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搞错,”我站在杰克家门口对他说。“即使翰迪两星期前救了我一命,你还是不肯放过他?他要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肯客气一点?发明癌症解药?阻止小行星撞毁地球?”

扮哥一脸无奈。“我又没说不肯对他客气,这点我还做得到。”

“哇,多大方。”

那天晚上我与翰迪将参加钻油台礁岩晚宴,由几家大型石油公司联合主办。

将废弃钻油平台的上层部分拆除之后,沈入海床成为人造礁岩,这就是钻油台礁岩计划。由于墨西哥湾的海床属于泥质,平台将为鱼类创造生存空间。

尽避自然派人士抗议不断,鱼儿似乎很喜欢废弃平台。而石油公司也十分热爱这个计划,因为能省下大笔回收费用。因此他们捐款给休斯敦水族馆,举办活动,展示钻油台礁岩为墨西哥湾带来的益处。

我的家人将出席开幕晚宴。我事前便清楚表示过将与翰迪一同赴宴,希望家人能拿出身为人类应有的礼貌。显然这个要求太难了。我打电话给乔伊,他没好气地说早料到我会被翰迪利用。杰克也很固执,更不用指望老爸改善态度,他的观感像血型一样无法改变。

如此一来只剩下盖奇了……但我敢肯定,即使看在我的面子,他也不可能对翰迪假以辞色。电梯事件之后他便清楚表明过立场。

“我只是想说,”杰克接着讲。“任何男人都乐于见义勇为,康翰迪并不会因此赢得崔家上下的好感。我之前说过了,如果你通知我或盖奇,我们之中任何一个都能将你平安救出电梯。”

“喔,我懂了。”

他瞇起眼睛。“什么意思?”

“因为你没机会展示男子气概、出风头,所以这么生气。你无法忍受别人当英雄。你是洞穴人大头目,别人的狼牙棒不准比你的大。”

“真是的,海芬,不要使这种女生的招数。这件事与棒子大小无关。”他左右打量走廊。“拜托你进来好不好?”

“不要,我没多少时间准备了。我要上楼回家,只是顺路过来要你善待我的——”我一时说不出来。

“你的什么?”杰克逼问。

我混乱地摇摇头。天知道我该如何称呼翰迪。“男朋友”感觉很像高中生小情侣。

而且也不合适,因为翰迪一点也不小。情人……呃,太老派又恶心。我所重视的人?知己好友?不对,都不对。

“男伴,”我皱起眉头警告。“我不是闹着玩的,杰克。假使今晚你对他态度恶劣,我保证剥了你的皮。”

“我不明白你究竟要我怎样。如果你想要我认可,想都别想。我不够了解那个混蛋,而我知道的事情又非常矛盾。”

我心头燃起一把火,他竟然以为他的看法能左右我的感情。“我不需要你认可,”我严正地说。“只需要你拿出基本的礼貌。我只要求你在这两个钟头里别那么讨人厌。做得到吗?”

“妈的,”杰克一字一头地嘀咕。“你这么霸道,我简直有点同情那家伙。”

水族馆三楼的宴会厅有整面落地窗,波士顿城市风光尽收眼底。大约有六百位宾客与会,由装饰着大型柱状槽的大厅进入会场,先参观鲨鱼生态,接着造访几个展示馆,主题分别是沈船、海底神殿、沼泽,以及雨林。

我原本有些担心与翰迪一起出席他会不自在,但抵达之后不到五分钟,所有烦恼全部烟消云散。他的态度轻松风趣,谈笑自若,带我四处参观。翰迪介绍我认识一些朋友和几位合伙人与他们的妻子,我察觉他不是局外人。尽避他还无法打进我家族所属的中坚圈子,但他属于另一组团体,这些小鲍司的老板以灵活手腕寻找新商机。

甚至有些人我与翰迪都认识,其中几个笑着说翰迪是不错的对象,可是要能管得住他。我发现,虽然表面散漫,翰迪在业界周旋的功夫其实不输我认识的其它人。他好像知道每个人的姓名,也善于专注听人说话,彷佛对方是宴会中最重要的人物。

同时翰迪也是殷勤的男伴,为我张罗饮料,随时轻扶我的腰,低声逗我笑。我们和一群人在聊天,我肩上晚宴包的金炼背带有个环节歪了,他随手帮我调整。

我一直想知道在别人面前翰迪将如何对待我,会不会像尼克一样要求我做他的花瓶。没想到翰迪并不介意我表达自己的想法。例如,当我们聊到开发油页岩的话题,翰迪的合伙人中有一位名叫钮若伊的地质物理学家,他兴高采烈地大谈开采油页岩可以做为简单取得石油的另类途径。但我曾经读到过,这种方式对环境有害,污染程度与露天采矿一样严重。不只如此,提炼过程更将排放大量二氧化碳进入大气,在我看来简直罪大恶极,全球暖化的速度已经够快了。

若伊强颜欢笑接受我的批评。“翰迪,我不是警告过你吗?别跟会读书的女人交往。”

我直言不讳的作风似乎令翰迪觉得很有趣。“这样才能将争执降到最少,”他回答。“但是既然知道她一定会赢,一开始就没必要吵。”

“对不起,我没有同意若伊,”我后来低声对翰迪道歉。“希望没有惹你生气。”

“我欣赏有话直说的女人,”翰迪回答。“更何况,你说得没错。技术尚未成熟,不值得去提炼。事实上,这种作法不但有害环境,成本也太高。”

我猜忌地瞥他一眼。“假使技术成熟之后成本降低,但依然有害环境,你会采用吗?”

“不——”他还没机会说明就被响亮的笑声打断。一只沈甸甸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转过身。

“帝杰叔叔,”我高兴地喊。“好久不见,你好吗?”

鲍帝杰不是我的亲叔叔,但我一出世就认识他了。他是爸爸的好哥们,我一直怀疑他暗恋我母亲。他有点太喜欢女人,前后结了五次婚。帝杰是石油业界的精彩人物。

帝杰年轻时在东德州一家钻油器材公司上班,不知如何筹到钱买下几块产油的土地与开采权,之后用赚来的钱买下一块接一块土地。他生意作得很大,所到之处总少不了大型开发公司的土地产权人员奉承巴结,各个急着签下价值连城的租约。

帝杰上哪儿都戴着招牌的白牛仔帽,沿宽五英吋、高度六英吋。这么大的帽子戴在一般人头上或许很可笑,但帝杰高壮如山。他的身高超过翰迪,体重至少是他的一倍半,一只厚实的手腕上戴着金黄色劳力士钻表,热狗大小的手指戴着德州形状的金块戒指。

帝杰只要看到女人都要嘴对嘴亲一下,不分年龄,我从小就逃不过他这个让人困窘的毛病。他用皱巴巴的嘴唇吻我,身上飘着皮革、甜味古龙水以及古巴雪茄的香气。“我最心爱的小丫头怎么会和这个浑小子在一起?”他的音量超大。

“晚安,先生,”翰迪微笑着伸出手。

“你认识康先生?”我问帝杰。

“我们谈过葛瑞格郡的一笔土地交易,”帝杰承认。“条件谈不拢。”他对我挤挤眼睛。“和我做生意要口袋够深。”

“帝杰要的不只是口袋,”翰迪悻悻然说。“他想要整条裤子。”

老人家低声呛笑。他用粗壮的手臂用力搂我一下,意味深长地瞥翰迪一眼。“不准亏待这丫头,”他说。“她可是全德州最了不起的女士养大的。”

“是,先生,我知道。”

帝杰踏着因痛风而蹒跚的脚步离去之后,我转头问翰迪:“为什么条件谈不拢?”

翰迪轻轻耸肩,笑容很无奈。“都是因为红利。”看到我茫然的神情,他进一步解释。“地主签订租约时,通常会要求分红利。如果土地状况不错、附近又有油井,有时可以分到很肥一笔。但假如没有这些条件,通常红利很低。”

“帝杰要求高红利?”我猜测。

“头脑正常的人都不可能同意的数字。计划内的风险我可以接受,但他未免太疯狂了。”

“很遗憾他不肯讲理。”

翰迪耸肩微笑。“我可以等,迟早能解决。天知道,我盘子里的东西都快吃不下了。”他礼貌周到地望着我。“想回家了吗?”

“不,为什么——”我打住,他蓝眼中的光彩说明了他想回家做什么。

我故作正经地说:“可是展览还没看完。”

“宝贝,你不需要看完所有展示品。关于平台礁岩的大小事,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笑得更开怀了。“看来你是专家?”对于知识与细节他的记忆力过人,我渐渐习惯了,因此一点也不惊讶。

我把玩着他衬衫上的钮扣。“平台真的有助于鱼群繁殖吗?”

“海洋科学研究所的生物学家表示确实有帮助。礁岩吸引了一些鱼类,但不可能有这么多鱼由海洋各处随机游来聚集在平台附近,因此那些鱼肯定是在该处繁殖的。”他停住,满怀希望地问:“听够了吗?”

我摇头,望着他喉咙前方,那儿的肌肤细腻黝黑令人食指大动。我好爱他的声音,以及浓郁蜂蜜般的口音。“拆除上层之后,平台依然属于石油公司所有吗?”我问。

“不,因为捐给了州政府,所以成为政府的财产。之后石油公司将节省下来的费用一半捐给人造礁岩计划。”

“鱼群要多久才会光顾留在海底的……东西?”

“正式名称叫做礁岩架。”翰迪抚摸我礼服的宽袖子。“礁岩架被翻倒安置六个月后,各种植物与软件动物开始依附在上面,很多硬珊瑚群聚在顶端附近,因为那里光线较充足,接着鱼群就来了。”他靠过来,嘴唇轻点我的眉峰。“想了解食物链吗?”

我呼吸着他的气息。“噢,好。”

他温柔抚摸我的手肘。“小鱼在游泳,然后肚子饿的大鱼来了……”

“海芬!”一个清亮欢快的声音响起,一双小手臂环抱我的腰。是莉珀的小妹嘉玲,浅金色头发扎成两条整齐的小辫子。

我拥抱她,亲吻她的头顶。“嘉玲,你打扮得好时髦,”我欣赏她的迷你裙与厚底鞋。

她开心地胀红脸。“你什么时候要再来我家过夜?”

“不知道欸,亲爱的。或许——”

“你跟翰迪一起来?”她看到我的男伴而急着插嘴。她过去拥抱他,同时吱吱喳喳说个不停。“海芬,你知道吗?我出生那晚开车送妈妈去医院的人就是翰迪。那时刮着暴风雨,到处都淹水,他开一辆蓝色旧卡车送我们过去。”

我微笑着瞥翰迪一眼。“他很善于救苦救难。”

他的视线转开,因为又有两个人过来:盖奇与莉珀。

“翰迪,”她拉着他的手亲热地握住。

他开心微笑。“嗨,莉珀。宝宝好吗?”

“很好。麦修跟爷爷在家里,桥祺很喜欢带他。”她的绿眸闪着幽默。“他是最便宜的保母。”

“莉珀,”嘉玲拉拉她的手,“要不要去看食人鱼?那边有满满一大水槽呢。”

“好吧,”她笑着说。“失陪了各位,我们马上回来。”

莉珀走远之后,盖奇打量了翰迪一会儿。空气中压力弥漫,最后我大哥终于伸手与翰迪握手。“谢谢你,”盖奇说。“你从电梯里救出我妹妹,我欠你一个人情。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回报的地方——”

“不,”翰迪立刻说。盖奇真诚的态度似乎令他措手不及。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局促不安。“你不欠我什么。我……上次破坏你的生质燃油生意……”

“你两个星期前的作为便是最好的弥补。”盖奇说。“我重视海芬的安危与幸福胜过一切。只要你对她好,我不会找麻烦。”

“我明白。”

我不喜欢被当成别人的话题,好像我不在场似地。“嘿,盖奇,”我问,“你有没有看到杰克?他今晚应该会来。”

“他来了。他在酒吧那里遇到前女友,好像叙旧去了。”

我翻个白眼。“杰克的前女友可以由这里排到艾尔帕索。”

这时我听见手机铃声,翰迪伸手进西装口袋。他瞥了瞥号码,快速贬了两下眼睛。“抱歉,”他对盖奇和我说。“这通电话我一定得接。两位不介意——”

“快去吧,”我立刻说。

“谢谢。”翰迪掀起手机盖,穿过人群走向通往阳台的门。

“你的样子很不错,”哥哥赞赏地看着我。“好像很快乐。”

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这句话了。“我真的很快乐,”我有些害羞地承认。“盖奇,对不起,我和莉珀以前交往过的人在一起,如果你觉得为难……”

“我不觉得为难,”盖奇温和地说。他接下来说的话令我相当意外。“人往往无法挑选心仪的对象。第一次见到莉珀时,我以为她是老爸的众多玩物之一——我很遗憾当时表现得非常恶劣。”他苦笑一下。“但实时在当时,每次见到她,我都有种特别的感觉。”他将手插进口袋,略略蹙眉。“海芬,因为康翰迪冒险从水牛塔大厦救了你,我已下定决心就此饶过他。但是,假如他伤害你……”

“假如他伤害我,我允许你痛扁他,让他屁滚尿流,”我的话逗他笑了起来。我靠近一些,小心不让别人听见。“不过,假使这段感情没有结果……我也承受得住,盖奇。比起几个月前,我现在坚强多了。他帮我解决了一些尼克造成的问题。所以,无论以后他怎么做,总之我永远感激他。”

翰迪回来了,我一眼看出情况非常不对劲。他面无表情,但黝黑肌肤下透着惨白,他有一种恍神的紧绷,男人心里同时思考许多事情时都会这样。

“海芬,”他的声音也不一样了,平板而且粗犷如砂纸。“刚才是我母亲打来的,家里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不能耽搁。”

“噢,翰迪……”我想将他拉过来给他支持与安慰。“她没事吧?”

“嗯,她很好。”

“我们马上出发——”

“不,”翰迪急着说。他意识到语气太过强烈,于是强迫自己放松。“这件事情不需要你操心,宝贝。我需要独自解决。”

扒奇插进来说:“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翰迪点头。“请帮我照顾海芬,送她平安到家。”他看着我,眼神无法看透。“很抱歉。我实在不想这样离开。”

“你稍后会打电话给我吧?”我问。

“当然。我——”他停住,彷佛说不出话来,接着再次看向盖奇。

“海芬有我照顾,”盖奇立即说。“不用担心。”

“好。谢谢。”

翰迪离开,低着头大步前进,彷佛准备铲乎前方所有的阻碍。

“会不会是他哪个弟弟生病或出了意外?”我着急地猜。

扒奇摇头。“看不出来。可是……”

“可是什么?”

“假如是这种状况,他应该会说出来。”

我为翰迪而满心忧虑。“他该带我一起去,”我埋怨。“我讨厌被阻隔在外。既然知道他在处理神秘的难题,我哪有办法开心参加宴会。我该跟着去。”

我听见哥哥叹气。“走吧,我们去找莉珀和嘉玲。我宁愿看着满缸的食人鱼,也不想在这里瞎猜康翰迪有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