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凯南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尽避这样的美丽,她绝不会是任何男人的新娘。

他跟着引水员穿过漩涡状的浓雾,寒冷的雾气在他的羊毛外套上聚成点点水珠。他的两只手都深深插在口袋里,双眼则不停地巡视着现场。挂在码头平台那巨大花岗岩块附近的灯,投射出单调的光线,让河面看来一片油腻。两、三艘载着乘客渡过泰晤士河的小船,在水面上像玩具似的摇晃着。冰冷的潮水拍打着码头的墙面。三月的寒风在莫凯南的脸旁边回旋,不时窜进他的领巾里。看着泥泞黑暗的河水,他强行压下一阵颤抖。在这么冷的水里,谁都活不过二十分钟。

“尸体在哪里?”凯南不耐的皱着眉头。他把手伸到外套里,拨弄着怀表的壳。“我没时间跟你耗。”

泰晤士河的引水员回头看背后的人时踉跄了一下。飘浮的雾气将他们包围在一片黄灰色的朦胧之中,他必须眯着眼睛才看得清楚。“你是莫先生吧,是吗?莫先生本人……我的天,跟人说一定没人相信。那个保护国王的人呢!没想到你也管这种肮脏事。”

“很不幸,我不能不管。”凯南低声说。

“这边走,先生……小心。这些石阶因为水而很滑,尤其是在这种湿答答的晚上。”

硬着下颚,凯南走向被拖到岸边阶梯上那个小小的、湿透的身形。警探的工作让他常常看到尸体,但是溺毙的受害者绝对是最令人不快的一种。尸体面朝下放着,但看得出来是位女性。她像个被孩子随意抛弃的破布娃娃,双手放在腰间瘫在那里,滴着水的裙子乱糟糟的塞在腿边。

凯南在她身边蹲下,戴着皮手套的手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翻转过来。这时他吓了一跳,立刻把手收回来,因为她开始咳嗽、呕出盐水,全身痉挛着。

引水员在他身后吓得大叫,而后走了过来。“我以为她死了。”他的声音因为惊讶而发抖。“她已经全身冰凉了,我发誓!”

“白痴。”凯南低声说。在引水员去请鲍尔街警探来查案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扔在酷寒中多久呢?如果立刻有人照顾,她会有更大的存活机会。照现在这种状况,她的机会已微乎其微。凯南翻过那个女人,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她的长发浸湿了凯南的长裤。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肤色灰暗,头边肿起一大块。即便如此,她纤细、曲线分明的模样还是清晰可辨。他认识这个女人。

“我的天,”凯南抽了一口气。他曾以为没有什么事会让自己感到意外,但是在这里见到杜薇安……这副模样……真是无从想象。

她的眼睛半闭着,因明显的死亡而黯然。但杜薇安可不是那种会轻易死去的女人。她发出呻吟把手伸高,碰到凯南的背心前面,虚弱的想救自己一命。凯南立刻开始行动,用手臂环抱起她。薇安体型娇小玲珑,但湿透了的长裙使她的重量加倍。凯南将她高高抱在自己胸前,冰冷的河水浸湿了他的衣服,他不舒服的哼了一声。

“莫先生,你要带她到鲍尔街去吗?”引水员唠叨着,犹豫着要不要追上两步并作一步跑的凯南。“我想我该一起去,向康爵士报上我的姓名。我可是帮了某人一个大忙,不是吗?在这个小姐淹死以前把她救起来。我当然不是要人感谢,反正做好事嘛……但也许会有点奖励的,不是吗?”

“去请凌雅各医生,”凯南粗声说,打断引水员贪婪投机的白日梦。“晚上这个时候,他通常都在汤姆咖啡屋。请他立刻到我国王街的家里去。”

“我不能去,”引水员抗议着。“我得上工了,我今天晚上还可以赚个五先令呢。”

“你把凌医生带到国王街,我就会付你钱。”

“要是我找不到他呢?”

“你最好在半小时内把他带来,”凯南简洁的说。“否则我会没收你的船,再让你在大牢里蹲三天。这值得你跑一趟了吧?”

“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引水员酸溜溜的说。“直到现在见到本人。你才没有报上写的那么高尚。白花了我那么多时间在酒馆里听他们说你的故事……”他小跑步离开,矮胖的背影充满了失望。

凯南的嘴角弯出一个冷笑。他很清楚报上怎样描述他的丰功伟业。编辑和作家过分夸大他的成就,让他变得像个超人。大家都以为他是传说中的英雄,而不是有瑕疵的普通人。

凯南把鲍尔街警探的工作变得非常有利可图,藉由为银行寻回失窃物而赚到不少钱。他有时也会按其它案子,例如搜救被绑票的女继承人、担任来访王室的保镖、追捕谋杀犯之类的,但银行是他最喜欢的顾客。每解决一件案子,他的名气也随之上升,直到伦敦所有咖啡馆和酒馆都在谈论他。

令凯南好笑的是,上流社会把他拖进珠光宝气的圈子里,竞相炫耀他会出席的社交活动。据说如果女主人在邀请函最后写上“莫凯南先生也将与会”,该舞会立刻人满为患。然而尽避广受贵族欢迎,他绝不是其中之一。对他所熟悉的上流社交圈,莫凯南只是一个娱乐性的角色,而不是被接纳的成员。女士们因为他彷佛十分危险而兴奋,男士们则想藉着和他称兄道弟而显得更勇敢、世故。凯南很清楚他们只是在表面上接受他;而且上流社会绝不会真正信任他……因为,凯南知道太多他们的脏事,他们的弱点、恐惧和欲望。

一股寒风由他身边呼啸吹过,让他怀中的女子呻吟颤抖。把他沉重的负担抱得更紧一点,凯南离开码头,走过一条满是泥泞与秽物的鹅卵石路。他经过一个小小的方形广场,里面充满了一桶桶脏水、恶臭的猪圈和一辆轮子破掉的推车。柯芬园附近因为这些小便场而污秽不堪,延伸出一个黑暗、迂回、藏污纳垢的网络。任何神智清醒的绅士都不敢轻易涉足这个城区,这里是窃贼娼妓、流氓的巢穴,和可以为了几毛钱杀人的罪犯。但是凯南不算是绅士,而且伦敦的地下世界也吓不倒他。

女人的头垂在他的肩上,虚弱寒冷的气息吹拂过他的下颚。“薇安,”他轻声说。“我曾经那么想把你抱在怀里……可是我想的可不是这种状况。”

凯南很难相信自己正抱着全伦敦最令人垂涎的女子穿过柯芬园摇摇欲坠的小店和摊贩。

他走过的时候,屠夫跟小贩都停下来好奇的打量他们,娼妓们则从暗影中出来试试运气。“来啊,男孩,”一个双颊凹陷、稻草人似的枯瘦女人喊着。“我这里有新鲜的奶喔!”

“改天吧!”凯南冷冷的说,不理会妓女热烈的呼唤。

越过广场的西北角就到了国王街,忽然间老旧的建筑就换成了一排排整齐的双并住宅、咖啡馆和一、两家出版社。这是条干净、富裕的街道,正面呈圆弧型的房子里住的都是上流人士。凯南在这里买了一幢幽雅气派的三层楼住宅。鲍尔街繁忙的总部就在不远处,但由这个宁静的角落看去,好象距离远了很多。

凯南快速的走上自家住宅的阶梯,在桃花心木的大门上重重踢了一脚。没有人来应门,他退后一步又踢了一脚。门忽然开了,他的管家走出来,低声地抱怨他对光亮的木门所做的粗暴行为。

柏太太是个五十多岁、面貌和悦的女人,心地善良、守口如瓶、意志坚强,而且对宗教有坚定的信仰。所有人都知道,柏太太不赞同凯南的职业,也厌恶他视为理所当然的暴力跟欺骗。但她还是一视同仁的以礼貌但有所保留的态度,接待所有前来这栋住宅的三教九流人士。

就像其它为康若石爵士工作的鲍尔街警探一样,凯南对黑暗世界理解很深,他有时候会自问,自己到底和他所追捕的罪犯有多少差别。柏大大曾经跟凯南说过,希望他有一天能迈向基督真理的光芒中。“我没救了,”他轻快的回答。“你还是把野心转到可能性比较高的目标吧,柏太太。”

避家探头看了看主人怀中滴着水的东西,一贯冷静的面孔因为惊讶而垮了下来,“老天爷!”柏太大嚷道。“发生什么事了?”

凯南全身的肌肉因为长时间抱着这个全身瘫软的女人开始累了。“一个差点淹死的人,”他简短的说,挤过管家向楼梯走去。“我要带她去我的房间。”

“怎么回事?她是谁?”柏大大连连惊喘,非常努力想恢复一贯的冷静。“不用送她去医院吗?”

“我们认识,”他说。“我想请私人医生来看她。天知道医院会怎么对待她。”

“认识?”管家重复他的话,加紧脚步追上凯南快速的步伐。看得出来她非常想多打听一些,又不敢随便开口。

“事实上,她是夜里讨生活的女人。”凯南冷冷的说。

“夜里……讨生活……你竟然把她带来这里……”管家的声音透出不赞同。“老爷,你再次超越了自己的极限。”

他的脸上闪过一阵苦笑。“多谢赞美。”

“我可不是在赞美你。”管家宣告。“老爷,你难道不想让我们准备间客房给她吗?”

“她住我的房间。”他用一种不容争辩的口气说。

柏大大皱着眉头指挥女仆擦干他们留在大理石门厅的水滩。

这幢房子有着高高的长窗、名家设计的家具、英国手编地毯,凯南以前连想都不敢想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他小时候住的拥挤公寓跟这里真的是天差地别,当年他中产阶级的书商父亲、母亲加上八个手足挤在三个房间里。更别提他父亲因债务入狱,一家大小生离死别后,他住饼的孤儿院和救济院。

凯南最后还是流落街头,直到柯芬园里的一个鱼贩可怜他,给了他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晚上栖身的草褥。窝在厨房里的火炉边,凯南梦想着更好的未来、更多的东西,只是他的梦想没有准确的形式,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位鲍尔街警探。

那位鲍尔街警探当时正在人挤人的市场巡逻,当场抓到一个从鱼贩摊上偷了一条鱼的小偷。凯南惊奇的看着他拉风的红背心,还有配备的短刀跟手枪。他看起来比一般人更高大、优秀、有力。凯南当下知道,只有成为一名警探才能让他脱离命运注定的人生。于是他十八岁时成为基层巡逻员,一年内就晋升为日间巡察,几个月后便被康若石爵士选上,成为由六个人组成的鲍尔街警探菁英团队之一。

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工作,凯南以不屈不挠的热情投入工作,把每个案件都当成自己的事处理,好象他就是寻求复仇的受害人。

他不辞千里追捕犯人,有一次甚至追着一个杀人犯渡过海峡,到法国才逮捕到案。凯南的功勋与日累积,他开始以天价提供私人服务,而这样的价格只让他更炙手可热。

谤据一个欠他人情的有钱客户的建议,凯南投资船运与纺织公司,买下一间饭店半数的股份,并且在伦敦西区买下几处精选的房地产。因为运气与决心,他达到比上天或任何人的期望更高的成就。三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有资格坐拥财富退休,但是他无法放弃鲍尔街警探的工作。追逐的惊悚、危险的诱惑是那么强烈,几乎变成一种永不满足的生理需求。凯南不想去思索自己到底为何不能定下来过正常的生活,可是他很确定那不适合他的个性。

走进房间,凯南将薇安放在床头与床尾都垂着布幔的庞大的桃花心木床上。大部分的家具,包括这张床,都是依他的身材特制的。凯南是个高个子、大骨架的男人,对他而言,门楣和梁柱常常造成危险。

“噢,床罩!”柏太太看到薇安的衣服浸湿了金蓝双色刺绣的厚天鹅绒时嚷道。“这下全毁了,没得救了。”

“再买一床新的就是。”凯南说,伸展着酸痛的手臂,脱掉湿透的外套。把外套扔在地上,他弯身察看薇安动也不动的身体。想要尽快脱掉她的湿衣服,凯南用力撕扯薇安胸前的衣裳,但是钮扣钩环顽强的陷在缩水的羊毛布里,他不禁脱口咒骂。

一边抱怨着天鹅绒床罩所遭受的破坏,柏太太尽力试着帮忙,但还是挫折的叹着气放手。“我看一定得用剪的了。要我去拿剪刀吗?”

凯南摇摇头,伸手从右边的靴子里熟练顺畅的抽出一把象牙柄、刀锋有六寸长的小刀。

柏太太瞠目结舌的看着他像切奶油一样轻易地割开连身裙上身厚重的布料。“噢,天啊!”她结巴着说。

凯南专注于手上的工作。“谁会比在柯芬园做过鱼贩的人更会用刀?”他冷冷的说着拨开连身裙,露出一堆白色的内衣。薇安湿透了的内衣贴在雪白的皮肤上,隐约看得到下面玫瑰色的乳头。尽避凯南见过无数女性的身体,但是薇安几乎裸露的身体有某种东西让他犹豫。他与那种彷佛亵渎了某种温柔贞洁的东西或人的感觉,开始挣扎。这简直是荒谬,到底杜薇安是个老练的交际花。

“老爷,”管家的手紧张地捏着她白色围裙的边缘。“如果你希望,我可以找一个女仆来帮我替这位……”

“杜小姐。”凯南轻轻的说。

“替杜小姐更衣。”

“我要亲自招呼这位贵客,”凯南轻声说。“我敢赌至少有一个军团那么多的男人见过杜小姐的裸体。她自己绝对会是第一个说『做好事情要紧,别管什么羞耻心』的人。”此外,今晚经历了这么多的麻烦,他有权小小享受一下。

“是,老爷。”柏太太怪怪的、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觉得凯南的行为不太像他自己。也许的确不像,他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外面的寒冷与体内燃烧的炙热相互纠缠。

凯南继续面无表情的割开湿衣裳,划开一边的袖子之后,又割开另一边。他撑起薇安纤瘦的上身,抽走压在身体下面的羊毛衣物,这时候有人走进半开的房门,大声地倒抽了一口气。

是他的贴身男仆肯洛——一个严肃的年轻人,头发早熟的日益稀疏,鼻子上牢牢的挂着一副圆框眼镜。看到主人拿着刀子站在一个失去意识的半裸女子身边,肯洛的眼睛几乎张得跟他的镜片一样大。“噢,老天爷。”

凯南回过头,凶恶的皱起眉头看着他。“让你自己有点用,行不行?去拿件我的衬衫来。我刚刚想到,顺便弄些茶跟白兰地来。马上去!”

肯洛刚要回嘴,仔细一想,还是先去拿主人要的东西。小心翼翼的不去看床上的女人,他拿了件干净的衬衫给柏太太就溜出去了。

急切的想让薇安穿上衣服保暖,已胜过想看她裸体的欲望。他只在柏太太拉起薇安的手臂穿过长长的亚麻衣袖时匆匆瞥到她的身体一眼……但是他的大脑贪婪的牢记住这份春光,以供稍后慢慢回味。

薇安并不完美,但在不完美中却隐藏着欢愉的保证。像许多娇小的女人一样,她迷人的腰部短短的,胸部华美而圆满,膝盖上有着柔柔的小涡。柔顺的上半身底端那块呈三角形的毛发,丰厚的红色只比头发晚霞似的红光略深一些。难怪薇安是全英国叫价最高的妓女。那么的娇艳欲滴,美丽而细致……任何男人都想把她困在床上几天的那种女人。

他们把薇安包进床单跟厚重的毛毯里,柏太太把她泡过盐水变硬的头发包在肯洛拿来的毛巾里。“她真漂亮,”管家太太说,尽避不情愿,脸色还是因怜悯而变得温柔。“她还年轻,还来得及改邪归正。希望主能放过她。”

“她不会死,”凯南简短的说。“我不会让她死的。”他轻触薇安象牙般雪白的额头,拇指抚弄着毛巾下的一撮发丝。他小心的把一块湿冷的布轻敷在她太阳穴上的瘀血处。“只是她活下来,应该有人会很失望。”

“对不起,老爷,我不懂……噢!”凯南的手指轻轻画过薇安的喉咙,指着她纤细的颈项上那一圈青黑的瘀血,柏太太的眼睛惊讶的张大。“这看起来像是有人要……要……”

“勒死她。”凯南就事论事的说。

“谁会做出这种事呢?”柏太太疑惑的问,额头因恐惧而皱起。

“女性遭到谋杀的案子,通常都是丈夫或情人下的手。”他的双唇出现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女性似乎总是害怕陌生人,事实上伤害她们的大都是熟识的男人。”

听到这样丑恶的事情,柏太大摇着头,站在那里抚着身上的围裙。“老爷,我让人送些药膏过来擦杜小姐的瘀血跟伤痕,然后下楼等医生过来好吗?”

凯南点头,看着薇安面无表情的脸孔,几乎没注意到管家离开了房间。轻轻的把敷在她额上的湿布重新放好,他用一只指尖拂过薇安苍白的面颊,喉间发出一声冷笑。“薇安,我发过誓要让你后悔愚弄我,”他低语。“可是我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