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子山位于国东半岛正中,是半岛中最高的山。以此为巅峰,文珠山、千灯岳、鹫巢岳等钟状火山逶迤连绵,风雨剥蚀的放射状山谷伸向四面八方。围绕半岛,溪谷的入海口布满海滨小镇。几条山谷中间点缀着至今仍保留着藤原文化面貌的六乡满山寺院。

胡桃泽打算由安岐镇穿过安岐河,去两子寺。安岐河两岸拥有许多古迹,两子寺是座位于两子山中腹的古刹。那儿并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胡桃泽只是想:到了国东半岛的中部高地之后,再决定自己该去的方向。

冬天的国东一片寂静,仿佛被喧嚣的浊世隔绝,周围点点民房撒在公路两侧,草房下不见人影,恰似无人居住的空屋,也许错过了观光季节,路上既不见公共汽车,也不见观光的游客,唯有几处被抛在丘陵中的村落闯入视野。出租汽车扬起沙尘行驶在乡间土路上。

“先生,等看过两子寺,再去哪儿?”司机问。

“嗯……”胡桃泽看了看身边的诗子。他们还没有决定下一站的地点。

“从那儿既可以去高田,也可以去国东镇。”

“若去髙田,就回到‘大陆’了吧?”胡桃泽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身处孤岛般的错觉,面对半岛的阒寂,司机理解客人的寂寞。

“是啊,高田是进出半岛的咽喉。”

“那么,去国东镇吧。我们想去那儿看看。”眼下不是观光,是为了藏身,必须尽快找到临时避难所。

“国东镇有没有公寓之类的房子?”

“公寓,什么公寓?您问的不是旅馆么?”司机疑惑地问。

“旅馆也行,我们想住一段时间。”胡桃泽突然感到这样问司机是危险的。然而,出租车一驶向人迹罕见的公路深处,一股凄凉感涌上心头,胡桃泽不禁向当地司机问起附近的情况。

“噢——,若是旅馆,半岛内足有七、八十家。我没有住过公寓。不过我想,安歧和高田都有吧。”

司机的回答十分含糊,信不得,说话间,车子已到两子寺。

“这儿有什么该看的吗?”

“先生,来之前您没有读旅游指南吗?”司机再次露出吃惊的表情。除团体游客外,观光客人多半抱有一定的游览目的。唯独私奔的男女寻找殉情的地点才糊里糊涂地跑到这儿来。于是,司机不胜疑惑地介绍说:

“这儿有哼哈二神像。再就是,登上瞭望台,可以远眺半岛的风景。”

“这倒不错,爬上去看看吗?”胡桃泽想起体弱的诗子。

“去瞭望台,要登上山门石阶,从方丈后面爬上去。”司机注视着望后镜,待观察过诗子的体力,慌忙改口说:

“依我看,瞭望台就算了吧。参观一下两子寺纪念馆也不错。”

司机好像害怕二人轻生。胡桃泽心中苦笑,侧首凝视诗子,仿佛问:“你看呢?”

“去瞻仰哼哈二神像吧。”诗子说,二人下了车。通往山门的石阶长满了苔藓,周围山气袭人,登上石阶有座小桥,二人跨过桥,来在山门前,但见哼哈二将矗立左右,半裸的石像分外威严。

“这两尊神像是国东半岛最大的哼哈二神像。”不知何时,司机来在身后,向二人介绍说。司机好像担心两人寻死,特意赶来保护他们。

“司机真把我们当成私奔的情人啦!”胡桃泽心想,由他去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自己是无处藏身的犯人。既没有兴趣游览名胜,也没有心思欣赏古迹。对于镶嵌在国东山野中的宗教文化遗址和文物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毫无目的地驱车疾驶。这在司机眼里,自然会被当成寻找死亡场所的情人。

“去纪念馆看看吗?”司机建议说。

“咱们走吧。我想看看明媚的大海。”诗子的目光战兢兢地滑过哼哈二将。两尊神像犹如寺院的卫兵,圆睁怒目,露出一副拒绝他们入内的神态。诗子被佛像的气势压垮了。胡桃泽也有同样的心情,眼下实在没有心思游览名胜。

“这就走吗?”司机又困惑了。胡桃泽向司机解释说:“夫人想去海边走走,请带我们去国东镇。”

三人先后走下石阶。恰在这时,他们刚才停车的方向响起汽车的马达声。

“公共汽车来了。”胡桃泽漫不经心地嘟囔道。

“听声音不是公共汽车,是出租车或其他乘用车。”

“是观光客人吗?”

“说不准。”

他们的车停在了公共汽车停车点附近。不一会儿,三人来到车旁,只见一辆轿车朝胡桃泽来的方向排出一股废气,瞬间从视野中消失。

“刚才那辆车是从什么地方开来的?”胡桃泽凝视着马达声消失的方向,悄声问司机。

“大概比我们来的早吧。”

“可是,刚才我们来这儿时,附近没有一辆车啊!”

“那倒也是。”

不管它是从安岐,还是从国东来的,比他们来的晚走的早是千真万确的。也许车上的人也象他们一样,本来是想参观两子寺的,但发现此处并没有值得观赏的地方,所以对冷落的寺院突然失去了兴趣,没下车就开走了。

“不,不对!”

胡桃泽总觉得那辆车是跟踪自己的尾巴。远去的乘用车来到三岔路口,一条通安歧,一条通国东。轿车朝国东方向驶去。

“跟上前面那辆车。”胡桃泽命令说。

“有什么事吗?”司机的目光流露出几分诧异。

“不,没什么事,说不定那辆车上坐着我的朋友。”

“跟跟看吧。”

司机不再多问,发动起车子,鉻面凹凸不平,加速慢。眼看着前面那辆车没了踪影,胡桃泽急得坐卧不宁。稍顷,他们来到三岔路口。

“走哪条路?”

不知道刚才的轿车去了哪个方向,更无处打听。如果那辆车是跟踪胡桃泽的,也许估计到二人会去国东,超前去了那儿。

“照直走!”胡桃泽指示说。

“那辆车怎么啦?”诗子小声问,疑团一直压在她的心头。

“我在杵筑讲过吧,有谁在监视我们。”为了不让司机听到,胡桃泽尽量压低了声音。

“监视我们的人在那辆车里。”

“目前还不敢断定。不过,在两子寺不下车就开走,其行为的确可疑。”

“这条路直通高田,那辆车是否也是从那个方向开来的?”

车下的公路是连结高田和国东镇的公路。

“你怎么知道?”胡桃泽为诗子意外熟悉半岛的地形而吃惊。

“瞧你,路标上不是明明写着至高田的里程嘛?”

“哦,是啊。”

胡桃泽根本没注意路标。在精神上,他没有这种余力。也许当时的目光确实落在了路标上,但他并没有看清上面的文字。

看来,诗子还有认识路标的余力。公路中途由沙子路面换成了柏油路,出租车穿过狭窄的半岛来到国东。这是一座面临周防滩的小镇。不,与其说是小镇,不如说是萧瑟的渔港。尽管如此,海面还是显得明快了许多,宛如一幅静止的风景画。直到最后,他们也没能追上那辆车。

山谷由两子山山腰放射过来,河水沿山谷注入大海。房屋聚集在河口,参差不齐地铺在冰冷的天空下,显得分外瑟缩。一旦遇上阴雨天气,足以把人憋得窒息。

“到国东的什么地方?”司机问。

“沿着海岸,穿过半岛去髙田。”胡桃泽重新指示说。镇上没有象样的旅馆。如果在这儿下车,一定被当作变异分子。当初固然是来寻找避难所的,可是当胡桃泽看过街景之后,立刻改变了主意,比起伯罗奔尼撒半岛,不仅国东规模小,而且给人的印象也非常闭锁。假如东京的杀人事件一暴露,全国贴出通缉令,胡桃泽很快就会被查出来。

“在国东找不到好地方啊!”胡桃泽自言自语地说。

“刚才那辆车,大概去了安岐镇吧。”由于没能追上前面那辆车,司机好像丢了面子,心里很不痛快。

“追不上,也没关系,我找朋友没有什么大事,你不必挂在心上。”

“英介,大概是你多疑吧?”诗子插嘴说。

“在这种地方,不可能有人跟踪我们。”

“是啊,没有人知道我们来到了国东。”胡桃泽心不在焉地应道。然而,话一出口,一丝疑虑掠过心头。

“对,知道二人来国东的只有诗子和自己。”胡桃泽继续追觅着瞬间掠过的阴影。

“自己绝对没有讲出去,那么,诗子会不会告诉别人呢?难道她……”

胡桃泽否定了自己的推测,但是疑虑重新回到脑际,他想起了在杵筑旅馆发生的事情。晚饭前,他去洗澡,诗子说随后就到,但是怎么也等不来。当胡桃泽离开浴室回到房间时,恰好她刚打完电话,说是打给东京朋友的,因为多计彦的尸体没有被发现,她想打听一下动静。

但是现在想来,诗子好像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慌忙挂断了电话。她真的是打给朋友的吗?弄不好,会不会是诗子发出的信号,请人跟踪呢?

不,不可能!从离开汤布院,胡桃泽就感到有人在暗中监视自己。如果是诗子叫来的“尾巴”,应该在杵筑之前就取得了联系。更何况自己和诗子不是单纯的“私奔”,而是杀人的同案犯。在逃难途中,不可能瞒着同伴给其他人联系!

“也许是心理作用。”

如果连诗子也不相信,那就一切都完了。胡桃泽使劲儿摇摇头,努力赶走不应产生的幻觉。

“你在想什么?”诗子窥视着他的脸。

“不,没想什么。”胡桃泽勉强装出笑脸,若无其事地对司机说:“请在风景好的地方停一下车。”

国本数久凝目注视着匆匆离去的砂木重郎的背影,待他远去后,转身问总务科长三浦和巳:“砂木来干什么?”

面对数久凶恶的表情,吓得三浦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他说……他说想看看社内通讯。”

“社内通讯?”

数久翻了翻眼皮,转动了几圈眼珠子后,接着问:“找它干什么?”

“为调查什么,大概找参考资料吧。”

砂木的情报所几乎是国本开发公司包下的调查机构,找份儿社内通讯看看也在情理之中。

“社内通讯,砂木那儿不是也有嘛?”

“新经理就任后,那儿的刊物就停发了。”

“噢,对了。”数久想起来了,命令是自己下达的。

“他看了些什么文章?”

“我没具体问,他只是说想看看去年的第四期。”

“第四期……拿给我看!”

“在这儿。”

三浦毕恭毕敬地把砂木刚看过的通讯递过去。数久一页一页地翻阅着。稍顷,他的手指和眼睛停在胡桃泽的随笔上。

“贼砂木!”数久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转身踅回秘书科。

“立刻派人监视砂木的行动!”数久冲龟井科长命令说。

砂木离开国本开发公司,直奔羽田机场。他已告诉情报所,自己要花几天时间出外调查。所里的工作基本上可以交给部下,他只作指导性领导,因此没有拖累和羁绊,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飞到任何地方。

他打算乘班次较多的日航客机直飞福冈,从那儿再去国东。但是到达机场一看,至福冈的班机客满,飞大分的倒是有空座位,去那儿约需两小时。砂木预感到,国本数久必定对自己的行动产生怀疑,立刻派人跟踪。为了甩掉尾巴,最有效的方法是迅速采取行动。

眼下,或许数久由社内通讯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动向,正派人跟踪呢。

“如果数久真的派人跟踪,那就说明他也关心胡桃泽的行动。”

为了探明此事,砂木有意不隐蔽自己的行踪,在搭乘客机时,如实地填写了真实姓名。可是,若在追上胡桃泽之前被缠住,事情就难办了。所以,砂木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东京。

客舱内没有熟悉的面孔,“尾巴”不可能潜藏在陌生的乘客中,下午二时许飞抵大分市上空,机场位于国东半岛的安岐镇。在晴朗的天空中,客机掠过白茫茫的周防滩,刚一看到陆地便降低了高度,这是座海滨机场,仿佛令人感到飞机降落在了海岸边的汀线上。

砂木来到国东半岛,向机场工作人员介绍了胡桃泽和经理夫妇的特征,询问他们最近一个时期是否看到过这样的人。对方没有反应,砂木并不气馁,他本人也不认为马上就可以查到二人的行踪。既然没有出现在大分机场,也可能通过其他途径进入半岛。譬如像砂木最初打算的那样,先飞福冈,然后经宇佐或杵筑抵达半岛,不管是由博多去久留米乘久大线,还是退回小仓沿日丰线南下,两条路线的终点站都离不开宇佐或杵筑。

“去杵筑碰碰运气!”砂木决定先从近处找起。

胡桃泽和诗子在位于国东镇与国见町正中的“浜”村客店逗留了数日。在浜村停留完全出于偶然。由杵筑乘坐的出租车由于传动装置还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再也动不了窝,出租汽车被牵引车拖走。临走时,司机说再开辆代用车来接他们,然而可恨的司机再也没有返回来。

两人没办法,只好住进附近由民房改造的散发着霉味的旅馆里,谁知竟意外地舒适。二人便拖拖拉拉地住下去。

旅馆建在突出于海面的岬角上,几乎四面都是海。除了海,再没有其他东西,海在动,她宛如生物,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换无穷。两人眺望着窗外的大海生活了几天,深深领悟到大海也是有生命的。

日出时的大海生机盎然,暮色下的海面流溢着愁思。放眼望去,浩瀚的洋面时尔击碎无数光波,恰似博大的银盘亮晶晶闪烁;时尔沉下面孔,露出僵硬的冷色调。昨天还懒洋洋地荡着碧波,今日却勃然大怒,赤裸裸地暴露出企图吞没一切的凶恶。

旅馆的服务质量不算好,基本上没人问事。整座旅馆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尽管门前挂着旅馆的牌子,但是主人好像没心思做生意,若有人找上门来,不过留客人住宿而已。除了送饭之外,主人也不到客房里来,似乎对这对颇有内情的情人毫无兴趣。这是对胡桃泽的最好招待,因为避人眼目是逃难的目的,惹人注意是逃亡生活的大忌。

近日的迹象表明,国本多计彦的尸体依然没被发现。毋庸置疑,国本开发公司的经理遇害,作为重要新闻是会传到日本各地的。

“到底怎么回事呢?”

最近,诗子越发不安,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眼下既没有发现尸体,又被隔绝了一切消息。

“是不是有人发现尸体,偷偷藏起来了?”

“谁会干那种事!”

“嗯……不过,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可能啊!”

“为什么要藏尸体呢?而且,总不能把绝了气的死尸永远藏下去吧?”

“也是啊!”

“我想,公司一定乱了套,因为经理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

“不仅经理没露面,而且你也失了踪!”

“还有你哩!”

“在没有发现尸体的情况下,大概外界不会把你我同经理的失踪联系在一起吧?”

“嗯,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太……太可怕啦!”

“回东京打听一下动静吧。”

“你不是说危险吗?”

“从那之后,已经十几天了。如果发生变故,会有消息透露出来的。咱们回去看看吧。”

“两个人一起,不危险嘛?”

“你是说一个人去?”

“两个人在一起,万一被人发现,全被怀疑上了。”

“不,哪怕是再短的时间,我也不愿意单独行动。”

为了诗子,作为古希腊的代替地,胡桃泽来到国东。忘记带护照的诗子催他先去巴黎等候,但他拒绝和诗子分手而放弃了出境。

“哎呀,再这样下去,简直像坐在油锅里!不弄清多计彦的确实消息,我担心得彻夜难眠。如果两人同时回东京危险,你先回去打听一下不行吗?”

“那你怎么办?”

“我在这儿等着。”

“在这儿?”

“嗳,你当天回来。乘飞机往返才四个小时,当天足能打个来回。”

“你不寂寞吗?”

“寂寞呀!可是,我憋得实在受不了啦!”胡桃泽开始考虑诗子的想法。

“那就明天……”胡桃泽一惊,话到嘴边又急忙咽了回去。心想:“莫非诗子想脱离我?”

在羽田机场,她竭力怂恿自己先出境,如今又想让我单独回东京。

——奇怪呀,诗子为了回到昔日恋人的怀抱,帮我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好不容易达到目的,如今又想离开我!

蓦地,一种意想不到的思绪出现在胡桃泽脑海里。

——诗子另有男人!

面对突然袭来的离奇想法,胡桃泽惊呆了,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仔细回味着咀嚼着,有几件事确实值得怀疑。

在羽田机场眼看就要出境,诗子却声称忘记带护照,这便是可疑的证据之一。当时,由于杀人,精神高度紧张,忘记让她检查护照确属自己的过失。然而,当事人忘记那么重要的东西,绝不是一般的粗心,而是可疑了。会不会是诗子故意忘掉的?在许筑打电话,也是值得警惕的一个谜,如今她又暗示自己单独回东京打听消息。

最近几天是消失了,但是从汤布院起有一段时间,一个神秘的视线一直尾追在身后。这个视线很可能就是诗子的“第三个男人”,等把自己赶走之后,她在同那个男人重新开始真正的“私奔”。

“不不……自己想得太多了。”

胡桃泽使劲儿摇摇头,努力否定“第三个男人”的存在。同时,在私奔途中,诗子抛弃自己,再与另一个男人私奔,岂不太离奇了?

“什么想得太多了。”胡桃泽不禁脱口而出的自白被诗子听到了。

“不,哪怕是再短暂的时间,我也不和你分离。危险是在意料之中的,咱们一起回东京吧。”

“我太高兴啦!”

“哎?”

“你这么为我着想,能不让人髙兴吗?”

“真的嘛?”

“当然是真的,离开你,我一刻也活不了。豁出去啦,两个人回东京,不论有多大危险都是值得的。”

胡桃泽释然了,心想:果然是自己多疑了,由于过于爱诗子,动不动就疑神疑鬼的。

可怜的胡桃泽,诗子的几句话就使他重新确立了与诗子之间的关系。

砂木在杵筑车站询问出租汽车司机时,获得可靠情报。一月六日,有人在车站附近拉过这样一对男女。砂木立刻找那人调查,相貌及其他特征均与胡桃泽、诗子一致。

两人果然在一起!可是,国本多计彦哪儿去了呢?

“把客人送到了什么地方?”砂木询问那名司机。

“由两子山先到了国东,然后又沿213号国道送他们去高田。谁知中途车子出了毛病,客人便在出事地点下了车。”

“具体在什么地方?”

司机这才想起来,当时还说换部车送他们呢,可是后来竟给忘了。不过,那儿通公共汽车,也许两人去国见或髙田了吧。

“请送我到那儿去。”砂木对司机说。

“他们不会呆在那儿的。”

砂木也这样想。不过,到了那里,说不定能够发现新的线索。司机还告诉砂木,那天,两人是从附近旅馆“大洋庄”出来的。砂木让司机绕道“大洋庄”,进一步确认了那对男女的特征,砂木发觉自己找对了方向。他很高兴,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二人的行踪。

可是,至今没有得到有关国本多计彦的任何线索,诗子是否一开始就不和丈夫在一起,还是中途分了手?不,有在旅途中把自己的妻子托给其他男人的丈夫吗?更何况,胡桃泽和诗子在同一单位供职,关系至为密切。

砂木的疑惑慢慢朝可怕的方向发展,继而形成清晰的轮廓。

国东镇的海岸线是单调的,一进入浜村便开始复杂起来,群山与大海犬牙交错,海滨公路上不时地出现长长的隧道。

胡桃泽和诗子一直憋在旅馆里,实在呆腻了,二人出来散步。不多时,来在突出于大海的岬角上。风呼呼地刮着,白色的浪花拍打在岩石上。举目远眺,洋面上浪涌滔天,咆哮着卷起座座小山。

岬角的右手是伊予滩,左手是周防滩,内海客轮被托在远方的水平线上。乍一看,似乎客轮一动不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又发现它确实在缓慢地航行。远处的大海晦暝阴冷,近手的海面一片苍茫。

踏上半岛时,诗子说“看不见动的东西”,然而如今的大海奔腾喧嚣,一片骚动。仿佛在暴动之前以危险的平衡抑制着充满敌意的潮涌,而且整个风景游离海岸,给人一种不容接近的排斥感。洋面上的客轮渐渐远去,好像斩断了传递信息的海上纽带,唯有气势汹汹的恶浪朝二人扑来。

风冷飕颼的,尽管是从洋面上吹来的海风,但是依然干燥阴冷。

“我害怕!”

站在岬角上眺望大海的诗子被恶浪吓得战兢兢抖作一团,一个人影从背后移过来。那人胸前挂着照相机,像是观光客人,虽然现在不是旅游季节,但是点缀在国东山野中的古迹和迷人的风光平时也吸引着众多游人,同时新开辟的还没有沦为庸俗的风景点也招来了一些爱好“秘境探险”的旅游者。

二人立在巨石突兀的山崖上,上面有一条崎岖的小径。旅游者的出现把他们从寂寞的只有两个人的海岬中解脱出来。胡桃泽垂下头,欲和旅游者错过去,他害怕视线与对方相碰,以免被人认出来。

从脚下到海面是刀削般的高达十几米的断崖。诗子在前面走,胡桃泽紧随其后。旅游者立在小路旁为他们让路,诗子略示颔首,小心翼翼地从旅游者身边挨过去。胡桃泽低着头,只看到对方的下半身。

那人穿一条黑色紧腿裤,脚登一双尖尖的女人式的运动鞋。鞋的前部裹着黑色皮革,鞋面呈白色,像是打高尔夫球的人穿的矮口鞋。由此判断,对方是名青年男子。

胡桃泽盯着对方的鞋尖刚要侧身擦过,突然受到强大的推力。岩石上的小路本来就难走,再加上意想不到的外来力量,身体忽然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无情的惯性把他拖离岩石,翻着跟头朝崖下坠去。急切间,胡桃泽本能地伸出手,侥幸摸到身边的石头,凭借剧烈的摩擦和手指尖的力量拼死抵抗着下降的速度。

霎时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海和天空不停地旋转,悬崖上传来慌忙离去的脚步声。

“我被那人推下了悬崖!”多亏半腰有点儿坡度,手的力量终于战胜下跌的惯性,胡桃泽勉强停在悬崖当中。手指尖磨破了皮,浑身都是擦伤,血淋淋惨不忍睹。浪头拍打在悬崖下的岩石上,激起丈余高的水花,值得庆幸的是,悬在半空的胡桃泽逃过了海水的冲洗。

“到底谁这样歹毒,为什么要把我置于死地?!”

同时,诗子被抛在悬崖上,处境也非常危险,对方对她一定怀有敌意,等处掉我这个绊脚石,再慢慢收拾手无寸铁的诗子。

“诗子!”

胡桃泽贴在悬崖半腰,呼喊着她的名字,上面没有人回答。呼呼的风声伴随着汹涌的波浪猛烈地撞击着耳鼓,迅速膨胀的不安使他忘记自己处于的绝境。他相信,假如诗子平安脱险,她会找人营救自己的。

可是,诗子是被刚才的男人强行拖走了呢,还是陷入了更加悲惨的境地?扒在岩壁上的手指尖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身体不停地下滑。

“喂,诗子,你在哪儿?”胡桃泽继续拼命喊,“你听到了吗?快回答我!”

如今,欲摆脱险境,迫切需要诗子,不知何时,右膝盖撞在岩石上,脚再也登不住岩石。单靠双手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悬崖的。

海上没有一只船影,在这荒凉的海岬,哪怕喊破喉咙,也无法传到远处的人家,即便偶尔有人路过悬崖,风声与波涛声也会把呼救的声音淹没。

胡桃泽逐渐陷入绝望之中,风越刮越大,脚下溅起的浪花打湿了衣脤,身体眼看就要被冻僵了。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旅馆的主人发现他们没有回去,出来寻找自己的客人。然而令人悔恨的是,两人出门时根本没有告诉店主人要去哪儿。假如店主人毫无方向地四处寻找,自己的体力是支持不住的。

“弄不好,店主人根本就不出来找!”胡桃泽回忆起刚才与冷不防袭击自己的旅游者相运时的情景,诗子向那个男人轻轻点点头,随后擦肩而过。

当时,胡桃泽认为那是诗子向让路的旅游者表达的谢意,可是现在想来,倒像是诗子敦促对方行动的暗号。

对,旅游者就是诗子的“第三个男人”。自从汤布院以来,一直监视自己的神秘视线就是那个男人!那人见自己紧跟着诗子寸步不离,终于忍无可忍,最后使出毒辣手段,丧心病狂地把自己推下悬崖。于是,胡桃泽心想。

“过去的担心和预感都是正确的!”

可惜觉悟得太迟了。如果诗子和那人串通一气合谋暗算自己,那么,旅馆的救援将是毫无指望的,诗子可以顺便回到房间,结账后离开旅馆,店主人即认为“客人出发了”,即使见不到胡桃泽,也不会产生任何怀疑。诗子随便撒个谎,店主人哪能不信呢!

胡桃泽的手开始失去感觉。云层逐渐加厚,天色已近黄昏,黑暗悄悄逼近。

“完了,一切都完了!”胡桃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海风无情地抽打着胡桃泽湿透的衣服,寒冷迅速夺去仅有的体温。

突然,头顶上传来急切的呼唤声。

——上帝保佑,有人来救自己啦!

胡桃泽精神一振,正欲条件反射地答应,旋即改变主意,吞下来在咽喉的声音。他怀疑,会不会是刚才的男人又返回来,利用被害人急于获救的心理,狡猾地打探自己是否真的被摔死?

“喂,你在哪儿?”上面的人继续喊。

“胡桃泽君,胡桃泽君,你在哪儿,快点儿回答!”果然是赶来相救的,断崖上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不不,如果那人早就想暗算自己,知道名字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就这样悬在半空也不是办法啊!体力已经耗尽,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横竖都是死,与其掉进大海,不如豁出去,把性命押给悬崖上的人!”胡桃泽打定主意,急忙答应,“这儿,我在这儿。救救我!”

对方似乎听到了呼救,脚步声来在头顶。

“在什么地方?从上面看不见,请用声音告诉我!”

“在这儿,就在你正下方!”

胡桃泽通报了所在的位置。为预防不测,并立刻做好准备,以防对方滚下石头再次暗算自己。

“自己爬不上来吗?”

“膝盖伤得很重,爬不动啦!”

“我去取绳子,能坚持到我回来吗?”

“不行,撑不了那么长时间!”

手指已经麻木,别说向上爬,就是同悬崖上的人通话,也没有力气了。

“你等着,我马上下去救你。”

石子儿和沙子从上面滚落下来,胡桃泽一惊,以为对方会掀下巨石,可是滚落的沙子很快停止了。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顺着岩角溜下来,动作格外敏捷,手和脚准确地选择着支撑点,很快来到胡桃泽身边。

“好了,已经没事了。”

“啊,砂木先生!”胡桃泽认识搭救自己的人。

“详细情况,随后再谈。来,快点儿抓住我!”砂木伸手托住胡桃泽腋下,从而减轻了四肢的负担,胡桃泽麻木的手脚慢慢恢复了知觉。

“胡桃泽君,这儿不是久留之地。我来背你,咱们爬上去!”

砂木背起右腿麻木的胡桃泽,首先转移到坡度大一点儿的岩壁上。让胡桃泽稍示休息,继续向上爬。在砂木的帮助下,两人终于登上了悬崖。

“真够危险的呀!”

“多亏了你!”

“司机领我找到旅馆,主人说你们去海边散步还没有回来。我急忙出去寻找,碰巧赶上!哎,你的同伴呢?”

砂木笃定,胡桃泽的同伴肯定是经理夫人,但他故意迂回地问。

“什么,她还没有回旅馆吗?果然不出所料!”胡桃泽咬住了嘴唇。

“出了什么事?”

“哦,没什么。哎,砂木先生怎么到这儿来了?”胡桃泽获救的兴奋慢慢平息,脸上转而流露出警惕的表情。

“还是先去包扎一下伤口吧,裤腿都渗出血来了。”被砂木一提醒,胡桃泽骤然感到膝盖剧烈疼痛。在国见医院接受治疗后,胡桃泽才同砂木对面坐下来。

面前坐的是救自己于危难的恩人,可是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呢?在弄清此事之前,决不可放松警惕。

砂木似乎看穿了胡桃泽的心事,他详细讲述了依据社内通讯的推测,一直追到这儿的全部经过。

“这么说,经理仍然下落不明喽?”

“是这样。胡桃泽君,恕我直言,关于经理夫妇失踪一事,你有什么线索吗?”

“……”

“怎么样,你能把所有情况都告诉我吗?我是你的朋友,绝不会出卖你,而且会帮助你的!”

砂木注视着胡桃泽的表情,进一步解释说。胡桃泽动摇了,但又觉得把一切都端给砂木是危险的。尽管他一再表示来这里是自己的意志,可是谁又能保证不是受警察或国本数久的指使呢?砂木本来就是效力于国本开发公司的私人侦探。

然而,不管怎么说,他是救命恩人。况且,除他之外再没有可依靠的人。假如诗子被什么人掠走,眼下她也处于危险之必须设法把她救出来,但又不能向警察报案,自己是逃亡的罪犯,必须时刻躲避警察的眼睛,只有独自暗中寻找被掠走的同案犯——国本诗子。

“怎样才能找到诗子呢?”

思来想去,除了依靠砂木,别无他法。如果砂木是敌人的帮凶,充其量不过一死。胡桃泽下定了决心。为救诗子,他决定豁出去试一试,假如失败,诗子和自己注定被毁灭,但是至少可以摆脱这种死不了也活不成的困境。

胡桃泽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砂木,奇怪的是,砂木并不感到多么吃惊,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至今没有发现经理的尸体?”胡桃泽作结论似地说完,把视线转向砂木。与其说是询问对方,不如说是观察他的表情。

“确实是你勒死的吗?”砂木迎住胡桃泽的躲线,凝目审视着他。二人四目相对,互相探询着对方的可信程度。

“是的,确实是我杀死的。直到现在,我手上还残留着勒紧绳子的感觉。”

胡桃泽断然地回答说。既然吐露了真情,只好把性命交给砂木。

“噢,是么?”

砂木把视线移开,独自陷入沉思,痛苦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

“胡桃泽君!”片刻之后,砂木抬起眼睛,“你真的认为经理夫人把护照忘在家里了吗?”

“你是说其中有诈?”

胡桃泽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的表情。对此,他也曾产生过怀疑,认为诗子不是因为过于慌乱忘记带护照,而是故意丢在了家里。不料砂木也有同样的看法。

“夫人根本就没有护照!”

“你说什么?!”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胡桃泽被打懵了。

“我通过关系调查过,国本夫人没有申请护照。没有的东西是谈不上忘记的。”

“不,不会吧?”

“千真万确。夫人压根儿就没打算跟你逃往海外。”砂木心想,这样讲对胡桃泽也太残酷了,但是眼下必须斩断他对诗子的情思,在胡桃泽动摇的心中牢牢打上一个休止符。

“我无法相信。”

“然而这是确凿的事实。为了逃走,即使再惊慌,也不会忘记头等重要的护照!”砂木一语点破了胡桃泽所持有的同样的疑虑。

“胡桃泽君,当时的情景,你再好好想想,夫人是否真的慌到神昏颠倒的程度?”

被砂木一提醒,胡桃泽想起来了,当时诗子比自己冷静得多。胡桃泽不愿让她看到残酷的杀人场面,要她在外面等着,她不听,说什么“要亲眼看着自己获得自由”,并说一点儿也不害怕。在去羽田机场时,她还担心胡桃泽没有摆脱杀人后的恐惧,主动替他开了车。

那么冷静的诗子是绝对不会忘记护照的。

“理出头绪来了吗?”砂木察觉到胡桃泽变化的表情。

“假如夫人一开始就不打算和你一起出国,那么,这件事将同经理的尸体没被发现有直接联系。”

“不,不可能。诗子……不,夫人对没发现尸体也感到不可思议。”胡桃泽反驳说。

“假若夫人唆使你杀死经理,尽快发现尸体对她是有利的。因为夫人可以开脱自己,说她是在你的威胁下被抢走的,这样她不仅无罪,而且变成了受害者。到那时,不论你怎样申辩,一个杀人犯的话是没有人相信的。”

“那么,诗子为什么唆使我杀死她的丈夫呢?”胡桃泽心中焦急,再没有余力选择字眼了。

“可以设想到多种理由。最大的可能性是丈夫成了累赘,妨碍她偷情!对你来说,这样讲也许太残酷了。不过,坦白地说,除你之外,她还有情人。为了达到和情人结合的目的,必须除掉自己的丈夫。然而,假如让心爱的情人动手,一旦获罪被捕,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这才唆使你,替她……”

“你是说,诗子让我扮演了刽子手的角色?”根据砂木的分析,胡桃泽显然上了当,他充当了诗子的第三个情人的替罪羊。

“对于诗子的情人,我猜个差不多。在告诉你之前,首先你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夫人确实没有与你一起逃往海外的意思。”

“哎呀,我该怎么办呀?”

胡桃泽失去了妻子,失去了职业,甚至连不惜杀人而刚刚夺到的恋人也无情地背叛了他!

胡桃泽一无所有了,他被剥得赤条条的拋在了绞刑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