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琳多留了两星期,知道自己将把这段时光看成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每一天她都考虑离开,却又决定再多留一下子,明知道这样的行为不负责任,却又不在意,反而将和洛格有限相处的时间看得更宝、更珍惜。

她并没有忘记要回家和柯爵士结婚的誓言,上天已经履行了让洛格痊愈的任务,她也打算记取自己的誓言。

即使关在病房里,洛格的生活步骤似乎也比别人快两倍。他逼着笛琳和员工,直到他们让步,给他一天四小时的工作时间。他指示笛琳写信给柏先生,交代剧院的管理事宜;并且询问律师和产业经理有关财务事宜;还有联络贵族、艺术家,和公众人物……提建议方案、捐献等。

“你一定是英格兰最忙碌的一位。”笛琳放下笔,伸缩疼痛的手指。

“是好一阵子了。”格承认道,背靠着床头板。“满满的时间表帮助我不去想某些事。”

“哪些事?”

他微微一笑。“大部分是欠缺的私人生活。一旦人处于我这样的专业当中,要找到平衡点并不容易。”

“但是要找伴侣很容易。”笛琳说道。“我相信很多女人都要你。”

“只是我不肯随便要一位。”

“当然……”她不停地折叠一张纸,“你想找一位经验丰富、成熟世故的。”

“那是以前,”他等到她直视自己,才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不是那么肯定。”

笛琳不自在地起身走向门口。“我去问午餐吃什么。”

“你可以稍后再去。”

“你想喝些浓汤、新鲜蔬菜,和一片火腿……”

“我不要谈食物,我想知道你留下来照顾我的原因。”

她留在门口,保持一段安全距离。“没有别人做。”

“我有一屋子的仆人可以应付。”

笛琳深吸一口气。“很遗憾你宁愿那样。”

“无论我希望如何,你都没有义务留下来照顾我。”他招手示意她过去。“我想听你的理由。天知道照顾我并不容易。”

笛琳以微笑掩饰不安。“我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一开始我是想引诱你,结果你差点死在我怀里。”

“你是出于同情才留下来吗?”他问“或是你仍怀着引诱我的希望?”

“不,”她立即回答,脸胀得通红。“我没有……我不想那样了。”

“我或许该觉得松了一口气,”他大声说,但是语气中有一丝淡淡的遗憾。他继续凝视她。“我向来不了解你为什么执意和我上床。”

笛琳耸耸肩,扭头瞥了一眼,好想逃向背后空无一人的走廊。她无法思考究竟要如何回答他。

她的不安与狼狈逃不出他的注意力。“有时候,”他徐徐开口。“女人接近我是因为她们认为和名演员上床是某种……战利品,可以向朋友夸耀吹嘘。”

“对。”笛琳立即抓住这个最不可能的借口。“这就是原因。”

洛格迷惑地瞅着她,语气好温柔。“小东西……你不明白自己的价值远超过这一切吗?”

她垂下目光,无法再注视他,现在不离开,她真要嚎啕大哭,扑向他怀中,徒令双方尴尬。“但是我们没有那样,”她淡淡地说。“没有我们该觉得羞愧的事,这才是重点。”

他还来不及回答,笛琳已经快步走开了,一手贴着火热的脸颊。她知道再有任何亲密的关系对他俩而言都太迟了,她太爱他,不能那样利用他。

眼前她唯一的选择是返回往日的生活,恢复梅笛琳的身分。她羞愧地叹口气,这样一段插曲已经让她的家人十分失望。而更糟的是,她最渴望的是永远和洛格厮守,当个堕落的女子。她相信姊姊们绝对不会有这种邪恶的念头,但在另一方面,她们或许永远不会遇到像史洛格这样的男人。

经过蛮横而一再的坚持,洛格终于顺心如意的将生病的膳食还原成他惯常的美食。再者,他也坚持笛琳在他的套房里和他一起用晚餐。

这是他第一晚觉得精神饱满,足以维持惯有的生活习惯,而不是像前两周那样早早就睡了。笛琳勉强的同意,决定在用餐时,找时机告诉他自己明天要离去。

她穿上蓝色的羊毛礼服,斜纹织法的布料贴住她的身躯,使她的肌肤宛若透明。她的秀发在头顶绾成髻,只留下几绺卷卷的发丝垂在颊边和颈背。

八点整,笛琳走进洛格的套房,他已经在摆着烛台和银盘的桌边等待。他穿着长袍和黄褐色的长裤,有如一只悠闲的狮子。

“希望你饿了。”他说道,绅士的伺候她入座。

洛格的私人厨师所预备的法式美馔全然不同于笛琳平常习惯的英国食物,即使洛格笑意昂然的警告着,她还是在头两道菜上吃得过多,后面上的沙拉和甜点,她已经吃不下了。

“慢慢来,”他劝告道,看着她口渴地喝了一大口法国香槟。“享乐主义者会珍惜每一滴。”

“享乐主义者?”笛琳好奇地问。“重视自我享受的人。”洛格替她倒酒。“他们将寻欢作乐当成生活的方式。”

“那就是你吗?”

“我正在努力。”

“但是你的工作时间那么久。”

“就我而言那也是乐趣。”

她皱眉。“真奇怪,生活竟然以乐趣为中心。”

“那么生活应该如何呢?”

“应该是责任和为他人牺牲,如果我们好自为之,会在来世得报酬。”

“我宁愿现在得报酬。”

“那会遭天遣。”笛琳蹙眉地看着他。

“享乐主义者不信那一套,受苦、自我牺牲、谦卑……这些在我的事业中全都帮不上忙。”

她困惑的陷入沉默,无法从他的逻辑中挑出毛病。

“笛琳,”他忍不住笑了。“你真是太年轻了。”

“你在嘲笑我。”她责备道。

“没有,只是你和我平常接触那些堕落的大众而言,是一种愉快的改变,你的理想全然不受污染。”

“你也一样。”

“我一开始就没有理想,甜心,我从来不相信诚实和仁慈——我认识的人都没有这两种特质,直到我遇见了你。”

笛琳心中涌起强烈的罪恶感,自己也不诚实,而她仁慈的行径全出自于隐密的动机,直到她发现自己深深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即使这样,她还是想实现原始的计划,只是害怕会伤害到他,使他更愤世嫉俗。

“怎么了?”洛格尖锐地凝视着她,她发现自己的情绪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不仁慈,也不是好人。”她低声说。“你那样想是错的。”

“我对事情自有判断。”

餐后送来浸在红酒里的梨,搭配英国奶油。笛琳边吃甜点边喝小杯的烈酒,以致她昏昏地眨眨眼睛,隔着烛光的薄雾凝视着洛恪。“很晚了,”他说。“你想休息了吗?”

笛琳摇摇头,心中苦涩的想到这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夜。

“那你要什么?”洛格揶揄地问,金色的烛光下,他显得轻松而英俊。

“或许你可以读书给我听。”笛琳建议道。

他们都热爱文学和哲学,以前更讨论不同的主题与人物,例如济慈和柏拉图的理论等等。笛琳很高兴的发现宅邸的图书室里有许多罕见而独特的藏书,大多是来自于私人拍卖品或是权贵赠送的礼物。

洛格拉铃唤仆人收拾餐桌,他引道笛琳来到相连的房间,那是个隐密的区域,有许多靠垫、中国瓷器、画作及铜雕品,笛琳坐在大理石的壁炉前面,洛格斜倚在她旁边的地板上,手肘靠着天鹅绒枕头,朗读“亨利五世”的内容,笛琳像被催眠似的聆听。

她努力在心底牢记他脸上每个细节:那优雅的双颊,宽阔的唇形。有时候,他是凭记忆引用而非朗诵,吟出亨利向法王之女凯萨琳求爱时的浪漫语句,字字句句充满柔情和嘲讽的幽默。

笛琳突然觉得似乎再也受不了了,那些求爱的言语令她心痛不已。眼前的处境太亲密,内容太接近她心中的渴望。

“求求你,别再吟诵了。”她喘不过气地说,洛格正好念到“你的唇间有魔力,凯萨琳……”

洛格放下手中的书。“为什么?”

笛琳摇摇头,正要起身,但是他反而将她拉到身边。“别走。”

洛格将她压向自己,使她倒抽一口气,他们贴在一起,他的身体高大结实,肩膀耸立在上方。她无法看见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唇凑近她耳际低语。

“今夜睡在我怀里,笛琳。”

这是她一直在努力,等待要听的话,突如其来的泪水使她几乎哽咽。“我不能。”她勉强开口。

“你一开始就说这是你想要的。”

“是的……但是一切并未按照我所希望的进行。”

“你真是个谜。”洛格以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告诉我你要什么 ”

他是如此的柔情款款,好半晌,笛琳疯狂的想要说出一切的缘由。但是他若知道实情,一定会为此恨她,恨她说谎欺骗他,计划利用他,使他莫名的成了她荒诞计划中的目标,现在她别无选择只能离开,希望他永远不会猜到她的企图。

“洛格,”她开口。“我不能再留下来了,明天就离开。”

他抬起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为什么?”

“过去两星期有如梦境,我过得很快乐……和你在一起……但是我还有原来的生活,是我该回家的时候了。”

他的手在她背部徐徐抚摸。“你家在哪里,笛琳?”

“另一个世界,”她凄凉的想到遥远的乡间别墅,她将在那里成为柯爵士的妻子,度此余生,为他生儿育女,努力取悦他。

“有另一个男人吗?”他问,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

她眼前浮起柯爵士那洋洋自得的脸,闭了闭眼睛,眼眶挤出一颗泪珠。“是的。”

洛格毫不惊讶,但是笛琳可以察觉有一股强烈的感情……是怒火……嫉妒……在他僵硬的身体内骚动。

“告拆我他是谁。我会处理。”

她警觉。“不,你不能……”

“你要留在这里,笛琳。”他抽出她发间的发夹,抚摸她披散下来的秀发。“许久以来我就需要像你这样的人,现在找到了,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夺去。”

“我不是你要的人。”笛琳说道。“我们有如天地之别。”

洛格狡黠的微笑同意。“我怀疑我们是人们眼中完美的一对,但是我才不在乎。我已经忘记如此迫切需要某个人的感觉。经过上次的经验,我发誓再也不重蹈覆辙。”

“你是指爱上薇娜的事。”

他的笑容消失了,迷惑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发烧的时候你叫过她的名字,当时你很生气……为了些……”笛琳停住,脸胀得通红,想起他用的那些字眼。

“是的,那是因为她和我订婚之后和安德上床。”

“何爵士?你的朋友……可是为什么她那么做?”

“薇娜看上他的头衔和社会地位,远超过我有的一切。我是个傻瓜,以为自己爱她……因为她美丽而世故,是我以为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的女孩。”他顿了一下,表情变得 很遥远。“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过去听到些什么,那绝不是辉煌灿烂。”

笛琳沉默而好奇,等着他说下去。

“我父亲是洛斯特伯爵的佃农,安德是伯爵的独生子,我们一起长大,有一阵子, 伯爵允许我和他一起上课,直到我太任性,无法无天,伯爵认定我对他会有坏影响。”

“我不相信。”

洛格挖苦地笑了。“当时你不认识我,我是个小偷……破坏者,以自己身为村里的流氓为傲。”

“为什么?”

“年轻的叛逆……怒火。我痛恨食物永远不足,居陋室……而我最生气的是无论做什么,命运已经注定了。”

“是的。”笛琳轻声说。“我也有同感。”

他刺人地看了她一眼。“我相信你。”

“你怎会成为演员?”笛琳对他的审视不甚自在。

“十六岁我离家到伦敦的酒商那里当学徒,表现杰出,本想继续发展下去,但是十八岁生日那一夜,我在杜阑巷看了一场戏,就此改变了一切。我加入巡回剧团,担任小角色,学习基本原理。两年后我回到伦敦创立达利剧团,同时遇见薇娜。”

他苦涩地微笑。“我以为和她结婚可以弥补我被剥夺的一切。”

“我明白了。”她心中充满嫉妒,垂下眼睛不想被他看见。

“当我忙于剧团的事,”洛格说下去。“犯下大错,将她介绍给安德认识。她显然认定安德的头衔和继承权远胜过我所提供的不确定性的未来,决定转向他,却不知道安德根本无意结婚。”

“你如何发现他们……”笛琳停住,想找适当的词汇。

“我发现他们在床上。”

“真邪恶。”她惊呼,尴尬和气愤使她胀红脸。

“我也有同感。”

“我不了解你怎能宽恕他们。”

洛格耸耸肩。“当时间过往,我发觉安德帮我一个大忙,让我看见薇娜的真实面目,而且我也不能责怪她渴望比我所能给她更多的一切。”

“她应该觉得自傲和感谢,能够赢得你的心。。”

“她看见我的本相。”他平淡地说。“我的财富建立在娱乐大众……呈现自己有如一只训练有素的猴子……这是洛斯特伯爵说的。只要花钱买票,每个人都是演员的老板,贩夫走卒或贵族皆然。薇娜了解这一点,而且很不喜欢。”

“无论我多常在舞台上扮演国王和王子,下了台,永远都是秦家的人,手脚都是劳工的手脚,连我的脸……”

“不。”笛琳迅速说道,手指捂住他的口。

他拉住她的手,在掌心吻了一下才挪开。“你应该配一位比我更好的人。找个年轻有理想……陪你经历一切。我不是那种仁慈不变的人,过错多得我懒得承认,唯一能保证的是我将渴望你直到我呼出最后一口气。”

笛琳发觉洛格正以一种大胆无畏的诚实,全然摊开他的灵魂,这令她心碎。他要她了解他的本相,不致对他有幻想。

但是她根本不在乎这些,无论是他的过去或是他的职业。这么特殊杰出,单单这样就值得被爱。她悲惨地心想,从他身边走开将是她这辈子最困难的事。

“薇娜是个傻瓜,”她啜泣。“但是我更傻。”

他温柔地吻去她颊边的泪。“我不在乎你是谁,也不在乎你做了什么,只要告诉我你问什么想走。你爱那个男人吗?”

“欧,不,”她立刻说道,真想歇斯底里地大笑。“不是的,只是……我承诺只要你复原,我就回家。”

他贴在她肩膀微笑。“这可不是个好交易,甜心,再者,你当时没问过我。”

他抬头凝视着她,眸中那强烈的饥渴使她浑身一僵,状况似乎终于脱离她的控制了,他要她、决意得到她,绝望的是她自己也有同感,而且不计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