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荷琳预料的,戴家人全部不愿意来参加在柏家宅院小教堂里举行的婚礼。了解他们对她嫁给柏萨力的感觉,也很失望她无法实现乔治遗愿,荷琳不怪他们。过段时间,她想,他们也许终会原谅她,特别是当他们看到这桩联姻可以为若诗带来多大的好处。而当然,若诗完全无法隐藏她的开心。

“你要当我爸爸了吗?”小丫头有天坐在萨力腿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问。荷琳带她来柏家拜访的时候,若诗带着兴奋的尖叫冲到他身前,他则举起她在空中绕圈子,让她的衬裙跟白袜子飞成一大片白色。荷琳被这一大一小所表现出来的快乐深深感动,心中感到十分的稳定安适与平静。如果她对替女儿选择的新生活还有任何一丝疑虑,现在也在若诗闪耀的笑脸中烟消云散。毫无疑问,这个孩子绝对会被宠坏,但也会被全心全意的疼爱。

“你希望这样吗?”萨力这么回答若诗的问题。

她深思的皱起小脸,迟疑的眼神先溜过荷琳才回到萨力身上。“我很喜欢住在你的大房子里,”她用幼儿特有的坦率回答。“我也不在意妈妈嫁给你。可是我不想叫你爸爸,我想那样会让我在天上的爸爸难过。”

这些话让荷琳一时呆住了,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她无助的看着萨力摸摸小女孩圆嘟嘟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望着他。“那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他就事论事的说。“可是相信我,小鲍主,我不打算取代你爸爸。只有傻瓜才会那么做,他是个大好人。我只想照顾你和你妈妈。我想——我希望——你爸爸会很高兴知道,当他没办法照顾你们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有人可以帮他。”

“喔,”若诗显然满意的说。“我想这样就没问题了,只要我们不忘记他。对不对,妈妈?”

“对,”荷琳轻声说着,喉咙因感动而绷紧,脸颊因为幸福而晕红。泛着泪光的棕眼望向萨力。“你说得一点也没错,若诗。”

婚礼那天陪伴他们的有丽姿、宝娜、杰圣,以及荷琳困惑的双亲。他们为了婚礼特地从杜赛特赶来,虽然他们对这桩婚事没有表示反对,却显然对大女儿决定嫁进一个和她原本的命运截然不同的世界,感到非常讶异。“柏先生感觉起来满正派的,”她母亲在婚礼前悄悄对她说。“而且他的仪态也够得体,只是还有点不熟练……我想他长得也算不错,只是有点太粗野,算不上真的很英俊……”

“妈妈,”荷琳早就习惯了母亲这种有话不直说的毛病,带着一个挖苦的微笑问:“你是不是想说你接受他了?”

“我想是吧,”她母亲承认。“虽然柏先生跟你上一任丈天不管在外表或性格上,一点都不像。”

“妈妈……”荷琳忍不住一把抱住母亲,贴着她帽子上的羽毛微笑着。“久而久之你就会跟我一样,发现柏先生在各方面都是个了下起的人。他的个性在某些方面可能有点不够光彩,可是在其它地方却比我或乔治更光明磊落。”

“你说了我就信吧。”她母亲怀疑的说着,荷琳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家聚集在教堂里,荷琳身边陪伴的是丽姿跟若诗,而萨力那边则是杰圣,他同意担任伴郎的角色,出乎大家意料的一位嘉宾在最后一刻赶到。荷琳灿烂微笑地看着雷文熙伯爵走进教堂,停下脚步完美的鞠躬致意后,走到荷琳父母身边站着。他先望着荷琳又看了看萨力,温暖的灰眼中似乎带着一个宁静的微笑。

“他来做什么?”萨力悄悄低声问。

荷琳抓住他紧绷的臂膀轻轻握着。“他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她轻声回答。“雷文熙爵爷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等于是公开表示支持我们结婚。”

“我看他比较像是想把握最后的机会来跟你眉来眼去吧。”

荷琳谴责的瞪了萨力一眼,可是他的视线忙着在她的礼服上飘来飘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不悦。她穿着浅黄色的那不勒斯绸缎礼服,那是一种非常精致的布料。在直线式领口中央别了一小束花。短的蓬蓬袖下是罩着一层透明亮光绉纱的长袖。这件礼服制造出年轻又轻盈的效果,除了在盘起的深色发髻旁几朵点缀的橙花之外,不需要其它额外的装饰。

教区牧师开始仪式。“你是否愿意娶此女为妻,依主对神圣婚姻关系的旨意而一同生活,爱她、照顾她、荣耀她,不论疾病或健康都不离不弃,禁绝其它女子,视她为唯一,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萨力的回答平静又沈稳。“我愿意。”

随着婚礼的进行,荷琳由寡妇再次变成新娘。

他们交换誓词,在彼此的手指戴好戒指,并肩跪下静听牧师的祝祷,但是当她望着萨力认真严肃的脸,整个世界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当他温暖又强壮的手拉着她的手站起来的时候,她才恍然察觉牧师已经进行到婚礼结尾。“……愿以主之名结合的人,从此不再分离。”

他们是夫妻了,荷琳不敢置信的想,她在悬宕的沉默中望着丈夫,两人交握的手指紧扣着。若诗的声音突然打破一片凝滞,牧师结尾的那句话显然让这个小泵娘非常感动,她维妙维肖的模仿着牧师严肃的语调说:“他们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聚集在教堂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萨力用力在荷琳微笑地双唇上快速一吻。

婚礼之后的喜宴非常温馨,小提琴手演奏音乐,一瓶接一瓶的昂贵葡萄酒为谈话增添热烈的气氛。若诗获准跟大人同桌。八点梅蒂来带她回育儿室的时候,她显然非常不开心,但是萨力悄声对她耳语着,把几个小东西放进她的手心里,有效地制止了她的抗争。于是和荷琳交换过晚安吻后,那孩子就跟着梅蒂上楼去了。

“你给了她什么?”荷琳问萨力,他的黑眼中闪过一阵淘气。

“扣子。”

“扣子,”她惊讶的低语。“哪里来的?”

“一颗是我礼服外套上的,另外一颗是你礼服背上的。”

“你从我礼服背后拿了一颗扣子?”荷琳低声说着,责备的瞪了他一眼,同时猜想着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因为她完全没有感觉。

“你该感激我只拿一颗就住手了,夫人。”他说。

荷琳没有回答,想到自己也跟他一样期待着新婚之夜,脸上的红晕不禁加深了。

漫长的晚餐和无止尽的敬酒终于接近尾声,男士们留在餐桌上享用餐后酒。荷琳溜到楼上和萨力房间相通的卧房,在梅蒂的协助下脱去新娘礼服。她换上细致的薄棉布睡衣,上身跟袖口的部分都有复杂的褶绉和绉边。微笑道谢让女仆下去休息后,荷琳刷开头发,让细长松软的发丝垂在肩头。

这种感觉好奇怪,再一次等待丈夫的来临——奇怪却美妙。她何其有幸,上天竟然赐给她两段真爱。她坐在梳妆台边,垂下头低声默念着感谢的祷词。

终于门上传来微微的喀声轻响,打破了沉默,她抬头看见萨力走过来。

他慢慢脱去礼服外套丢在椅背上。他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会。“我毫无疑问应该等久一点。”他用指尖抚着她闪亮的秀发,再轻轻摸着她颈项两侧。指尖轻柔刷过的触感让荷琳在愉悦中战栗。“可是一想到你在楼上……我甜蜜又美丽的妻子……就再也忍不住想来你身边。”凝望着她在镜中的倒影,萨力细心地解开她喉间的暗扣,一路解开一长排的钮扣,让薄棉布松垂在她胸口。他黝黑的手滑进单薄的衣料下,当他爱抚着那对酥胸圆润的形状时,隐约看得见手的轮廓。

荷琳靠在椅子上,呼吸变得深长。乳头也在那双手掌滑动的热度下硬起。他用拇指跟食指轻轻拉着顶端,让她从头到脚窜过一阵快感。

“萨力,”她喘着气说。“我爱你。”

他跪在椅子边拉她向前,隔着睡衣张口叼住一边的乳尖,急切的拉扯着。她轻颤着,双手环住他的头,用嘴磨蹭着那浓密的黑发。放开她的乳房,萨力微笑着捧住她的脸。“告诉我,”他说。“你还是认为好妻子应该迎合丈夫的欲望,但绝对不可以加以鼓励?”

“我应该这么想。”她歉然地说。

“那麻烦大了,”他眼中闪烁着笑意宣布。“因为我最喜欢看你和不端庄的欲望挣扎了。”他轻而易举的抱起她走向床边,她的手臂一路都环绕着他的颈项。几支摇曳的烛光发出柔和的小扁圈照亮了房间,让萨力在脱下衣物的时候,肌肤如古铜般反着光。他把荷琳的睡衣拉向腰间,娇躯每露出一吋肌肤,他就立刻铺满热吻,然后才彻底除去遮蔽。她转身面对他,发出一阵混合着贪饮与欣喜的声音倚偎在他的胸前,让他不禁柔声笑了起来。但当她抚摸着他的时候,那闪烁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的手生涩的探索着他的肩膀和背脊,顺着肌肉坚实的形状前进。他的胸膛随着深浅不定的呼吸起伏着,同时把脸埋进她的秀发。

“萨力,”她在他的耳边私语着。“教我你喜欢我怎么做,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怎样都可以。”

他抬起头望进那双充满信任的棕色明眸。他的表情因为爱慕而热烈,饥渴的占领她的双唇。握着她的手,他带领着她的指尖慢慢滑过他的身体,在带给他愉悦的地方徘徊,教导她用从前想象不到的手法触碰、爱抚他。

倚在她喉间炙热呢喃着,他分开她的腿,手指滑进里面,一边吻着她的腹部跟肚脐,拇指轻轻放在那隐藏于腿间湿润鬈毛丛生处的小尖端上。她闷声呻吟着向上挺起身躯,他的拇指一次又一次的画着圈,手指在她身体深处曲伸着。他低下头靠近她的腿间,舌头在肿胀的私密处滑动,双唇和齿缘温柔的啃咬着,在狂乱喘息中她的手指爬上他的颈背。

“求你,”她呻吟着,在焚烧的欲火中准备迎接他,全身每一时肌肉都在期盼中扯紧。“就是现在,萨力——”

可是他却翻身离开,拉着她僵硬的四肢环绕在身上,让她跨坐腰间,直挺的欲望揉着那个被他弄得又湿又热的地方。她试着沈下身体接纳他,却因为缺乏经验而找不到正确的角度。他领着她倾身向下,直到她的双峰在他脸前摇晃着。坚实的硬挺比较顺畅的滑了进去,充满感官的入侵让她不禁喘息。

萨力用手肘支起上身,张嘴含住一边乳头,然后换边,略带刺痛的轻咬。荷琳急切的压下身体,然后起身再来一次,找出那个让他有力的双腿在她腿间发颤的韵律。他磨着牙,大手抓住床单,汗珠在脸上凝聚。他始终没有伸手碰她或指引她,任她以想要的方式进行,直到她身体中心的欢愉形成庞大浪潮不停悸动着。荷琳低声喊叫着垂落在他身上,双唇紧贴着他的,身躯和他融为一体,猛烈的欢愉窜过全身。到了这时他才伸手碰她,握住她的臀把她更用力的往下压,同时他的激情也随之爆发。

荷琳靠在他肩头休息了很久,偶尔抬起温柔的指尖轻抚他的脸。当萨力的呼吸回复正常后,移动身体吹熄蜡烛又回到她怀中。她不知道两个人是睡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但是她在黑暗中醒来,感觉到他的手又来到身上。他吻着她的嘴和胸前,诱哄的手指轻戏腿间,让她准备好再迎接他的入侵。感觉他翻过她的身体,在小肮下方定塞进一个枕头,她不禁轻轻惊叫出声。

“相信我?”他邪气的在她耳边柔声低语。她放松身体,用一声呻吟催促着,完全放开自己任他尽情需索。她感觉到他的腿滑到自己腿间,从后面占领了她,深深埋进她的身体。她昏乱的想着这样是不是很不道德,她到底该不该允许,但很快她就不再挂心了。他长长抽送,让她喉间发出嘶哑的叫声,同时感觉到他的牙齿在随她之后而来的高潮中在颈背印下痕迹。

黎明将至的时候他们再度欢爱,所有的动作都缓慢有如棼中,萨力将她拥进怀里,两人的唇在接连的亲吻中贴合。“我再也不想离开这张床了。”她低声告诉他,随着他的手在下背部的轻抚而伸长了身体。

“恐怕你还是得下床的,夫人。可是从今以后,总会有无数的夜晚等着我们。”

她的指尖滑过他胸前的毛发,找到乳头小小的尖端轻轻揉着。“萨力?”

“嗯,亲爱的?”

“你通常多久,呃……我是说,你想要怎么……”

她试着小心说出这个问题的努力似乎让他觉得好笑。“你想多久一次呢?”他反问,指尖划过她羞红的脸颊。

“呃,以前和乔洽,我……我们……至少每星期一次。”

“一星期一次,”他重复着她的话,眼中的笑意隐藏着烫人的火舌,让她连脚趾都忍不住弯起来。“我要求你尽夫妻义务的次数可能会比这个多很多,柏夫人。”

在一阵让人脸红的尴尬中,荷琳想起他是个需求很大的男人——她不该对他在性爱上的狂放天性感到讶异。想到未来他们会一起共度大多数的夜晚,一点也丕让她觉得为难。“我从小就学着对所有的事都要有节制,”她说。“而且我也一直那么做……除了对你。”

“喔,柏夫人,”他低语着,宽肩覆盖在她肩上。“我想那对我们的未来可以说是一个好兆头。不是吗?”她还来不及回答,就被他用吻堵住。

荷琳以为之前在他家屋沿下住了大半个社交季,她应该对柏萨力非常熟悉了解了。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只是寄宿他家里和以妻子的身分住在一起,是非常不一样的。新婚第一个月过后,她渐渐习惯于和他分享惊人的亲密关系。对于萨力也有很多新的发现:虽然他可能对惹他生气的人极为冷酷严厉,却总是会手下留情。他不是信仰虔诚的人,也不特别有灵性,却自有一套道德标准,让他能勇敢的做个正直的人。来自他人的公然赞美会让他不好意思,而对于施予别人的恩惠,他都只是轻描淡写的带过。

虽然萨力努力掩饰,但他其实拥有悲天悯人的特质,也因此特别善待他认为弱势的人。他在生意上拼命讨价还价,却经常塞大笔小费给扫马路的工人或卖火柴的女孩,同时还秘密资助许多改革活动。当善行被揭露的时候,他总是否认背后有良善的动机,反而假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图利。

对他这种行为感到相当困惑,荷琳有一天趁他在家工作的时候去书房找他。“你给工人的退休金、工厂的新安全标准,还有你资助的工人大学,”她说出心中的想法。“你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最终会带给你更多的收益?”

“没错。让雇员更聪明而且健康状况良好,将带来更大的生产力。”

“那你在议会中赞助修法禁止磨坊和工厂雇用孤儿的事情,”荷琳继续说。“那也完全是为了生意考虑?”

“你怎会知道这件事?”他轻轻皱着眉头问。

“我那天无意间听到你和葛伦飞先生的谈话。”她说.话里提起的是他在政治圈的一位朋友。荷琳坐在他腿上,松开他浆平的领巾,逗弄着他的黑发。“为什么让别人知道你在做好事,会让你觉得很尴尬?”她温柔的问。

他不自在的耸肩。“那一点意义也没有。你也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

荷琳沉思的点点头,想起昨天时报上登的那篇文章,大肆抨击萨力赞助工人大学的行为:柏先生的野心是想看到中产阶级或更低下的阶级获准掌管国家,让那些毫无责任感与道德观的人,拥有管理他人的权力。他想让羊群来领导牧羊人,为达目的,他积极的想让跟他本人一般未受教育的粗汉超越智慧与有教养的人。

“不管我做什么都会引起争议,”萨力就事论事地说。“说实话,有时候我的赞助反而会对事情造成阻碍。各种罪名都被冠在我头上过,只差没说我意图率领广大下层阶级、阴谋推翻王室。”

“真是不公平。”荷琳低声说着,她现在才发现许多她熟识的上流社会人士都拼命打压比他们不幸的人,不让这些人有受教育的机会。真奇怪,她跟乔治怎么从来没谈过这类事情,他们甚至一无所知,从来没想到过会有三、四岁的小孩被迫在矿坑工作……成千上万的寡妇靠卖火柴跟编草强勉强养活家人……有一整个阶级的人没有翻身脱困的机会,除非有人愿意为他们奋战。她叹着气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我大半的人生都活得自私又盲目,”她喃喃的说。

“你?”萨力感觉起来非常惊讶。他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你是个天使。”

“是吗?”她质疑的问。“我渐渐看清楚,我几乎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帮助别人的事……

而你……你做了那么多,却得不到应得的承认。”

“我不要别人的承认。”他移了移她坐在腿上的位置,吻着她。

“那你要什么?”她柔声问着,唇上勾起一抹微笑。

他的手握住她的脚踝开始往裙下深处游走。“我想现在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当然萨力也绝对不是一个圣人。他免不了会去操纵别人,藉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荷琳每次发现他在幕后操作的证据,都觉得好气又好笑,例如像他们收到戈龄沃伯爵爷来函邀请他们参加季后乡间舞会那次。这项邀请完全出乎意料,戈龄沃伯爵在贵族圈中有极高的地位,而以柏家的恶名根本挤不进那张尊贵的宾客名单里。要是他们能在伯爵的舞会上被公开接纳,上流社会就很难拒他们于千里之外了。

荷琳疑惑的皱着眉头拿着邀请函去找萨力。他瘫坐在音乐室里的椅子上,听若诗敲打琴键,这台闪闪发光的桃花心木小爸琴是专门为若诗组装的。不知为何,萨力竟然说他非常喜欢听若诗努力学音阶的声音,每星期至少要花上两个早上听她练习。

“一个信差刚刚送来这个。”荷琳不动声色的告诉他,把邀请函拿给他看,他则像在享受天堂的圣乐一样的听若诗弹着不协调的音阶。

“那是什么?”他问着,在钢琴边的椅子里更慵懒的摊开四肢。同时若诗又开始另一段音阶。

“戈龄沃伯爵乡间舞会的邀请函。”荷琳猜疑的望着他。“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问?”他有点太过温柔的反问。

“因为他没有理由邀请我们。戈龄沃爵爷是全世界最大的势利眼,他绝对不会自愿降尊纾贵来邀请我们参加任何事,就算只是看着别人帮他擦鞋都不可能!”

“除非……”萨力轻声说。“他想要我帮他什么忙。”

“快听,萨力叔叔,”若诗要求着。“这是我弹得最好的一次!”钢琴因为她过度热中的弹奏而摇晃。

“我在听,小鲍主。”萨力向她保证,然后向荷琳轻声悄悄低语。“亲爱的,我想你很快就会知道,很多贵族都得被迫忽视我们小小的逾越。他们太多人跟我在财务上有关系——或是希望跟我合作。而友谊呢,就跟其它东西一样,是有代价的。”

“柏萨力,”荷琳不敢相信的惊喊着。“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你设法强迫戈龄沃伯爵邀我们参加乡间舞会?” .  :。

“我只是让他自己做选择,”他愤慨的说。“事实是.戈龄沃即将被债务压死了,他几个月来一直缠着我,要我让他投资……”这时若诗开始不熟练的弹起『三只小老鼠』,他特别停下来拍手,才再继续跟荷琳说话。“他像只狗那般追着我,想要投资我最近计划的一条铁路。那天我跟他说,为了回报我让他在生意上插一脚,我希望像他这么尊贵的人能在公开场合表现我们之间的友谊。显然伯爵已经让他的夫人相信,邀请我们参加舞会才是对他们最有好处的作法。”

“所以你给他们的选择是,接待我们或是在财务上完蛋?”

“我可没说的那么直。”

“噢,萨力,你真是个强盗。”

对于她不赞同的他报以露齿一笑。“谢谢!”

“我不是在赞美你!我想如果有人陷在流沙里,你也一定会逼他做出各种承诺,然后才把绳子丢给他。”

他充满哲学意味的耸耸肩。“小甜心,不然拿着绳子有什么意义?”

既然都已经发生了,他们便也出席了舞会。社交界用一种苦涩的彬彬有礼迎接他们,这样的态度表明了,他们并不真的受欢迎,却也不再被排拒在圈外。萨力的预测完全正确。他跟那些雄心勃勃的贵族有太多财务上的纠葛,他们都欠他人情,因此根本不敢惹他发火。就算他们继承了优良血统与大笔土地,如果没有现金维持房产和生活格调,终究会失去一切。

由于经济渐渐由传统农业转移,许多贫困的贵族不得不变卖土地及祖产以换取现金,而所有跟柏萨力合作的人都不愿意落入这样的下场。

要是在从前,老朋友们冷淡的态度可能会让荷琳很难过,但是她很惊讶的发现,她根本一点都不在乎。她知道别人在背后的闲言闲语,有人说她在结婚前就是柏萨力的情妇,他们其实是奉子成婚,她嫁给萨力只是为了得到财产,她因为跟血统低下的人在一起而堕落。但是所有的流言、社交界的否定、污秽的丑闻都无法造成伤害,就像蜜蜂刺在盔甲上一样。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安心,被爱被疼惜,每一天都越来越幸福。

她终于放心的发现,萨力放慢了他无节制的生活步调,虽然他还是很忙,他不羁的精力并没有像她从前害怕的那样累垮她。甚至连宝娜都察觉到他的改变,很高兴他现在一天会睡上八小时而不是五小时,而且晚上都会待在家里,不再进城去游荡。过去几年来,他的日子都像在打仗,现在终于开始用一种全新的闲适来看待身边的世界。

萨力比较少喝酒了,也不再整天关在屋子里钻研合约与数字,他现在会在下午的时间陪荷琳和若诗野餐,或驾着敞篷马车兜风。他买了一艘精美的游艇让她们在举行水上派对的时候使用,陪她们到剧院看默剧,还在布莱顿买了一栋有十二个房间的海滨『小屋』供夏季到海边度假时使用。有些朋友取笑萨力变成了爱家好男人,他只是微笑说,跟妻女在一起是他觉得最快乐的事。上流社会显然对他这样的行为感到不解。一般普遍认为这样公然的溺爱一个女人,更别提小孩于,实在非常欠缺男于气概,但是没有人敢当着萨力的面说出任何批评的话。这样的态度被大家视为他的男一个怪毛病。荷琳本人也对他的付出程度感到有些讶异,但是却忍不住对其它女人妒羡的眼光感到愉快。她们开玩笑的问她,到底用了什么魔药让丈夫这么着迷。

萨力常常会带朋友回家用餐,一桌子坐的都是些政治家、律师和富有的商人,这些人和荷琳从前习惯的友人非常不一样。他们毫不顾忌的谈论金钱、交易、政治,所有那些在贵族的餐桌上不会提起的话题。她对这些人觉得非常新奇,他们大都是些粗枝大叶的人,但她却觉得这群人非常有意思。

“真是一大群流氓,”一天晚上当最后一个来晚餐的客人离开后,她对萨力这样嚷着。她走上楼梯往两人的卧室走去,萨力轻轻的搂着她的腰。“那个甘伦比先生和那个章屯恩先生,几乎算不上是正经的人。”

“我知道。”萨力低下头认错,但她还是逮到他一闪而过的笑容。“看到他们让我了解自从遇见你,我改变了多少。”

她不相信的嗤之以鼻。“先生,你啊,就是其中最大的坏蛋。”

“你的职责就是要纠正我啊!”他散漫的回答着,在她身后一级阶梯停下脚步,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同样的高度。

荷琳双臂环绕着他的颈子,亲吻他的鼻尖。“可是我不想纠正你。我就爱你这个样子,坏坏的流氓丈夫。”

他用唇逮住她的,深深的吻着。“就为了这句话,我今天会特别坏。”他的唇一路滑过她柔嫩的脸颊,向下吻到下颚的边缘。“夫人,今晚你的床上休想有什么温柔的绅士了。”

“哪天不是这样啊?”她笑着说。萨力突然把她扛上肩头往楼上走去,她忍不住尖声笑了出来。“萨力,放我下来……噢,你这个野蛮人,有人会看到啦!”他毫不理会荷琳害羞的要求,扛着她经过一个目瞪口呆的女仆往他的房同走去,在那儿他继续挑逗戏弄了她好几个小时。他逗她笑,让她游戏、挣扎、在欢愉中呻吟。终于当她累坏了也满足了之后,才无限温柔的和她做爱,在黑暗中耳语他会永远爱着她。

这样热烈的爱让她觉得谦卑,想不通到底为什么如此平凡的自己在他眼中竟会如此特别。“你知道,跟我一样的女人有很多,”当清晨即将来临时她低声说着,躺在他身边,长长的秀发横过他的颈子和胸膛。“很多女人跟我一样有教养,一些还有历史更悠久的头衔、更漂亮的脸蛋跟身材。”

她感觉到萨力贴着她的脸颊微笑着。“你想说什么?难道我该娶别的女人?”

“当然不是,”她责备的拉扯他胸前鬈曲的毛发。“只是你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头等大奖,其实我并不是。你可以得到任何你中意的女人。”

“我一辈子心里只有过你一个人,你就是我所梦想希望得到的一切。”他的手温柔的玩着她的头发。“你要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么该死的幸福……有点像山大王的感觉。”

“现在你爬上土堆的顶点了,害怕会被踢下去?”她敏锐的问。

“有点像那样。”

荷琳完全懂得他的感觉。从前她就是为了相同的原因而拒绝嫁给他,担心有朝一日会失去这么宝贵的东西,这样的恐惧甚至让她不敢得到心里最想要的东西。“我们不要过那种日子,”荷琳轻声说着,吻上他赤裸的肩头。“我们要彻底享受每一刻,该发生的事自然会发生。”

因为对萨力捐款资助的一个社会改革团体觉得有兴趣,荷琳参加了创办这个团体的女士们所举行的会议。她越深入了解这个儿童救助团体就越热心,想要以捐献之外的方式多帮点忙。社团的女士们忙着筹办慈善义卖、推动社会立法、筹款建立新机构好帮助近来因为斑疹伤寒和肺痨流行而产生的大量孤儿。当大家决定要写一本小册子来描述工厂童工的遭遇时,荷琳自愿参加。第二天,她和另外六位女士前往一家扫帚工厂,那里据说是状况最恶劣的一家。荷琳担心萨力可能不让她去工厂,决定不跟他提起这件事。

荷琳虽有准备会看到不愉快的场面,仍发现工厂里悲惨的状况还是让她受不了。那个地方脏乱而且通风不良,许多在里面工作的小孩显然都不满九岁。荷琳看着这些苦命的瘦弱小东西,心中十分痛苦,他们面无表情、不断进行着乏味的工作,其中一些还因为用锋利的刀子割稻草束时发生意外而失去手指。一位成年的工人说明这些孩子都是孤儿,从孤儿院里被送来,住进工厂旁边一间狭小黑暗的工寮。他们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有时候更久,而这样无止尽的工作换来的只是少量的食物、蔽体衣服和每天几毛钱的工资。

儿童援助委员会的女士们心情沉重的留在工厂问话,直到一位经理发现她们在工厂里。她们很快被请出工厂,但这时她们已经查到想要知道的事情。荷琳为所看到的事情很难过,但是她充满了决心,立刻回家写报告,准备下次社团会议时提出。

“开会太累了吗?”萨力那天在晚餐的时候这么问,敏锐的眼光察觉到她脸上的倦怠。荷琳点点头,因为没有告诉他今天去了哪里而觉得很愧疚。但是她很肯定要是他发现了一定会很不高兴,因此自行决定没有坦白的必要。

很不幸,萨力第二天还是发现了她们访视工厂的事情,但并不是从荷琳那里知道的,而是听一个朋友说起,他的妻子那天也去了。更不幸的是,那位朋友还说出那间工厂位于城里最污秽的地区,四周街道都是些『娼妓弄』。『死人广场』和『疯人巷』。

萨力的反应吓坏了荷琳。那天一到家他就把荷琳逼到角落,她心情沉重地发现他不只是不高兴——他气坏了。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但当他从咬紧的牙间说出话来的时候,声音还是颤抖着。

“该死的,荷琳,我从来不相信你会做出这么轻率的事。你知道那栋建筑很可能倒塌压死你和那群三姑六婆吗?我知道那种地方是什么状况,就连我养的狗我都不会愿意让它跑到那种地方去,更别说我的妻子。还有那些人——老天啊!我只要一想到那些下流的混蛋靠近你身边,我全身的血都要结冻了。每个街角都有一大堆水手和酒鬼——你知道要是那些人忽然想要把你当点心享用,会发生什么事吗?”想到这件事似乎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荷琳抓住机会辩驳。

“那天有人陪我,而且——”

“对,一群女人,”他愤怒的说。“用雨伞当武器,毫无疑问。你觉得要是真的遇上坏  人,她们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在那附近遇到的几位男士都没有恶意,”荷琳争论着。“事实上,那里就是你小时候住遇的地方,那些人跟你没有多大的不同——”

“要是在那时候,只要我有机会接近你,我一定会把你耍得团团转。”他粗鲁的说。“夫人,不要太天真……你的下场很可能是被按在疯人巷的墙上,裙子被撩到腰上。昨天竟然没有酒醉的水手对你做出这种事,才是最神奇的。”

“你太夸张了。”荷琳试着辩解,却让他的怒火攀升。

他继续在她耳边吼着愤怒与羞辱交加的说教,——列举出她可能被传染哪些疾病、还有可能会遇上哪些坏人,直到荷琳再也无法忍受。

“我听够了!”她激愤的大叫。“我明白了,没有你的允许我不可以做任何决定,我就该被人当个孩子对待,你太独裁了。”这样的指控一点也不公平,她也知道,可是她激动到口不择言。

他的怒意突然同消失了,他用一种令人无法理解的眼光看着她。过了好久他才再次开口说话。“你不会带若诗到那种地方去吧?”

“当然不会!但她是个小孩,而我是——”

“我的生命,”他静静的打断她的话。“你是我整个生命。要是你发生了什么事,荷琳,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话让她突然间觉得自己渺小、自私,而且就像他说的那样不负责任。可是她的出发点真的是善意的。另一方面,她也很清楚这趟工厂访视并不明智。所以才会瞒着他。她吞回争吵的话,不高兴地皱着眉头盯着墙上的一点。

她听见萨力在低声说着粗话,他说的那些话难听到让她不禁畏缩。“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再多说。”

“什么事?”她狐疑的说。

“从现在起,只要你觉得不放心带着若诗去的地方都不要去,除非我陪你。”

“我想这还算合理,”她勉强地说。“好吧,我答应。”

萨力点了一下头,嘴唇严厉的抿紧。荷琳想起这还是他第一次使用丈夫的威权。而且他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和乔治多么不一样。乔治的态度虽然比较温和,对她却有更多限制。在同样的情况下,乔治绝对会要她完全退出委员会。他一定会说真正的淑女不需要做什么,顶多只要舍几篮果冻或热汤给穷人,或是做点针线义卖就够了。萨力虽然怒火冲天、又吼又叫,但却没有要求她以妻子的身份盲目顺从。“对不起,”她勉强自己硬的说。“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

他简单的一点头接受了道歉。“你没有让我担心,”他轻声说。“我发现你做了什么的时候,我吓的魂都飞了。”

虽然他们争吵之后讲和,气氛也比较平静了,直到晚餐后荷琳还是觉得两人间有点别扭。婚后第一次,萨力晚上没有到她房里去。她整晚都睡不安稳,不停的辗转反侧,因为发现自己孤单一人而不时惊醒。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心情沮丧、双眼通红,让她更难过的是,萨力已经出门到城里的办公室去了。她整天都提不起精神,对食物也没有胃口。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虚弱的模样,她不禁懊悔的发出呻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萨力说的那样在去工厂访视的时候感染到什么疾病了。

她傍晚的时候小睡了一下,紧闭上房里所有窗帘不让一丝光线透进来。在疲倦的熟睡一阵后,她醒来发现萨力的身影就在身边,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几——几点了?”她无力的问着,挣扎着想用手肘撑起上身。

“七点半了。”

发现自己睡太久了,荷琳发出充满歉意的声音。“大家是不是都在等着我吃饭?……噢,我该——”

萨力温柔地制止她,靠近她身边把她按回枕头上。“是偏头痛?”他静静的低语着。

她摇头。“不,我只是累了。我昨晚没睡好。我想要你……我是说……想要你陪……”这羞涩的坦白让他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他坐直身体,解开背心的扣子脱下来扔在地上,扯开领巾。他低沈磁性的声音在黑暗中彷佛凝聚在她背脊的顶端。“我们会派人送晚餐上来给你。”他的衬衫化做一道白影从眼前飞过,也被扔到地上去了。“可是要等一下。”他补充说着,脱去剩下的衣物,在她身边躺下。

接下来两周里,荷琳一直觉得怪怪的,倦意彷佛深植骨髓,再怎么睡都无法摆脱。她必须花上好大的功夫才能控制脾气,一到晚上就觉得烦躁或忧郁。她的体重也开始不停滑落,一开始她还觉得很高兴,但不幸的是,她的眼窝开始很不好看的凹陷。家庭医生过来看过,却找不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萨力极尽温柔的照顾她,带给她许多小礼物、甜食、小说和逗趣的版画。当她虽然意愿十足、但显然没体力做爱的时候,他便将亲密关系化为另一种形式,他会花整个晚上的时间帮她洗澡,为她干燥的肌肤抹芳香乳霜,搂着她、吻她,仿佛她是个受尽宠爱的孩子。好几个医生来看过,诊断的结果总是“衰弱”,当医生找不出病因的时候,往往都用这个词搪塞。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虚弱,”一天晚上当萨力在火前帮她刷着长发的时候,她这么嚷着。房间里的空气很温暖,甚至有闷热,但她还是觉得手脚冰冷。“这种衰弱简直毫无道理,我一直都很健康,从来没有像这样过。”

刷头发的动作停了一下,又接着温柔的一下下梳刷。“我想最严重的状况应该已经过去了。”他温柔的声音说丰。“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他一面为她刷头发,一面答应她只要好起来,就要一起去做许多事,那要一起去旅行的地方,还有要让她体会的异国乐趣。她在萨力怀中睡着了,嘴角弯起一个微笑,头沉重的靠在他的臂弯中。

但是隔天早上她的病情却加重了,她的身体身体不停颤抖,体重减轻而且着火似的发烫,仿佛全身上下的血肉都化成了火焰。她只能隐约听到声音,感觉萨力温柔的手放在头上,还有宝娜用清凉的指头和冷毛巾擦过焦热的肌肤。感觉起来好像只要那凉爽的擦拭一停下来,她就再也无法抵挡高热将她完全吞没。听见自己在呓语着,偶尔也稍微清醒过来可以说话。“救我,妈妈……不要走,拜托你……”

“亲爱的荷琳,”耳边传来宝娜和善熟悉的声音,毛巾更勤快的擦拭着,未曾稍停,也不显疲惫。在昏乱中她听见萨力焦急指示仆人去请医生,声音里透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嘶哑。他在害怕,她木然的想着……她试着叫他,想告诉他自己保证会好起来。但现在复原似乎变得遥不可及。身体里肆虐的大火好像永远不会离去,直到高温把一切烧成焦炭,只留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来了一位新的医生,一位俊美金发的年轻人,比她大不了几岁。荷琳从前看的医生都是满头灰发的老年人,一看就充满经验与智慧,她不禁怀疑这位凌医生到底有没有用。可是他冷静的医术立刻展现效果,当他进行检查的时候,昏乱的感觉渐渐散去,就像初升的太阳赶走乌云那样。凌医生明快柔和的动作让她很安心,他留下一瓶药水,指示厨房准备清汤,建议她一定要吃东西好保持体力,之后就离开房间到走廊上跟等待已久的萨力会谈。

萨力终于进来看她。他小心翼翼的拉起床边的椅子,移动到床垫边缘的位置。

“我喜欢这位凌医生。”荷琳喃喃说。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萨力略带戏谑的说。“我在门口看到他的长相差点就要赶他走,因为他名气不错才让他进来的。”

“噢,好吧……”荷琳努力用一个虚弱的手势终止了对英俊医生的讨论。“他还算满有魅力的,我想……尤其对喜欢金发神话美少年的人来说。”

萨力浅浅一笑。“可惜你喜欢的是冥王那一型。”

她有气无力的发出了个应该是嗤笑的声音。“现在看来,你根本就是冥王本人……而不只是有点像而已。”她这么告诉他,看着他的脸,他跟往常一样冷静自信,却藏不住骷髅般苍白的脸色。“凌医生的诊断是什么?”她沙哑的低声问。

“是伤寒,”荷琳打断他的话,对他善意的欺瞒报以微笑。医生自然会建议他不要让她知道,免得过度忧虑会降低复原的可能性。她举起一只苍白瘦弱的手臂,给他看手肘内侧的粉红色斑点。“肚子和胸口也有,就像乔治那时候一样。”

萨力沈思的望着鞋尖,手深深的插进口袋里好象在凝思着什么。但当他抬起视线的时候,她看到藏在黑眼中骇人的恐惧,她轻哼了一声确认着。她拍了拍身边的床垫。他慢慢靠过来,黑发茂密的头倚在她胸口。茶荷琳伸臂抱住他强壮的肩头,对着他浓密的头发耳语着。“我会好起来的,亲爱的。”

他全身一震,然后以惊人的速度回复冷静,坐起身带着淡淡的微笑望着她。“当然。”他低声说着。

“若诗必须离开,免得传染给她,”她轻声说。“把她送去我在乡下的娘家。还有丽姿,跟你母亲——”

“她们一个小时后就会动身。除了我妈,她想留下来帮忙照顾你。”

“可是很危险……”她说。“劝她走,萨力。”

“我们柏家人命硬得很,”他微笑着说。“每次贫民区浒什么瘟疫或传染病,我们都不会被传染到。猩红热、斑疹伤寒、霍乱……”他像赶走蚊虫那样的挥挥手。“你不可能让我们生病的。”

“不久之前我也会说这种话。”她干燥的唇挤出一个微笑。“我从来没生过大病。现在怎么会呢?我不懂。乔治得伤寒的时候,我一直在他身边看护也没有出现任何症状。”

提起她的前夫让萨力已经非常苍白的脸色更加灰暗,荷琳懊悔的低语一声,知道他害怕自己会跟乔治有一样的下场。“我会好起来的,”她耳语着。“我只要多休息一会儿。汤送上来的时候叫醒我。我一定会喝光光……好让你知道……”

可是她不记得要喝汤的事了,她什么也不记得了,恐怖的梦魔吞噬了她,整个世界在高热的漩涡中分崩离析。她疲惫的思绪想突破炫目的火热高墙,却像蝼蚁一般被轻易弹开,她毫无知觉,无法言语,一切只剩下由喉间不断发出的凌乱声响。她不想继续昏睡,可是无法停止。她对一切失去了控制,无法分辨白天与夜晚。

有时候她知道萨力在身边陪着。她会在撕裂身躯的疼痛中紧抓住他的大手,听着他抚慰的低语。他是如此强壮,轻松自如的充满力量,她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活力却毫无作用。他无法把力量分给她,也不能保护她不受热浪侵袭。这是她必须独自面对的战斗,在无力的绝望中,她觉得希望复原的意愿渐渐减退,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希望。乔治那时候就像这样。他温和的灵魂在伤寒严酷的考验下枯萎,在他心中不再有任何奋斗的念头。直到现在她才懂得那时他有多痛苦,也终于原谅他那时轻易放手。她自己也几乎要放弃了。对若诗和萨力的思虑还有力量牵拉住她,可是她好累,而且疼痛一直无从抗拒的把她从他们身边拉开。

荷琳卧病已经三个星期,这几个星期在萨力心里永远是段混合了筋疲力竭与困惑不解的漫长时光。比起荷琳昏睡的时刻,更痛苦的是当她偶尔清醒过来,对他迷人地微笑着,说的关怀话语的时候。他都没有好好吃、好好睡,她说。她希望他能善加照顾自己。她很快就会好起来,她这么告诉他……还要多久?……嗯,伤寒通常超过一个月。而就当萨力开始被她迷惑,准许自己相信她真的有改善的时候,她却再次坠入高烧的胡言妄语中,将他抛入比之前更深的绝望。

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摆上一份报纸和一碟早餐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很意外。他会机械化的咬上几面包或水果,偶尔瞄一眼报纸头版,不是想读报,而是在失神中讶异的发现外面的世界还在照常运转。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情是声噬人心魂的大灾难,但是生意、政治与社交活动,还是一如往常飞快的进行着。当然也不是完全没人注意到这场耐力赛。当荷琳病重的消息传开后,这件事就开始纷至沓来。

似乎上自最尊贵的社交圈直到最下层的阶级,都希望对病中的女士表示关心问候。那些只差没有当面表达对这对新婚夫妇不屑一顾的贵族,现在都急着证明他们的忠诚。似乎荷琳的病况越严重她就越受欢迎,所有人都自称是她最亲密的朋友。真是一群虚伪的混蛋,萨力乖戾的想着,望着塞满门厅的那堆花篮、果冻篮、饼干罐、水果酒,还有堆满银盘的那一大叠问候函。虽然伤寒会传染,还是有人登门造访,而萨力在赶他们走的过程中享受到野蛮的乐趣。只有一个人他放进门来,那个他一直知道会来的人:雷文熙伯爵。

雷文熙没有带不必要的礼物篮或花束不,这让萨力比较欣赏他。雷文熙一天早上不经预约就来访,身上穿着朴素的衣服,金色的头发在阴暗的大厅中还是闪闪发光。萨力永远无法当他是朋友,他永远无法原谅跟他抢着要娶荷琳的人。但是自从荷琳告诉他,雷文熙劝她不要孰着于乔治的遗愿,而应跟随自己的心意后,他多少生出几分不情愿的感激。雷文熙可以让荷琳更难决定,但他没有这么做,这事实让萨力对他感到更多的善意。

雷文熙走到他身边,跟他握了握手,专注地凝视着他。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扫过萨力充血的眼睛和憔悴的庞大骨架,没有放过任何细节。雷文熙的视线忽然转开,一只手反复的慢慢揉着下颚,似乎正在思考什么沉重的问题。“噢,老天爷。”他终于轻声说出口。萨力轻易就可以猜到他在想什么:荷琳一定是身陷严重甚至致命的危险中,萨力才会这样失魂落魄。

“如果你想要,就上去看看她吧。”萨力嗄声说。

雷文熙贵气的嘴唇浮上一个苦涩、自嘲的笑容。“我不知道,”他说,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不知道能不能第二次撑过这种事。”

“随你吧!”萨力仓促离开,无法忍受另一个男人脸上抽痛的表情,和眼中闪过的恐惧,他不想知道任何人的情绪或回忆或陈腔滥调。他冷酷的告诉他母亲、梅蒂还有所有听见他说话的慵人,如果他们闲到有空哭泣或是流露任何情绪,就会立刻被赶出去。屋子里的气氛是沈稳、宁静而怪异的安详。

萨力一点也不关心雷文熙到哪里去了,或是没有人陪找不找得到荷琳的房间,他漫无目的四下游荡着,不知不觉走到舞会大厅。里面一片漆黑,窗户被沉重的布幔遮掩着。他拨开一面天鹅绒窗帘钩住,让一束束阳光长长的投射在拼花地板上,照亮绿色丝稠覆盖的墙面。望进金框大镜子里,他想起久远前的舞蹈稞,荷琳站在他怀里,专心低声指导着他,而他却只能想到自己有多渴望她、多爱她。

她说笑的时候,温暖的眼睛轻舞着:柏先生,希望你不要在我们的舞蹈课里运用太多拳击的技巧。我可不想到最后发现自己变成在跟你比拳……

萨力慢慢的放低身体坐在地上,背靠着窗框,回忆着——他的眼睛半闭.头无力的垂在胸前。他好累,可是夜里却睡不着,整个人都被锁在悬宕的痛苦中。只有在轮到他看护荷琳的时候才会觉得平静,他可以随时确认她还在呼吸、脉搏还在跳动、当她在破碎的梦境中漂流的时候,双唇还不停的动着。

不知道过了五分钟还是五十分钟,萨力听见一个声音在黑暗幽然恍若洞穴的房间回响。“柏萨力。”

他抬起头来,看见雷文熙站在门口。伯爵的样子苍白而严肃,刻意的自制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快死了,”雷文熙率直的说。“她不像乔治到这一步的时候那么瘦弱憔悴。但是我知道她就要面临关键时刻了,你最好赶快去请医生。”

他最后一句话还来不及说完,萨力已经站起身来。

荷琳仿佛在某种清凉的梦境中醒来,所有的疼痛和高热都消失了,数星期来第一次,她觉得放松而清醒。我好了,她讶异的想着,急切的四下寻找着,想告诉萨力这个好消息。她想见她,还有若诗,想让他们知道过去几天的折磨已经结束了。但她却满心疑惑的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一片迷雾中,带着寒意和咸味的空气让她想起海边。她迟疑着,不确定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却被前方隐约传来的甜美声音所吸引……那听起来像是水花喷溅、鸟语啁啾加上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她漫步向前,四肢充满活力,柔和的环境让她的感官清晰如洗。雾气渐渐散去,她发现自己身在淙淙碧水、柔和绿野和奇花异草之间。她好奇的弯下腰摸了摸一朵娇嫩的桃红色花朵,花香包围着她、令她迷醉。虽然心中充满疑惑,她还是想开怀大笑。噢,她已经忘记这么单纯的快乐是什么感觉了,这样童稚的天真快乐。“真是场美梦。”她说。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回答她。“嗯,这不完全是场梦。”

她困惑的皱着眉头转过身,寻觅着这个诱人又熟悉的声音来自何处。她看到一个男人走过来。他停下脚步用一双她从未遗忘的蓝眼睛望着她。

“乔治。”她说。

荷琳白皙清新的肌肤染上了一层深紫色,呼吸变得令人忧心的又快又浅。她发着难以置信的高烧,眼睛半开,奇异的定定凝视着什么。她独自躺在床上,身上穿着单薄的白睡衣,看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娇小。她快死了,萨力木然的想着,他无法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对他而言再也不会有任何希望和期待,也不再有欢乐与幸福,就好像他的生命也将随她结束。他沉默的站在房间角落看着凌医生检查荷琳。宝娜和梅蒂也都进到卧房里,显然都奋力想掩饰哀伤。

医生走到萨力身边非常轻柔地对他说话。“柏先生,我学过许多医学技巧,但我想那些都求不了尊夫人,只会让她更快速的死去。我所能做的只有给她一些药物,让她静静的走。”

萨力不需要他多解释什么,他完全懂得凌医生的建议:也就是用药迷昏荷琳,好让她在沈睡中度过伤寒痛苦的最后阶段。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像荷琳一样太急太轻,然后他发现声音变了,他看着床上的荷琳,她的呼吸变成艰涩、断续的叹息。

“那是临死前的喘气。”他听见梅蒂害怕的说。

萨力觉得自己的理智碎裂了,凌医生沉着的眼神令他退缩。“出去,”他嘶哑的说,几乎无法压抑自己想象一只被囚禁的野兽对他们龇牙大吼的冲动。“让我和她单独在一起,快出去!”

萨力有些意外他们竟然乖乖照做了,他的母亲在关上房门的时候埋在手帕中饮泣着。他们出去之后他锁上门,让自己和妻子在房中与世隔绝,之后他走到床边。他毫不迟疑的坐在床垫上,把荷琳抱在怀中,完全不顾她微弱的呻吟。

“如果非这样不可,我会追着你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他厉声在她耳边低语,“你永远无法摆脱我。不管是天堂或是地狱还是哪里,我都会一直追下去。”他继续不停的低语着威胁、劝诱、咒骂的话,同时紧紧搂住她的身体,想用自己的力量阻止妻子的生命飘离躯壳。“留下来和我在一起,荷琳,”他蛮横的说着,双唇滑过她发烧汗湿的脸颊和颈项。“不要这样对我。不准走,天杀的!”终于他疼痛的喉咙再也吐不出任何话语,他带着她一起倒在床垫上,把脸埋在她静止不动的胸前。

那的确是乔治,只是他的样子看起来和活着的时候不太一样。他看起来好年轻,皮肤、眼睛和头发都发着光,每个动作都闪耀着力量和健康。“荷琳,亲爱的,”他静静的笑着说。“你不知道我会来接你吗?”

荷琳虽然很高兴见到他,却忍不住退缩,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敢碰他。“乔治,我们怎么会在一起?我……”她考虑着眼前的状况,她的快乐瞬间褪去,她明白自己一定已经失去了从前认知的生命。“噢,”她说着,眼中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她心中充满了凄凉,眼泪却没有掉下来。

乔治歪着头,带着怜爱的同情注视她。“你还不准备到这里来,对不对?”

“没错,”她在渐渐加深的绝望中说。“乔治,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吗?我想回去。”

“回到躯壳的囚禁,还有那些疼痛与挣扎之中?何不跟着我来?这里还有很多更美的地方。”他邀请的伸出一只手。“我带你到处看看。”

她用力摇摇头。“噢,乔治,就算你给我一千个天堂,我还是没办法……有人需要我,一个男人,我也需要他——”

“是啊,我知道这件事。”

“你知道?”她很意外他脸上竟然没有一丝指责或怨忿。“乔治,我一定要回到他和若诗身边!请不要怪我,你一定知道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也无时不挂念着你,但是,噢……我爱上他了。”

“是的,我懂。”他微笑着,手放回身边,他终于放心了。“我绝不会为了这件事怪你的,荷琳。”

虽然她没有用任何力量往后退,心中的焦虑却把她从乔治身边拉开。

“你找到了灵魂的伴侣。”他说。

“很好,”他轻声说。“你能知道自己有多幸运,真是太好了。我到这里之后只有一点遗憾,我几乎没有为别人做过什么。我们关心在乎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只有爱才是最重要的,荷琳……趁还来得及,让你的生命充满爱吧。”

看着他走开,她心中的情绪不停的翻涌着。“乔治。”她着急的喊着,还有好多事情想问他。

他停下脚步,带着挚爱的微笑回头看她。“告诉若诗,我会一直看顾着她。”

她合上眼睛,觉得自己正急速下沈,坠入高热和黑暗中,空气里到处是粗野咆哮的话语,像锁链一样缠绕着她。那激烈的愤怒一开始很让她害怕,但她很快就了解了原因。她移动着,手臂感觉起来虚弱而沉重,像是装上了铁盒子。在见识过天堂里奇妙轻盈的漂浮后,很难重新习惯疼痛和难受。可是她很高兴的接受一切,知道她可以有更多时间和最爱的人在一 起,不管今生或来世。她伸手止住丈夫口中的话,感觉他的唇在指尖下的颤抖。“嘘,”她耳语着,很高兴他狂爆的祈祷终于停止。开口说话还是很痛苦,可是她奋力、专注说出可以理解的话。“嘘……没事了。”

她睁开眼睛望进萨力苍白狂鸷的脸。黑色的眼睛因为惊疑而深不见底,睫毛上挂着泪珠。她慢慢轻抚他紧绷的脸颊,看见他的表情渐渐渗进理智与感觉。

“荷琳,”他说着,声音颤抖而极度谦卑。“你……你会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我当然会。”她叹了口气微微一笑,手一直放在他的脸颊上,尽避这个动作耗尽了她的力量。“我哪里也不去……最亲爱的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