你有没有生病,或者只是太累?”

“太累,”我沙哑地说。

他替我把脸上的头发拨开。“去睡一下,”他说。

听起来好棒,也好遥不可及。我只得咬牙忍住另一波抽泣。“我不能——我必须照顾婴儿——还有数学考试——”

“去睡一下,”他温柔地再说一次。“二个小时后我会叫你。”

“但是——”

“别争了。”他轻轻将我推向卧室。“去吧。”

将责任交给别人、让他掌控的感觉是如此无法言喻的轻松。我发现自己像行过流沙那般,步履蹒册地走进卧室、瘫在床上。我受挫的理智坚持我不该把责任丢给翰迪,最起码我也该说清楚怎么泡牛奶,尿布跟手巾又放在哪里。可是我的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似乎只过了五分钟,我便感觉翰迪的手放在肩上。我发出呻吟移动着身体,用朦胧的视线看着他,体内的每条神经都因为渴求睡眠而尖叫。

“二个小时了,”他轻声说。

他看来沉着且神清气爽,弯身向我时一副活力充沛的样子。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我真希望能借用一些。”我陪你念书,”他说。“我数学很好。”

我像个受到处罚的孩子,粗鲁地回应:“不用了。我没救了。”

“才不是,”他说。“等我教过你,该会的你一定都会。”

发现到拖车里很安静,太安静了,我抬起头。“婴儿呢?”

“她跟涵娜和我妈妈在一起,她们会照顾她几小时。”

“她们——她们——但是不可以!”我难搞的小妹正由“不打不成器”的朱迪小姐照顾?这想法足以让我心脏病发,我挣扎着站起来。

“当然可以。”翰迪说。“我还带了尿布和两瓶婴儿奶过去,嘉玲不会有事的。”他看见我的表情,笑起来。“别担心,莉珀,和我母亲待一个下午不会害死她的。”

我不好意思承认翰迪哄了我半天,外加一、两个威胁,才让我离开床铺。我更不是滋味地想,显而易见的,翰迪比较习惯说服女孩子上床而非下床。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桌旁,砰地坐到椅子了。我的面前整齐的放着一堆书、一堆方格纸,和三枝削好的铅笔。翰迪走进小厨房,拿着一杯加了很多奶精和糖的咖啡出来。我母亲喝咖啡,但我受不了那玩意儿。

“我不喜欢咖啡,”我暴躁地说。

“你今晚喜欢,”他说。“快喝。”

咖啡因、宁静和翰迪坚忍的耐性,开始对我产生魔力。他有条不紊地看过学习清单,阐明问题好让我了解它们如何运算,一次次回答重复的问题。一个下午所学的比我几星期来在数学课堂上学的更多。渐渐地,很多本来我觉得不明所以的概念变得比较清楚了。

其间翰迪抽空打了几通电话。第一通是订了个大的腊肠披萨,四十五分钟内会送到。第二通有趣多了:翰迪晃到客厅压低嗓音说话时,我缩在一本书和一张计算纸后,假装研究对数。

“——今晚不行。真的没办法,”对方回话时,他暂停。“不是,我无法解释,”他说。“很重要——要相信我——”对方想必有些怨言,因为他说了些听来像安抚的话,还说了几次“甜心”。

通话结束,翰迪小心地面对我,不流露任何情绪。我知道我该因为打乱了他晚上的计划而有罪恶感,特别是其中还牵涉到女朋友。可是我没有。我暗自承认自己心胸狭窄,因为我对于事情的转折其实很高兴。

我们的头靠得很近,继续上数学课。当屋外的夜色逐渐笼罩,我们在拖车里与外界隔绝。婴儿不在附近的感觉很奇怪,但也轻松许多。

披萨来了以后,我们迅速解决掉它,把冒着热气的三角形对折,包住黏稠的起司。“嗯——”翰迪的闲聊显得太刻意,“你还在跟闵吉尔约会吗?”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跟吉尔说话,不是因为吵架。而是原本脆弱的关系随着暑假开始,彼此没机会见面便也迅速溶解。我摇头回答。“没有,他现在只是个朋友。你呢?你有跟谁约会吗?”

“没有特别的人。”翰迪喝口冰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莉珀——你有没有跟你妈妈谈过你花在照顾婴儿的时间?”

“什么意思?”

他责备地看我一眼。“你知道我说什么。这些照顾小孩的琐事;每晚跟着她惊醒。她简直像你女儿,而不是妹妹。这些对你是很大的负担。你需要自己的时间——有 些娱乐——和朋友——还有男朋友——出去玩。”他伸手摸摸我的脸,拇指拂过我渐红的面颊。“你的样子看起来好累,”他轻声说。“让我想要——”他顿住,把 话吞回去。

沉默的巨浪横亘我们之间。表面有些骚乱,但下方甚至更加暗潮汹涌。我有好多事想对他倾吐——妈妈和嘉玲间令人忧虑的距离感,还有让我内疚的问题:我是否无 意间拉开了她和婴儿的距离,或者我只是插手填补了空缺。我想说出我的渴望,以及我担心再也找不到任何人,能让我有像爱他这样深的感情。

“该去接嘉玲了。”翰迪说。

“好。”我看着他走到门口。“翰迪——”

“嗯?”他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

“我!”我的声音颤抖,必须深呼吸才能继续。“我不会总是太小。”

他仍旧没有看我。“等你够大,我已经离开了。”

“我会等你。”

“我不要你等。”门喀地一声轻轻关上。

我丢掉披萨空盒和塑胶杯,将桌子和流理台擦干净。疲倦感又回来了。但这回我有理由希望我能熬过隔天。

翰迪带着嘉玲回来,她很安静、打着呵欠,我赶紧过去抱她。“甜心宝贝,我亲爱的小嘉玲,”我轻声说着。她用一贯的姿势靠在我肩上,她的头温暖地贴着我的脖子。

“她很好,”翰迪说。“她大概跟你一样,需要暂时分开一下。妈妈和涵娜已经替她洗好澡,喂了她一瓶奶,现在她准备睡了。”

“哈利路亚,”我由衷地说。

“你也需要睡眠。”他摸摸我的脸。拇指滑过我的眉毛。“考试不会有问题的,蜜糖,只要别太紧张。按照步骤慢慢解题,你一定做得到的。”

“谢谢,”我说。“你完全不必做这些。我不知道你为何这么做。我真的——”

他的指尖来到我的嘴唇,轻如羽毛。“莉珀,”他低语。“你难道不知道,任何事我都愿意为你做?”

我困难地吞咽。“可是——你向来保持距离。”

他知道我的意思。“那也是为你做的事之一。”他慢慢地低下头,前额靠着我的。婴儿夹在中间。

我闭上眼睛心中默想:让我爱你,翰迪,请让我爱你。“需要帮忙就打电话给我,”他喃喃说道。“我可以这样陪着你,以朋友的身分。”

我转过脸,直到嘴碰到他刮过胡子的光滑肌肤。他屏住呼吸,但没有任何动作。我用鼻子轻蹭他柔软的脸颊,坚硬的下颚,爱极了他的触感。我们维持这样的姿势好 几秒,不算接吻,但深深感受到彼此的亲近。我和吉尔或其他男孩一起时没有这种感觉,我的骨头融化。身体因为前所未有的渴望而颤抖。想要翰迪和想要其他人是 不一样的。

迷失在那一刻,我因此对开门的声音很慢才有反应。我妈回来了。翰迪退开,脸上的表情在刹那间完全抹去,但空气中仍充满沉重的感情。

妈妈拿着外套、钥匙和餐厅的外带餐盒走进拖车。她一眼就看清了整个情况,挂上一抹微笑。“嗨,翰迪。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抢在他之前开口。“他帮我准备数学考试。你的晚餐如何,妈妈?”

“还好。”她把东西放在小厨房桌上,过来从我怀里抱走婴儿。嘉玲抗议着手臂的变换,她的头快速摇动,脸色胀红。“嘘,”妈妈哄她,规律地晃着她直到她平静下来。

翰迪低声道再见。向门口走去。妈妈用小心斟酌的语气开口:“翰迪,我很感谢你来陪莉珀念书,但我不认为你以后该和我女儿独处。”

我倒吸一口气。她才刚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婴儿,竟敢在我和翰迪完全没有犯错的情况下,刻意要把我们分开。这种作法不仅虚伪,简直是卑鄙。我差点把这个想法和更难听的话说出来。

但翰迪抢先我开口,荒芜的眼神和我母亲对视。“我想你说得对。”

他离开拖车。

我想对妈妈尖叫,用许多话轰她。她好自私。她要我赔上自己的童年照顾嘉玲。她因为生命中没有男人,而嫉护有人关心我。而且她应该待在家里照顾新生儿,而不是经常和朋友外出。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

我好想说出这些话。然而就像德州小蜥蜴会吃掉自己的尾巴那样,将怒气往肚子里吞是我的天性,即使这些没说出口的话差点使我窒息。

“莉珀——”妈妈温和地开口。

“我要睡了,”我说。我不想听她扯那些这样对我最好的废话。“明天要考试。”我疾步走回房间,在应该使出全力把门甩上的时候,依然只敢要点小性子,用上一半的力气关门。听到婴儿被吓哭了,我感到某种刻薄但毫无意义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