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动身的匆忙,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最基本的洗漱用具外,马克斯和鲍曼只随身携带了少量私人物品。面对面地坐进家族马车,他们的交谈很少。疾风骤雨猛烈袭击着车厢,让马克斯顾虑起外面的车夫和马匹。

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行绝对是逞匹夫之勇,但如果任凭马修·斯威夫特……费伦……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被从石字园拖走,马克斯是不会原谅自己的。温德尔·沃林对复仇的执念显然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黛西对沃林的体察非常敏锐,让另一个人来为哈利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既不会使他儿子死而复生,也不会有助于对他的回忆。但在沃林心目中,这是他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或许还坚信,只要把马修投进监狱就会证明哈利的清白。

哈利·沃林为了掩盖自身的堕落,曾试图让马修当牺牲品。马克斯绝不允许温德尔·沃林完成他儿子没有完成的恶行。

“你怀疑他吗?”托马斯·鲍曼突然问道。马克斯从未见过他如此心慌意乱。这件事对鲍曼来说肯定是极大的痛苦。他对马修·斯威夫特怀有父亲般的感情,这份感情甚至可能比对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来得深切。毫无疑问,这两人之间已建立起牢固而紧密的联系,斯威夫特——一个没有父亲的年轻人,以及鲍曼——一个需要有人来让他指导和引领的人。

“你是问我是否怀疑斯威夫特?一丝一毫都没有。我认为他说的是事实,比起沃林的版本来有天壤之别。”

“我也这么认为。我了解斯威夫特的为人,我可以向你担保,在我和他处理过的所有事务中,他一直都正直而有原则得过了头儿。”

马克斯微微一笑。“会有人正直得过头儿吗?”

鲍曼耸耸肩,大胡子因勉强的笑容而抖动。“嗯……有时候过度的正直会成为生意的负担。”

车灯的碎裂声传来,声音近得让人不舒服,使马克斯的颈背因不祥的预感而刺痛。“这太疯狂了,”他咕哝道,“就算他们能侥幸越过汉普夏郡的边界,也很快会不得不找一间客栈停下来。当地有几条小溪的流量比一般的河流还要大。如果上游的水量猛增到一定程度,所有的道路都将无法通行。”

“上帝啊,我真希望如此。”托马斯·鲍曼热切地说,“再没有比看着沃林和那两个装模作样的白痴被迫带着斯威夫特返回石字园主宅更让我高兴的了。”

马车慢了下来并突然停住,暴雨的巨响听起来像千万只拳头砸在车厢上。

“怎么回事?”鲍曼掀起窗帘朝外看,但窗外除了无边的黑暗和顺着玻璃倾泻的雨水外什么也看不见。

“见鬼。”马克斯说道。

车门传来一声惊恐的拍击,并猛地被拉开,出现了车夫苍白的脸。他黑色的高顶帽和斗篷融入黑暗,使他看上去好像没有实体,只有一颗悬浮的头颅。“老爷,”他气喘吁吁地说,“前头发生了意外——您得去看看——”

马克斯立刻跳出马车,冰冷的雨水以惊人的力量抽打在他身上。他从灯座上抓下一盏车灯,跟着车夫朝横亘在前方的溪流走去。

“基督啊。”马克斯喃喃低语。

沃林和马修乘坐的马车停在一座简易的木桥上。桥的一端已经脱离了河岸,扭曲地歪斜在溪流里。洪水的狂涛冲毁了木桥的一部分,马车的后轮已有一半没入水中,拉车的几匹马徒劳地奋力挣扎,却无法把马车拉动。木桥像个小孩玩具一般在激流中前后摇摆,那连接着河岸的一端也岌岌可危。

想要接近被困的马车是不可能的。木桥被冲毁的正是靠进他们的一端,而试图穿越急流无异于自杀。

“我的上帝啊,不!”他听见鲍曼惊骇的呼喊。

他们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沃林马车的车夫奋力自救,狂乱地解开马车辕杆上束缚住马匹的皮带。

与此同时,正在沉没的马车的顶门被猛然推开,一个身影开始困难地爬出车外。

“那是斯威夫特吗?”鲍曼问,他尽量接近岸边直到再也不敢靠近。“斯威夫特!”但他的呼叫被暴风雨的呼啸,溪流的怒吼以及濒临解体的木桥的巨响淹没。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是立刻发生的。拉车的马跌绊着逃离了木桥,安全到达对岸;桥上有动静,是一、两个黑影;而沉重的马车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几乎是庄严的迟缓沉入了水中。它先是没入一半,靠着少得可怜的浮力保持了一瞬……但紧接着车灯熄灭,车厢侧翻,马车被狂暴的激流席卷,向下游漂去。

这晚,黛西的睡眠断断续续,无法抑制自己混乱的思绪。她一次次地醒来,总挂念着马修会出什么事,担心着他的安危。唯有知道韦斯特克里夫和他在一起——或至少在他附近——才能带给她些许平静。

她不断回想起马修最后在客厅里吐露自己过去秘密的那一幕情景。他看上去是多么孤独和脆弱,他这些年来承受着多么沉重的心理负担……他又是付出了多大的勇气和机智才能使自己重获新生。

黛西知道自己做不到在汉普夏等待太久。她不顾一切地想见到马修,想要安慰他。如果有必要,她想保护他抵御来自全世界的威胁。

这晚稍早,梅茜迪丝曾问黛西,对马修过往的揭秘是否会影响她与他结婚的决定。

“是的,”黛西回答,“这使我比以前更坚定了嫁给他的决心。”

莉莲也加入了谈话,承认在了解了他的过去之后,她更倾向于喜欢马修·斯威夫特了。“虽然如此,”她补充道,“还是终于弄清楚你婚后究竟姓什么更好。”

“哦,姓什么有关系吗?”黛西说道,从膝桌里抽出一张纸摆弄着。

“你要做什么?”莉莲问道,“你该不会是想现在写信吧?”

“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黛西承认,“我觉得应该给安娜贝尔和伊薇捎个信。”

“她们会很快从韦斯特克里夫那里得到消息的,”莉莲说道,“而且她们一点都不会感到惊讶。”

“你为什么那样想?”

“以你对带有戏剧性转折和神秘过往的故事的偏爱,你是不会拥有安宁而平凡的恋爱的,这是可以预见的结论。”

“不管怎么样,”黛西自嘲地说道,“此时此刻,一个安宁而平凡的恋爱听起来真是吸引人。”

经过一夜不踏实的睡眠,当早上有人进来时,黛西醒了。起初她以为是来给壁炉生火的女仆,但时间有些过早了。现在还没到拂晓,外面的雨势已经缓和下来,变成了绵绵细雨。

来人是她的姐姐。

“早上好,”黛西嘀咕着,坐起来舒展身躯,“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是宝宝闹了吗?”

“不,她还在睡。”莉莲的声音沙哑。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天鹅绒长袍,头发松松地编成辫子,手里端着杯热气腾腾的茶来到床边。“给,喝吧。”

黛西皱着眉服从,看着莉莲坐在床沿上。情况有些反常。

一定出事了。

“怎么回事?”她问道,恐怖感开始在背脊蔓延。

莉莲冲茶杯点点头。“可以等到你再清醒一点。”

从伦敦来的消息不会这么快,黛西想着,这不会和马修有关。可能是妈妈病了,也可能是村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吞下了几口茶,黛西倾身将茶杯放到床头桌上,把注意力转向姐姐。“我已经尽可能清醒 了,”她说,“说吧。”

粗略地清了清嗓子,莉莲声音浓重地说:“韦斯特克里夫和爸爸回来了。”

“什么?”黛西困惑又慌乱地瞪着她,“他们为什么没和马修一起去伦敦?”

“他也没有去伦敦。”

“那他们全都回来了?”

莉莲僵硬地微微摇了下头。“不,对不起,我解释得太糟了。我……我还是直说吧。韦斯特克里夫和爸爸离开石字园后不久,他们的马车由于前方桥上发生的意外而不得不停下。你知道那座只要走大路就必须经过的吱嘎作响的旧木桥吧?”

“横跨那条小溪的那座?”

“是的。嗯,那条小溪现在可一点也不小,拜暴风雨所赐,它已经是一条湍急的大河了。那座桥显然已在急流中摇摇欲坠,当沃林先生的马车试图通过时,桥垮了。”

黛西僵住了。桥垮了。她不断咀嚼着这几个字,但它们仿佛是某种失传的古代语言一样让她难以理解。她费力地聚集起所有的神志。“每个人都得救了吗?”她听见自己问道。

“除了马修。”莉莲的声音颤抖,“当马车被冲向下游时,他被困在了里面。”

“他不会有事的。”黛西机械地说道,心跳有如急欲撞破牢笼的野兽。“他会游泳,可能已经在下游的某处上了岸——得有人去找他——”

“他们正在到处搜索,”莉莲说,“韦斯特克里夫正在尽全力寻找他,他搜索了大半夜,刚刚才回来。马车在漂到下游的途中被撞成了碎片。没有马修的踪迹。但是,黛西,一个警官向韦斯特克里夫承认……”她停下来,棕眸中闪烁着泪花,“……承认……”她困难地继续,“……马修的手是被绑着的。”

黛西的腿在被单下移动,她蜷起膝盖,并紧紧抱住。她希望尽可能把自己缩小,尽量离这个噩耗远一些。

“但为什么呢?”她低语着,“这样做毫无道理呀。”

当莉莲试图恢复对情感的自控时,她倔强的下巴颤抖着。“因为马修的过去,他们说他有再次逃跑的风险。但我认为是沃林为了泄恨而坚持这样做的。”

黛西被自己脉搏的轰鸣震得头晕。她感到全然的恐惧,同时觉得仿佛自己的一部分被奇异地剥离了。想象中的一幕掠过她的脑海,马修在黑茫茫的水中挣扎,用绑住的双手划水——

“不,”她说着,用两只手掌按压住自己剧烈抽痛的太阳穴,感觉好像钉子扎进了她的头骨。她甚至无法正常呼吸。“他没有机会的,是不是?”

莉莲摇着头看向别处,泪水滑下她的脸颊,滴落在床单上。

多么奇怪,黛西想,她并没有一起哭。她的眼底产生了灼热的压迫感,深达大脑,使她的头部剧痛。但泪水却似乎在等待着某种想法或言语的触发,才能得以释放。

黛西继续捧着自己突跳的太阳穴,头痛得几乎使她看不见东西。“你是在为马修哭吗?”她问道。

“是的。”莉莲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绢,草草地擤了擤鼻子。“但主要是为你。”她倾身用双臂抱住黛西,仿佛要保护她远离一切伤痛。“我爱你,黛西。”

“我也爱你。”黛西声音压抑地说道,她痛入骨髓,眼睛干涩,喘着气呼吸着。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搜索工作持续着。所有的日常生活细节,睡觉、工作和吃饭的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一件事穿透了将黛西层层包裹的厚重的麻木,那就是韦斯特克里夫拒绝让她参加搜索。

“你帮不上什么忙的。”韦斯特克里夫对她说,过度的疲惫和担忧使他失去了往常的处事老练。“那里的水位太高,搜索工作既困难又危险。最好的情况是,你会让人分心;最坏的情况是,你会受伤。”

黛西知道他是对的,但这并不能阻止她的怒气升腾而起。这股愤怒以令人吃惊的强度威胁着要粉碎她的自制,于是她赶忙缩回到自己冷漠的壳里。

马修的遗体可能永远不会被找到。不得不接受这个可能性的现实太残酷了,让她无法承受。不知怎的,失踪甚至比死亡更糟——就好像他根本从未存在过,没留下任何可以悼念的东西。她以前从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必须要看到所爱之人死后的遗体,现在她懂了。这是唯一能结束噩梦以及释放泪水和悲痛的可能途径。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知道他是否已经死了。”她坐在客厅壁炉旁的地板上这样告诉莉莲。她围着一条旧披肩,披肩因为陈旧而柔软得令人安慰。尽管有身旁炉火的热度,有她身上一层层的衣服,有手中的一杯加了白兰地的茶,黛西却似乎无法暖和起来。“我应该有所感觉,但却感觉不到任何事,就好像我被活活地冻起来了。我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不要忍受这个,我不想坚强。”

“你不必坚强的。”莉莲平静地说道。

“不,我必须,因为仅有的另一选择就是让自己破碎成千万片。”

“我会把你重新拼到一起,一片都不少。”

一丝稀薄的微笑出现在黛西的唇角,她凝视着姐姐忧虑的脸。“莉莲,”她低声说道,“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你永远不需要弄清楚。”

只因为母亲和姐姐的督促,才使黛西吃下了几口晚餐。她喝了一大杯葡萄酒,希望酒能使她从不断盘旋的心思中暂时解脱出来。

“韦斯特克里夫和爸爸应该快回来了,”莉莲紧绷地说道,“他们没有休息过,也可能还没吃过东西。”

“我们去客厅吧,”梅茜迪丝建议道,“我们可以玩会儿牌转移一下注意力,或许你也可以朗读一段黛西最喜欢的书。”

黛西给了她一个抱歉的眼神。“对不起,我不能。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一个人呆在楼上。”

盥洗并换上自己的睡衣后,黛西瞥了一眼床。即使她微醉又疲倦,她的心却拒绝上床睡觉的想法。

当她走向马斯登客厅时,房子里静悄悄的。她光裸的脚轻踏在像黑色藤蔓般攀爬于地毯上的阴影中。客厅里只点着一盏灯,黄色的灯光透过垂在灯罩上的水晶坠,在花朵图案的墙壁上散射出许多白色的光点。靠背长椅上散放着一大堆读物:杂志,小说,一本薄薄的幽默诗集——她曾经为马修朗读过,边读边看着他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一切怎会发生得如此突然?命运之神怎会如此轻忽、随性地将一个人摆布到这么出乎意料又难以承受的无望境地?

黛西坐在书堆旁的地毯上,开始缓慢地整理起来……其中一部分要被送还到图书室,其他的则要在访问日被带给村民。但或许在喝了这么多酒之后做这种尝试并不明智。读物并没有变成整齐的两堆,而是散落在她的周围,就像她多次做过的梦里的样子。

黛西盘起腿,倚向靠背长椅的侧边,将头枕在椅垫边缘。她的手指触到一本布面书的封面。她从低垂的睫毛下瞥了一眼。一本书始终是通往另一个世界……一个比现实更有趣、更充满幻想的世界的门户。但她终于发觉,现实生活甚至可以比幻想世界还要美妙。

爱,能够使真实世界充满了魅力。

马修是她想要的全部,而她与他相处的时间却如此短暂。

壁炉架上的钟静静地发出吝啬而迟缓的滴答声。当黛西倚着靠背长椅几乎打起瞌睡时,她听到房门开启的声响,反应迟钝地看向那里。

一个男人走进了房间。

那人刚一进门就停下,凝视着坐在一地散乱书籍当中的她。

黛西猛然抬眼看向他的脸,一瞬间因为渴盼、担心和极度的向往而僵在那里。

是马修,穿着她从没见过的粗布衣服。他至关重要的存在仿佛充满了整个房间。

害怕眼前的幻像会随时消失,黛西像死去一般僵住不动。她的眼睛感到刺痛,并因泪水的充盈而模糊。但她一直大睁着双眼,连眨都不敢眨,希望能把他的影像留住。

他极为忧心地向她走近,弯下腰,带着无法估量的温柔和关切凝视着她。他用一只手推开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书籍。“是我,亲爱的。”他柔声说道,“一切都没事了。”

黛西困难地从发干的嘴里吐出字句,“如果你是幽灵……我希望你骚扰我一辈子。”

马修坐到地板上,握住她冰凉的双手。“幽灵还用走门吗?”他轻声问道,执起她的手碰触他伤痕累累、破碎的脸颊。

手掌下他皮肤的触感使她突然间被痛苦的认知席卷。带着极度的宽慰和解脱,黛西终于感到麻木的坚冰瓦解消融,情感得以释放。她试着闭上眼睛,感到胸腔似乎要被自己的哭泣和抽噎揪扯到裂开。她的哭声纯粹而毫不抑制。

马修拉过她的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咕哝着。当黛西泣不成声时,他将她抱得更紧,仿佛了解她需要这种强烈的,几乎使她瘀伤的来自他身体的力量。

“请你一定是真的,”她气喘吁吁地说,“千万不要只是个梦。”

“我是真的,”马修嘎声说道,“别哭得这么厉害,并没有——哦,黛西,宝贝……”当她挣扎着想要和他贴得更近时,他双手捧住她的头,抵着她的唇低喃着安慰的话语。他使她躺在地板上,覆在她身上,用自己的重量使她安心。

他握紧她的双手,手指与她交缠。黛西喘息着转头看着他的手腕,那里的皮肤红肿而带着伤痕。“你的手被绑着,”她的声音粗哑,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她,“是怎么挣脱的?”

马修低头亲吻着她遍布泪痕的脸颊。“小刀。”他简洁地说。

黛西的眼睛张大了,继续盯着他的手腕。“你设法在顺流而下的沉…沉没的马车里,从衣袋掏出小刀割断了绳索?”

“那可比和鹅摔跤容易多了,我告诉你吧。”

她发出一个带着哭音的笑声,但很快又继续放声呜咽起来。马修用嘴堵住她的哭泣,用吻安抚着她。

“第一眼看到出了意外时,我就开始割绳子了,”他继续说道,“而在马车翻入水里之前,我只有几分钟时间。”

“其他人为什么不帮你?”黛西用衣袖擦着自己湿漉漉的脸颊,愤怒地问道。

“他们自己逃命还来不及呢。尽管如此,”马修可怜兮兮地继续说,“我本以为自己总比那几匹马要重要一点。但当马车开始被急流冲走时,我的双手自由了。沿途的碎石把车厢撞得七零八落。我跳进了水里,游到了岸边。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就像被狠狠揍了一顿似的。我是被一个出来寻找他的狗的老人发现的。他把我带回他的农舍,和他妻子一起照顾我。我昏了过去,一天半以后才醒来。那时,老夫妇已经听说韦斯特克里夫在找我,他们去给他报了信。”

“我以为你死了,”黛西的声音破碎,“我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不,不会……”马修抚顺她的秀发,亲吻她的脸颊、眼睛和颤抖的双唇,“我总是会回来找你的。我很可靠,记得吗?”

“是的,除了……”当她感到他的唇游弋到自己的喉部时,不得不喘息了一下,“……除了遇到你之前的那二十年以外,我得说你都可靠得过分了。”

“你可能对我的假身份和被判有盗窃罪还有些抱怨。”他的唇流连在她精致的下颌,吻去那些滑落的泪珠。

“哦,不,”黛西屏息说道,“甚至在知道真相以前,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亲爱的甜心,”马修低喃,将脸埋入她的颈侧,用唇和手爱抚她。她盲目地拥紧他,却总感觉还不够近。他抬起头用一种探询的目光俯视着她。“既然这件事的全部内幕已经揭开,我就必须洗刷罪名。你愿意等我吗,黛西?”

“不。”她仍旧抽泣着,专注于解开他借来的衣服上的木制纽扣。

“不?”马修嘴角含着笑,嘲弄地低头看向她,“你已经认定我是个大麻烦了?”

“我认定生命太短暂了——”黛西用力扯着他的粗布衬衫时,发出不满的咕哝声,“——一天也不能浪费。这些扣子真讨厌——”

他握住她的手,制止那狂热的揪扯。“我不认为你的家人会热衷于把你嫁给一个逃犯。”

“我父亲会原谅你的一切。另外,你不会永远是个逃犯的。事情的真相一旦公开,你的案子就会被推翻。”黛西抽出自己的手,紧紧地抓着他。“带我去格雷特纳格林,”她央求道,“今晚就去。我姐姐就是这样结婚的,伊薇也是。私奔其实已经成了壁花的传统。带我走——”

“嘘……”马修用双臂搂住她,把她揽进自己坚实的怀里。“不再逃跑了。”他低声说,“我终将面对自己的过去,尽管哈利·沃林那个混蛋要是没死,可能会容易得多。”

“仍然有了解真相的人,”黛西不安地说,“他的朋友,你提过的那个仆人,还有——”

“是的,我知道。现在咱们别谈那些吧,上帝知道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想嫁给你,”黛西坚持道,“不想等,就现在。在我经历了这一切……以为你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之后……任何别的事都不重要了。”一个哽咽打断了最后一句话。

马修轻抚着她的头发,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一道泪痕。“好吧,好吧,我会去和你父亲谈。别哭了,黛西,别哭。”

但她就是止不住不断在眼角凝积的宽慰的泪水。她突然颤栗了一下,而且越是绷紧身体抑制,就越是抖得厉害。

“怎么了,甜心?”他双手快速抚遍她颤抖的四肢。

“我很害怕。”

他不禁低呼一声,紧紧地抱住她,用力亲吻着她的脸颊。“为什么,我最亲爱的?”

“我害怕这是个梦,害怕突然醒来发现——”另一声哽咽,“——发现我又是独自一人,而你从未在这里出现——”

“不,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他吻下她的颈项,缓慢而从容地拉开她睡袍的前襟。“让我使你感觉好些,宝贝,允许我……”他的手温柔地在她身上抚慰、游移。当他的手掌滑上她的双腿,一股尖锐的欲望窜过她全身,一声微弱的呻吟逸出她的双唇。

听到这个声音,马修粗喘一声,试着找回自制。但他什么也没找到,只感到一种强烈的需要。迷失在用欢愉充满她的迫切欲望之中,他就在地板上脱下了她的衣服。他用掌心不断爱抚着她冰凉的肌肤,直到那白皙的肤色泛起剧烈的红潮。

黛西狂野地颤栗着,当他俯向她的身体时,注视着烛火的微光在他深浓的发间跳跃闪烁。他从容而细碎地吻遍她的身躯……她的双腿,她赤裸的腹部,她微颤的双峰。

他每吻到一处,都使那里寒冷的战栗消散,转为激情的轻颤。她叹息着在他的手和唇舒缓的节奏中放松下来。当她摸索着要拉开他的衬衫,他抬手帮忙。粗布衣服滑落,展露出光滑的男性肌肤。不知怎的,黛西看见他身上的伤痕反倒感觉安心。伤痕的存在证明她不可能在做梦。她张开嘴吻上一道暗色的痕迹,用舌尖去抚慰。

马修轻轻把她拉近,他的手带着欲念,描摹着她腰部和臀部的曲线,使她大腿上泛起鸡皮疙瘩。黛西因欢愉和不适混杂的感觉而蠕动,地毯的粗绒折磨着她娇嫩的肌肤,使她赤裸的臀部感到刺痛。

察觉这个问题,马修无声地笑着把她拉起,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黛西感到浑身发热、口干舌燥,急切地将自己的胸部贴向他。

“不要停。”她低声说。

他用手托着她刺痛的臀部。“在地板上你会被擦伤的。”

“我不在乎。我只想……我想要……”

“这个?”他把她挪了挪,使她跨坐在他大腿上。他长裤上绷紧的部位就抵在她腿间。

黛西既兴奋又困窘,在感到他爱抚她的私处时闭起眼睛。他温柔的碰触在她灼热的核心诱出了阵阵湿意和性感。

当黛西用手臂搂住他的颈项,并在他颈后交握双手时,双臂感到瘫软无力。如果不是他有力的胳膊撑在她背后,她根本就坐不直。她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在那被他碰触之处,他的指节在她那丝滑、湿润的小核上划着圈滑动……“不要停。”她听见自己再次低语。

她猛然睁开双眼,感到马修的两根手指探入她体内,然后是三根。顷刻间,欲望的烈焰犹如燃烧的蜂蜜般升腾至顶点。

“还在害怕是做梦吗?”马修低声问道。

她哆嗦地吞咽着摇摇头。“我……我从没做过这样的梦。”

他眼中带着笑意,抽出了手指,使她空虚得发抖。她呜咽着把头抵靠在他的宽肩上。他将她揽到自己赤裸的胸前。

黛西紧贴向他,视线模糊起来,眼前的房间成了黄色灯光和黑色暗影交织的图案。她感到自己被抱起、翻转。他帮她跪在靠背长椅前的地毯上。她的半边脸颊埋入椅子光滑的缎面,同时双唇微张,急促地呼吸着。他覆在她身上,健硕的身躯从后方包围着她,探寻着她。接着,他向她体内推进,两人身体的结合紧实、顺畅而猛烈。

黛西惊讶得僵在那里,但他的双手抚上她的臀部,安抚地轻拍,鼓励她全然的信任。她定住不动,闭上眼睛,感觉欢愉随着他每一下平缓的冲刺而不断攀升。他的一只手摸索至她身前,指尖找到她私处肿胀的核心,不断地爱抚、摩挲,直到她到达辉煌、眩目的欲望之巅,颤抖着陷入剧烈的高潮。

良久之后,马修给黛西穿上睡袍,抱起她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她的卧房。当他把她放在床上,她低声请求他留下。

“不,我的爱,”他在黑暗中俯向她躺卧的身体。“我也非常想留下,但我们不能这么过分地逾越礼俗。”

“我不想在没有你时入睡,”黛西凝视着眼前阴影中的面庞,“也不想在没有你时醒来。”

“总有一天,”他低头用力吻在她唇上,“总有一天我能随时随地来找你,无论昼夜,在你需要的任何时候抱着你。”当他说出下一句时,嗓音更加低沉。“你放心,不会太久了。”

楼下,精疲力竭的韦斯特克里夫伯爵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头枕着妻子的大腿。经过整整两天的持续搜索,以及少得可怜的睡眠,马克斯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惫。然而,他仍然感激悲剧并未上演,黛西的未婚夫已经安全地返回。

马克斯对他妻子为他的大惊小怪感到有点惊讶。他一返回主宅,莉莲就立刻给他端来三明治和热白兰地,用湿毛巾擦掉他脸上的污迹,用药膏涂抹他的擦伤,用绷带包扎他割伤的手指,甚至还帮他脱下满是污泥的靴子。

“你比斯威夫特先生看上去还糟糕。”当他抗拒地说自己一切都好时,莉莲反驳道。“因为我知道他这两天都是躺在农舍的床上,而你却一直在森林的泥泞里冒雨搜索。”

“他可不是为了放松躺在那里的,”马克斯指出,“他受伤了。”

“这也改变不了你为了找他而不眠不休,也几乎没吃过东西的事实。”

马克斯顺从地接受她的关心和呵护,并为她围着他转的样子而暗自高兴。当他被喂饱并被妥善包扎之后,莉莲终于满意了,让他枕着她的腿躺下。马克斯满足地叹了口气,凝视着壁炉熊熊的炉火。

莉莲纤细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弄着他的头发,说道:“从斯威夫特先生去找黛西,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而且楼上太安静了,你不打算去看看吗?”

“不去,即使给我所有的中国大麻。”马克斯说道,重复着黛西近来最喜欢用的表达。“上帝知道我会打断什么。”

“上帝啊,”莉莲听上去惊骇万分,“你该不会认为他们在……”

“我不会惊讶。”马克斯故意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想想我们从前,就是这样。”

不出他所料,这句话立刻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我们现在也一样。”莉莲抗议道。

“我们自孩子快要出生时起,就没有做过爱了。”马克斯坐起身,凝视着火光中他黑发的娇妻。在他认识的女人中,她一直是也将永远是最吸引他的一位。当他问出下面的问题时,久未宣泄的热情使他的嗓音粗哑。“我还要等多久?”

莉莲将一只手肘抵在沙发靠背上支着头,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医生说至少还要两星期,我很抱歉。”看到他的表情,她笑了起来。“非常抱歉。我们上楼去吧。”

“如果我们不一起上床,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马克斯嘟囔地说。

“我帮你洗澡,甚至还会为你擦背。”

他一副被勾起兴趣的样子,问道:“只擦背吗?”

“还有商量的余地,”莉莲蛊惑地说道,“我这人一向好商量。”

马克斯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叹息道:“这么说来,凡是能得到的我都要。”

“可怜的人,”莉莲依然微笑着,转过脸亲吻他。“要记住……有些事是值得等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