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闲闲地转动手中的白兰地,站在亚力旁边,他们都专注在安排桌上的物品,用来说明他们所争论的战略观点。

“如果军团驻扎在这里 ? ”其中一位说道,移动一个鼻烟盒、一副眼镜和一个小人像到桌角。

亚力咧嘴而笑,用牙齿咬住雪茄,打断他的话。“不,如果他们分兵进攻,移到这里,和这里……不就容易多了。”他移动鼻烟盒和小人像,正好困住以一个小花瓶代表的敌方。“你们瞧,现在这个花瓶根本没有反击的机会。”

某人开口道:“可是你忘了剪刀和灯罩,它们处于主攻的地位,可以由后方突袭。”

“不,不 !” 亚力开口,可是洛斯打断他,将他拉离桌子。

“你的战略很有趣,”洛斯嘲讽地说,其它人继续作战。“可是有个缺点,表哥,你应该要留一条路以便撤退。”

亚力评估地回头看看桌子。“你想我应该把鼻烟盒留在原处吗 ?

“我谈的不是那讨厌的鼻烟盒,表哥,或是任何模拟的战役,”洛斯放低声音。“我指的是你那聪明的小妻子。”

亚力表情一变,银灰眸倏地像冰一般冷,他移开口中的雪茄,轻率地在左边的烟灰缸里捻熄。“说吧,”他轻轻说道。“小心地遣辞用句,洛斯。”

“我早说过,无法无天的莉莉不是那种能被一个男人长期拥有的女人,你和她结婚根本是个错误。亚力,她会愚弄你,这一刻她正使你成了儍瓜。”

亚力火冒三丈地瞪着他,真想把洛斯揍得鼻青脸肿,因为他竟如此恶毒地数落莉莉。可是首先他必须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她或许正陷在麻烦里面。

“她在哪里 ?

“很难说,”洛斯微一耸肩。“这一刻,我猜她已找着某个隐密的角落,和一位一无是处、佯装是子爵的意大利人亲密地拥抱。我想他名叫史蒂,听起来很耳熟吗 ? 我不认为。”

亚力那阴暗的表情震撼了洛斯的自信心,使他仿佛见到了魔鬼本人。然后亚力无声而迅速地离去。

洛斯悠然地靠着墙壁,双脚交叉,再一次确信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没有不到手的——只要他耐心等待。

“一如我预测的。”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将是下一位拥有她的人。”

“你永远也不会罢手,对吗?”莉莉在二楼隐密的小起居室中指责他。“永远如此,我再也找不回她!”

士迪轻声细语,试着安抚她。“不,不,小美人,很快就结束了,很快我就将妮可带来。可是首先,你要让这些人欢迎我,和我交朋友,这就是我多年来追求的目标,攫取金钱,让我变成伦敦的重要人物。”

“我明白了,”莉莉晕眩地说。

“意大利社交圈不欢迎你——天哪,你在那里是通缉犯——所以现在你想在这里找回地位 ? ”她憎恶地瞪着他。“我知道你在动什么脑筋,你以为可以和某位富有的寡妇或愚蠢的女继承人结婚,终此一生当个贵族人士。这是你的计划吗,你要我当介绍人,使你得以进入社交界 ? 你以为这些人会因为我的推荐而接受你 ? ”她爆发出苦涩而讽刺的笑声,然后奋力控制自己。“我的天哪,士迪,我才勉强被人接纳,根本没有一丝影响力 !

“你是伍佛顿伯爵夫人!”他冷硬地说。

“唯有出于尊重我的丈夫,这些人才勉强容忍我的存在。”

“我告诉你我要的是什么,”他毫不退让地说。“现在你要为我办到,那么我就把妮可还给你。”

莉莉疯狂地摇头。“士迪,这太荒谬了。”她绝望地脱口而出。“求求你,把女儿还给我。即使我愿意,也无法为你达成目的。你不适合社交圈,你操纵利用别人,而且轻视众人——你以为他们看不出来吗 ? 你以为他们不会知道你的真相吗 ?

士迪走过来,毛茸茸的手臂环住她,花香的古龙水味飘过她鼻端,令她震惊而反胃地瞪大眼睛。他用温热、潮湿的手摸她下巴,并移到她喉间。

“你每次都在问,什么时候把孩子还给你,什么时候这一切可以结束。”他狡猾地说。“现在我告诉你,很快就结束,但是必须在你帮助我成为社交圈的一份子之后。”

“不。”她说,当她感觉到他的手滑过胸脯时,不禁发出憎恶的呜咽声。

“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吗? ”他低语,对自己的诱惑力十分有自信,贴着她的身体开始亢奋起来。“记得我教你的爱的方式吗 ? 一起在床上,我给你欢愉,孕育我们漂亮的宝宝——”

“求求你,”她窒息地说,一直想避开他。“放开我,我的丈夫很快就会来找我,他嫉护心强,不会……”

突然间她察觉一股可怕而痛心的寒意,她住口不语,开始震颤,骇然地转头,发现亚力就站在门口,难以相信地瞪着自己,脸色灰白。

士迪随着莉莉眨也不眨的视线,发出细微的惊呼声。“雷爵爷,”他流畅地说,垂下抱住莉莉的双手。“我想你或许有一点小误会,我现在离开,由你妻子来解释,爵爷 ? 他狡猾地眨眨眼睛,得意洋洋地离开了,深信莉莉会找一些技巧的谎言遮掩过去,毕竟她所丧失的会比他多。

亚力的目光并未移开,一瞬也不瞬地盯住莉莉。他们不发一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僵持的沉默,宴会厅的笑语喧哗从楼下传上来,然而那似乎远在一个星球之外。莉莉明知道自己应该开口说话、移动或做些什么,以便抹去他脸上那可怕的表情,然而她眼前似乎只能站在原地,全身发颤。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伤痛得认不出来。“你为什么让他那样抱着你 ?

在恐慌当中,莉莉努力想找托辞,编个聪明的故事,让他相信是他看错了。以前她或许做得到,可是现在她变了,只能儍儍地站在原地,无技可施。她完全明白一只狐狸被赶到空地的反应——僵硬而胆怯,无助地等待结果到来。

见她不回答,亚力再次开口,表情扭曲。“你和他有暧昧之情。”

莉莉一脸骇然地被困住了,无言以对地瞪着他,沉默成了足够的答案。

亚力发出痛苦而粗嗄的呼声,转身不看她,过了片刻.,她听见他沙哑的低语。“你这个贱人。”

莉莉泪光盈盈地注视他大步走向门口,她已经失去他了,南夫人说的对……只有死亡和背叛能毁了他的心,现在她的秘密不再重要了。

她勉强发出哀求的呼唤。“亚力。”

他停住脚步,一手放在关着的门上面,背对着她。他的肩膀迅速地上下起伏,彷佛胸腔中的情感强烈得无法再容纳下去。

“请你留下来,”她破碎地说。“求求你,让我告诉你实情。”

她无法再承受面对他僵直的背影,半转身,双手抱住自己,深受煎熬地吸口气。

“他叫葛士迪,我们在意大利认识,变成情侣,不是最近,而是五年前,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人。”她咬着嘴唇,直到它尖锐的作痛。“看见那么令人厌恶的男人,明知道他和我……”她啜泣着。“你一定觉得作呕,我也有同感。那次经验可怕得使他不想再和我有牵连,我也以为可以就此摆脱他。可是……事情不尽如人意,那一夜之后我的生命整个转变了,因为我发现……我发现……”

她对自己的结巴和懦弱不耐地摇摇头。强迫自己再说下去。“我怀孕了,”亚力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既害怕又羞愧,不敢看他。“我生了个女儿。”

“妮可。”他的声音浓浊而怪异。

“你怎么知道 ? 她呆呆地问。

“你在梦里说的。”

“当然,”她自嘲地笑,泪水汩汩而下。“我在梦中似乎相当活跃。”

“继续。”

她用袖子擦掉眼泪,稳定地说下去。“我和妮可、莎丽姑姑在意大利住了两年,又让士迪知道这个秘密。我心想,他有权利知道,或许会对孩子感兴趣。他当然不在乎,也不来看我们。后来莎丽姑姑去世,我只剩下妮可一个人,然后有一天我从市场回来,发现……”

她颤声而口吃地说下去。“她不见了,被士迪带走了,我知道是他,因为稍后他送来妮可那天穿的衣服。他把宝宝藏起来,不肯还我,一再要钱,从不满足……他不肯让我见她,一再需索,偏偏警方又束手无策。士迪涉及某些不法活动,被迫离开意大利,逃避通缉。他告诉我要把女儿带来伦敦,我也跟着回来,还雇一位侦探搜寻妮可的踪迹。但只发现士迪加入某个不法组织,连络网遍及好几个国家。”

“柯瑞克知道这一切。”亚力平板地说。

“是的,他想帮忙,但也无能为力,主控权全在士迪手中。”她努力控制自己。“我尽过一切努力,照他要求的去做,但是它永无止尽。每天晚上我都担心妮可有没有生病,是不是在哭,是不是忘记我了。”

她的喉咙痛苦的紧缩,只能勉强低声地说:“就在前一天,他让我看见妮可……我确定是她……可是他不让我摸她和她说话……我想她不认得我了。”

莉莉说不下去,觉得自己似乎一碰就会粉碎,她需要独处……这一生当中从来不曾如此无助、没有防卫。但当她勉强战胜麻木要走开时,感觉亚力的双手扣住她的上臂,剎那间,她从体内深处发出支离破碎的啜泣声,强得令她浑身震颤。他迅速地将她转过身来,抱在宽阔的胸前,她软软地靠着他,心碎而无法抑制地哀泣,宣泄出郁积多年的感情。

热泪自她眼中滴到他的衬衫上面,莉莉抓紧他,伏在他怀里,宛如这是世上唯一安全的天堂。她狂乱地蠕动想要挨得更紧更近,直到最后才慢慢了解到,根本没有挣扎的必要,因为亚力不会走掉。

“没事了,亲爱的,”他低语,伸手抚摸她黑色的鬈发。“没事了,你不再孤单了。”

她努力止住那似乎从喉咙中撕裂出来的痛苦啜泣,但仍止不住抽噎。

“放轻松,”他对着她的头顶呢喃,抚摸她颤抖的身躯,而她完全降服在撼人的哀伤之中。“现在我明白了,”他沙哑地说,眼睛在刺痛着。“我了解一切。”

他很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代替她的这些苦难,他亲吻她的头发、湿湿的脸、抓紧他肩膀的小手,心中强烈地希望能将她的哀伤吸入自己体内。他紧紧地抱住她,贴着自己庇护般的力量,而她终于瘫软下来,眼泪开始停止。“我们会查出她的下落,”他粗声地说。“无论要用什么代价,我们一定能把她找回来,我发誓。”

“你应该要恨我,”她破碎地说。“应该休了我这个妻——”

“嘘,”他收紧臂膀,只差没令她瘀伤。“你这么小看我吗 ? 该死 ! 他的唇压在她发间。“你根本不了解我,以为我不会想帮助你吗 ? 我一知道就会把 你抛弃 ? ”

“是的。”她耳语。

“你该死!”他的声音充满怒气和怜惜,他强迫她仰起脸来,她眼中的绝望引发一股冰冷的压力掐住他的心脏。

亚力召唤一个仆人指示,他们要如何才可能不引人注意的离开,同时也叫这位仆人去通知南夫人,莉莉头痛不适,要提早离去。在离开之前,亚力先行搜索宅邸一番,但是士迪已识相的先行离去了。

莉莉哭得筋疲力尽,被迫要靠着亚力的扶持。他一把抱起她,踏上密闭的马车,对于一脸惊讶的车夫并未多加予解释。一坐进车里,他伸手要抱她,但是她轻声婉拒,颤抖地告诉他自己已好了许多。他们快速地返家,亚力心中充满淹没的思绪和感受。

了解到莉莉所承受的一切令他气极败坏,她竟然选择独自承受,隐瞒退缩,在守密的基础上建立防卫工程,心甘情愿的独自承受这一切苦难……然而明白这一切并无法阻止他因她而感到的哀伤。他无法唤回岁月重新再来,甚至也不能肯定是否真能找回妮可,但他愿意上天下地地搜寻。一股炙热的怒火在他心中扩散开来,仿佛来自骨髓深处……他气她、气瑞克、气那该死而无用的侦探、气那个始作俑者的意大利混蛋,同时也更气他自己。

可是另一部分的他吓坏了,莉莉这么久一直怀着希望……万一失望了,万一妮可找不回来,她将永远不会再一样,他所热爱的娇笑声和热情或许就此永远消失了。他见过那些失去他们所深爱着的人,也看过他们身上的变化,他自己的父亲就因此成了一具空壳,渴望死亡,因为生命对他已经全无吸引力。亚力想求莉莉千万要坚强,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早已没有剩余的精力,她的脸色憔悴、疲惫,眼睛无神。

他们抵达天鹅庄,亚力陪着莉莉走到前门。柏顿立即担忧地迎过来,狐疑地瞪着莉莉。

他看向亚力。“你们提早回来了,爵爷。”

亚力没时间解释,催促妻子向前。“给她喝一杯白兰地,”他简洁地告诉柏顿。“必要的话,强行灌下她的喉咙,别让她离开或出去。请何太太替夫人准备洗澡水,任何时候都要有人守着她,直到我回来。你明白吗 ?

“你不必担心,爵爷。”

亚力和他相视一眼,微微放松下来,柏顿的沉着令他安心,也很感动,因为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在过去两年的噩梦当中,尽全力地照顾莉莉。

“真好,不必再伪装了,”莉莉走进屋里。“双份白兰地,柏顿。”她停下来,扭头看她丈夫。“你该死的要去哪里 ?

她那一闪而过的精神使亚力感觉好一些。“等我回来再告诉你,我很快就回来。”

“你无能为力的,”莉莉疲惫地说。“瑞克全都试过了。”

虽然满心同情和爱怜,亚力仍忍不住冷冷地看她一眼。“显然你没想过,”他轻快地说 ,“我的影响力不是柯瑞克所能及。去喝你的白兰地吧,甜心。”

他的傲慢令她气恼,正要开口回答,可是他已经转身走下台阶。他在最后一阶停住,再次对她说:“告诉我,你雇的侦探的姓名。”

“诺克,甘诺克。”她苦涩地笑了。“一流的干员,金钱所能买到的最佳人选。”

乔纳森先生在几年前表现卓越,成为伦敦市首席的治安官,因为亚力运用他的影响力,支持支持并通过一椿法案,成立了几个办公处所。当时的政治斗争相当激烈,面对来自一群支持“正义交换”的势力反对,他们习惯用金钱贿赂,或女人甚至美酒来改变判决。亚力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进行辩论、公开演讲,争取私人协助,才促使法案得以通过。他这么做,不只是出于个人信念,认为这个法案有其价值,更因为纳森和他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好朋友,是个正直廉洁、有勇气的人。

亚力到访时,纳森露出平静而友善的笑容。“哈啰,亚力,好久不见,欢迎欢迎。”

亚力伸手握住他的手。“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拜访。”

“我很习惯,这是我工作的特性。根据我妻子的观察,她唯一希望能见到我的时候是一天中的中午。”

纳森领着亚力走向他的书房,坐在深色皮椅上。“现在,”他静静地说。“客套话说够了,你越快告诉我问题所在,我们就能越早解决。”

亚力尽可能简洁地说出整个状况。纳森深思地聆听,偶尔问几个问题。他不认得葛士迪这个名字,可是甘诺克这个名字倒是十分有帮助,亚力说完之后,乔纳森背靠着椅子沉思。

“偷窃儿童在伦敦是一项相当兴盛的事业。”纳森嘲讽地说。“漂亮的小男孩或小女生是一种获利可观的货品,轻易地可从商店、公园,甚至婴儿房中被掳走。他们通常被卖到国外市场,相当方便,脱手容易,而且不留痕迹。”

“你想士迪或许涉及这种勾当 ?

“是的,我确定他是其中的一员,从你的描述中判断,他似乎不是那种独自犯案的类型。”

随之而来的沉默似乎永无止尽,直到亚力再也忍受不了。“天杀的!是什么 ?

纳森忍不住嘲笑朋友的欠缺耐心,然后脸色一正。“我在思考某些令人忧虑的可能性。”他终于开口。“你妻子所雇用的那个人甘先生,是西敏寺警官的骄傲,雷夫人想当然耳会认为他值得信任。”

“他是吗 ? 亚力简洁地问。

“我不确定,”纳森长叹一口气。“在执行勤务当中,亚力,我手下的警官变得十分熟悉黑社会和它的运作,有时候他们会抵抗不了诱惑,以邪恶的方式利用这层关系……用无辜的生命交换金钱,因此就背叛了他们所应遵守的原则。我怕你的妻子和她的女儿就是这种邪恶交易下的受害者。”

他憎恶地皱起眉头。“今年诺克赚了很多『血汗钱』 ,方式是来自找回失踪儿童的回馈。他异乎寻常的成功率,让我怀疑他可能和绑架儿童的罪犯连手,提供情报,通风报信,警告他们何时变换藏匿地点,避开警方的追捕,可能实际上甘诺克正是葛士迪的同伙。”

亚力表情变硬。“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若你容许,我倒想设下陷阱,利用雷夫人当饵。”

“只要她没有危险就可以。”

“绝对不会有危险。”纳森保证。

“她女儿呢 ? 亚力简洁地问。“这个陷阱有助于找到她吗 ?

纳森迟疑了一下。“如果幸运,应该是这样。”

亚力揉揉前额,闭上眼睛。“天杀的!”他咕哝道。“我能告诉我妻子的消息实在不多。”

“目前仅能这样了。”纳森静靜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