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伦敦的途中,亨利似乎觉得有必要数算亚力对他所做的一切仁慈而且不自私的事,溯自他婴儿时代开始.莉莉这个唯一的听众,只能倾听,别无选择,她仍自认当以极大的容忍力来捱过耳朵的肆虐。亨利就斜倚在对面的座位上,形容当他被困在衣橱上的时候,亚力爬上去救他:亚力教他游泳。还有那些数不清的黄昏,他们在一起玩士兵的游戏:亚力还帮助他学习数数儿……

“亨利,”莉莉终于打断他的故事,咬着牙说。“我有种印象,你似乎企图说服我某些事——是不是你哥哥不像他外表那样无情无义呀?”

“是的,”亨利似乎对她的敏捷反应印象深刻。“对极了!哦,我知道亚力偶尔会那样,可是他很有爱心。如果不然,你可以吊死我。”

莉莉忍不住笑了。“亲爱的孩子,我对你哥哥有何看法都无所谓。”

“可是如果你认识我哥哥——真正认识他!你会非常喜欢他。”

“我已经很认识他了。”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七岁时,他送我一只小狗当圣诞礼物。”

“亨利,你这么执意要我喜欢你哥哥,有任何特殊的理由吗?”

他微笑地转转眼珠子,似乎在仔细考虑他的答案。“你打算阻止亚力和苹妮结婚,对吗?”

莉莉哑然无语,警觉地想到自己和大多数的成年人一般犯同样的错,低估了孩子的智慧。亨利是个极有洞察力的男孩,当然能察觉他哥哥和罗家姊妹之间的处境。

“你为什么这么想?”她询问。

“你们争论时都很大声, ”亨利告诉她。“而且仆人们都在谈论。”

“如果我真的阻止这桩婚礼,你会感到遗憾吗?”

男孩摇头以对。“哦,苹妮还好,可是亚力不爱她,不像……”

“洛琳。”莉莉淡然地说。

每次提及那该死的女人的名字,她就有一种讨厌的刺痛感,那个洛琳究竟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令亚力对她如此疯狂?

“你记得她吗,亨利?”

“是的,虽然当时我还小。”

“而你现在已经老到……几岁了,十一?还是十二岁?”

“十二。”她的揶揄另他咧着嘴笑。“你很像她,你知道吗?除了你更漂亮,更老一些。”

“呃,”莉莉说道。“我几乎不知道是该受宠若惊,或是觉得被冒犯。说说你对她的看法。”

“我喜欢她,洛琳很活泼,不像你,她从来不会惹亚力生气,总是令他笑。现在他几乎不笑了。”

“可惜。”莉莉心不在焉地说道,想到他们在大厅玩扑克牌时,亚力那短暂而迷人的笑容。

“你要和柯瑞克结婚吗?”亨利客客气气地问,仿佛这纯粹是出于学术研究的兴趣。

“天哪,不! ”

“那你除掉苹妮以后,可以嫁给亚力。”

莉莉哈哈大笑。“除掉她?天哪,你说得好像我要把她丢进泰晤士河一样!首先,我亲爱的孩子,我永远不打算和任何人结婚;第二,我甚至不喜欢你哥哥。”

“可是我不是告诉过你,当时我怕黑,亚力来我房间,告诉我——”

“亨利。”她警告地说。

“让我说完这个故事。”他坚持。

莉莉呻吟地靠着椅背,雷亚力诸项美德的清单说明又继续下去。

瑞克和伍斯手搭在大厅的桌子上,讨论各项有关面具舞会的准备事宜,他们唯一共同的意见是以罗马殿堂的形式来装饰大厅。瑞克希望这个舞会反映出罗马文明全盛时期的败坏,不幸的是,两人对于如何达到那种效果各执一词。

“好吧,好吧,”瑞克终于怒冲冲地说。“你可以在墙上挂柱子和银饰——但是这意味着姑娘的打扮听我的。”

“把她们全漆成白色,披挂床单,像雕像一样?”伍斯疑心地问。“她们整个晚上要做什么?”

“站在盛开的花台上!”

“她们的姿势持续不了十分钟!”

“我付钱,她们会照做。”

“柯先生,”伍斯不再平静。“即使你的构想可行——事实不然——我相信这会使整个盛会转向庸俗华丽的气氛,及不上柯氏俱乐部惯有的水平。”

瑞克蹙眉。“这是什么鬼涵义?”

“他是说。”莉莉的笑声从身后传来。“这样做没品味,你这个没教养的伦敦人。”

瑞克笑着转身,看见莉莉站在那里,一身打扮极其美丽。莉莉奔向他,笑着任他抱起她转了好几个圆圈。

“吉普赛小姐,从乡下回来了。”瑞克说。“你给伍斯顿伯爵他应得的处罚了吗?”

“不。”莉莉跟他翻翻眼睛。“可是我跟他还没完呢!”置身在俱乐部那熟悉的气氛当中,莉莉愉快地叹口气。“伍斯,英俊的家伙。我不在,一切还好吗?”

“勉强可以忍受。”

瑞克环住她的肩,拉她走向角落。“你看起来糟透了,怎么一回事,小可爱?”

“伍佛顿伯爵令人难以忍受,”莉莉简洁地说。“我打算用戏剧化的方式。”

“戏剧化。”他重复道,仔细打量她。

“首先,我已经绑架他弟弟。”

“什么?”瑞克随着莉莉手指的方向,看见那个金发男孩在大厅另一端等待。那孩子正睁大眼睛,打量周遭的环境。“见鬼!”瑞克惊呼一声。

“我为伍佛顿伯爵设计一个陷阱,以亨利为饵。”

“天哪!你这次太过分了。”瑞克的语气令莉莉发冷。

“我要你替我留住亨利,瑞克,只要一个晚上就好。”

瑞克脸上的友善全然消失无踪,冷冰冰地看她一眼。“我从不让儿童进俱乐部。”

“亨利是个天使,绝对不会惹麻烦。”

“至少过来见见他。”莉莉哀求。

“求求你,瑞克,”她拉他的手臂。“亨利想到能见你就觉得很兴奋,他认为你是英王之外,全英格兰最重要的人。”

瑞克眯起眼睛。

“求求你!”

“好吧,”他终于说道。“我说完哈啰,他就得走。”

“谢谢你。”莉莉赞同地拍拍他手臂。

瑞克低声咕哝,任由她把他拉到门口,亨利正等在那里。“柯先生,”她说。“我向你介绍这位雷亨利爵士,他是伍佛顿伯爵的弟弟。”

瑞克装出最彬彬有礼的笑容——这通常是保留给来访的王族——对亨利优雅地一鞠躬。“欢迎来到柯氏俱乐部,爵士。”

“这比我想象的更好,”亨利惊呼一声,抓住瑞克的手,捏得很用力。“太棒了!棒极了!”他抛下他们,像只好奇的小狗梭巡整个房间。当他接近赌桌时,神态肃穆得仿佛那是圣物。

“你会玩吗?”瑞克问道,那孩子的兴致勃勃令他觉得很有趣。

“会,但不是很好,罗小姐教过我。”亨利敬畏地摇摇头。“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真的在这里,我的天!”他十分敬畏地望着瑞克。“你真是最令人惊奇的男人,只有天才才能创造出这个地方。”

“天才,”瑞克嗤之以鼻。“算不上。”

莉莉觉得亨利未免太夸张了。

瑞克则迅速软化下来,他洋洋得意地转向莉莉。“这位可不是没脑筋——”

“我只是复述大家说的话而已。”亨利说得真诚极了。

瑞克忽然用力拍拍他的肩。“好孩子,和我来,我来介绍你认识一些美女。”

“不,瑞克,”莉莉警告。“亨利不可以碰骰子、酒和女人,他哥哥会砍了我的头。”

瑞克狡诈地俯视亨利。“什么?她以为这里是该死的育幼院吗?”他把亨利拖开,以教训的语气说道:“我有全英格兰最好的女人,从来没有任何男人抱怨过……”

莉莉和伍斯可怜兮兮地对看一眼。“他喜欢这孩子。”伍斯说。

“伍斯,别让亨利发生任何事,也别让人看见他,只要给他一副扑克牌,他可以自娱好几个小时,千万别让他堕落或受伤害。”

“当然。”伍斯向她保证。“你要他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早上,”莉莉深思地叹口气,前额皱在一起。

伍斯彬彬有礼地弯起手臂。“我护送你上车,小姐。”

莉莉勾住他的臂弯。“现在的雷爵士应该快发狂了,不知道亨利去了哪里。”

“你有留字条吗?”

“没有,伯爵不是傻瓜——不必太久就会想出端倪。他会在今晚到伦敦,届时我会准备好面对他。”

无论赞同与否,伍斯对她像对瑞克一样的忠诚。“我如何帮你?”

“如果万一伯爵先在这里出现,指示他到我的公寓。千万别让他看到亨利,否则我前功尽弃。”

“罗小姐,我一直认为你是我今生仅见最聪明的女人——”

“呃,谢谢你。”

“——可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当然! ”她笑得志得意满。“我正要教伍佛顿伯爵一堂他永远忘不了的功课。”

当众人发现亨利不见,开始搜寻时,一位女仆说她曾看见罗小姐离开之前,和小主人说过话。亚力十分确定他弟弟和莉莉在一起,那该死的女人带走他弟弟,只为叫他去伦敦。呃。他会去,把她家拆成一块一块。他已经等不及找到她,让她痛悔当她执意要和他作对的那一天。

当他抵达葛罗士诺广场时天色已暗,车夫还没把车停好,他已经一跃而下,寒着一张脸,大步走上三十九号的台阶,用拳头砰砰敲响大门。片刻之后,一位高大、蓄胡须的佣人领班来应门,他的相貌令人印象深刻,面无表情的脸露出一股权威感。

“晚安,雷爵爷,罗小姐正在等你。”

“我弟弟在哪里? ”亚力不待回答,已经自行开门。“亨利!”他的吼声令墙壁颤抖。

“雷爵爷,”领班彬彬有礼地说。“如果你走这边——”

“我弟弟呢?”亚力大嚷。“他在哪里?”他懒得配合领班从容不迫的步伐,一次连跨两阶。“亨利?亨利,我要撕开你的四肢.至于罗小姐……如果她聪明,最好先爬上她的扫把,在我抓到她之前逃之天天!”

莉莉冷静而有趣的声音从二楼传过来。“伍佛顿爵士,你把我扫出你家,却自以为有权利冲进我的家来大吼大叫!”

亚力随着声音推开第一扇门,却是一间空空的起居室。“你在哪里?”

她的狂笑声飘过来。“在我卧室里。”

“亨利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请你停止那贵族的叫嚷,爵爷,我想连受伤的熊都没你这么吵。”

亚力冲向下一扇门,砰地推开,一踏进去,才瞥见贴金的山毛襻和金色的丝缎垂帘,还来不及转头,头颅就挨了一记。他惊讶得痛呼一声,仆倒在地,四周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黑色迷雾笼罩下来。他抱住自己的头,沉进无边的黑暗中。

莉莉手握瓶子,站在他上方,心中混合着不安和胜利感。亚力像只受困的老虎,金发贴在地毯上面。“柏顿,”她喊。立刻过来这里,柏顿,来帮我把雷爵士抬到床上。”

领班走了过来,好半晌的时间,他一直愕愕地站在门口,目光从莉莉手中裹着布条的瓶子栘到亚力倒地的身躯。他已经目赌过数百次莉莉离经叛道的行径,但这是他第一次失去冷静的外表。他勉强戴上泰然自若的面具。“是的,小姐。”他终于说道,俯身将亚力抬上肩。

“小心,别伤害他。”莉莉焦躁地说。“我是说……别让他再受额外的伤害。”

柏顿喘吁吁地将亚力放在床上,然后直起身来,拉直自己的衣服。“还有别的事吗,罗小姐?”

“是的,”莉莉坐在床边。“绳子。”

“绳子。”柏顿毫无表情地重复。

“当然是把他绑起来,我们不能让他跑掉,对吗?欧,动作要快,柏顿,免得他很快就苏醒过来。”她深思地审视她的囚犯。“我想我们应该脱掉他的外套和靴子……”

“罗小姐?”

“是的?”她从沉思中抬起头来。

柏顿用力吞咽着。“我可以请问雷爵士要留多久吗?”

“呕,只是今晚而已,派人将他的马车拉到后面,留车夫过夜。”

“很好,小姐。”

柏顿去找绳子时,莉莉走向躺在她床上的巨人,一刹那间,她相当惊讶于自己的所作所为。

亚力没有移动,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似乎显得年轻而脆弱,有如羽毛般的睫毛在颊上投下阴影,少了惯有的皱眉,他看起来好……纯真。

“我必须这么做,”她懊悔地说。 “我必须。”她倾身向前,轻轻地抚平他的头发。

她决心让他更舒适一些,伸手解开他黑色的领巾,那条丝巾仍然带着体温的温暖。她沉默地瞅着他,解开他的背心以及白色亚麻衬衫上面的两颗钮扣。她的指关节拂过他喉咙基部紧绷的肌肉,一股奇特而怡人的震颤窜过她全身。

她惊奇地轻触他古铜色的颊、严厉的下巴、柔软的下唇曲线,他的胡渣已经开始冒出来,使他的下颚有些扎入,没有一位堕落的天使能拥有这般惊人的混合。她看见他脸上的紧绷,即使在昏迷中那紧绷仍然存在,看来是太多酒精、太少睡眠的缘故,再加上许久以前的悲伤,才会在他五官上投下抹下去的阴影。

“你和我在某些方面很相像,”她呢喃。“一样的骄傲、暴躁和顽固,你宁愿移山只求得着你所要的……可是你,我可怜的东西,甚至不知道山在哪里。”她笑着回想起他曾将她的衣裳抛到卧室的窗外。

出于突如其来的冲动,她俯身,温柔地轻吻他的唇。他的嘴唇温暖,没有反应。她想到他在书房当中残忍而亲昵地吻她的方式,她拾起头,俯视着他。“醒一醒,我的睡王子,”她呢喃。“现在该是你明白我能做什么的时候。”

亚力徐徐地苏醒,懊恼地暗忖究竟是谁在附近敲鼓……砰……砰……鼓声在他头颅当中回响,他瑟缩着,转动疼痛的头贴向附近一个凉爽而安抚人的压力。

“好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好了,你没事了。”

亚力睁开眼睛,看见头顶上方有张女人的脸,他猜想自己一定又再次梦到莉莉。这是她那对恍如黑曜石颜色的眼睛;还有她的嘴,弯成一抹令人全无防卫的笑容,他感觉到她柔柔的手指拂过他的脸。

“该死,”他咕哝。“你永远都要缠着我吗?”

她笑得更深。“那完全在于你,爵爷。不,别动,你会甩掉冰袋,可怜的头,我试着不要敲得太重,可是又得够用力,以免再敲第二次。”

“什——什么? ”他昏昏沉沉地问。

“我拿东西打你的头。”

亚力开始有知觉地眨眨眼睛,明白这不是梦境。他记得自己冲进她房里,头上受到重击,他含糊地诅咒。莉莉双脚交叉坐在他床边,自己则四肢伸展地躺在床上,莉莉一脸平静之下,有一种胜利的表情使他的神经警戒地嘶嘶作响。“亨利——”

“别担心,他没事,绝对没问题。”她保证地微笑。“他在我朋友家过夜。”

“哪个朋友?”他责问。“是谁?”

她揉揉颈背酸疼的肌肉,打了个呵欠。“照我们的约定,石芮德到雷风园,说服苹妮和他在今晚去苏格兰的格雷塔格村结婚(译注:此村为私奔者的结婚地。 ) 。我自愿负责留住你,等我放你的时候,你做任何事都迟了。我不能让你拥有苹妮,因为芮德如此深爱着她,会使她幸福,至于你……你受创的自尊很快会复原。”她对着他充血的眼睛微笑。“我说过你不会得到她,你应该认真看待我对你的警告。”她微偏着头,等候他的反应。“嗯? ”她催促着,想得到胜利的奖赏。“我很想听听你对这一切的意见。”

亚力过了良久才回答。“我的意见?你应该开始跑,跑得越远越好,千万别停下来,并且祈求上天,别让我抓到你。”

只有雷亚力在手脚被捆时,还能把话说得这么吓人,这不是空泛的威胁;反而含有致命的目的。莉莉轻率地加以忽略,认定自己可以应付一切的麻烦。

“我是帮你一个大忙,”她指出。“现在你可以自由地去找别人,远比苹妮更适合你的人。”

“我要你妹妹。”

“她永远无法取悦你。天哪!你不会真想和一个永远怕你的女孩结婚吧,会吗?如果你有一丝丝的理智,下次会选一位稍有理智的女孩;或者不然——或许你仍然会向另一只柔顺胆怯的绵羊求婚。爱逞威风的人向来都被那种类型的人吸引。”

头疼和挣脱不开的挫败,以及一股难以置信的怒火令亚力昏昏沉沉,他所爱的每个人都被带走了——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还有洛琳。他让自己相信永远不会失去苹妮——至少这似乎是个可依赖的人,想到自己必须再忍下去,他就真的要疯狂了,他的下颚肌肉抽搐着。

“莉莉,”他沙哑地说。“解开绳索。”

“为了我的性命,千万不能解。”

“这是你唯一保命的方式。”

“早上才解。”她保证。“然后你可以自由地去找亨利,带他回家,拟定你的报复计划,我不在乎,反正苹妮已有好归宿。”

“你不会有安全的日子。”

“在此刻,我倒觉得很安全。”她鲁莽地微笑。然后她似乎认出在他怒火之下澎湃的感情,她眼中那邪恶的兴趣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温柔的东西。“你不必担心亨利,”她说。“他很好——瑞克的助理会好好照顾他。”她狡黠地笑了。“回伦敦途中,亨利对你百般赞美,一个令孩子如此倾心的男人不会太可怕。”看着他的脸,她的手各自撑在他身体两侧,微微悬在他上方。“可是困扰你的不是亨利,是什么?”

亚力闭上眼睛,试图祛除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希望这场噩梦旋即结束。可是她继续用她温柔的话语融化他的防卫,轻率地挑开刺痛的伤口。

“以前从来没有人强迫你做任何事,对吗?”

他专注在呼吸的稳定上,努力排开她的声音。

“何必如此痛心失去我妹妹?你可以再找像她一样的,如果那是你真正想要的。”莉莉深思地说。“如果你这么一心一意要找某个不会干预你对洛琳回忆的人。”她注意到他屏住呼吸。“真可惜!”她摇摇头。“很少男人会哀悼这么久,这反映出你爱的能力,或是你的顽固程度,究竟是哪一项呢?”

亚力猛地睁开眼睛,莉莉愕然发现银灰眸深处由冰冷转成雾蒙蒙,心中突然有股同情。

“你不是唯一失去某人的人,”她静静地说。“我也有过,我太明白自怜的经验,没有用的,一切都挽不回来。”

“如果你以为失去那个自恋狂的花花公子,足以和我失去洛琳的痛苦相比较——”

“ 不,我不是指他。”莉莉惊讶地瞪着他,纳闷他知道多少,想必是芮德告诉他的。“我对汉理的感觉不过是一时的糊涂,我所深爱而失去的完全是另一位,我甚至愿意为……他死。我仍然愿意。”

“是谁?”

“那是个人隐私。”

亚力垂下头。

“或许你的脾气今晚会冷却下来。”莉莉评论道,细心地重新拉好他的衣领,宛如他是一个玩具,她知道自己漠然不动的态度会更激怒他。“当你理性地回想,就会明白这样对大家都最好,甚至包括你。”

她注意到他紧绷的手臂。“不要,只会伤害你自己,还是放松吧!可怜的亚力,你一定很难接受自己被女人打败的事实。”她眼中满是同情的笑意。

“终此一生,我会珍惜这个回忆,伍佛顿伯爵完全任我宰割。”她倾身,嘴巴几乎触及他。“如果你能松绑,你会怎么做,爵爷?”

“掐死你。”

“会吗?或者你会像在图书室那样地吻我?”

他眼睛一闪,一抹红色染上他的颧骨。“那是一项错误。”

他轻蔑的语气刺伤莉莉,以她和男人在一起的经验——汉理的恶意抛弃、士迪的忿怒与失望,连瑞克对她都缺乏“性”趣——在在告诉她,她缺少某种令人渴望的女性特质,现在亚力又加入这张名单。

为什么她不像别的女人,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因素使她这么不吸引人?某种邪恶的冲动促使她向亚力显示他是多么无力,她倾身靠近,呼吸拂过他的下巴。“你让我在图书室处于不利的地位。”她说。“你有没有被强吻过,亚力?或许你想知道那种感受。”

亚力瞪着她,仿佛她发疯了。

她顽皮地笑一笑,低下头轻轻吻他僵硬的唇,他的头猛地向后缩,宛如被火烫伤。她正尽全力折磨他,首先是亲吻,接下来或许会一根一根地拔光他的胸毛。

莉莉沉默地打量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是因为怒气吗?可不可能是她的吻影响到他?

这个念头令她着迷。“我该认为这是另一个错误吗?”她耳语。

亚力目瞪口呆,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莉莉挪了那必要的半吋,使她双唇触及他的嘴。亚力急急吸口气,这次他没有试图退开。她的唇轻轻地移动,只有给与疑问般的压力,亚力紧紧闭住眼睛,容忍她的吻,仿佛她正使他承受某种痛苦的折磨。他臂膀绷紧,扯动绳索,连肩膀和胸膛都变得十分坚硬。她用指尖轻触他平滑炙热的颈项,他抵着她的唇倒抽一口气。

莉莉吃了一惊,整个人拉高到他胸膛,她想要更多……什么……可是她不知道究竟要什么、如何得到。他的头在枕头上缓缓一伸,调整位置,莉莉的手弯在他颈子背后,嘴唇本能地压得更用力。她感觉到他舌尖的动作,那股突来的欢愉令她浑身颤抖,想要回应那湿滑的动作。

亚力感觉到莉莉的颤抖,她的呼吸惊人地拂过他的脸颊,他随时预备她会撤退,整个人饥渴地向上拱起,需索更多。可是她没有退开——反而贴紧他,敞开而甜美。

亚力握紧拳头,整个人困在她柔软的身躯、床铺和自己的无助之间,亢奋的潮水漫过他全身,凝聚在他的鼠蹊,全然无法制止身躯坚硬的反应和苏醒。他疼痛地呻吟,诅咒自己,他拉开嘴巴,脸埋在她芳香的颈间。

“不要了,”他阴郁地说。“替我松绑,否则就停止。”

“不!”她喘息地说,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大胆和轻佻。她的五指插进他发间。

“我正要教——教你学——学一课。”

“别碰我!”他火爆地说,几乎成功地吓走她——因为她跳了一下。

可是她锲而不舍,依然锁住他的目光,徐徐滑上他身躯,直到四肢都悬在他上面。他震颤地咬着下唇,她的身体下压,使他不自觉地向上顶,这还不够,他想要更多——想要她柔软的躯体裹住他,承受他的冲剌。然而他不知怎的,还能强自冷静地说:“够了,莉莉……够了! ”

她的呼吸很急促,看起来一如她在狩猎时的大胆鲁莽,执意要跃过下可能的高栏。亚力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直到她开口。

“现在喊她的名字,”她声音浓浊地催促。“说呀!”

他绷着下巴,感觉下颚在抖。

“你说不出来,”莉莉低喃。“因为你要的是我,不是洛琳,我可以感觉出来。我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且我在这里,你要的是我。”

有上千个念头掠过他脑海,他在脑海当中搜寻洛琳的身影,可是她不在……只留下一串模糊的回忆,褪了的色彩、喑哑的声音,全不像头顶上的这张脸这么真实。莉莉的唇就悬在上面,近得几乎能感觉到她的温暖。

他没有回答,可是她能从他眼中读到真正的答案,莉莉应该得意洋洋地退开,庆祝自己的胜利,终究她说对了。可是她反而发出低低的声音,再次吻住他的唇,他防卫全无,无处可退,只能投降。她的双手在他脸上、颈项,温柔地探索,亚力呻吟着,想要碰她,紧紧地抱住她。然而他反而四肢展伸在她身下,这正慢慢地杀死他,绳索切入他的手腕,直到磨破皮。

他臀部富节奏的移动令莉莉倒抽一口气,企图移开身体,却发现他以牙齿咬住她的下唇。“转头,”他咕哝,热热的气息吹进她嘴里。“转头呀!”

她顺从地转头,他放开她的下唇,张嘴承接她扭动的压力,莉莉发出欢愉的呻吟,冲动地挨得更紧,胸脯贴住他坚实的胸膛,腹部平贴着他的胃部,他俩身体间的摩擦使她的礼服滑上膝盖。可是她不在乎,除了体内那迫切的需要,她似乎什么也不在乎。

门上博来叩门声,莉莉浑身一僵。

“罗小姐?”佣人领班呼唤道。

她的头虚弱地垂到枕头上,热热的呼气拂过亚力的耳朵。他转过头,贴住她散乱的发鬈,深深吸进那甜蜜的香气。

柏顿再次呼唤.“罗小姐?”

莉莉拾起头。“什么事,柏顿?”她气息不稳地问。

“有人刚送来一封信。”

她浑身冻住,这只有一个涵意,除非是那封特殊来源的信函,否则柏顿不会打扰他的隐私。

亚力专注地注视莉莉,她脸上的红潮倏地退去,眼中似乎有恐惧的光芒,刹那间有些迷茫。

“不可能。”他听见她喃喃自语。“太快了。”

“什么太快了? ”

他的声音似乎唤醒她,她立即抹去脸上的表情,翻身离开他,拉好裙摆,小心地避免看他。“我必须向你道晚安,爵爷,我想——想你在这里会很自在——”

“不可能,你这调皮鬼,”他怒冲冲地看着她离开,大叫大嚷。“我要让你为此去住伦敦塔,至于你那该死的领班——”门砰然甩上,他住口不语,怒火冲天地瞪着天花板。

莉莉在大厅见到柏顿,眼前她太慌张,无暇去担心自己凌乱不整的外表。他手中的银盘上有一封信,以肮脏的蜡封缄。

“你叫我信一到就通知你,不管任何时间!!”

“是的。”莉莉撕信浏览。今晚,天杀的!他一定派人跟踪我……似乎随时知道我的行踪……

“小姐?”柏顿无从知道信的内容,但它们总是由街上那些衣着褴褛的孩子递送。

“替我备马。”

“罗小姐,我应该指出一个小姐单独在伦敦骑马不安全,尤其是在夜晚!”

“叫女仆拿那件花色的斗篷。”

“是的,小姐。”

她徐缓地走下楼梯,一手直抓着栏杆,似乎要稳住自己。

歌文广场是伦敦极不安全的地区,每一种世俗的欢愉由最传统的到无法想象的,在这里都以开价供应。莉莉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穿过池塘和阴影,心中忍不住怜悯那些待价而沽的妓女。她们有些是豆蔻年华,有些是垂垂老矣,有些是年龄介于中间的。她们不是饿得面黄肌瘦,就是沉迷在琴酒的控制之下,全部一脸疲惫与风霜,或坐在台阶上,或站在角落里,扮出迷人的笑脸,迎向任何潜在的客人。生活当中若有其它的选择,她们想必不会投向这样的生活。

莉莉想着不觉浑身战傈,她宁愿自杀,也不愿过这种生活,即使当个高级交际花,手戴宝钻,在丝床单上服务她的保护者亦然。她厌恶地抿起嘴唇,宁死也胜于被男人拥有,被迫顺服他肉体的需求。

她从市场入口处,小心翼翼地穿越街道,在两层楼高的商场长廊前面勒住坐骑,停在阴影底下。眼前除了等待。别无他事可傲,她自怜地看见一对小扒手忙碌地在人群当中工作,不禁想到妮可。天哪,她现在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她那样小小的年纪,会不会已经被利用来赚取不当的利益?这个念头使她热泪盈眶,并粗暴地伸手拭去,她不能屈服在情绪底下,现在不行,她必须冷静,保持自我控制。

在近处的黑影当中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原来你来了,我希望你带来我要的东西。”

莉莉慢慢地下马,一手抓紧缰绳,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强迫自己平稳地开口说话,即使她全身上下都在抖。

“没有了,士迪,除非你还我女儿。否则我一毛钱都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