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修·雷诺的话一点儿也没错,当奥勒冈州政府与艾比吉儿·葛里芬的官司开打后,崔西不仅没有时间去攀岩慢跑,更是吃不好也休想睡好觉。不过,她不在乎。能够亲身参与这桩案件的审讯工作,远比她从前所做过的任何事都还要令人兴奋。

崔西这一辈子都处在相当激烈的竞争当中,这也正是她之所以会推辞许多想以高薪延揽她的律师事务所而投效马修·雷诺的原因。刑法是所有法律中最具挑战性的,再也没有任何事会比生死之间的缠斗更刺激了。偶尔,在她所进行攀岩的过程中,也尝试着游走在生死的边缘;然而,无法与之比拟的是,毕竟参与冒险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罢了。现在不同,当她发现处在这样生死挣扎间的是别人,而那个全然无助的人的生命又都仰赖在她手上时,不禁让她感到震惊不已。她记得自己在面谈的那一天,当雷诺提及他的那些律师朋友在黑暗之后去监狱探视他们的当事人时,崔西觉得顷刻间彷佛有一股电流贯窜全身。雷诺从来就不必面对自己的当事人赴死这样的终极失败,因此,她也暗自起誓,无论如何也不让这种事临到她。

马修全权委任她负责法律上的研究工作,如此一来,她便能专注于这件案情事实面的考量。这对她而言,实在是一项溢美的奉承,因为雷诺正是因为他的法律革新思想而蜚声全国的。但是,这件工作同吋也意味着,她必须从早到晚待在图书室,钻研着每一条有关死刑的法律,以及通盘了解艾比这个案子的诸多特性和解决方案的铺陈。崔西的脑袋里无时无刻不被许许多多资料填塞着,以至于在仅有的一点残剩的睡眠中,也会因为突然萌发的一个小念头而惊醒,并且得迅速执笔记下。

每天早晨,当闹钟将她震下床时,她总显得全身瘫软无力。然而,只要肾上腺素开始猛烈冒窜分泌,数天的时间就会在她一晃眼的工夫中稍纵即逝。

庭讯终于要开始了。那天清晨,崔西的闹钟响得很早,因此她才得以赶在六点半之前到办公室与马修会面,做当天预审的简报。等到八点半,当巴瑞·法兰姆与艾比吉儿·葛里芬也到来时,四个人再一同驱车前往蒙诺马郡的司法大厦。在那儿,他们必须先与那些早已族拥在第十五楼法庭外回廊上的群众与记者们缠斗之后,才能进到法庭。

负责这个案子的法官大人,杰克·包德温,是一个瘦弱矮小的男人。他一头华发,肤色亦苍白得紧。当他们相互介绍时,崔西察觉到法官的手背上有一些赭红的斑点,而且在握手时会微微颤抖;至于脸上纵横的皱纹,则充分显露了包德温七十四岁的年纪。根据奥勒冈法律的规定,法官的退休年龄是七十五岁。

虽然夹在盖迪斯与雷诺之间的包德温显得相当矮小,然而他的气宇轩昂,自然散发出令人崇敬的公正权威。包德温判案的公平性使他声誉卓著,他的才智更是无庸置疑。这位法官令两方当事人都产生一种认知,也就是他将会使自己在即将退休前所审理的最后一桩案件成为死刑诉讼案的典范判例。

刚开始的第一个星期,法庭里半数的工作都是在进行陪审团成员的选取与开场辞的陈述。直到第二周的星期四,盖迪斯才传唤他的第一位证人,也就是代表葛里芬法官办理离婚的律师。当他在做单方证辞审讯时,所有陪审团成员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艾比吉儿·葛里芬于离婚案中所将损失的一大笔钱上面。崔西倍感忧虑。她担心这番证辞可能引起的后果。可是马修不然,他反倒在交叉审问时还刻意让法庭内的每一个人确信,那两百万元对艾比吉儿·葛里芬这样的女人来说,的确是块诱惑的大肥肉。

接下来,盖迪斯所传唤的证人是杰克·史坦。他颇不情愿地向陪审团供出,那天当艾比得知葛里芬法官驳回查理·狄姆的罪刑控诉时,她忿怒不已的反应。史坦的证辞对被告这方面一点都不感吃惊,因为他相信艾比是淸白的,所以在庭讯开始前便很坦白地向马修与巴瑞·法兰姆提及,他将会在法庭上作这段陈辞。

“史坦先生,”轮到马修进行交叉审讯时,他开口问着坐在他面前的这位地方检察官,“当你所负责的案子被驳回时,你的心里会觉得好过吗?”

“不会的,先生。”

“那么,除了葛里芬太太以外,当其他的检察官负责的案子被法官驳回时,你有没有听过他们在咒骂那个办事的法官?”

“有。”

“这么说来,葛里芬太太的反应是不正常的吗?”

“不是的,雷诺先生,她的反应和我手下其他检察官在接获驳回书时一样。”

雷诺对史坦笑了笑,“我怀疑,就连你自己都常常会对部分法官有微辞,对不对?”

“我可以用宪法第五修正案来回答这个问题吗?”史坦咧嘴而笑。除了恰克·盖迪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哄堂笑了起来。

“雷诺先生,我准许史坦先生行使他的权利。”包德温法官也微笑地说着。

“很好,法官大人,我撤回那个问题。不过,史坦先生,我还有其他问题要问你。请问一下,葛里芬太太办事的态度如何?”

史坦转向陪审团。

“艾比吉儿·葛里芬是我所见过对工作最专注的检察员,她聪明伶俐,谨慎自持,察案周详。”

“谢谢你。没有进一步的问題了。”

“盖迪斯先生呢?”包德温法官问道。

盖迪斯原本想接着问去史坦好扳回一城,可是他知道,如果再继续问下去,史坦还是会逮着机会帮葛里芬的。

“没有问题,法官大人。我方传唤安东尼·罗斯出庭。”

安东尼·罗斯一脚跨进法庭大门,那一身警察制服就顿时成了众人目光集中的焦点。他并没有注视艾比,迳自坐上证人席,佝偻着肩,在椅子上显得有点不安。盖迪斯先向陪审团指出,传唤罗斯的原因是他曾经在艾比起诉的许多案件中担任过证人。然后他起身,绕到了陪审席的最后方,也就是距离证人最远的地方。

“罗斯警官,你是什么时候得知最高法院驳回査理·狄姆的案子?”

“那件事情当天就传遍整个市警局了。”

“在你知道案子被驳回以后,你有没有机会和被告谈论到这件事?”

“有的,先生。”

“请你告诉陪审团你们之间的谈话。”

“那是在一家叫‘卡罗素’的义大利餐厅,位于城里松树街和第二大道的交叉口。我经常过一阵子就会到那里吃顿饭。有一天晚上,当我吃完饭正准备离开时,我看见葛里芬太太,也就是被告,看她一个人坐在位子上,所以我就过去打声招呼。在我们交谈中,我告诉她我对于那个案子被驳回感到非常遗憾。”

“她当时的反应如何?”

“相当忿怒。”

“那么,她有没有提到她的先生,也就是葛里芬法官?”

“有。喝,她的态度可不怎么友善啊!”

“那她怎么说他的?”

“她说葛里芬法官是个浑蛋龟孙子,驳回这个案子纯粹是冲着她来的。我猜想,她大概是正在办离婚,所以才会说葛里芬法官想让她难堪。”

盖迪斯故意停顿片刻,好让陪审团的成员好好集中注意力去回味方才的那句话,接着才又开口问道:“罗斯警官,葛里芬太太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希望查理·狄姆如何‘回报’葛里芬法官?”

“有的,先生,她说过。”

“请告诉陪审团她是怎么说的。”

“当她告诉我葛里芬法官这么做纯粹是要让她难堪之后,她说,她希望有朝一日,狄姆会送他上西天。”

盖迪斯点点头,“送他山西天!这是她所说的话吗?”

“是的,先生,一点都没错。”

盖迪斯转向马修·雷诺,“该你了,律师。”

罗斯虽然面朝着被告席的位置,但他依旧回避着艾比吉儿·葛里芬的目光,不愿与她四目交会。马修·雷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向证人面前。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葛里芬太太,对不对?”马修稍稍地挪了挪身子,避免挡住陪审团的视线。

罗斯紧张地耸耸肩,“我对她没有任何成见。”

“你尊重她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是个值得你以尊重相待的女人吗?”

“喔……当然,我尊重她。”

“好,那么当你与她交谈的那天晚上,你对她也是以尊重相待罗?”

罗斯在位子上显得坐立难安。

“法官大人,你必须强迫罗斯警官回答这个问题。”

“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包德温法官说。

“听着,那是一场误会。”

“我真不敢相信我们所讨论的是一场误会啊,警官!我们现在谈的是一位绅士对淑女所该有的基本的尊重态度。那天晚上,你对葛里芬太太够尊重吗?”

“我以为她在给我暗示,可是我错了。”

“什么暗示?暗示你她希望被强暴吗?”

“抗议!”盖迪斯站起来叫嚣着。

“这会有所偏颇的,法官大人。”

“抗议驳回。”包德温法官说:“回答这个问题,警官。”

“我并没有打算强暴被告。”

“那么,她为什么必须狠狠地给了你一巴掌后,才能把你赶出她的住处?”

“她……像我刚刚说的一样,那是一场误会。”

“回到我的问题重点上来,她为什么得使用身体的力量来将你驱离她的房子?”

“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如果她开口要求,我会自行离开的。”

“当葛里芬太太掴你耳光的时候,她是不是被你架靠在墙上?”

“我……我不太确定。”

“你有没有对她上下其手?”

“听着,所有事情都发生得非常快,我已经说过了,那是一场误会。”

“这已经不是葛里芬太太第一次严峻地拒绝你了,对不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她在安排你为她的案子出庭作证时,你是不是曾经有两次企图非礼她?”

“不是那么一回事的。”

“那是怎么一回事,罗斯警官?”

“是一位貌美的女子。”

“所以你就想邀她约会?”

“我只是个正常的男人。”

“可是,她已经结婚了。你在想染指她的时候很清楚这件事,对不对?”

罗斯向恰克·盖迪斯抛出求救的眼神,但是那位检察官只是僵凜着一张脸。

“在你第一次企图染指她时,是不是就知道她已经结婚了?”

“是的。”

“那么,第二次的时候呢?你是不是仍然知道她是个已婚的女人?”

“是的。”

“没有进一步的问题了,罗斯警官。”

2

“真是太棒了!”大门刚一关上,艾比就迫不及待地说:“你把罗斯压得死死的。”

“没错。不过,陪审团也听见了你希望狄姆将葛里芬法官送上西天的话了。”

“那不打紧,因为罗斯的可信度已经被击溃了。你没有转身看陪审团。你真应该瞧瞧他们看罗斯的表情,每个人都作恶不已。如果这就是他们提得出来的所有证辞……”

“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一定还不止这些。”

“好吧!可是我现在不想再烦这些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我今天晚上还得工作。明天盖迪斯还会接着传唤好几个重要证人呢!”

“嗯!”艾比的神情显出了些许失落。

“你知道我是很想留下来的。”

“不,你是对的,只是……我也不知道。我真的很高兴,因为事情头一回有了转机,我想庆祝一下。”

“等你重获清白之身的时候,我们再好好庆祝一番。”

“你相信我一定会被无罪开释的,对不对?”

“你是绝对不会去坐牢的。”

艾比贴近马修,执起他的手。这触摸令马修整个人颤抖起来。接着,艾比伸着手臂环抱住他,侧脸貼紧在他的胸膛上,耳边清楚地传来他如大槌砰砰作响的心跳声。然后,艾比仰起头,亲吻了他。

这一幕情景,马修不知已经幻想过多少次了,但他从来就没料到会有成真的一天。他感觉到艾比的胸部紧挨着他的胸膛,他也合作地微微前倾。艾比的头再度埋进他的胸口。

“等这一切事都结束之后,我们离开这里,”艾比说:“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僻静之处。”

“艾比……”

她伸出手指,轻抚着马修的嘴唇。“不,现在这样就够了,知道你在乎我就够了。”

“我真的很在乎你,”马修柔声地说:“你知道我是在乎你的。”

“对!”艾比说:“而且我也知道你一定会蠃;你一定会尽全力让我重获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