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爱梅骑马骑了很久,穿过村落,对人们惊愕的眼神视而不见,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奇怪:一个红发女子,以彷佛有鬼追赶的速度疾驰而过。但她不在乎吓着谁,这是她所知能发泄情绪的方式。

她直骑到马儿很疲累,才掉转头回安琪洛夫斯基宅邸,运动的确有帮助,但仅仅是暂时的发泄。事实是,她和一个陌生人同住,他仍然像尼可,只是他的改变却也大得无人能够否认。

她不知道为什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而这神秘得令她深感挫折,从他昏倒的插曲发生至今已经两星期了,他仍然没有故态复萌的迹象,仆人几乎不工作,目睹主人的转变令他们太惊讶了。

首先,尼可缩短他的办公时间,每天都腾出部分时间和杰克在一起,男孩在他的注意力之下似乎如花绽放,尼可几乎到哪里都带着他……在伦敦散步、乘马车逛公园、拜访锯木厂,以及任何杰克想去的地方。

杰克不再单独用餐,而是和尼可及爱梅在正式的餐厅里吃饭,尼可在书房工作时,杰克就坐在一边玩玩具。而最惊人的是,尼可酗酒的习惯停止了,只有晚上偶尔喝上一杯。

每一次爱梅都受邀加入,但是她多数加以拒绝,发生这些事令她极为困惑,正尽力适应尼可把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的方武,他为杰克买了一匹黑色小马——以童话故事的英雄来命名为“罗斯”——同时还有一辆小马车,他在育婴室摆满玩具和家具,每天晚上都和他儿子玩牌或下棋。

爱梅相当不高兴杰克这么快就如此亲近尼可,孩子是如此轻而易举的就付出他们的信任,而且杰克显然开始崇拜父亲,他们之间脆弱的联系,来自于彼此特质的相似,两个人都很独立,有洞察力,不信任世界,又渴望安全感。

最近尼可开始面谈一大堆保母和家庭教师,而且还看重杰克的意见,因此有人觉得有趣,有人觉得受冒犯。成人绝对不会在任何事上询问孩子的意见,尤其是重要的事情,但尼可显然不知道或是不在乎。

杰克陶醉在他的新生活里,欢笑、叫嚷,每天越变越任性,但是又可爱得没有人想抱怨,最后爱梅终于忍不住,决定建议杰克该受些管教。

那天晚上十点,在杰克上床睡觉之后,爱梅私下去找尼可。

“我只想指出孩子需要生活的规律。”她徘徊在丈夫的卧室门口。“如果杰克有固定的就寝时间会比较好,昨晚他九点上床,今天十点,不只如此,今天的下午茶,你让他吃了五片蛋糕,以致他晚餐没食欲——”

“他生活中有够多的限制了,他总该享受一阵子。”

“你为的是自己愧疚的心,不是为杰克的福祉。”她啐道。“这是在伤害每一个相关的人,你必须停止继续这样纵容他!”

“可是那样我就没有人可以宠了。”他轻声说,眼中突然有两簇令她不安的火焰。

“除非你自愿替代。”

“别荒谬了。”

她的迷惑令尼可微微一笑,指指火边的两张椅子。“进来吧,露丝卡,我们聊一聊,喝杯酒——”

“不,”她说。一心不想看她的丈夫,无论是不是一个坏丈夫,他仍是她今生仅见最有魅力的男人。“我已经很疲倦,我要上床了。”

他走过来,挑起一撮落在她肩上的红发。“别担心杰克。”他呢喃,玩弄她的头发。“他很好。”

爱梅紧张地润润唇,感觉她的头发似乎是有生命的绳索,感官的传导者,她想象他的手、他指尖的爱抚,心儿狂跳。

“我忍不住担心,”她说。“看着你以前不能忍受他,现在却花这么多时间陪他,真令人迷惑。”

“是的,我知道。”他缠住她的头发。“第一次看见杰克,我只看见他好象麦凯,看着他便忍不住想起死去的哥哥,这是很令人痛心的。”

他的眼神变得阴暗,长长的睫毛掩住其中的感情。“你还记得我说我父亲虐待我们吗?麦凯首当其冲,每当我发现他受我父亲攻击、流血哀哭时,我会试着安慰他,你无法想象我心中的怒火和罪恶感,眼睁睁的看着脆弱的他受伤害——”

他停下来,别扭地笑了。“呃,或许你可以了解,总之,我无力为麦凯做什么,我太年轻无法保护他,但是现在我能照顾我的儿子,给他快乐生活所需的一切,这就像有第二次的机会。”

爱梅没动,被他们之间的沉默和空气中沉重而温暖的渴望囚禁在那里。尼可向来知道如何使她起反应,她真恨他这种游戏,同时又渴望的希望这是真的。

他正假装是她可以爱上的那种男人,是她梦中的理想典型,而且他的表演又是该死的杰出,使她不时发现自己有一阵子相信他,想爱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他可以随心所欲的侮辱或背叛她,这样的感情和理性的挣扎,令她心痛。

“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她痛苦地问,泪水涌进眼眶。

“爱梅。”他放开她的头发,温柔地呼唤她。

她扭开身体,摇摇头,直视着他,在他还来不及说话,她便迅速地走开了,试着不在他面前崩溃。

午夜过后,爱梅睡得很沉的时候,尼可走进她的起居室,瞪着她卧室半掩的房门,想象自己可以听得见她柔柔的呼吸声。

他徐徐坐在绒布椅上,拿起他送她的动物雕刻,手指抚摸平滑的琥珀老虎,继续凝视妻子阴暗的房间,心中交缠着欲望和寂寞,她温暖的身躯可望而不可及,但是他不会上她的床,除非她张臂欢迎他、爱他,一如爱梅妮亚。

“爱梅妮亚,你究竟怎么了?”他用俄语呢喃,手指紧紧握住那只老虎。

他问过家里的仆人,包括席氏姊妹,看看她们在耳熟能详的老故事之外,还对爱梅妮亚知道些什么,但是她们别无所知。

随后他雇用一位不列颠博物馆的管理员文森先生,旅游到俄国,审阅私人和公开的纪录,找出爱梅妮亚王妃的命运,尼可不相信他的家人会干预文森的调查,他姊姊或许肯协助调查,除非知道妻子的命运,否则尼可永远无法安心。

如果他可以替爱梅妮亚多做一些,保护她……

他强迫自己留在椅子里,虽然那股需要爱梅、渴望拥她入怀的欲望强烈得令他心痛。你保证你会记得的,他心想,凝视妻子的卧房,你说你会认得我。

第二天尼可和杰克外出到伦敦,爱梅接见了一位不速之客,吃完一顿丰盛的早餐,她正在喝茶时,司阍走了过来,银盘上放着一张名片。爱梅看见名片上麦亚当爵士的字,不禁睁大眼睛。

“我该请他离开吗,王妃殿下?”史坦利问。

“不。”她心不在焉地说。“请麦爵士到客厅。”

史坦利面无表情,但是双眉扬得老高。“好的。”

爱梅抚平头发,扯直天鹅绒的衣服,匆匆来到客厅,亚当怎么会来拜访她,尤其是他是如此憎恶她的丈夫?或许他想和她讨论过去的事,甚至重建彼此的友谊,至于是什么目的,那她就莫测高深了。

反正这无所谓——他来这里正好符合她的目的,尼可一定会发现这件事,然后大发雷霆,她正要她的丈夫觉得自尊受伤害,一如他过去对待她一样,或许这样利用亚当不对,可是她才不管,自己也被亚当和尼可利用过,风水该轮流转了。

史坦利引导亚当来到客厅,并询问有任何需要。

“茶水,谢谢你。”她说。

史坦利静静的离去了,爱梅才走向她一直认为是自己终生所爱的男人,朝麦亚当伸出双手。“亚当,”她微笑。“我本想写封信邀请你来喝茶,见到你真好!”

这样的欢迎显然令亚当很惊讶,他轻轻抓住她的手,表情带着困扰,但是棕色的眼眸中闪过希望。

“我本想留下名片——”

“不,留下来和我喝杯茶。”她坚持。“如果你有时间。”

“这是我时间的最好用途。”他拿着帽子和马鞭走进来,惊奇地摇摇头,环顾周遭的环境。“这么豪华奢侈,而你在这里却显得很自在。”

“这是我的家。”爱梅轻笑。“只是我没变那么多,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和我的动物在一起。”

“牠们好吗?”

“哦,牠们很能适应环境。”

“你呢?”

她的笑容褪去。“我仍然得有些适应要做。”她诚实地说。“尼可非常……令人迷惑,他不容易了解。”

“他令你快乐吗,爱梅?”

对各自己婚的男女而言,这种话题太亲密,不过他们过去的关系使爱梅很容易回到老习惯,自在的与亚当交谈。

“不……可是我也不像我本来以为的那样不快乐,这很难解释。”

亚当忧郁地看着她,长长吸口气。“上次交谈之后,我常常想起你,有些事我本想告诉你,只是没时间,当时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丈夫做了些什么,我们再见之前,我要你有机会思考一下。”

“噢,我想过了。”爱梅严肃地说。“我也告诉尼可,我对他手段的看法。”

“他毁了我们两个的生活,爱梅,我娶了一位我不爱的女人,那似乎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由于你的家人和尼可的反对,以致我无法得到你,然后我遇见凯萝——”

“求求你。”爱梅不自在地举起手。“我不想谈她。”

“当然,但至少让我告诉你……凯萝和我一起并不快乐,我们不合适;不像你和我。”

亚当伸手抓抓头发,看起来没耐心又困扰,他的声音有一丝怒气,眼中的光芒很陌生。

“我一直在想我们本来可以拥有什么,”他直截了当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结婚生活会如何?”

“以前我常常在想……”她承认。“但是近来……不,我猜我不容许自己再想下去。”

“我忍不住想我被剥夺了什么,你的丈夫闯进我们的生活,夺走我想要的一切,我常有那些该死的幻想,想用各种方法,使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当爱梅哈哈大笑,他戛然停住。

“对不起!”她努力压住笑意。“只是……你不是第一位,相信我!几乎每个认识尼可的人都有同感。”

“我不认为这很有趣。”亚当极度气忿,脸都胀红了。

爱梅严肃了一些,只是有些笑声仍然卡在喉咙里。“你说的对,尼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

“想到你和他在一起,我就心如刀割——他一定会虐待你,强把他的私生子留下来羞辱你——”

“不。”她迅速地说。“我要杰克住下来,我关心那孩子——尼可也是。我本来以为尼可无法爱任何人,可是他很宠爱他儿子,一则是尼可变了,或者……他有些特质是我未曾发现的。总之,他是我所见最关心孩子的父亲——除了我父亲以外。”

“你父亲——”亚当气忿地说。“你在谈两个分开我们的人!他们全是专断、操控的类型,喜欢控制周遭的人!”

他握住她的手,用力捏紧。“爱梅,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深深相爱,却被这两个男人和他们对自私的需要,而硬生生拆散我们,他们是如此的漠不在乎、随便——”他好气恼。

“是的。”爱梅呢喃。“为什么会这么随便就被拆散?如果我们真心相爱,为什么他们能拆散我们?”

他们俩都陷入沉默,回想不过六个月前的时光。

爱梅谈到过去,没有预期中的伤痛,没有心碎和渴望。令她惊讶的是,这对她很好,帮她免于怨恨和伤害,而且更惊人的是,亚当已经失去了她记忆中所赋与的那种神奇魅力,少了一点英俊,不再那么完美,和她所想的不一样。

事实上,在某些方面,他似乎相当平凡。这份体认使她十分迷惑,亚当不再令她芳心雀跃狂喜,也不再令她意乱神迷。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的渴望他了,她心想。

“你变得好漂亮,”他凝视着她。“高贵优雅。”

“我一点也没变。”她自觉地说。

“有,你变了,以前你有一丝可爱的犹豫,彷佛想躲起来,避开其它人,现在那丝犹豫不见了,你变得好优美……成熟……不屈不挠。”

爱梅皱皱鼻子笑了。“不屈不挠?这个字眼我会用来形容一艘船——或是一座山,而不是我!”

亚当微微一笑。“你有如一朵盛开的玫瑰,这好些了吗?”

“好多了。”

他似乎很珍惜这一刻。“我们相处得很自在,就像以前一样,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有多快乐?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我们诚实的来看吧!”爱梅直视着他。“你要我也是因为我家有钱,若不是有一笔丰厚的嫁妆,你绝不会对我感兴趣。”

“我要你,这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有一大笔嫁妆,这样当然更好,这算是很可怕的态度吗?我为什么不该喜欢金钱,以及它所带来的安全感和舒适?”

“你现在有钱了,你的婚姻已经带来不少财富。”

他眼中出现奇怪的光芒,有些痛苦。“那无法弥补失去你的痛苦。”

爱梅试着想些话来化解他们之间突然的紧绷气氛,却察觉到有人走进客厅。她以为是送下午茶来的女仆,松了一口气地抬起头,结果却是她丈夫。

她本该高兴自己的幸运,因为时间是如此恰巧,让尼可撞见她和前任的追求者愉快的交谈,然而她心中反而很担心,本来是想挑起麻烦,现在却不太肯定了。

尼可胀红了脸,真奇怪,他向来善于掩藏他的感觉——可是他看来是大发雷霆,彷佛即将爆发一样。

麦亚当双手握拳地站起来,态势防卫而且还忿忿不平,活生生的憎恨弥漫在空气当中,那爆炸性的寂静令爱梅很惊奇,以前她或许很想挑起两个男人之间的争吵,还觉得有趣,可是现在她反而想息事宁人。

“尼奇,”爱梅笑得心虚。“你回来真早,我刚和麦爵士聊天,正在等女仆送茶来——”

“我怕没时间喝茶。”亚当打岔,目光盯着她丈夫。“我刚想起一个重要约会,必须立刻告辞。”

“噢,那太可惜了。”爱梅立即接口,试着送他到门口。“很高兴看见你,请代为问候令夫人。”

尼可在此时极其不友善地开口。“这是你最后一次来纠缠我的妻子,姓麦的,别再犯第二次,否则我扯掉你的骨头。”

这句话没勾起恐惧,反而激起亚当对抗的心理,他停在门口,爱梅手下的肌肉全部僵硬起来。

“这不会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我。”他低声说。“你一度得以捣碎我的梦想,因为我怕你,现在不怕了,我要扯平这个分数,而且你不会等太久的,这是我欠爱梅,同时也欠我自己。”

爱梅惊讶地看着他,以前他不曾用过这样的口气。他迅速的大步走开,留下她面对丈夫,尼可轻蔑的目送他离去。

“杰克在哪里?”她试着放轻松,即使胃里有如针在刺。

“史坦利告诉我姓麦的在这里,我便叫杰克上楼去。”他扫视她全身上下。“是你邀请他的?”

“不,他是来社交拜访——不过我可以高兴邀谁就邀谁,不必你答应!”

尼可向她跨一步,表情阴冷。“我不容许他在我家里。”

“经过你对我做的事。你再没有权利抱怨我的任何朋友,或是我选择和他们一起做的事。”

“我不是在抱怨,我是告诉你离开他远一点。”

“你这个傲慢、自大——你可以对任何人都很独裁,但不是我!而且别再拿我当傻瓜,表演嫉妒的丈夫,我太清楚你根本不把我看在眼里——”

“我爱你。”他低吼。“你该死的不信任我!”

她尖锐地笑了。“你表现得可真甜蜜。”

“我是爱你。”尼可咬着牙说。“爱得我几乎要爆炸了,你知道我有多需要你吗?每天晚上知道你是这么的近在咫尺,独自在床上,几乎令我发狂——”

他没说下去,猛力抓住她,使她没有机会倒退。“爱梅。”他呢喃,把她拉近,直到她可以感觉他身体的颤抖,那紧绷、亟待被释放的力量。

尼可强烈的亢奋,身体发烫的抵着她。爱梅惊骇的感觉自己身体响应的悸动,她的脉搏怦怦跳,彷佛有人在她体内敲鼓,突然间,她知道自己想要他这样拥抱她——她渴望了好几个星期。

她感觉他的唇贴上自己,急切、有力而甜蜜,他的手把她拉高贴向他的身躯,他呼口气,更深的吻住她,贪婪的寻索她唇内的温暖。

她可以闻得到他衣服上的气息,羊毛的香味混着茶的清香,悦人而熟悉,她的身体偎紧他,四肢紧紧的箍住他,欢愉和兴奋使她急促的喘息,尼可以前不曾这样吻她,不带技巧,而是吻入赤裸裸的感情,那种感觉爬升得太远、太快,她害怕的呜咽一声,扭身退开。

尼可毫不挣扎地放开,眼睛热烈地盯着她。

爱梅努力平稳呼吸,双手环住自己的腰,她从不曾感觉如此的缺乏防卫,脆弱得令人害怕,在那一刻,她忘却所有对抗、报复的计划。如果她想有机会让自己完整不受伤害,最好躲开他。

“别再这样打扰我。”她颤巍巍地说。“如果你这么迫切要女人,去找别人,我不要你,即使我在其中找到欢愉,事后也会恨我自己。”

她喉咙缩紧,再也说不出话来,匆匆逃出客厅。

尼可一意跟在爱梅后面,他还没说完,他要知道究竟她和姓麦的说了些什么,爱梅对她的旧情人又有什么感觉。

“爱梅。”他啐道。她扭过头,怒目瞪着他。

“走开!我不要和你说话!”

“为什么姓麦的来找你?他要做什么?”

“他想和我做朋友。”她轻蔑地说。“就这样。”

“见鬼。”尼可咕哝,跟着她走进动物园。

“你不可以进来这里,尼奇!”爱梅的声音从老虎栏的方向传过来。“我想花几分钟静一静,和我的——”

突然一片寂静。

“爱梅?”尼可皱眉,小心地走了进去,然后他了解爱梅突然安静的原因,当他看见“毛乔”的笼子,心跳戛然停住。

杰克在里面和老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