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先生在帮助士迪?”莉莉怒火冲天地质问。“趁他替我工作的时候?”

亚力点点头,握住她的手。“纳森怀疑葛士迪是某个偷窃儿童集团的一份子,甘诺克和他同谋。最近甘诺克除了正常薪资之外,还赚了许多“血汗钱”。”

“血汗钱?”莉莉迷惑地问。

“私人因他找回失踪儿童而付的酬劳,今年甘诺克开始为侦破这种案件收取酬劳。”

莉莉惊讶而忿怒地睁大眼睛。“然后集团绑架儿童……甘先生找回来……大家再来分赃所得的金钱?为什么除了我的妮可,其他的他都找回来了?为什么?”

“或许葛士迪说服他,留住妮可的利益更多,可以榨干你拥有的一切。”

莉莉僵住。“他是对的。”她木然地说。“我送出好几笔的财富,让他予取予求。”她垂下头。“欧,天啊!”她咕哝。“我真是个盲目的大傻瓜,让他们轻而易举就得逞了。”

她一直佝偻着身体,他的手放在她头上,缓缓地、重复地抚摸她的头发,直到这一刻为止,她都一直避开他的拥抱。但却容许这安抚的按摩方式,颈部紧张的肌肉逐断放松下来。

“别责怪你自己,”亚力温柔地说。“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又很害怕,他们因此才得以占便宜。当你为你的女儿担心受怕的时候,是不可能客观理智地分析这一切。”

莉莉的心中似乎充满各式各样的疑问,弄得她头昏。当他知道她过去的一切时,他是如何看待她的?是觉得同情或责备……他的仁慈会不会只持续到他认为她已坚强得足以面对他的拒绝的时候?

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接近他,除非知道答案。她宁愿自杀,也不愿强迫他接受自己……然而当他的手指在她发问游移时,理性的思考实在持续不下去,一股需要自体内涌起。她无法自抑地抬起头,用眼神静静地哀求,眼前她不在乎这是否只是同情,只要他抱着她就好。

“甜心。”亚力将她抱到大腿上,温柔地拥着她,她的脸埋在他颈间。

他似乎轻而易举地看透她的思绪,仿佛她是他把玩千万遍的珍宝。透露自己的秘密,她已经将掌控的权力交给了他。

“我爱你。”他贴着她的太阳穴,用指尖拂开她的秀发,说道。

“你不可能——”

“嘘,仔细地听我说,妮娜。你的过错、你的过去、你的恐惧……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感情。”

她用力吞咽,试着明白这句话。“我——我不喜欢那个小名。”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知道,”他温柔地说。“因为它让你回想起小时候的妮娜是一个害怕又热切,渴望被爱、被关怀的女孩。莉莉则坚强又勇敢,只要她高兴,全世界的人她都不在乎。”

“你喜欢哪一个呢?”她低语。

他勾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眼底,微微一笑。“全部的你,每一部分的你,我都喜欢。”

他肯定而保证的语气令莉莉震颤,但是当他低头欲吻她时,她瑟缩了一下,还没预备要迎接性感的接吻或是拥抱……她内在的伤口还太新……需要时间来痊愈……

“还不行。”她哀求地低语,害怕他会对自己的拒绝生气,然而他反而再次将她拥近。

她疲惫地叹口气,头倚在他肩膀上。

早上十点,莉莉已经来到海德公园的一角,从马车车窗观看外面的世界,卖牛奶的妇人、扫烟囱的工人、送报童和送面包的男孩依序到那些富有人家的门前按门铃。儿童们和他们的保母在街道散步,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至于他们的父母则要到下午左右才会起床吃早餐。远方传来禁卫军从营房行进到海德公园的鼓声和乐声。

一看见一个长长的人影站在街角的柱子旁时,莉莉的目光变得尖锐,那正是甘诺克。身着传统制服——黑长裤、马靴和一件钉着金铜扣的灰色外套,头上戴着扁帽。

莉莉吸口气稳定自己,探身到马车外面,摇手帕召唤。“甘先生,”她低低地说。“这边,请你过来一下。”

诺克走过来,和车夫闲谈一、两句,才上了马车。他脱掉扁帽,顺了顺头发,喃喃地招呼致意。就一个中等身高、身强体壮的男人而言,那张毫无特色的脸,看起来远比四十岁更年轻。

莉莉坐在他对面,点头致意。“甘先生,我很感激你愿意和我在此碰面,理由很明显,我不能让我的丈夫发现我和你之间的交易,他会坚持叫我解释清楚……”她佯装无助地望着他。

“当然,罗小姐,”诺克顿了一下,微笑地更正自己。“当然,现在是雷夫人了。”

“我的婚姻实在是出人意外,”莉莉自觉地承认。“在许多方面都改变了我的生活……只有一项例外,我仍然决心要找回我的女儿妮可。”

她扬了扬钱囊,轻轻地晃动。“现在幸运的是,我有资金来继续寻人的费用。在这件事上面,我仍希望由你来协助,就像以前一样。”

诺克的目光盯住那个钱囊,同时露出保证般的笑容。“就说我复职了,雷夫人。”他伸出手,她将那个小但饱满的钱囊递给他。“现在,请你告诉我士迪目前的状况。”

“我和葛士迪的联络并未停止,甘先生。事实上,昨天晚上他才大胆地和我面对面,做出全新的要求。”

“昨天晚上?”他惊奇地问。“崭新的要求?”

“是的,”莉莉不悦地叹口气。“你知道,以前士迪是只要钱就可以,那倒是我能够而且愿意提供的,只要我相信还有找回孩子的希望。可是昨天晚上……”她没说完,厌恶地摇摇头。

“什么样的要求?”诺克问道。“原谅我的直言不讳,他是向你做私人的要求吗,夫人?”

“不,虽然他的某些动作令我感觉无法忍受,但是他的要求比这个更糟糕,他威胁到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家、我的婚姻、我的社会地位,因为他有某种荒谬的野心,想变成社交圈的一份子!”当地看见甘诺克一脸讶异时,赶紧藏住心中的满意。

“我真是难以相信。”他勉强说道。

“是真的,”她拿起丝巾一角凑向眼睛,假装擦眼泪。“昨天晚上南夫人的生日宴会上,他来找我,打扮得像只招摇的孔雀,就当着上百人的面!他当面要求我为他介绍,当介绍人,好让整个社交圈接纳他。欧,甘先生,你应该亲自看看那可怕的场面。”

“那笨蛋!”他忿怒地脱口而出,没想到自己突兀的怒气有多陆异。

“好些人看见他,包括南爵士和我的丈夫。当我强哄他到一个隐密的角落,他奇特的野心完全显露出来。他说很快就会把女儿还我,但是首先要运用我的影响力,为他取得有社会影响力的地位。这个主意太不可行了,他在 意大利就是无赖,是个通缉犯!怎会幻想这里会有人欢迎他?”

“他不过是外国人渣,”诺克阴沈地说。“现在他不只是没价值,而且还极不稳定。”

“对极了,甘先生,反覆无常的人常会背叛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计划——犯下愚蠢的过错,是不是这样呢?”

“你说的对,”他突然平静地说。“他很可能变成自己贪婪之下的牺牲者。”

他冰冷的目光令她发毛,阴沈的脸有一种卑鄙的表情。阴森而残忍,这真是毫无疑问,莉莉心想,他打算了结葛士迪那种危险而且无法控制的行为。如果甘诺克真是士迪的同谋,他的财源和他们连在一起,就无法承受这种口风不紧的人。

莉莉急切地倾身向前,轻触他的手臂。“我祈求你会找到我的妮可。”她温柔地说。“甘先生,只要你成功,我可以保证有一笔丰富的回报。”她强调语气,而他显然上勾了。

“这次我不会令你失望。”他坚定地说。“今天早上我就恢复调查,雷夫人。”

“请你通知我进展的时候千万要谨慎,我的丈夫……必须保密……”

“当然。”甘诺克向她保证。他戴上帽子,向她道声日安,迳自下了马车,脚步轻快地走了,仿彿已下定决心。

他一转身,莉莉哀求的表情立即消失了,反而以冰冷的目光从车窗望着他的背影。“下地狱吧,你这个混蛋!”她低语。“同时带葛士迪一起去。”

莉莉将与甘诺克会面的细节告诉亚力和纳森先生之后,所能做的就是等待了。亨利和他的家庭教师前往大英博物馆研究希腊花瓶和骨董;家里所有的仆人都不知道有什么事,但是个个尽量压低音量,敏锐地察觉到屋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紧张。莉莉很想出门去驰骋一下,又怕一离开,会错过些什么。

她等得快发狂了,极需做些什么来分心。她干脆做刺绣女红,却老是意外地剠伤手指,直到她所绣的手帕染了丝丝的血迹。她不明白为什么亚力可以如此平静,关在书房中处理文件,宛如这不过是普通的一天。而她不知喝了多少杯的茶,走来走去。后来她试着看看书,就又静不下心来。最后她选择玩牌,一次又一次地玩牌直到动作变得机械化。晚餐时刻,她勉强咽下好几口食物的原因,是因为亚力的威胁利诱,嘲弄地说如果她饿死自己,对任何人都没有帮助。

她无法忍受寝室的安静,只好坐在前厅的长靠塾上,听亚力大声朗诵一本诗集。莉莉觉得他是故意选择那种最沉闷、最冗长的诗句,他低沉的嗓音、时钟的滴答声、晚餐时喝的酒,三者混合起来,令她眼皮沉重地掉下来。她沉沉地靠在椅垫上,觉得自己慢慢地飘入安静、灰色的睡眠里面。

可能过了好几分钟或是好几个小时,她听见亚力的声音在她耳边呼唤,温柔的手放在她肩上轻轻摇撼。“莉莉,甜心,睁开眼睛。”

“嗯?”她揉揉眼睛,困倦地呢喃。“亚力,什么——”

“纳森送信来了。”他说,替她穿上拖鞋。“跟踪甘诺克的人一路跟踪到圣盖耳贫民窟,纳森和十几位干员将他团团包围,我们必须立刻过去。”

“圣盖耳。”她重复一句,完全清醒过来,那是传说中伦敦最危险的区域,那里龙蛇杂处,俗称“圣地”,连警方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小偷和谋杀犯常在干完一票之后就躲进那些窄巷和弯道之中。

“消息当中有没有提到妮可?有任何儿童——”

“没有。”他为她系上一件深色的斗篷,在她还来不及再问问题之前,就带她坐上马车。莉莉一瞥见车外五、六个武装随从,便知道亚力可不想拿他们自身的安全来冒险。

马车辘辘地穿过街道,莉莉双手绞在一起,试着平静下来,但却感觉她的脉搏在恐慌中狂跳。他们所经过的街道越来越老旧、脏乱,建筑物紧密的衔接在一起,一股臭味从车窗外飘进来,令莉莉忍不住皱鼻。

马车停在一幢老旧、颓圮的客栈前面,亚力下车交代侍从和车夫,要他们小心地保护夫人。必要的话,有任何危险的迹象时,就先驶离马车。

“不:”莉莉呐喊,想要下车,可是亚力用手堵住门口,不让她出去。“我要和你一起进去!”她气极了。“你不可以把我留在这里!”

“莉莉,”他平静地说。“我很快就会让你进去,只是我必须先确定里面是否安全。你比我的生命更加宝贵,我不能让你冒险。”

“这里挤满了调查干员,”她火爆地说。“此刻或许是全伦敦最安全的地方!再者,我们要找的是我的女儿!”

“我知道,”他低声诅咒。“该死!莉莉,我知道里面的状况如何,我不要你受到任何伤害。”

她直视着他,轻声地说:“我们一起来面对,不要保护我,亚力,只要让我站在你身边。”

亚力望着她良久良久,然后突兀地伸手环住她的腰,抱她下车。她握住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向客栈门口,两位干员已经在那里等候,尊敬地迎接亚力。他们怀疑地看看莉莉,其中一位喃喃地说,闯入客栈的过程当中曾有一些伤亡,或许她还是别进去的好。

“她不会有事的。”亚力简洁地说,仍然握住她的手,在前带路。

建筑物里面的空气恶臭而且令人窒息,墙壁上满是昆虫在爬行,室内除了几张空桌子和地上简陋的床之外,别无其他家具,连破了的窗户都用稻草填塞。他们深入长廊,走向声音的来处,亚力感觉莉莉把他握得更紧,几乎攀着他。

他们来到一问挤满干员的大房间,他们正忙着盘问嫌犯,还有些儿童被人从角落拉出来,带到纳森面前。纳森站在中央平静地审视这一幕,温和地发号施令。亚力看见前方有三具尸体,脚步一顿,从褴褛的衣着来判断,显然是贫民。他听见莉莉的惊呼声,更仔细地察看其中一具。他用靴子推推那没有生命的躯体使他翻过身,葛士迪那对暗淡的眼睛瞪着他们。

莉莉倒退数步,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

亚力毫无感觉地打量那具血泊中的尸体。“刀伤。”他漠然地说,拉着莉莉和他一同进入拥挤的房间。

一看见他们,纳森示意他们留在原处,他自己则走过来。“爵爷,”他指指他们后面的尸体。“计划太成功了,一入夜,甘诺克就赶来这里,透过我们对贫民窟的专家克里的协助,才得以跟踪他来到这个地区。当我们的干员抵达时,诺克为了怕士迪出卖他,已经先下手为强。后来诺克对我们承认,他打算将孩子还给雷夫人,收取那笔赏金。”

纳森指着怏怏不乐的甘诺克,他被五花大绑,背对着墙坐在地上,身边还有四个同谋,全是绑架集团的人。诺克充满恨意地瞪着莉莉,但是她太焦虑,根本没注意,她的目光一迳狂乱地打量室内五、六个儿童。

“这些孩子呢?”亚力问。

“根据诺克所供述,全来自好家庭,我们会努力将他们归还——不求赏金,因为这纯然是因为一位干员的涉入,才导致这些儿童被绑架。”纳森轻蔑地望着甘诺克。“他令我们众人蒙羞。”

莉莉瞪着那些孩童,大多数是金发,满脸是泪地抽抽噎噎,挨紧那些徒劳无功、努力安慰他们的干员,这一幕真是令人心酸。

“她不在这里。”莉莉晕眩地说,脸色苍白恐慌。她向前移,努力看清面前的人群。“全部的孩子都在这里吗?”她问乔纳森先生。

“是的。”纳森静静地回答。“再看一遍,雷夫人,你确定这些都不是吗?”

莉莉用力摇摇头。“妮可是黑发,”她绝望地说。“而——而且她比这些孩子要小一些,只有四岁而已。一定还有其他的孩子,她一定是在这里,或许是在其他的房间,我知道她害怕时会躲起来。她很小,亚力,快帮我找——”

“莉莉。”亚力的手抓紧她,止住她狂乱的唠叨。

她颤抖地跟随他目光的方向,对面一位干员矮胖的身形挡住他们的视线,然后她看见角落里那个小身影,半隐在阴影当中。莉莉浑身一僵,狂跳的心几乎乱得使她无法吸气,那孩于无疑是她母亲的小翻版,眼睛大而黝黑,一张小小的脸,小小的手臂抓紧一个好像娃娃的布块。她站在阴影当中,严肃地打量眼前这一堆大人,因为她的安静,就像一只小老鼠从秘密的角落偷瞧似的,以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妮可,”莉莉哽咽地说。“欧,天哪!”

亚力放开她,她走向前,但是小女孩向后缩,谨慎地注视她。莉莉的喉咙发疼,笨拙地拭去脸上的泪水。

“你是我的宝贝,我的妮可。”她在孩子面前蹲下来。“妮可,”她用义大利语呼唤,努力压抑心中氾滥的感情。“我等了好久好久,一直想拥抱你。你记得我吗?我是你妈妈,我是你妈妈,甜心?”

孩子警戒地望着她,以意大利语回应。“妈妈?”她细声细气地重复着。

“是的,是的……”莉莉无法控制地啜泣,匆匆向前,一把抱起她,紧紧拥住孩子那宝贵的重量。“欧,妮可……你的感觉真好,真好……”她的手扒过那头细细的黑发,滑下女儿那脆弱的脊骨,妮可柔顺地倚偎在她怀里。“现在结束了,终于结束了。”她抬起她的小脸,望进那对有如自己翻版的眼睛。妮可的小手抬上来放在她颊边,然后好奇地移向她的前额和她闪亮的黑色鬈发。

莉莉泪流满面,亲吻女儿那肮脏的小脸,一面努力咽下自己的啜泣声。刹那间,那活生生的噩梦结束了,以前盘据在心头的冰冷也奇迹般地融化了,反而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平安感。她已经不记得免于苦涩和哀伤的感觉,而今世界上她渴望的所有东西全在这里了——女儿身体的温暖和仅仅存在于母女之间那种纯粹而完美的爱,在这一刻,世上宛如只有她俩的存在。

亚力望着她们,直到他的喉咙不适地绷紧。他从来没见过莉莉的脸如此温柔、如此充满母性的光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面,也没想像过的。他对莉莉的爱,突然间被一股深深的怜悯所改变,那股怜悯是他以前所做不到的。他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某个人的快乐和幸福比他自己的快乐幸福具有更大的意义。他尴尬地转身藏住自己波动的情绪。

纳森站在近处,满意地观察这一幕。“亚力,”他以公事化的态度说。“这似乎是个好机会来提一下费爵士最新的法案,他提议再设三个市办公室,那是我迫切需要的——”

“悉听尊意。”亚力沙哑地说。

“目前这个法案面临极大的阻力——”

“没有问题,你会得着的,”亚力发誓地说,别脸开去,用袖子擦拭湿润的眼睛,然后粗嗄的说下去。“就算我必须扭断国会中每个人的手臂,我发誓你一定会如愿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