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哈利·沃林的仆人,”马修粗声开始说道,“而且是个好仆人,尽管我知道他从不把我当人看。在他的观念里,仆人就和狗差不多,我只是因为对他有用才具存在的价值。我的工作就是为他的恶行承担责任,替他受罚,修理他毁坏的东西,奉上他所需的一切。即便是在小的时候,哈利就是个狂妄傲慢的败家子,认为他的家族姓氏能使他逃脱一切罪责,只要不是谋杀——”

“我不许你诽谤他!”沃林狂躁地爆发了。

“你说完你想说的了,”托马斯·鲍曼吼道,“现在我想听听斯威夫特的。”

“他不姓——”

“让他说下去。”韦斯特克里夫冷冷的声音平息了渐升的骚动。

马修对伯爵短促地点了下头以示谢意,注意力继而被重新坐进他身边椅子的黛西吸引。黛西一寸寸地把椅子挪近,直到马修的右腿半掩在她的裙裾下。

“我陪着哈利去上波士顿拉丁(译注:Boston Latin,波士顿拉丁中学,是美国最古老、最优秀的公立中学。美谚云“先有华尔街,后有美利坚”、“先有哈佛,后有美国”,而波士顿谚云“先有拉丁,后有哈佛”。波士顿拉丁中学建于1635年,而哈佛建校在1636年,拉丁比哈佛还早一年),”马修继续说,“然后是哈佛,睡在地下室的仆人住处,学习哈利的同学们因为他缺课而借给他的课堂笔记,还替他做作业——”

“说谎!”沃林喊道,“你只在孤儿院受过几个老修女的教育——你是疯了才会认为有人会相信你。”

马修容许自己绽出嘲弄的笑容。“我从那些老修女那儿学到的也比哈利从他那一长串家庭教师那儿学到的要多。哈利说由于他已拥有姓氏和金钱,所以不需要受教育。但我两样都没有,我唯一的机会就是尽一切的可能学习,并盼望有一天能爬出社会底层。”

“爬到哪里去?”沃林以不屑掩饰的轻蔑问道,“你是个仆人——一个爱尔兰仆人——丝毫没有成为一名绅士的希望。”

黛西的脸上掠过一种似笑非笑的不寻常表情。“但他恰恰就在纽约做到了,沃林先生,马修在商界和上流社会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他千真万确已经成为了一位绅士。”

“那是在假身份的伪装下,”沃林反击道,“他是个骗子,你没看到吗?”

“没有,”黛西回答,她直视着马修,眼睛又黑又亮。“我只看到一位绅士。”

马修想要亲吻她的双脚,但他能做的只是把视线从她身上勉强移开,并继续说道:“我尽全力想使哈利能留在哈佛,但他似乎拼命想要被开除,酗酒、赌博还……”

当马修想到还有女士在场时犹豫了一下,“……还有其他的事,”他继续说,“而且愈演愈烈,每月的开销都大大超出了他的津贴,赌债已经高筑到就连哈利也开始担心的地步。他害怕一旦他父亲知道他惹出多大的乱子,他即将面对的后果。但哈利就是哈利,他找了个法子轻易脱身。这就解释了那次假期家里保险箱的失窃,我当时立刻明白是哈利干的。”

“恶毒的谎言。”沃林唾弃道。

“哈利把矛头直指向我,”马修说,“却不承认是他为了自己还债而盗窃了保险箱。为了保住自己那张皮,他决定我将必须为此做出牺牲。家里人自然相信他们的儿子更甚于相信我。”

“你的罪行是在法庭上经过证实的。”沃林刺耳地说道。

“没有一件事是经过证实的。”马修满腔愤怒,深呼吸着尽力控制住自己。他感到黛西的手在摸索着他的,于是伸手握住。他抓得太紧了,但似乎无法减轻力道。

“那次审判是场闹剧,”马修说,“为了不让报纸对案子的报道过于深入,审判进行得很仓促。我的那个由法庭指定的律师在审判的大部分过程中差不多都在睡觉。并没有证据把我和盗窃联系起来。哈利一个同学的仆人曾主动提起,他无意中听到过哈利和两个朋友一起策划如何能使我定罪,但他太害怕而不敢出庭作证。”

看到黛西的手指已经被他捏得发白,他强迫自己松开手,用拇指温柔地揉抚她的指节。

“不幸中的万幸,”他平静了一些,继续说道,“广告日报的一名记者写了一篇文章揭露了哈利曾欠下高额赌债的事,同时披露这些赌债正巧在盗窃案发生之后立即还清。这篇文章引发了公众越来越高的呼声,强烈反对这场明显是出滑稽戏的诉讼事件。”

“而你仍然被判有罪了?”莉莲义愤填膺地问道。

马修冷笑,“正义之神就算眼睛是瞎的,”他说,“也喜欢听到钱的声音。沃林家太有权势了,而我只是个一贫如洗的仆人。”

“你是怎么逃走的?”黛西问。

痛苦的笑容在马修的脸上徘徊不去。“我和别人一样为此惊讶万分。那天我被关进去州立监狱的囚车,天还没亮就启程。囚车停在了一条直通通的大路上,车门突然被打开,我被几个人拉出车外。当时我想当然地认为自己要被私刑处死了,但他们却说他们只是几个同情我遭遇的市民,决定来纠正一个错误。他们放了我——囚车的看守没做任何抵抗——我还得到了一匹马。我到了纽约,卖掉马,开始了新的生活。”

“你为什么选斯威夫特这个姓?”黛西问。

“那时我已经认识到一个备受尊重的家族姓氏的力量。而斯威夫特是个拥有许多分支的庞大家族,我认为只要不遇到细致入微的调查,这会更容易蒙混过关。”

托马斯·鲍曼这时说话了,受伤的自尊使他直奔主题。“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求职?你是觉得我很好骗吗?”

马修直视着他,回忆起自己对托马斯·鲍曼的初次印象……一位愿意给他一次机会的强势人物,太过专注于生意而没有问任何追根究底的问题,精明、固执、有缺点又一根筋……一个对马修的一生最具影响的男性形象。

“从来没有,”马修真诚地说,“我钦佩你的成就,希望向你学习,而且我……”他的喉咙发紧,“……我对你一直怀着敬意和感激,还有最深切的感情。”

鲍曼的脸因宽慰而发红,他微微点了点头,眼中闪着泪光。

沃林一副崩溃的样子,镇定的外表已如劣质玻璃般粉碎殆尽。他带着让全身发抖的仇恨死盯着马修。“你在试图用谎言玷污我对儿子的回忆,”他说,“我决不允许。你以为跑到国外来就不会有人——”

“对他的回忆?”马修警觉地抬起眼,惊呆了。“哈利死了?”

“都是因为你!审判结束后谣言四起,谎言和怀疑再没有平息过。哈利的朋友都躲开了他。荣誉的污点毁了他的生活。如果你承认了你的罪行,如果你服满了刑期,哈利就还会活着陪在我身边。但丑恶的猜疑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生活在这种阴影下使哈利毫无节制地酗酒度日。”

“一切迹象表明,”莉莲讽刺地说道,“你儿子在审判之前就已经那样过日子了。”

莉莲拥有独一无二的把人逼疯的才能,对沃林也不例外。

“他是个被判有罪的囚犯!”沃林猛冲向她,“你怎么敢只相信他的话!”

韦斯特克里夫立刻朝这边跨了三步,但马修已经站起来挡住了莉莲,保护她免遭沃林愤怒的攻击。

“沃林先生,”黛西在这阵骚动中说道,“请你控制自己。你当然清楚这样的行为并不利于解决问题。”她的冷静和理性似乎超然于沃林的狂暴之上。

沃林以一种带着恳求的奇怪眼神凝视着黛西。“我的儿子死了,费伦要为此负责。”

“这并不会让他起死回生,”她平静地说,“也不会有助于你对他的回忆。”

“这会带给我安宁。”沃林喊道。

黛西的表情黯然,眼神带着同情。“你确定会这样吗?”

他们都清楚绝非如此。他的想法不合常理。

“我为了这一刻等待了许多年,追寻了几千英里,”沃林说,“我不接受拒绝。你已经看到文件了,韦斯特克里夫,即便是你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警官们奉命可以在必要时动用武力。你得让我把他带走,就今晚,就现在。”

“我不这样认为,”韦斯特克里夫的眼神坚如磐石,“在这样的夜晚出门是纯粹疯狂的行径。汉普夏的春季风暴极为猛烈而且无法预期。你们今晚要留在石字园,我会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到这个建议,那两名警官看上去好像都悄悄松了口气,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想在暴风雨中冒险。

“然后再给费伦一次逃跑的机会?”沃林轻蔑地问道。

“你可以把他交给我监管。我向你保证他不会逃跑。”韦斯特克里夫爽快地说道。

“你的保证对我毫无意义,”沃林反驳道,“你很明显是站在他一边的。”

一位出身高贵的英国绅士的保证意味着一切,对此产生质疑是最高级别的侮辱。马修奇怪韦斯特克里夫怎么没当场气炸。伯爵紧绷的脸颊因出离愤怒而颤抖。

“现在你可真是过分了。”莉莲小声嘀咕着,听上去充满敬畏。即便是在她和丈夫最激烈的争吵中,她也从不敢打击他的尊严。

“你想带走这个人,”韦斯特克里夫用一种致人死命的语气对沃林说道,“得跨过我的尸体。”

那一刻马修意识到情况已经严重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他看见沃林的一只手伸进了外套口袋,那里的布料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坠着,然后他看见了手枪的枪柄。当然了,如果警官的威慑力不够,带一把枪就保险多了。

“等等,”马修立刻说。他会做任何必要的事以阻止沃林掏出手枪。一旦让他掏出枪来,双方的对质即刻会上升到危险的程度,后果是任何人都无法挽回的。“我跟你走。”他盯着沃林,希望他能松懈下来。“法律程序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上帝知道我是无法逃避的。”

“不,”黛西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喊道,“你跟他走是不会安全的。”

“我们立即动身,”马修对沃林说,同时轻轻地挣脱黛西的搂抱并把她护在自己身后。

“我不能允许——”韦斯特克里夫开口。

马修坚定地打断道:“这样更好些。”他强烈希望已陷入半疯狂状态的沃林和那两名警官远离石字园。“我先跟他们走,一切问题将在伦敦解决。现在的地点和时机都不适合争论。”

伯爵无声地诅咒着。作为一个才干卓越的谋略家,韦斯特克里夫明白自己此刻并不占上风。这并不是能以蛮力制胜的争斗,必须靠金钱、法律和政治手段来解决。

“我跟你们一起去伦敦。”韦斯特克里夫简洁地说。

“不可能,”沃林回答,“马车是四座的,只能容纳我、警官和囚犯。”

“我坐自己的马车跟在后面。”

“我陪你一起去。”托马斯·鲍曼果断地说。

韦斯特克里夫把马修拉到一旁,带着兄弟般的感情用一只手握紧他的肩膀,悄声说道:“我和鲍尔街的地方长官很熟。一到伦敦我就会亲眼看着你被安全带到他面前——而且应我的要求你会被立即释放。我们会在我的私人寓所里等候美国大使的正式通知,同时我会召集律师团并动用我的每一分政治影响来解决这件事。”

马修几乎不相信自己还能说出话来。“谢谢。”他困难地说道。

“爵爷,”黛西低声说,“他们会成功引渡马修吗?”

韦斯特克里夫坚毅的面容带着势在必得的傲慢。“绝对不会。”

黛西喘着气发出一个颤抖的笑声。“好吧,”她说道,“我愿意相信你的话,爵爷,尽管沃林先生不同意。”

“当我和沃林做了断的时候……”韦斯特克里夫嘟哝着,然后摇了摇头。“抱歉,我要去叫仆人准备马车了。”

伯爵大步离开后,黛西抬起头凝视着马修的脸。“我现在终于明白,”她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了。”

“是的,我——”他的嗓音沙哑,“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以为当你发现这一切时我会失去你。”

“你就不认为我会理解你吗?”黛西严肃地问道。

“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没人愿意相信我,事情的真相根本无关紧要。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我不相信有人会对我的清白抱有信心。”

“马修,”她坦率地说,“我会永远相信你告诉我的每一件事。”

“为什么?”他低语道。

“因为我爱你。”

这句话几乎击倒了他。“你不必非得那样说,你不用——”

“我爱你,”黛西强调着,双手抓住他的马甲,“我本来早该说出来的,但我想等到你足够信任我,不再对我隐瞒你的过去时再告诉你。现在我知道了最糟的——”她苦笑着停下,“这就是最糟的,对吗?你没有其他想要坦白的事了吧?”

马修头昏眼花地点点头。“是的,没有了,就是这件事。”

她的表情变得腼腆起来。“你不打算说你也爱我吗?”

“我还没这个权利,”他说,“在这件事解决之前还没有,在我的名字被——”

“告诉我。”黛西说着揪紧他的外套。

“我爱你。”马修咕哝着。天哪,对她说出来的感觉太好了。

她再次把他拉近,这次是带着占有者的姿态,是一种宣告。马修微微抗拒着,双手握住她的手肘,感觉到那潮湿的衣料下透出的肌肤的热度。尽管当前的场合并不合适,他的身体却因欲望而悸动。黛西,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要到伦敦去。”他听到她的低语。

“不,和你姐姐呆在这里。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

“现在可有点晚了,不是吗?作为你的未婚妻,我对这件事的结果抱持的可不只是一时的兴趣。”

马修在她上方低下头,轻吻着她的秀发。“如果你在那里,对我会更艰难。”他平静地说道,“我需要知道你安全地留在汉普夏。”从自己的马甲上取下她的手,他热烈地亲吻着她的手指。“明天为我到许愿井去,”他低声说,“我需要另一个五美元的愿望。”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绷紧。“我最好把它许成十美元的。”

当意识到有人从背后走近,马修转过身。是那两个警官,看上去都不太高兴。“程序规定,违法者在被押送到鲍尔街的过程中必须要戴手铐。”一个警官说道,责难地看了黛西一眼。“抱歉,小姐,但你把那副从费伦先生身上取下的手铐怎么样了?”

黛西无辜地看着警官。“我交给了一个女仆,恐怕她很健忘,大概把手铐放丢了。”

“我们应该从哪里找起?”警官急躁地喘了口气问道。

黛西回答时表情丝毫未变,“我建议你们对所有的房间进行一次彻底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