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玲子迟迟未归。羽仁男躺在床上看书,有意无意的等着玲子回来。

前往新宿找寻玲子,根本是无意义之举。

早从还是广告人的时候起,他就很清楚嬉皮那班人。他们肯定是“无意义”的探究者,但又不像是直接面对“无意义”来袭,无从躲避的人。玲子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会变成这样,都有极为庸俗的理由。例如不合乎科学观点的梅毒恐惧症,或是排斥上学、排斥念书等无聊的理由。

羽仁男站在某个高度,可以鄙视所有抱持“理由”的人。

无意义这东西绝不是以嬉皮他们所想的形式来侵犯人类。它绝对会以“新闻的印刷字变成排成一列的蟑螂”这样的形态来犯。

本以为是道路,很放心的走在上头,结果发现它竟是三十六楼高的大楼屋顶栏杆。

在逗弄猫儿时,猫叫了声喵,张开它那满是鱼腥味的嘴巴,突然从它口中的暗黑看到一个宛如被大空袭烧焦的都市般,漆黑一片的废墟。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他曾经很想养一只暹罗猫。但万万没想到,后来竟会和一只老鼠人偶共进晚餐。

用铲子朝暹罗猫的鼻尖喂牛奶,等到它想吞咽时,再把铲子往上托,让它整张脸沾满牛奶。

在他的想像里占有极重要地位的这项仪式,对日本的一切政治经济来说,肯定也极为重要。逸言之,一国的内阁会议应该就是这样展开,安保条约问题也应该这样解决才对。因为一只傲慢的猫意外丢了脸面,我们才得以清楚明白养猫的含义。

也就是说,羽仁男的想法全都是从无意义开始,而且是为了有意义的自由而活。因此,他绝不能从有意义的行动开始。而那些从有意义的行动开始,遭遇挫折、绝望,直接面对无意义的人,就只是多愁善感的人。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当打开橱架,清楚明白无意义早巳随着堆叠的秽物坐镇其中时,人们还有必要去探究无意义,过着无意义的生活吗?

羽仁男认为,自己早晚一定又会开始“出售性命”。

这时,茶室的门战战兢兢的被打开。本以为是猫,原来是玲子。

她耳畔挂着大大的塑胶耳环,身穿活像是墨西哥斗篷的服装。从红、绿、黄多色相间的条纹图案中,有一张从领口冒出的苍白脸孔。

“哦,你回来啦。”羽仁男很居家的问候道。

“你肚子饿了吧?我来是想替你准备晚饭。”

“好个服务周到的房东啊。”

“你已经从我爸那里听说一切了吧。”玲子望着羽仁男的额头问道。

“我这里有这样写吗?”

“是的,因为我什么都知道。”

玲子说完后,走向厨房,开始乒乒乓乓的忙了起来。羽仁男觉得无聊,很想说话,尽管被水声和切菜声干扰,他还是大声的与玲子交谈。

“从今晚起,我可以到这里过夜。你觉得呢?”

“那很好啊。可是……”

“可是什么?”

“要是明天早上,我们两人变成焦黑的尸体,那多没意思啊。”

“我可以把瓦斯栓打开。这样就能死得漂亮点。”

“可是,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不是都彻底享受过之后才死吗?光一个晚上实在不划算。”

“你太奢求了。”

玲子沉默了半晌,传来锅子煮沸的声响。

“你该不会在里头下毒吧?”

“这么做比较好吗?”

“事后会被人验出砒霜哦。”

“如果是我们两人一起死的话,就没关系。”

“我还没答应你呢。我确实是向你租房子,但我可没签约说要连你一同租下。”

玲子作好菜,端向羽仁男。状甚可口的肉汤和菲力牛排,外加一小瓶葡萄酒。她就像猫一样,慵懒的坐在一旁,望着羽仁男认真吃饭的模样。

“好吃吗?”玲子问。

“嗯。”

“你喜欢我吗?”她以同样充满困意的口吻问道。

“思,你煮得一手好菜,会是位好新娘。”

“别开玩笑了。我一直等着和你见面,还寄信给你呢。

“我相信你一定会到我家来。我有一股奇妙的确信。你肯定就是那个人。在朝夕新闻上刊出奇怪广告的人。

“说要‘性命出售’。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为什么第一次在房屋仲介那里见面时,你就知道在报上登广告的人就是我?我只是凑巧走进那家店的客人。”

“因为我手上有你的照片。”玲子以平静的神情回答道。

“我的照片?谁给你的?”

“你可真像刑警。像个小市民般,执著于这种小事上,真不像你的作风。”

两人的交谈就此打断,就算在房屋仲介的店里邂逅玲子单纯只是偶然,但自己不知何时被拍摄的照片,正四处散播,这似乎是千真万确的事。不过,这是为什么?在这无从捉摸的世界里,自己什么时候成了明星?

吃完饭后,玲子自己靠了过来,双手夹住羽仁男的脸颊,一对大得吓人的眼瞳,深深注视着羽仁男。

“我说,我把病传染给你吧。”玲子说。

“好啊。”羽仁男懒洋洋的应道。

“我注定再过不久就会发疯,也许这时候便会突然发狂哦。”

听玲子这么说,羽仁男突然为这名错过适婚年纪的女人感到同情。

——褪去衣衫的玲子,有着晶莹剔透的美妙胴体,令羽仁男颇感诧异。本以为她会因服药而肤质变差,但事实上完全没这种感觉,那光滑的玉肤,在幽暗的灯光下,紧密包覆她那不安而又孤独的灵魂。双峰显得很健康,隆起的姿态如同古坟的形状,她的裸身给人一种古典的印象。曲线玲珑的腰身,虽然模样上略显夸张,但浮现在昏暗中的白皙腹部,始终都给人温暖、丰盈之戚。羽仁男手指所到之处,激起涟漪般的颤动,传向玲子全身。羽仁男觉得,保持沉默的玲子宛如一名被抛弃的可怜孩童。

但就在那重要的一刻来临时,羽仁男从玲子眉间看到宛如金属雕刻般深刻的痛楚,原本以为她不可能是处女的念头就此推翻。完事后,床单上留下形状像小鸟般的血渍。

他缓缓横身躺下,故意不提此事,玲子却主动对他说道:“怎样,大吃一惊吧?”

“真的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你还是处女。”

玲子默默站起身,像后宫的宫女般,一丝不挂的在托盘上摆着甜酒与两个利口酒杯,朝他端来。

“这样我就能安心的死了。”

“别说傻话。”

羽仁男略感昏昏欲睡,模糊的应道。眼下他实在不想谈生死的问题。

接下来玲子开始断断续续的说着,内容如下。

“我很想像这样走进墓穴。但我需要对象。一个最合适,与我很相似的对象。”

玲子说话时,外表与说话口吻截然不同,展现出内向的千金小姐气质。

“我已在心里打定主意,不会去喜欢任何人。因为我要是喜欢上别人,最后便会把疾病传给对方,对方也太可怜了。就算有深爱我的人,即使被我传染也无怨无悔,但我能给他的,却是即将进精神病院的我,那不是很可悲吗。因此,不管谁诱惑我,我也绝不以身相许。虽然我吃海米那和LSD,但一有危险我就回家。因为妈妈会温柔的照顾我,这么做比较好。

“况且,那些打扮帅气,但口袋里只放百来圆的男人,我根本看不上眼。不过,有钱的却都是一些思心的中年大叔。

“我一直打算将我的贞操献给买下我精心打造的墓穴、我的身体,还有我性命的年轻单身汉。此外还有其他条件。对方必须符合以下几点,他得是个就算被我传染疾病,也一点都不可怜的人;完全不考虑未来的人,随时都能和我一起死的人。我想遇见这样的人,请他买下我的一切。所以我在取得你的照片后,一直珍藏着,很希望能遇见这样的人。”

“你到底是从哪里取得我的照片?”

“你还问啊?真讨厌,打断人家的话。真不像你的作风。”

玲子再次避开话题,不想谈照片来源的事。

羽仁男伸手环住她的脖子,紧搂着她那显露不满之色的脸庞,像哄小孩般说道:“你听好了。快从你那憨傻的梦境中醒来吧。你还只是个小孩。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跟新宿那群小鬼厮混,仅凭着自己的观念,将这世界染成一片蔚蓝,以此为乐。就算是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只要开一盏蓝色电灯,一样会变成蓝色。如此而已。即使变成了蓝色,也不代表房间就此变成大海。

“首先,你并没生病。那是你自己向人撒娇的幻想。

“第二,你绝不会发疯。你现在所想的事,只是很孩子气的疯癫,这样的疯癫绝不会让你发疯。

“第三,根本没必要因为害怕发疯而自杀。

“第四,没人要买你的命。你竟然要我这样的专家买你的性命,实在冒犯之至。自始至终,我都只出售性命,至于买人性命这种事,我才不干呢。我可不想那么堕落。

“听好了,玲子,买人性命的人,而且是买来供自己用的人,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可说是置身于人生的谷底深渊,我的客人全都是可怜人。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很乐于让他们买下我的性命。像你这种三十岁的小孩,在今晚失去童贞,因自己误会的幻想而对人生感到绝望,但其实根本还没走进人生的死胡同里,像你这样的女人,才没资格买我的性命呢。”

“又没人说要买你的性命。我只是叫你买下我而已。”

“你还不懂吗?我不是买家,是卖家。”

“我也是卖家啊。”

“说这什么话,你明明就是个门外汉。”

“少摆出一副专家的样子。”

“我可是靠这行赚了大把钞票呢。”

羽仁男吹嘘起来。两人就此噗哧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