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长裤的女子,似乎步履不稳,模样怪异。

她气色不佳,年纪还不到三十,和体型相较之下,脸蛋显得特别小,算是传统日本型的细致五官,与脸上的妆很不搭调,与她毛衣底下鼓起的双峰还有体型也很不相称。

女子走进店内的同时,那名年约五旬的妇人似乎完全忘却羽仁男的存在。

“你要是再这样纠缠不休,小心我报警哦。”又白又胖的女店主竖起全身的肥肉,如此威胁道。

“要报警就去啊。我又没做什么怀事。”

长裤女子口齿不清的说道,将羽仁男前方的椅子转过来,背对他坐下。

“因为你实在太纠缠不休了。收那么高的房租,又开出一大堆条件,就算你说会多给我一些介绍费,但我又不是人力仲介。既然这样,你何不自己去找人,和对方交涉呢。就因为你没那个本事,所以也无可奈何啊。”

“你这里明明是介绍所,却还说这么没礼貌的话,你没这个权利。再说了,我有没有本事,与你何干啊!”

话才刚说完,女子头靠向椅背,突然打起鼾来。她熟睡的表情无比天真,微张的双唇状甚柔软,是个会激起人欲望的女人,不过她的鼾声实在教人不敢恭维。

“我正觉得怪呢,原来是吃了药。根本就是在耍我嘛。我得报警才行。不好意思,您可以帮我顾一下店吗?要是这个女人醒来后胡来,把店里的东西砸坏,那可就伤脑筋了。真受不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羽仁男忘了停在外头的货车,不慌不忙的坐下细问。

“她是附近一间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和父母同住在一间豪宅里,是家中的么女。其他兄姐都已结婚,各自成家,只有她因为父母溺爱,极尽任性之能事,过着靡烂的生活,以她这个样子,根本嫁不出去。

“说到她父母,原本是这一带的大地主,但战后生活因顿,我帮了他们不少忙,代为变卖房产。如今只剩这座豪宅了,就算过去再怎么有钱,现在要是光靠变卖家产度日,早晚也会米缸见底。于是他们想出租家中三间茶室风格的别房,这是常有的事,所以要我帮他们的忙,我自然不会排斥。

“但教人头疼的是,玲子这位大小姐把一切全搞砸了。那么老旧的别房,她要求收取押金五十万,每个月房租十万,一文都不能少,而且还有个附加条件,得是单身的年轻男子才行,我替他找来的顾客,她连瞧也不瞧一眼。当中甚至有一位是看上玲子小姐的中年社长,说他愿意出这笔钱。不过,玲子小姐一直这样妨碍我做生意,搞砸一切,我实在无法忍受。你也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她这样子谁受得了啊。”

语毕,妇人忘了上警局的事,以衣袖掩面,放声大哭了起来,最后甚至额头抵向贴有租屋告示的玻璃门上哭泣,整个玻璃门就像遭遇强风般,频频作响。

一人鼾声雷作,一人放声大哭,羽仁男不知如何是好,但最后他拿定主意,站起身,伸手搭向那名兀自哭泣不停的妇人肩膀。

“我说,我可以租那间房子。”

“咦?”

妇人拭去眼泪,紧盯着羽仁男的脸,几乎都快将他穿出洞来。

“不过我有个条件。因为我嫌麻烦,所以想先暂时将行李搬往那处别房摆着,等看过之后,要是我不喜欢,或是对方看我不顺眼,我马上就离开。”

“你已经搬来了吗?”

“货车在外头等着呢。你看,在那里。”

一阵风吹来,对面那座墙外随风摇曳的樱花树,底下停着那辆货车,司机再度从车内走出,心不在焉的观赏樱花。脏污的蓝天,宛如蒙上一层泛黄的烟霭。可以望见有只猫从墙上走过。猫跃向樱花树黑色的枝桠,像水母般摇晃着身躯,顺着树枝而下。

好个古怪的明亮午后。

感觉像忘了某件重要东西的午后,仿如明亮空地般的春日午后。

羽仁男之前一直都想好好休养,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又卷入某个怪异的事件中。这世界的形状,应该就像云形尺规一样。地球是球状的说法,恐怕只是谎言。另一边或许会在不知不觉间扭曲变形,往内凹陷,或者是笔直的一边突然成了断崖绝壁。

人生没有意义,这句话说来简单,但想要在无意义中生活,需要有很强大的精力,羽仁男重新对此兴起一股感佩之情。

妇人摇玲子肩膀,将她唤醒。

“喂,这位先生说他愿意租那间别房哦。他年轻,而且单身,是你喜欢的类型。这下你总没得挑剔了吧?快点带人家去看房子吧。”

玲子睁开眼,但头仍靠向椅子,抬眼望向羽仁男,她的嘴角有一条口水的丝线闪着亮光,羽仁男看在眼里,感觉有点嫌弃,却又觉得莫名的性感。

玲子站起身。

“我没意见。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寻找,终于找到人了。喂,你开心一点好不好。别老是说我坏话嘛。”

玲子以不带半点感动的空洞声音夸张说道,一把抱住妇人。

“她就是这样教人受不了。老是让人伤透脑筋,但其实,只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妇人这次明显以做生意的职业笑容朝羽仁男微笑。

在玲子的指示下,货车上的行李全部在离后门不远的别房玄关前卸下,接着玲子拉着羽仁男的指尖,走在通往主屋的踏脚石上。

行经草木蓊郁的庭院,很难想像这附近有一条车流不息的环七道路,看见前方有一对老夫妻面对面坐在主屋外廊边的藤椅上。

“哎呀,你回来啦,玲子。”

“嗯,我带回一位要租别房的房客。”

“哎呀呀,屋里一团乱,有失敬意,请进屋里坐吧。”

个子娇小、气质高雅的老夫人,恭敬的向羽仁男问候,身旁站着一名同样和服打扮,气质出众的白髯老翁。

“幸会,敞姓仓本。”

老翁笑容满面的自我介绍,令羽仁男颇有好感。

他被带往客厅,背对壁龛而坐,主人端茶招待,这样的款待过于传统,而且寻常,令羽仁男又多了一项纳闷之处。

屋里的家具很气派,巨大的紫檀柜架上摆有香炉、玉鹦鹉当装饰,壁龛里的画轴,也是写有诗句、古色盎然的桃源乡图。

“小女礼貌不周,请多多海涵。”

屋主话才刚说完,老夫人便接话道:“不,虽然礼貌不周,但却是个心地善良,像神一般的好女孩。她因为天真无邪,总是想以纯真的心去面对世事,最后落得得靠服用海母那……”

“啊,妈,是海米那才对。”

玲子立即明确的加以纠正。老夫人把这位年近三十的女儿,描述得有如十二、三岁的少女般。

“哦,是这样啊,她服用这种东西,另外还有L什么的。”

“妈,是LSD。”

“L什么?咦?你说SSB?这好像某个咖哩的牌子呢。总之,她服用这种时下流行的药剂,晚上在新宿一带游荡,全都是为了见‘梦中的王子’一面。是这样没错吧,玲子?”

“讨厌啦,妈。”

“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别强,这点和她其他兄姐不一样。她很认真看待自己的人生,这种个性很好,所以我们才认为得让她这项特质好好发展。老年人不能摘掉初生的新芽,所以我们希望能永远以温暖的眼神来守护她。哎呀,一直在谈我女儿的事,不过,我这心地善良的女儿很努力改造那间别房,说她想让理想的男人在里头居住,我们又怎能反对呢?

“日有幸能与您见面,或许是神明的安排吧,对玲子来说,这实在是无上的幸运啊。

“玲子,快带这位先生去参观别房吧。”

“嗯。”

玲子站起身,再度用力拉着羽仁男的小指,羽仁男就此踉跄的站起身。

春光从叶丛间稀疏的树枝透射而下,众多光影落向庭院,沿着山茶花点点绽放的草丛,再次返回别房后,玲子唰的一声拉开挡雨门。

本以为会有浓浓的霉味扑鼻而来,但其实不然。

里头不见任何茶室用的榻榻米,而是一间铺了一地磁砖,图案宛如铺满落叶的厨房。

羽仁男走进隔壁的大厅,大吃一惊。

地上铺的是奢华的天津地毯,法属印度支那风格的竹床,上头铺的是波斯风的斜纹编织床罩,而看起来像是会挂上茶室挂轴的壁龛,却安设了一台气派的立体音响。另一方面,屋内角落是整组由越南风的紫檀木打造、采螺钿图案装饰的路易式椅,而一旁摆的是新艺术运动的青铜台灯,造型是以曲线柔顺的铃兰叶当女人的下半身,上半身则是姿态扭曲,支撑着灯火。

墙壁以厚质绸缎包覆,角落有一座贴有镜子的美观酒柜,打开柜门,里头陈列的尽是好酒。

“照这样看来,也难怪会收这么高的房租。”

羽仁男在心中低语,玲子似乎已看出他的心思。

“那名女房仲根本就不知道我家中的情况。真是个傻瓜。我故意说话激她,她就真的发火了,真是有意思。为了打造这个房间,我可是煞费苦心呢。我平时总是独自一人。……去新宿也是一个人去。没跟任何人交朋友。因为感到寂寞,所以才培养出这样的嗜好。好笑吗?”

“不会啊。不过,这是个不错的嗜好,虽然多少有点古怪。”

“全都是我爸爸的搜藏品,我从仓库里拿出来摆的。虽然他现在一副了悟俗世的模样,但以前也做过不少坏事呢。”

“你爸爸没意见吗?”

“意见?在我们家,我说的话,若有谁敢忤逆,包准他害怕得不敢活命。”

玲子突然朗声大笑,久久不停。

这时,老夫人轻敲那尚未打开的挡雨门,走进房内。

仔细一看,她端着一个漆盆,煞有其事的在上头摆了一份折好的公文书。

“是申请书和合约书,请您过目。”

上头写着“押金五十万圆每月房租十万圆”,字迹就像是某种书法流派般,详细周到的明记各种事项。

“我虽然有钱,可惜是支票,而且面额与您要的金额不符。现在已过了三点,请容我明天再到银行兑换现金。”

“看您方便,什么时候都行。”

老夫人说完后,缓缓离去。

羽仁男在意起玄关的行李,与摆设这种家具的房间相形之下,他的行李寒碜极了,他很想将行李摆进仓库里。

这时,玲子马上对他说道:

“如果要放进仓库,我随时都能替你带路。你带来的家具,就收进仓库里吧。”

她似乎会读心术。

“你为什么懂得别人的心思?”

“我吞了药,变得口齿不清时,就会这样。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平时并不会这样。”

两人就此无话可谈,陷入一阵沉默。

后来愈想愈觉得这家人很古怪。想不透为什么要张罗如此豪华的房间,摆上这么大一张床,而且对房客挑三拣四,收取这般高额的房租。

这当然有可能是为了生活,但若真是这样,这名已过花样年华的放浪女,料想也不会为了找房客,而紧缠着介绍所不放,就此遭人嫌弃。

虽然行为有违常规,但也不像是有精神上的毛病。

像羽仁男这样的男人,尽管从某件事情脱身,但也许命中注定又会遇见其他“同类”。孤独的人会像狗一样,马上便嗅出彼此的孤独。玲子那刚睡醒的迷蒙眼神,肯定是一眼便看出羽仁男绝不是个健全而又中规中矩的人。

偏偏这样的人,会有将自己的窝装饰得光彩夺目的习惯,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羽仁男以前待在他那简朴的公寓,从事“性命出售”的买卖,成功收场,最后他开始找寻奢华的休养之所,而此处再合适不过了,从它低矮的天花板看来,给人的感觉犹如壮丽的墓穴。

“我想在这个房间里休养一阵子,消除身心的疲惫。”羽仁男半自言自语道。

“什么事令你这般疲惫?”

“不,我老早就感到疲惫了。”

“对人生感到疲惫,对生存感到疲惫,不会是为了这种平庸无奇的事吧?”

“也没其他可以让人感到疲惫的事吧?”

玲子冷哼一声,微微轻笑。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你是对死感到疲惫。”

玲子的眼神感觉很涣散,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令人不寒而栗。

羽仁男正为之震慑时,玲子从书架上取出一大本装帧豪华的精装书。摆在膝上,频频翻阅页面。

“就是这个。”

玲子如此说道,指给羽仁男看。

那是附有精美插图的大开本《一千零一夜》。而玲子所指的插图,是一个近亲相奸的知名故事,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谱出禁断之恋,为了躲避世人目光,他们在墓穴里建造豪华的房间,盖上盖子,就此断绝与地面上的联系,不分昼夜的沉溺于两人的欢愉中,最后招来天怒,惨遭天火焚身。当他们的父亲查出两人藏身之所,进入墓穴查看时,只看到织锦的床铺上躺着一对紧搂的焦尸。

插图画的是仍看得出入形的全裸焦尸,在完全看不出烧焦痕迹的豪华床铺上紧紧相拥。这诉说出死亡的不祥与丑陋,以及活生生将两人美好身躯吞噬的火焰,看起来不像是死于天怒之火,也许是被肉体的欢愉之火活活烧死。

“虽然都烧焦了,但他们还亲吻着彼此,真是太酷了。他们是在欲仙欲死的巅峰状态下死去。”玲子说。

“不过,你让这么一位恣意妄为的房客住进这种地方,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羽仁男问。

“我早晚会慢慢告诉你的。等明天拿到该到手的东西后再说。”玲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