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除掉他!”

自从胡桃泽英介下定这不寻常的决心,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实际上,潜在的杀人意识早已在他心中萌动。是在对方害死胡桃泽的家属之后么?不,追溯起因,还在很早很早以前。

当时,对方抢走了胡桃泽心爱的恋人,被迫吞食这颗苦果的悲哀曾经使他产生过杀人念头,如果其后的岁月能够在平静中度过,或许仇恨的种子能在长成憎恨的大树,张开不祥的树冠之前枯死。孰料,一次突发性事故成为胡桃泽决心复仇的诱发剂。

对方害死了胡桃泽一家,使他顷刻间失去妻子与幼儿,恰在这时,昔日的恋人,也就是现在的仇人的妻子向胡桃泽哀求说:

“我要逃离我的丈夫。他是个疯子,一个十足的性虐待狂!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他活活折磨死的!英介,你救救我吧。”

恋人的哀求进一步坚定了胡桃泽的决心。一旦杀掉仇人,既可以为亲人报仇,又能夺回失去的恋人。对,就这么做!胡桃泽悄悄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并且昔日的恋人也答应帮助他。

不久,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胡桃泽揣着凶恶的目的来到仇人家。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沉着。他做了一次深呼吸,试图使自己镇静下来。但是,不论怎样努力,也抑制不住平生第一次步入杀人现场的亢奋。

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星,厚厚的云层笼罩着大地,周围一片漆黑。飕颼的寒风斜吹过来,欲把人冻僵。

他来到国本多计彦家前,高大的宅院威严耸立,四周巨树环绕,密匝匝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院子里没有一丝灯光,静得可怕,屋里仿佛没有住人。眼前的房子像一只黑色的怪兽蹲在浓缩后的夜幕中。

胡桃泽抬起手腕看看表,凌晨一时三十分,正是同恋人约定好的时间。

“我在这里。”一声低唤从黑暗的角落里传来。石砌的院墙耸如城垣,沉重的铁门嵌在石墙里。耳门被打开,黑暗中露出一张白皙的女人脸。

“你果然来啦,我真髙兴。”女人抢步上前,急不可待地抱住胡桃泽,贴着耳根儿轻声说。她就是胡桃泽昔日的恋人,名字叫国本诗子。现在是这家主人的妻子。

“喂喂,这儿不可久留。万一被巡夜的警察发现就糟啦!多计彦睡了吗?”胡桃泽推开怀中的诗子,急切地问。

“早就睡熟了。临睡前,我在白兰地里掺了不少安眠药,即使弄出点儿动静,也不会吵醒他。”

“那……佣人呢?”

“你忘了么,不是为了躲避佣人才选的今天吗?新年放假,她回家了。院子里也没有养狗,你就放心吧。”

这些,都是事先了解好的。可是,临到现场,不再确认—遍,胡桃泽不放心。

“好吧,带我进去。”

诗子领胡桃泽由正门进人楼内。踏进门坎,楼内越发开阔,仿佛比外面大了好几倍。纵横交错的走廊恰似迷宫,冷风从廊下穿过。风,好像不是从外面吹进来的,而是在楼内,自我形成的。

卧室在二楼。天蓝色的贴墙布衬托着绿色地毯,室内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装饰橱和化妆架靠墙放在床头上,橱子里摆着中国的古盘和青铜花瓶。

右侧床上隆起一个人字形,被子随着主人的呼吸一起一落地上下移动。床头柜上亮着拧到最弱点的台灯,稀微的光线把室内的一切罩在朦胧中。

诗子撅起下巴,指指沉睡的丈夫——国本多计彦。关键时刻到了。胡桃泽忽然犹豫起来。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干出那种可怕的事情。下决心与付诸行动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即使有杀人念头,也未必能付之行动。

可是,诗子的存在鼓舞着他,使他战胜了彷徨与徘徊。杀死多计彦的决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心中凝固下来。

不除掉多计彦,就无法夺回诗子,因为多计彦绝对不会答应离婚,只要多计彦活着,在法律上就拥有占有她的“权力”。哪怕胡桃泽去法院起诉。

“诗子是我的女人。她爱我,是我最先占有的她,而且这种爱一直持续到现在。”

然而,法律是不会承认的。要想永远和诗子在一起,胡桃泽必须让多计彦消失。

作为刽子手;胡桃泽一步步逼近床前。床上躺着可怜的毫无防备的猎物。

“你看,睡得很沉吧?他还在打鼾呢。”诗子嗫嚅道。安眠药和白兰地同时发挥了作用,面前的仇敌睡得象滩泥。丰富的营养喂得他皮肤红润;口水从微微张开的嘴角流下来,浸湿了小胡子下的枕头;没有棱角的苹果脸胖乎乎的,没有一丝锐气。乍一看,活像西方画家笔下的丰润女子,金钱、美女、珍馐,他应有尽有。一张安详得意的睡脸仿佛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满足不了的欲求。

目睹眼前的一切,胡桃泽愤怒了。仇恨与不平荡涤着他心中的怯弱。

诗子瞅一眼胡桃泽,好像催他动手。胡桃泽无声地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凶器——一条捆行李的细麻绳。

胡桃泽来到枕头前。诗子拧亮台灯,打开收音机,悠扬的轻音乐回荡在整个房间里,与即将开始的血腥行为极不协调。胡桃泽心里明白,万一多计彦喊出声来,收音机的播音可以起到干扰作用。诗子的密切合作,成为促使他尽快行动的压力。他抖擞精神,把麻绳握在手中。

几分钟之后,多计彦将变成不会讲话的尸体。胡桃泽将变成杀人犯。他慢慢逼近多计彦,下一步该把麻绳缠在猎物脖子上了。

“你去门外等着!”

在这最后的一瞬间,胡桃泽对诗子说。他不愿意让自己钟情的女人看到残酷的杀人场面,更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犯罪的全部过程。

“我就呆在这儿,我要亲眼看着自己获得自由!”

“少逞强,快去外面等着!”

“我不嘛!这是咱俩的事,我要留在你身边。”

“你不怕么?”

“怕呀。可是……”

多计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轱辘翻了个身。霎时,二人大吃一惊。事实告诉他们:安眠药的药力正逐渐消失,供逃走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多计彦的翻身使两人的小分歧迅速得到了统一,胡桃泽把麻绳套向仇人的脖子。他的手一个劲儿地颤抖,套不上去。白面书生作案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终于套上了,多计彦的呼吸出现紊乱。当他把绳子左右交叉在喉结时,多计彦又恢复了平静。

“开始吧。”

胡桃泽犹如扣动扳机的猎手,使出浑身力气勒紧手中的绳子。

多计彦身体一颤,猛地蜷缩起来,继而奋力一挣,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在手上的胡桃泽恰似钓到大鱼后一脚蹬空的垂钓者,身体重心失去平衡,险些跌倒。

胡桃泽跳上床,骑在多计彦被子上,拼命遏止对方的抵抗,咬牙绞紧绳子,满腔仇恨集中到双手上,顿时涌出不曾有过的力量。

诗子转到身后,按住多计彦的两条腿。多计彦那张得意而坦然的脸,霎时憋成青紫色;眼球儿突出,马上就要从眼眶里进出来。若在平时,胡桃泽决不敢直视面前的惨景。可是,既然动了手,再也不能中途停下来。为了尽快结束自己制造的这幕惨剧,他不得不继续勒紧手中的绳子。

多计彦殊死抵抗,伸手抓挠勒在喉头上的绳子,拼命挣扎,并且抓破了胡桃泽的手背。

胡桃泽累得气喘吁吁。还好,仇敌再也喘不上气来。—方得到充足的氧气,另一方被彻底断绝了氧气的补充,二者产生明显的体力差异。多计彦垂死前的挣扎岂能改变悬殊的力量对比。

眨眼间,多计彦开始失去知觉,全身的肌肉不停地痉挛。刚才的反抗好像不是来自于大脑支配下的意志,而是生理上的条件反射。多计彦的反抗迅速被压下去,仇敌一步步走向死亡。

然而,多计彦的生命并没有完结,他像一条僵而不死的蛇紧紧抓住生命的游丝。胡桃泽一松手,他还会苏醒过来。拉紧的绳子宛如缠在绞车上,胡桃泽勒得更紧,更紧!

不多时,多计彦不再挣扎,身体趋于平静,痉挛慢慢止息,收音机播放的音乐突然高亢起来。

“他死了。”

诗子颓然地说,胡桃泽已经无力回答,他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和精神。

胡桃泽瘫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诗子关掉收音机,把台灯拧回到“弱”上。

短短几分钟,显得那样漫长。环视四周,好像室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可是,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多计彦的变化却是决定性的,被胡桃泽夺去的生命再也不会复生。随着胡桃泽剧烈的心脏跳动趋向平静,他开始后悔起来,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

“不管多计彦多么可恨,自己也不该行凶杀人呀!”胡桃泽突然失去仇恨的对象,建立在仇恨之上的杀机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心理逐渐失去平衡。一阵阵愧疚掠过心头,扯咬着他的心。

这时,诗子扑到胡桃泽怀里,狂吻着他,象是谵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

“我们终于团聚了,终于……”

对她来说,好像冲破牢笼获得自由的喜悦远远超过了杀人带来的恐怖。

“哎呀,你受伤了。”

诗子急忙低下头,把脸贴在胡桃泽手背上,深情地为他吮吸伤口,情人的温存终于使胡桃泽暂时摆脱杀人的自责,他把诗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啊,英介,剩下的时间不多啦。”

诗子首先从狂吻中清醒过来。

“我们自由了,谁也休想捉到我们。即使警察,也无法追到海外去。英介,忘记过去,忘记眼下发生的一切,奔向我们新的自由,新的人生和未来吧!”

诗子鼓励着为平生第一次行凶而茫然自失的胡桃泽,开始清扫室内的证据。

“奔向自由么?”

好不容易恢复神志的胡桃泽嗫嚅着。咳,哪儿来的自由哟!为避开追捕者的眼睛,等着自己的是无休止的逃亡。仅仅因为把手上的力量强加在别人脖子上,今后不得不在黑暗中长期流浪。

“床铺等要搞乱些,必须给人留下我被你抢走的印象”诗子清理好现场后,适当弄乱了室内。整个房间的确如同遭人袭击,丈夫遇害,妻子被人掠走的破败的景象。

“等警察查出是你干的,还要花一段时间。到那时,我们早到欧洲啦!”

诗子像只喜鹊,吱吱喳喳高兴得又蹦又跳。

“英介,我身边有许多钱,而且终于逃出被囚禁了数年的牢笼,今天是我们走向新生活的纪念日。英介,提起精神来!”

诗子再次鼓励为杀人而消沉的胡桃泽英介。

“好啦,咱们走吧。”

诗子伸手拉起胡桃泽。不知何时,她已准备好了行装。胡桃泽在诗子的引导下来到门外,风呼呼地刮着,乌云裂开一道缝,几颗星星冻结在空中。

“车在哪儿?”

“就在前面拐角处的邮筒旁。”

“不会被人偷走吧?最好不用自己的车子,那样安全些。”

“没关系。你看,就在那里。”邮简旁边停着胡桃泽用的那辆半新不旧的小轿车。

“如果咱们马上去羽田机场,还有在机场宾馆吃早点的时间呢。”

“你还有那份兴致?我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吃不下去。”

“哎呀,你也太懦弱啦。你已经为亲人报了仇,把我重新夺回到你的怀抱,应该振作起来才是!”

“要我马上做到这一点是困难的。不过我想,会慢慢好起来的。”

“你不要老是想着自己杀了人,国本多计彦根本不是人。那种东西,最好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就算为社会除掉了一只害虫,我来开车吧,万一出了交通事故就不好办啦。”

诗子见胡桃泽还没有从杀人的自责中完全挣脱出来,便主动坐到驾驶座上,周围仍然沉睡在黎明前的夜幕中。

“你睡一会儿吧,到机场我叫你。”诗子谨慎地开着车,关切地说。

“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闭闭眼请也好。那样,心里会好受些。”

“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多计彦可怕的面孔。”

“多想想愉快的事情,譬如我们即将开始的欧洲新婚旅行?”

“新婚旅行?也是啊,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啦!”胡桃泽无限感慨地说。

“是呀,我们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轿车驶入大道,诗子加快了车速。路上没有其他车辆。这段时间,出租汽车也在作短暂休息。在诗子的劝说下,胡桃泽强迫自己把亢奋的心绪转向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