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助理检察官恰克·盖迪斯勉为其难地同意,于葬礼过后再与艾比吉儿·葛里芬面谈;因为杰克·史坦特别提醒他,若是在葬礼当天找这位刚刚遭受这许多不幸的寡妇面谈,她的情绪一定会很不稳,不但无法理智地谈话,甚至也不会摆出好脸色的。尤其是“摆不出脸色”这个理由最能动摇盖迪斯的决定,因为他总是以自己无懈可击,完美审理案件的过程而相当感到自豪。

盖迪斯有着一张粗犷帅气的脸庞,就像是那些出现在香烟广告里的模特儿一样,走起路来腰杆儿挺得笔直,彷佛在他的脊骨里架着钢条似的。他这种行路的步态是在军队里担任辩护推事官时所养成的。此外,他自视甚高,眼界与他的姿势一样丝毫不显卑恭。每回当他输掉官司时,他不是归咎于法官的无知,就是指陈泰然行恶的对手在暗中使出卑劣的伎俩,要不就谴责陪审团的愚蠹。不过,话说回来,盖迪斯的确也凭他的真本事赢过不少棘手的案子。他曾经受指派担任司法部门推动“地方检察官援助计划”的负责人,因为他实在堪称这个领域的个中翘楚;加上盖迪斯这个人具有如动物般狡滑的个性,还有看起来公正不阿的无情神态,所以颇能获得陪审团的青睐。

当镇守在艾比家门前的警察一眼认出来者为杰克·史坦的座车时,稍稍松弛了戒心。史坦的车才停妥,盖迪斯就迅速从前座开门钻出,并且马上平整了身上那套轻盈的“毕欧尼”西装外套。当他理至袖口时,他的随从调查员尼尔·克里斯丹森也从后座步下车来。克里斯丹森是家中第三代的执法人员,也是前州政府骑兵警察的成员之一。他在司法部已经待了九年多的时间了,人长得高头大马,与那些从外地徙入的保路工人有几分神似之处,忙得无暇照应自己日渐走样的身材。他的步态蹒跚,却依然举足有力,稳当安步。虽然顶着英气勃发的小平头,不过却因着他那对和善的蓝眼睛与亲切怡人的微笑,大大减抹去他这等身形所具有的迫人煞气。相较于盖迪斯一身笔直如刀的装束,克里斯丹森的衣衫就略显寒酸:上身是褪色的斜纹软呢运动夹克——这对于盛暑节期的气候而言是太过厚重了些——还有一件蓝色牛津布的开领衬衫,没打领带。下身则穿着一条宽松轻薄的黑色长裤。

门开了,艾比一脸倦容地面迎他们。她没有上妆,头发也是马虎的梳理而已,脸上则镶嵌着一对黑黑的大眼圏。办过丧礼聚会后的这间屋子只是约略打扫了一下,满溢烟蒂的烟灰缸、脏盘子,还有客人所喝剩的半杯咖啡随处可见。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史坦关切地询问着。

“我还好。”

艾比一眼瞧见站在史坦身后的两个男人。

“这位是恰克·盖迪斯,他是司法部地方检察官援助计划的负责人。另一个是他的随从调査员尼尔·克里斯丹森。”

“请节哀!葛里芬法官的死实在是一件残酷的悲剧。”盖迪斯一面开口慰问,一面从史坦的身后绕向前来伸出手。

艾比的神情困惑但带着几分警觉,“这是怎么回事啊,杰克?”

“我们可以进去吗?”史坦问。艾比向后侧退了一步,先是愣楞地看着这间零乱不堪的客厅,然后才领着他们走进厨房。那里是唯一比较有干净空间的地方。

“如果你们想喝点什么,我这儿有咖啡。”

“是低咖啡因的吗?”盖迪斯问。

“今天早上没有。”艾比回答。

史坦与克里斯丹森各要了一杯纯咖啡,而盖迪斯则婉拒了招待。

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是一个小平台,平台后面则是一个围着矮篱的后院,姹紫嫣红,繁丽茂盛的花园区隔了茵茵的绿草地与围篱,深紫红的晚櫻、艳黄的剑蓝、粉茶色的玫瑰开得满满一园,与这间抑郁阴霾的厨房真是成了强烈的对比。

“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待每个人都在厨房的小圆桌旁就定位后,艾比开口问着他们。史坦敏捷地瞟了艾比一眼,随后马上又低下头来,直盯着手中的咖啡杯。

“我现在的立场有点尴尬,因为我已经无法接手调査葛里芬法官被谋杀的这个案子。就连波特兰市警局也得靠边站。恰克已经被蒙诺马郡委以特别的重任,现在这个案子是由他接手负责了。”

艾比面带疑色,“你为什么必须退出这件案子的侦办工作?出了什么事吗?”

“做这种决定是很困难的,艾比。可是,你已经成为这宗命案的嫌犯了。”

艾比凝视着史坦。“你们是认真的吗?”她露出了困惑疑惧的微笑。

“我是非常认真的。”史坦回答的语气相当平和。

艾比来来回回地瞅瞄着眼前的三个男人,然后一脸愁容地说:“这简直太无聊了。”

盖迪斯向后挺坐了一下,跷着腿,细细观察着艾比的反应,“我们有证人出面,声称是你教唆他去杀害葛里芬法官的;而且也有足够的证据支持他所说的事。”

“荒谬至极!什么证人?什么证据?”艾比气忿地盘问着。

“我现在不便透露。不过,你可以藉着回答一些问题来帮我们理淸这整件事。当然,我也必须先明说,你有权保持缄默,可是你所说的一切将来都会成为开庭审理时的证辞。你也有权请律师代表发言。如果你负担不起律师费,法庭会免费指派一位律师协助你。你明白这些权利吗?”

艾比无法置信地看着恰克·盖迪斯,“你是故意羞辱我啊?”

“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我该说的话。”盖迪斯不急不徐地说。

艾比转向史坦,“这是真的吗,杰克?我成了嫌疑犯?”

“恐怕是真的。所以,你应该认真地考虑看看;不要透过律师代言,好好地跟恰克谈一谈。”

盖迪斯怒目瞪了史坦一眼,然后又马上拾回他先前的镇定态度。

“我不需要律师,杰克,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谋杀罗勃。好,你们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艾比……”史坦想起个头。

“她自己会说的,杰克。”盖迪斯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也许她可以澄清那些疑点。与其这么拐弯抹角下去,倒不如直接了当地把话说清楚。这样我也能早点回沙仑市。”

史坦并不后悔对艾比的预先警告,然而他还是退了身子,因为这个案子现在已经归盖迪斯管了。

“葛里芬太太,你何不将自己在葛里芬法官被杀的那天晚上九点到午夜之间的行踪仔细交待清楚?”

“我已经跟杰克解释过了。”

“我知道。不过,尼尔和我希望听你亲口说一说。”

“我正在起诉一件谋杀案,被告的姓名是杰弗瑞·康特,他的代理人是马修·雷诺。”一听见雷诺的名字,盖迪斯为之一凜,身子不自觉微微向前倾。“雷诺的法庭专员最近负责弗兰克林家的重新搜证工作,得到的结果对康特颇为有利。在我丈夫被杀的那天晚上大约九点左右,我接到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雷诺的法律专员在弗兰克林家伪造证据;他希望我能够马上与他见面一谈,约在克拉克学院的路易斯玫瑰花园。”

“那个玫瑰花园在校园里是一个比较孤立偏僻的地方,对不对?”

“没错,它是位在校园边缘地带的一个池塘后面。”

“杰克跟我提过你最近在海边遭人袭击的事。才没过多久,又有人约你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见面,你难道一点都不会感到害怕吗?”

“我不能错失任何一个可以逮住康特的机会,而且我也做好了武装戒备;我甚至还暗自希望约我见面的家伙就是企图闯进我那渡假小屋的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带个支援的人同行?”

“打电话来的那个人交待过我必须单独一个人去,否则他是什么也不会说。我不想把他吓走。不过,反正也没关系,因为根本就没有人露脸。”

“有没有人可以证实你所说的话?”

“没有。停车场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在管了,所以我到那里时并没有遇见任何人。”

“葛里芬太太,你们的离异是不是经历过很激烈的争吵?”

“我不想谈论我的私生活。”

“我想这会是很难回避得了的话题。”

“我很抱歉!罗勃已经死了,我们之间的任何关系也全都结束了。”

“我虽然很欣赏你这股顽强抵抗的精神,不过,这可是谋杀案件的调查,你自己曾经对嫌犯或证人间过多少次类似的问题?”

“很多次。只是我并不想多谈自己与罗勃的私人关系。”

“好吧!这一点我目前可以接受。那你们之间財务关系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不晓得对不对,离了婚会使你的財务状况受到不小的损失?”

“没错。当我提出离婚申请时就知道了。”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相关的财务立场?”

艾比的眼神从盖迪斯的身上瞟向克里斯丹森。他们两人都是面无表情。接着她又看了杰克·史坦一眼。史坦微微佝偻着身子,他如坐针毡,一副急欲从这里夺门而出的模样。

“盖迪斯先生,我不喜欢这样的谈话气氛,以及它的进展方向。所以,我不打算再谈下去了。杰克说得没错,我应该请个律师代为发言的。”

“随便你。”

“那我现在的身分是什么,杰克?”

“身分?”

“我还能继续工作吗?是留职停薪,还是已经被炒鱿鱼了?”

史坦无法直视艾比的双眼。

“我想,你最好休一段长假。就当丧假好了。还是可以支薪的。不过,我会将你手上的案子先派给其他检察官。”

“如果我不愿休假呢?”

史坦抬起头来。他显得相当懊恼,“你还是不能到办公室来,因为你正在接受调査。”

“我懂了。”艾比慢慢吐纳着。

“就我个人来说,这是个我不愿见到的局面。但是我相信你是清白的。这也正是我必须将案子转给首席检察官处理的原因。对一个司法人员而言,我一定要这么做。”

艾比站了起来,“盖迪斯先生,如果我有所冒犯的话,真的很抱歉。我真的很累了。等我和我的代理律师谈过之后,会再与你联络。”

“我了解。”盖迪斯脸露委屈的微笑,“我也一样很不好过,葛里芬太太。只是,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一下。”

“什么?”

盖迪斯伸出手来,克里斯丹森提起一只公事包,从里面掏出一份文件递给盖迪斯,盖迪斯则将它交给艾比。

“这是法院的搜索票。”

“什么!?”

“我只是遵照摩洛斯哥推事的命令行事。”

艾比转身看着杰克·史坦,“你这个浑蛋!我还一直当你是个朋友,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这么做。”

史坦的脸唰地转为盛怒,“搜索票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啊,艾比!”

“这是真的,葛里芬太太。这件事我并没有预先知会杰克。尼尔,去请外面的那些警察进来。”

克里斯丹森走到门口,向着街尾处挥手。一时间,几辆车子的引擎同时发动。不一会儿,三辆奥勒冈州的警车就在屋前停了下来。

“我希望你先找个地方歇歇,葛里芬太太。”盖迪斯说:“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找你的朋友。我们会搜査你的车,然后你就可以开走了。”

突如其来的事情一件件发生,搞得艾比天旋地转,理不清整个头绪。不过,满腔的怒火则硬是把她给挺了起来,她直历历地瞪着盖迪斯。

“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她说:“而且,我还得仔细盯着你们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