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绿林角的第二天,莎莎漫步走在区隔她家木屋和金家庄园之间的林间小径上,深吸着干净的乡间空气,混合着喜悦和伤感的心,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是她归属的地方,人和物她都熟悉。

她熟悉每一条小径、草地和小溪;熟悉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和他们的历史。绿林角是个好地方,可是这次回来和前几次都不一样,没有以前的开心和快乐,反而感到空虚,似乎她把某一部分的自己留在伦敦了,即使父母温暖的笑容也拂不去她心中的不安,所以她急着见比利,希望他能提供自己所需要的安慰。

莎莎叩门,过了几分钟,金比利的母亲梅瑟来应门。她风韵犹存,有着灰蓝的眼睛和灰白色的头发,当她认出访客时,原有的欢迎表情不见了。

“看来你又闲荡回来了。”

莎莎直视老妇那尖锐的眼神,愉快的微笑。“不是闲荡,是作研究。”

她忍不住想到母亲凯蒂多年前对自己的警告。

“注意你对那个女人的言行举止,莎莎,我从小时候就认识梅瑟,她会鼓励你对她倾吐一切,然后找方法利用你的话来对抗你。”

“可是我没有令她讨厌我的理由。”

“你拥有比利的好感,莎莎,那就是足够的理由了。”

自此莎莎逐渐了解母亲说的对,从比利出生没几年就守寡的梅瑟,生活的重心全在儿子身上,只要她在同一个房间,就会嫉妒心极重地抓着她儿子。那令莎莎不安,比利顺服在母亲的占有欲之下,知道她讨厌任何攫走他注意力的人。可是他又声称一旦结了婚,梅瑟会松开她的箝制。

“我们全都会互相体谅。”他对莎莎说了无数次。“记得不要对她的话认真而当作人身攻击,不管我和任何一个女孩交往,她都会是这样的反应。”

梅瑟挡在门口,似乎不想让莎莎进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我猜你是来看我儿子。”梅瑟言语当中夹带的憎恶令莎莎畏缩。

“是的,金太太。”

“或许你可以注意来访的时间,不要打扰他早上的研习。”

梅瑟的口气暗示,她在这种时间来访,是极度的没替别人考虑、唐突极了,但在莎莎回答之前,她已经开门示意她进去。

莎莎暗自希望梅瑟不要跟过来,不禁加快脚步,只求和比利可以独处一、两分钟,那就太好了,所幸她没听见背后有脚步声。

她来到书房,比利向来在这里阅读他最喜爱的历史和诗集,他正坐在靠窗的紫檀香木书桌前,对着她微笑。

“比利!”她喊着跑向他。

莎莎的冲动令比利微笑,一把抱住她。他身材瘦长、中等高度,举止相当优雅从容,她一直喜欢观看他写字弹琴,或只是翻书的动作。莎莎闭上眼睛,吸进他古龙水的味道,满足地笑了。

“哦,比利。”

他的感觉熟悉而舒适,使得过去在伦敦的那几天似乎没有发生。

可是突然间,一个回忆横扫而来......柯瑞克那强壮的手臂把她抱得好紧,在她耳际低喃﹕“我想象这样紧紧搂着你,直到你的肌肤和我的融在一起......我要你在我的床上,你的香气在我床单上留连....”

莎莎愕然的仰起头。

“亲爱的?”此利喃喃地间。“怎么了?”

她用力眨眨眼睛,浑身一阵轻颤。

“只......只是外面吹来一股寒意。”她凝视着他,努力挥去记忆中的脸庞。“你好英俊。”她真心地说,而他高兴的笑了。

绿林角的每一个人都公认金比利是全村最英俊的年轻人,金发,蓝眼,鼻子小而挺,额头很高,典型的浪漫拜伦风格的英雄。

比利左右四顾,确定没有人在看,才倾身吻她,莎莎心甘情愿的抬起下巴,可是剎那间,她脑海里只想到一张俯向她,带疤的脸上闪着邪恶光芒的绿色眼睛,不顾一切的搜索而探寻的嘴......和比利温柔的方式大不相同,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命令自己响应。

比利微微啧的一声结束这一吻,对她微笑。“你的帽子呢?”他问。“有蕾丝来衬托你的脸型,看起来好美。”

“我决定今天不戴。”当他松开手时,莎莎蹙起眉峰。“不,还不要放开。”

“母亲不久就会来打断我们。”他警告。

“我明白,”她叹口气,不情愿地退开。“只是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他指指长椅。“我们坐下来聊,亲爱的,我想母亲会端茶进来,我听见她在厨房准备的声音。”

“我们不能有点独处的时间吗?”她低语,想到梅瑟灵敏的听力。“我有些事要私下告诉你。”

“你和我有一辈子独处的时间,”比利承诺。“偶尔和我母亲相处一、两个小时,不会太难忍受吧?”他说。

“我想不至于吧!”她答得很勉强。

“这才是我亲爱的女孩。”

因他的称赞,莎莎坐了下来。比利握住她的手,拇指爱抚她的指关节。

“呃,”他亲切地说。“看来你的伦敦之行没有伤害,”他揶揄地笑了。“母亲对你这一趟有某种荒谬的想法,“那个女孩怎么会知道娼妓和小偷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她问。我费了好一番心思来解释,你没有穿梭在黑街的酒店和妓院。母亲她就是不了解你十分有想象力!”

“谢谢你。”莎莎不安地回答,目光紧紧盯着前面的桌子。

虽然她不曾欺骗他有关自己在城里的研究,却故意误导,淡化自己那些危险的活动,描述成十分枯燥和乏味,比利从来不曾质疑过,可是他母亲则有疑心病。

“终究我亲爱的莎莎,是把大部分的时间花在找书和参观老建筑物之间,不是吗?”他对她微笑,莎莎只觉得一股红潮由脖子向上蔓延。

“是的,呃......比利......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在伦敦的期间,我有一、两夜很晚才进门,葛太太威胁要写信告诉我母亲和她住在村里的朋友。”

比利捏捏她的手。“有些老太婆或许会对你闲言闲语,因为你写了“梅娜妲”,可是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亲爱的,明白你最深的愿望!而且我会使它们实现,然后你就不必再担心你那些白日梦和涂鸦,有我和一屋子小孩占据你的时间,这是全天下女人的期望。”

莎莎惊奇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要我停止写作吗?”

“我送茶来了。”梅瑟在门口说,她手上的银盘和茶具已经在金家传承三代了。

“母亲,你怎么知道我们正需要茶?过来坐,听莎莎说她的见闻。”

梅瑟那指责的眼神令莎莎不安地退开几吋,直到她和比利之间隔了相当的距离。

梅瑟坐在邻近的椅子里。“何不由你来倒茶呢,莎莎?”梅瑟的语气暗示这是对她的抬举,不过莎莎倒觉得这是一项测验。

她小心翼翼地倒了茶水,加了糖和牛奶,梅瑟脸上窃喜的表情证实她的怀疑。

“那不是比利喜欢的方式。”梅瑟说道。

莎莎疑问地望向比利。“你是加牛奶和糖,不是吗?”

他微微耸耸肩。“是的,可是——”

“你是后加牛奶。”梅瑟先行打岔。“我儿子喜欢先加牛奶后加茶,那滋味完全不一样。”

莎莎以为她在说笑,再次望向比利,他无助地笑了笑。

莎莎无聊地耸耸肩。“呃,”她的声音掩不住那股好笑。“我会努力记住,金太太,我不明白这么多年来为什么没注意到。”

“或许你应该更努力观察我儿子的需要。”梅瑟对刚刚这一刻满意地点点头。“也请记得我喜欢的茶也是那样,但是不加糖。”

莎莎柔顺地依言而行。接下来梅瑟又针对她的行为作一番教训,莎莎陷入沉默,和比利重聚的欢喜全消失了。她来是和他相聚,不是来听他母亲的训诲,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好意。

为什么比利总是一言不发的默许?他总是顺服容许他母亲操控一切。莎莎忍住心中那丝嫌恶,努力扭转谈话的方向。

“说说我不在时村里的状况,老杜的痛风好些了吗?”

“好多了,”梅瑟回答。“前几天还穿上鞋出去散步。”

“他的侄女茵雪前天刚和徐强尼订婚。”比利补充道。

“哦,那太好了,”莎莎高兴地说。“徐家很幸运娶到这样的好女孩。”

梅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茵雪是那种高肖、自我隐藏、谦逊的女孩,正是金先生生前期待的媳妇类型,她绝不会想到要吸引别人的注意......不像某些年轻女孩。”

“你在指我吗?”莎莎静静地问。

“我在谈音雪。”

莎莎徐徐放下杯盘,望向比利,他显然因为母亲的无礼而觉得十分尴尬。

“你没去追求这样的模范女性真是奇迹。”莎莎虽然面带微笑,心中却已涨满怒气。

梅瑟替儿子回答。“比利从来没时间去追求别的女孩子,因为某人向来占有地独霸他所有的时间。”

莎莎的脸胀得通红。“不知那是你或是我?”她突兀的起身。“对不起,我该走了。”

梅瑟在她身后尖声叫嚷。“真是无礼,我不过是在闲聊而已!”

比利俯身安抚他母亲时,莎莎已经出了大门,她从来不曾在比利面前发过脾气——一直用耐心和礼貌容忍他母亲。因为某些原因,她终于逼到极限,开始低声诅咒地走路回家。当她察觉比利匆匆追上来时,背脊一僵,他连外套都没穿就跑出来。

“我真不能相信你就这样冲出来。”比利惊呼。“莎莎,停住,让我和你谈一谈!”

她步伐速度不变。“我不想谈!”

“别生我母亲的气!”

“我只气你不为我辩护!”

“莎莎,我总不能叫她不可自由的在她家里表达意见!你的反应太过度了。”

“她令人无法忍受!”

比利叹了一口气。“母亲今天非常生气。”他承认。“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该说我知道,我向来都知道,比利,难道你不了解她是多么讨厌我和任何与你交往的女人吗?”

“你怎会这样敏感?”他惊讶地问。“这么轻易发脾气不像是你,我必须说,你这一方面实在不吸引人,莎莎!”

现在她放下屏障,终于可以讲出心里的话令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欧?呃,我也不觉得你放任你母亲那样刺激我,算是有吸引力,而且更过分的是,你还期待我面带微笑的咽下去!”

比稍脸色沉重。“我不想和你吵,莎莎,以前我们从没吵过。”

她眼睛开始刺痛。“那是因为我以为如果自己够体谅、够容忍,你终究会感动,向我求婚,我等了四年,比利,希望全寄托在你母亲的同意上,呃,她绝对不会祝福你和我的婚姻。”

她不耐地拂去气忿的眼泪。“你一直要求我等,好象我的时间多得是,可是光阴太宝贵了,比利,我们浪费了好几年可以相处的时光,难道你不明白相爱的每一天的价值吗?有些人被无法跨越的距离所阻隔,只能终生怀念,却是徒然。可以去爱又不去爱,实在太傻、太浪费!”

她咬住下唇,来控制自己的情绪。“让我告诉你,金此利,你如果以为我乐于等待一辈子,那未免太愚蠢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愕然地问。

她停住脚步,直视着他。“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就无法忍受和我分开,也不会让任何人介入我们之间,而,而且早就会引诱我了!”

“莎莎!”他惊呼,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根本不像你,你在伦敦发生什么事?”

“没有,只不过探讨思考一些事。”她控制自我,夹杂着决心和渴望的凝视他。“我已经作了决定,比利。”

“欧,”他一脸不悦。“呃,我可不听指挥,女孩!”

“我真希望这是真的,恐怕这件事你是全凭你母亲作主,你和我都一清二楚,她是全心全意阻挠我们,我一直努力避免让你在我们之间作选择,可是实在没有其它解决的方式!”

莎莎深深吸口气。“我想嫁给你,比利,照顾你、当你的助手,可是过去四年来的“关系”,终究要有个结果,如果你不快点向我求婚——很快——我将永远终止这段关系。”

他脸色发青,两人相对无言,都很讶异她会这么强势,莎莎看见他眼中的怒气和受伤,但仍充满决心的凝视着他。

一股冷风吹来,比利冷得打咚嗦。

“我好冷。”他咕哝。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匆匆走向他母亲在等待的宅邸。

这幢父母住了将近四十年的小木屋,向来令莎莎感到安心,无论外面的世界风风南雨,有多少麻烦和困难,家意味着安全和宁静。

“莎莎,你回来得很早,”她的父亲艾克说道。他身材不高,一头白发,笑容满面的看着她。“过来吃一块何太太带来的蛋糕。”

“不,谢谢。”莎莎脱掉斗篷。“我想先进去休息。”

“哦,”访客布太太叫嚷着。“可怜的女孩,脸都冻红了,今天的风真冷,不是吗?”

“是的。”莎莎没有多加解释她的脸是气红的,不是因为天冷。

她勉强地对着两位访客笑了一笑、且即退回自已的房间。

坐在窄窄的床铺上,一波自怜横扫而来,莎莎从来不曾如此感觉到自己像个老处女,她挫败地咬着牙,用袖子擦拭湿润的眼睛,就在这一刻,她母亲走进来并关上房门。

“怎么了?”凯蒂静静地问。径自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腿上。

“你的客人——”

“哦,她们很乐于听你父亲那老掉牙的笑话,我们终于到一个年龄,使那些笑话听起来全像新的。”

她们一起呵呵笑,然后莎莎凄惨地摇摇头。

“或许我错了。”她承认,将金家发生的事和自己对比利下最后通牒的事全盘托出。

凯蒂关心的握住莎莎的手。“我不认为是错误,莎莎,你做了你觉得是正确的事,倾听自己的内心并没有错。”

“哦,我不确定,”莎莎可怜兮兮的用衣袖擦眼睛。“几天前,我的心说了一些很奇怪的事。”

“关于你的柯先生。”

莎莎愕然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谈起他的神情不太一样,语气也大不相同。”

莎莎只是大略描述俱乐部和它的所有人,但早该知道母亲会察觉到有未曾说出口的部分。”

她低着头说﹕“柯先生是个邪恶的人,妈妈,”她低语。“做过很多可怕的事情。”

“可是他身上有些东西勾起你的关心,不是吗?”

好几滴眼泪落在莎莎的腿上。“如果有人教导他辨认对和错,有人关心和爱他,他可以成为一个好男人,一个很好的男人。”

她不禁纳闷,如果柯瑞克是生长在绿林角一户好人家里面,会变成怎样,他会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一对无邪的绿眼睛,身体健康,营养良好,和其它孩子在草地上跑跳嬉戏。

可是这一幕景象散开,她只看见他是个扫烟囱的瘦弱孩子,当他爬上烟囱时,被烟灰呛得几乎窒息。

“俱乐部的总管告诉我,柯先生的潜力全被摧毁了,而他说得很对。”

凯蒂仔细地审视她。“莎莎、道个男人承认对你的感情吗?”

“噢,不,”莎莎匆促地回答。“至少......不是你和爸爸会赞同的那种感情。”

她羞红了脸,母亲却是一脸笑意,显然觉得有趣。

“我当然赞同这些感情,”凯蒂笑呵呵地说。“但是在婚姻的契合里。”

“谈柯先生没有意义,”她木然地说。“此利是我唯一想要的人,也是唯一有可能的对象,但是刚刚我已经破坏了嫁给他的机会!”

“没有人敢如此确定,”凯蒂沉思地说。“或许这正是他所需要的刺激。在内心深处,比利不想永远守着他母亲。除非他能离开她,开始自已作决定,否则是成不了真正的男人,在某方面说来,梅瑟是他的牢笼。而令我担心的,莎莎,是他不尝试脱离,反而把你一起关进去。”

“哦,不!”莎莎的下巴抽动着。“我绝对受不了一辈子都活在金梅瑟的掌控下!”

“这件事你应该仔细考虑。”凯蒂温和地说。“愿神祝福你们,这或许是能得着比利的唯一方法,”她拍拍莎莎的手臂。“擦干脸,亲爱的,出来见见客人,布太太又在问梅娜妲,我总是想不起来应该怎么告诉她。”

莎莎闷闷不乐地看她一眼,顺从地跟着母亲来到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