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崎民治每天到银座的中央经济管理公司上班,上班干的仍然是剪裁装订报纸。开始时,他认为这是公司对自己的考验,着实紧张了一阵子,可是,他收集的材料上边根本没检查。

木崎渐渐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这里确实没有宫西那种心术不正的上司,也没有人歧视他是公司的勤务员,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逍遥自在。开始时,似乎觉得有人在监视自己,感到很紧张,实际上并非如此。这里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几乎可以随便来,随便去。

就是负责接待的佐田澄枝,也是不在桌旁时候多。一次在厕所碰到“老板”殿冈,他也只说了句“怎么样,还行吧。”表情淡漠,如同路人。

因此,木崎很担心这种状况不能领到工资,可25日这天,事前讲好的工资真的如数发下来了。什么不干就能领到工资,这当然是大好事,可什么工作也不分配,这对职员来说无异于一种拷问。

木崎觉得自己虽然不是打杂的,可竟成了无活可做的闲人。虽然不受屈辱,可完全被忽视了。屈辱至少不是忽视。忽视虽然有时会成为屈辱,可那至少是一种故意的忽视,尽管中经管的忽视里没有这种故意成分。象一种买来的物品被丢在角落无人问津似的,完完全全的忽视,即使是看到了,也象是不存在一样不被理睬。不,也许根本就没看见这里有个人。

木崎终于无法忍耐,向澄枝去要工作了。

“不是有工作干吗?在这情报泛滥的时代,把有趣味的情报剪辑成册,可是个大剂量工作啊!”

“剪辑那东西到底作什么用?我收集起来的情报,也没人看呀!”

“你不已经是这个公司的人了吗?因此,不声不响地做让你干的事就是了。哪有职员对分配他的工作一一问为什么的呢?”

“可是,每日搞那些毫无用途的报纸剪辑,到底……”

“怎么毫无用途?因为公司需要才让你干的,有没有用是公司的事儿,不应该是你说的。”澄枝摆出一副公司代表的面孔。

不过,看来木崎没有白费口舌,第二天,他便被殿冈唤去了。

“觉得剪辑报纸太无聊了,是不是?”殿冈爽声笑道。

“不是,要说无聊,就太不尽人情了,我是想,拿这么高的工资,应该更多地为公司做工作。”

“不,不,你干得已经够多的了。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交给你一件事办。”

“不管做什么,我都非常高兴。”木崎好似第一次被指派正式工作似的,神情振奋。

“并不是一件难办的事,不过,不能交给靠不住的人。”

“很荣幸。”

木崎愈发高兴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被人忘却,凭自己做过杂务的体验,老老实实地搞了报纸剪辑是对的。

“位于银座大丁目的新桥剧院旁边,有一个叫‘朝山’的餐馆,午后3点整,你把车开到那餐馆的便门前等着。会有一个男人从朝山出来,问你从哪来,你就回答说:‘生了个双胞胎,母子平安。’于是,对方就会交给你两个装面粉的纸箱。你把纸箱放在车后的货包里,马上离开那里。然后,你在一个适当的地方给我打个电话。那时我会给你说的。明白了吗?你重复一遍应该怎么回答。”

“生了个双胞胎,母子平安,对吗?”

“对,另外,你绝不许看箱子里的东西。因为是公司的绝密情报,并不是什么违法的。这次干得好,以后会再有你干的。”

“一定按您的吩咐行事。”

“好。这是地形图,别弄错了地方。”

殿冈把一张地图交给了木崎。木崎明白,受命去取的,决不单单是面粉,虽然他说不是违法品,但也是具有火药味的东西。而“双胞胎”定是什么暗号。

可是,木崎还是很高兴,中经管终于交给他一项与“高工资”相符的工作。

这是从名誉和内容上承认他是这里的职员的证据,并且这个工作似乎十分重要。火药味越浓,越说明被放在了公司的中心位置上。

木崎唯恐去迟误事,他事先观察好了现场,比预定的时间稍早一些出发了。这一带被称为“餐馆街”,一到深夜,很多高级轿车蜂拥而至。

然而,现在没有人,餐馆似乎正在午睡。路上既无行人,也没车辆,只有一只猫悠然地横穿而过。这里,是与木崎最无缘的所在。

午后3点前几分钟,木崎把车停在“朝山”餐馆的便门口。围墙高筑,茂密的庭树覆盖着庭院,显现出一种高深莫测、难以琢磨的神秘气氛。

3点已近,一辆个体出租汽车停在木崎前面不远的路旁,车上下来一位身着和服的年轻女子,衣着入时得体,落落大方。不象是艺妓。她付过车钱,转过身来,木崎瞪大了眼睛。那是及川真树。真树不知道木崎在车中看着她,急步朝这边走来。

木崎刚要叫她,却又抑制住了。他觉得真树左顾右盼似乎怕被别人瞧见。由于是逆光,她大概没看清车内的木崎。真树走到朝山餐馆的便门前,四下环顾了一下,走进院内。

没错,是及川真树。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朝山?又为什么怕被人瞧见呢?

木崎正这样想着,突然“笃、笃”的敲车窗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定神一看,一个目光敏锐的30左右岁的男子站在车旁,向他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木崎猛然领悟到这就是他要见的人,便按照吩咐回答道:“生了个双胞胎,母子平安。”

那男子点了点头,用下顎示意道:“打开货仓,面粉到了。”

木崎打开车后的货仓时,朝山餐馆的便门悄然开了。两个男子走出来,把各自抱着的纸箱放进货仓,“啪”地一声关上了货仓盖。

“好了,开车吧。”

最先出来的那个目光锐利的男子,努了努嘴说。至此,前后不过几秒钟,木崎连一手指都没碰那纸箱。那3个男的身上有一种杀气,是木崎以前在生活中接触的人身上所没有的。这就是杀气吗?至少他们身上笼罩着一种一般市民所没有的气氛。难道他们是“黑世界”的人?

莫非连我木崎也成了“黑世界”的人中的一员吗?木崎被这伙人身上发出的这种杀气吓住了,他毛骨悚然,战栗不止。

木崎把车开走后,仍觉得那伙人在盯着自己。他们把纸箱装入货箱后,马上消失在朝山里不见了,不可能尾随而来,可他却觉得他们一直在监视着自己。后面没有跟踪的车子。他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很想看看纸箱里的东西,但他害怕背后的视线,终于没敢轻举妄动。

在途中,他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给中经管打了电话。电话中传来了殿冈急不可待的声音。

“辛苦了,现在你在哪里?”

木崎告诉了他所在地。

“那好。你再辛苦一下,把纸箱再送新宿车站东门,存放在自动寄存柜里,然后把钥匙带回来,你没看里边的东西吧?”

“那当然。一切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办的。”

“那好,虽然你身边没人,可别忘了随时都有人在盯着你。”

殿冈再度叮咛道。看来纸箱里的东西非寻常。

木崎来到新宿,把车停在车站附近的地下停车场,他打开货仓要把纸箱扛上去,这时木崎为难了。箱子很重,一次不能扛两个。如果把第一箱运上去存上再回来取第二箱的话,就要把一箱先留在无人看守的货箱里。要是有人趁此机会把箱子拿走那可非同小可,想请示一下殿冈,可附近又没电话。无奈,他只得把车开出停车场,给殿冈挂电话,得到的指示是:可以一箱一箱搬。

木崎想,看起来是真有人在监视着,多亏途中没看纸箱里的东西。他累得大汗淋漓,终于把两个纸箱存放到自动寄存柜里了。这时,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回到公司时,殿冈不在。木崎不免有些扫兴,他原想自己完成了这么重要的使命,殿冈一定会在此等着自己。

“寄存柜的钥匙怎么办?”

“交给我也行。”佐田澄枝心不在焉地说。

“怎么,老板没对你说什么?”

“没有啊。”

“那么还是我保管吧。这可是责任重大。”

“请便吧。”

完全是一种随君所欲的口气。木崎感到扫兴的同时,也很不理解。自己运送的公司绝密情报存放到自动寄存柜后,钥匙就是绝密的了。

因此,保管钥匙者和受委托运送绝密情报的人是同等重要的。殿冈没有任何指示地把钥匙交给木崎处理,是一种信任,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理由呢?

当天,木崎把钥匙带回家中,第二天一上班,立即交给了殿冈。

“啊,是寄存柜的钥匙啊。昨天你辛苦了。”殿冈嘴上慰劳着,把木崎抱着保管了一夜的钥匙随随便便地扔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木崎觉得把公司绝密情报的钥匙放在这种地方,有些太不慎重了,但这不是他木崎该说的话。

“啊,对了。”

殿冈象刚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刚要离屋而去的木崎。木崎转过身,看到有色眼镜的后面,露出了探寻的目光。

“我说,你妻子现在怎么样了?”

“啊,还没……”突然被问,他有些答不上来。

“弃你而去的老婆,不要留恋了嘛。好女人多得是,过几天我给你介绍个好的。”他试探似地笑着说。

“那就拜托您了。”木崎回答得模棱两可。

“按理说,不应该过问职员的私生活。可是,单身汉多有不便。你还年轻,还不是没有女人可以生活的年龄。我给你介绍个靠得住的女人,免得受那些坏女人的骗。现在有一个人,不过可不是介绍给你做老婆。照顾你日常生活,起老婆的作用,可不负什么责任。这种‘竹妇人’不是很好吗?”

殿冈既认真,又不无玩笑地说。这时,木崎的眼前浮现出了及川真树的面影。殿冈指的是不是及川真树呢?

“好啦,你若有意,就对我说一下。”

看到木崎突然认真起来的表情,殿冈笑着搪塞过去了。看样子他并没有马上介绍的意思。

木崎回到家后,还在想那件事情,听殿冈说要给自己介绍一个女人时,自己为什么想起了及川真树?

自从绿色幼儿园排队以来,真树的音容笑貌,一直留在他的心底,之后,在诊疗所相遇,昨天在朝山餐馆的便门前又看见了她。真树和中经管有无关系,木崎不得而知。可是两次碰见都是木崎在执行公司指令性的地方,这不能不令木崎想到二者的联系。他们二人的现实处境,不能不使木崎产生种种联想。

假设及川真树与中经管有某种联系,那她去朝山,也一定是奉公司之命的。

真树去朝山干什么,她在中经管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木崎又想起昨天真树在朝山门前左顾右盼,担心被人发现的神情。那种神情和淫乱之妇背着人而且偷偷潜入旅馆时别无二致。

旅馆二宇,使木崎茅塞顿开,思路开阔起来。朝山不是旅馆。但作为筑地的高级餐馆,常被用来做政治交易,密谈的场所。作为“密室政治”的场所,朝山的名字经常上报纸。作为密室,那是理想的场所,作为密室招待,女人也一定出入那里。对机密和私生活的保密,远比旅馆可靠得多。

或许真树她……?

木崎的想象愈加丰富了。有一些企业,专门设置接待部这种特殊机构,以接待主顾为专门工作。接待部与熟悉的酒吧、夜总会拉关系,需要时让那里被称为“特攻队”的女招待陪伴客人。

也有的公司不使用有协约的“特攻队”,而专雇佣一些做“接待职员”。木崎因在以前的药贩公司做“杂务”,对这种事情颇为精通。药贩公司虽无接待职业,但却经常给大医院的骨干医师或事务长提供女人,以博得他们的欢心,借而达到推销药品的目的。而接待的关键,不论哪个领域,自然都是女的。

——及川真树果真是接待职员?

木崎想极力否定,却怎么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膨胀了的想象力,能证明他想象的还有一例,那就是她曾出现在大手町医学大厦诊疗所的“特约”门诊部。

木崎原来的公司,曾招待某骨干医生去温泉,让艺妓服侍了他。当时医生满心欢喜,商谈当即达成协议,但是,谈成的交易由医院单方取消了。

由于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公司背地里进行了调查,据说艺妓把一种不好的疾病传染给了医生。因为是医生,及时发现了,但碍于此种原因无法公开抗议,只能不了了之。这一事发生之后,公司决定非知其根底的女人不可雇佣。

当然,每接待一次进行一次体检,岂不是更安全。思路从真树在诊疗所的“特约”门诊部,飞跃到此,似乎有些离奇,可如果是专职接待,理应注意到这些。

殿冈这家伙是不是要把接待职员中好一些的女人引荐给我?

思绪在奔驰,不觉令人不快地具体化了。

梨枝的娘家派来中间人,正式提出离婚。并说妻子要求领养正一。也许是因为家境富裕,关于生活费和抚养费等任何条件都没提。

“你还年轻,身体又好,再婚后还可以有孩子,梨枝体弱多病,再不可能生孩子了。怎么样,就把孩子交给梨枝带着吧。”中间人说。

“这是梨枝说的吗?”

“是的。”

“梨枝想再婚吗?”木崎想起前几天在她娘家吃闭门羹时,她母亲说的,她正在和童年的朋友相亲的事。

“这我不太清楚。”

“如果我不同意离婚,又怎样呢?”

“那就得判决了吧?因为梨枝毫无和你继续生活下去的意思了。”

“可是有什么理由能从法律上判决离婚呢?我可不记得我做过什么寻花问柳、恶意遗弃、和得过精神病什么的有碍婚姻生活的事。”

转让孩子进幼儿园的入园权不会成为判决离婚的理由。更何况日本的法院对离婚持消极态度,一旦起诉,反而对木崎有利。

使木崎怒不可遏的是梨枝,她竟在征求他的意见之前随随便便地和别的男人相亲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既然没了爱情,勉强生活在一起,也是悲剧呀。”

“什么没有爱情,你这个外人怎么知道。”

“不,这个……我是说,至少梨枝这一方是这样的。”

“一方没有爱情,说离婚就离婚吗?再说孩子也太可怜啦。这是我们夫妇之间的事。在找中间人之前,首先梨枝应该来―趟。”

“梨枝说没有再谈的必要了。”中间人露出为难的神色。

“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即使梨枝想和我分手,这和孩子没关系,孩子是夫妻双方的,有关孩子所属问题应由夫妻双方协商解决,不是由母亲单方决定的问题。”

“可是,现在正一需要母亲。”

“现在也许是这样,但不久就会需要父亲了。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母亲好似身上穿的衣服,而父亲是屋顶。因为孩子首先要穿衣服。”

“哈哈,父亲是屋顶吗?”中间人听了木崎的话不由得笑了。笑的背后好象隐藏着“你起到了屋顶的作用了?”的反问。

“在天气好的时候,不知道屋顶的重要。有时也可能漏雨,可是屋顶是必不可少的。”

转让入园权,只不过是漏了点儿雨的问题。这通过别的幼儿园可以弥补,而且正一并没注意到漏雨。

在领取入园通知书上没尽一丝责任的梨枝,竟把这当做了离婚的借口,简直岂有此理。一同排队的及川真树的典雅面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她好象是死了丈夫,或与丈夫分手了。

木崎不由得把及川真树放到梨枝的位置上做了比较。这种调换是对幸福的憧憬和向往。

——这种时候,还是下决心离了吧。

还是丢开起不了女人作用的木偶一样的妻子,和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再婚共渡新的人生吧。把职业换了,索性把妻子也……

似乎敏感地看透了木崎的内心变化,中间人说:“说起来你也可能有许多为难之处,梨枝的娘家说,如果你同意离婚,愿意出300万日元,作为各种费用。”

“各种费用?什么费用?”木崎没能马上明白对方所说的意思。

“就是说如果离婚的话,得需要各方面的开支,就是这钱。”

“也就是分手钱喽。”

“这样说也太露骨了。”

木崎感到满脸涨红,女方给男方分手钱,这纯粹是对男方的蔑视。就是说梨枝竟如此地瞧不起木崎,并且竟如此迫切想要和他分手。

涌上面部来的血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关于这件事,我再考虑考虑吧。因为这关系到孩子的将来。”木崎抑制着沸腾的热血说。

“为了各自的幸福,请认真考虑一下吧,你们双方都还年轻,可以重新找一个。不要看得太严重了。”中向人终于离去了。

中间人离去后,及川真树的面影象强光映射下的网膜物象—样,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特别强烈地想再见真树一面。他和她只不过是在幼儿园门前排队时的邻居关系,但在分别之际,当木崎说“希望再见面”时,及川回答:“我也希望”,她那语气和眼神具有外交辞令所没有的真实的迫切感。这心照不宣的内心情感,真树确实是“感知”了的。木崎对此坚信不疑。

如果不把入园权转让给宫西,那么现在在达到了那种了解的基础上,说不定又有了新的发展。果真那样,梨枝不在反而更好。

真想见见真树。可是,去哪才能见到呢?排队之后,在诊疗所和朝山曾两次遇到她。但那是偶然相遇,不是两人幽会。

既不知道真树的住处,也不知道工作单位。又不能躲在朝山等待不知何时能来的真树。

“对!去幼儿园。”

木崎猛拍一下大腿。和真树相识,是在绿色幼儿园排队时。如果她不象自己那样地把入园权转让他人了,她的女儿肯定已经入托了。去绿色幼儿园问一下,就会得知她的住处。木崎立即行动起来了。绿色幼儿园的总务负责人用诧异的目光瞧着木崎,问道:

“按规定,是不能向外人透露儿童的家庭地址的,不过,您要找及川女士有什么事儿?”

木崎从总务负责人的表情上看得出,及川真树的孩子已经办完了入园手续。

“是这样,为了来年入托,我们一起在幼儿园门前排过队,只差一点儿,我没报上名。那时,蒙受了及川女士多方照顾,并借用了她的东西。我想亲自面谢并把东西还给她。原以为我家孩子也能入托,结果就没问她的住处。”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替您代还。”总务负责人的表情有些缓和了。

“可能的话,准备和内人一起去她府上面谢。”

总务负责人拿着木崎递过来的名片和他本人对照着看了看,点头应允道:“可以吧。”

说着,开始翻一本很厚的名册。

木崎终于从绿色幼儿园问出了及川真树家的住处。

真树好象是夜里工作,说不定白天在家,木崎抱着一线希望,按照问来的地址去查找真树的住处。即使白跑一趟也没关系,只要知道真树住在什么地方就行。

真树举在靠市中心一侧的住宅街小公寓里,距木崎家两站地。当看到二楼缩进一段的住户的门口处挂着写有“及川”二字的门牌,木崎竟象初恋的高中生一样,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木崎在及川门前,犹豫不定,按不按门铃呢?万一真树在家,怎么说来访的理由呢?

只是一心想见及川,可是一旦来到她家门前时,木崎又茫然不知所措了。

正当木崎犹豫不定的时候,发现屋内有人走动,好象有人要出来。如果被真树看到自己在此转来转去,那可够难堪了。

木崎慌忙跑离公寓。刚到公寓下边,看到真树拎着购物篮子出来了。

她没带孩子,可能是留在家了。真树一直朝着木崎站着的地方走来,似乎没注意到木崎站在那里。

木崎决心已下。他堵住了真树的去路。真树惊讶地抬起头来。

“又碰见了你。”

“呀,木崎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树一副惊奇的神色。

“真碰巧。你住在这附近吗?”木崎假装是巧遇。他不能说是在幼儿园询问了住处,特意来拜访的。

“对,就是那个公寓。”也许是因为拎着篮子,真树直率地答道。但她并没有详细地告诉木崎近在咫尺的自家公寓,可也没有对和木崎见面感到麻烦的样子。

“您去买东西?”木崎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篮子。

“嗯,因为有工作,每天总是早早地出来购置食物,”真树并没讲自己上夜班的事实。

“这是我们第三次相遇啦。”

算朝山在内应该是第四次了,可真树不知道。并且,出入“朝山”,大概也是不想让木崎知道的她的秘密部分吧。

“真的。”真树流露出一种感慨之情。

“这次也算是我们有缘分。如果您不太忙的话,我们到那边喝点茶怎么样?”木崎提心吊胆地说。真树扫了一眼手表,点头同意道:“可以吧。”

面对面地坐在附近的冷饮店后,一时竟没找到话题。当点的东西送来时,木崎插空说道:

“在幼儿园排队之后,就和内人分手了。现在变成一个单身汉了。”

“噢,原来是这样!木崎先生的孩子没去入园,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真树皱了皱好看的眉毛,她也在注意着木崎。

“因此,孩子就不送绿色幼儿园了?”真树避开木崎夫妇间的私生活,只谈到孩子的问题。这使木崎感到真树善良的心地。

“孩子大概要由妻子领养。因为小时候更需要母亲。”

“可母亲也有难以担负的地方呀。”

“那倒是,可孩子眼下的生活还是更需要母亲。”

“无论怎样说,双亲不全是孩子的最大不幸。”

“我并不想离婚,可是她离家跑了。原因是送孩子去绿色幼儿园引起的。当然,在那之前已经存在各种因素了,幼儿园成了直接的导火索。”

“那,为什么?”真树话刚出口,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补充一句说: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说起来是我的羞耻,您愿意听吗?”木崎亲密地说。他愿意把一切都讲给真树,希望得到她的安慰和同情。他想得到真树的安慰,哪怕只是几句话。这样,因妻离子去而荒废的心,将多少会得到一些医治。

“啊,真难为您了。”真树听完木崎的讲述,叹息道。

“大概是因为把孩于的入园权转让给了上司,你一定会耻笑我吧。”

“不,那怎么能呢。我只是觉得男人的世界太复杂了。”

“我太无能了。当吋要是断然拒绝就好了,不论谁都认为课长的要求不尽情理,老婆发火也是自然的。”

“不要那么一味地遣责自己,您当时那样做也是为妻子和孩子着想的嘛。”

“您真这么认为吗?”

“当然啦。男人一拉家带口就变得软弱了。木崎先生调换工作不是在妻子离家之后吗?这就是很好的例证。”

“是的。”

“你妻子馒馒会理解添的难处,不久就会回来的。”

“不,不会回来了。每我心里明白。”

“您这么认为可不好。”

“如果您不见怪的话,我想问问您丈夫……”

“3年前因交通事故死了。是个极普通的职员。那以后,我便出来工作了。”

“恕我冒昧,您不想再婚了吗?我想您再婚的机会是很多的。”

“有几个人向我提出过,可我不再想结婚了。因为有孩子,再婚后担心孩子不能适应新父亲。”

在真树那偏侧着的脸庞上掠过一层谜一样的阴影。这是对亡夫的怀念,还是为孩子牺牲了女人年华的焦躁呢?不可而知。但从那谜一般的表情里,木崎觉得真树已经向他敞开了接纳的心扉。

“哎呀,我得走了。”真树突然发现时间不早了。木崎看了一下表,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真对不起,耽误您这么长时间。”

“不,我非常高兴。”

“此话当真?”

“当然啦。”

四目相对,情真意切。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木崎恋恋不舍地说。

“和我这样的女人交往,会给你带来麻烦的,”真树迷人地一笑。是一种受过专门训练的表情,木崎心旷神怡地沉浸在真树那富有情趣的温柔中,好象触到了她为私人生活战斗而披挂在身的盔甲。木崎和她是在战场以外的地方相识的,然而,她是只身一人奋勇地与社会抗争的女战士。在她那娴静、温柔之中肯定蕴藏着久经锻炼的战技。不,那温柔本身就是战技。

可是,对现在的木崎来说,即使那就是战斗需要的战技,他也想得到女人的温柔。

木崎想起以前宫西曾说过,要想接近这种女人,问出她在哪儿做活是最快的方法。

“那么,你在单位时和你联系,对你没妨碍吧?”

如果真树是夜间的工作,那么木崎去找她应属于她的工作范围。

“还是请您往这儿打电话吧。这是家里的电话号码。午前我大都在家。”真树给他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

“可以往家里打电话吗?”木崎兴奋得两眼生辉。真树告诉自己的电话号码是她家的,而不是单位的,这说明她不是把自己看作为她的“工作”,而是接纳自己进入她的私生活。

虽然依恋不舍,木崎还是离座了。他不能再继续挽留她了。从冷饮店出来,木崎发现真树“啊”地一声吃了一惊。他抬头一看,一辆轿车从他眼前驶过。是一辆高级的外国轿车。

汽车牌是黑底的字,数字前写着个“外”字,坐在车里面的人也是外国人。刚想应记下车牌号码,车已经开远了。木崎视线转向真树时,她已恢复了正常的神情。

“你怎么啦?”

“没什么。”

真树和颜悦色地笑了笑,朝轿车相反的方向走去。

和真树分手后,木崎仍想着和外国车相遇时的情景。真树的吃惊并不是木崎的错觉,也没听错。真树确确实实对那外国车有了反应。不是对车的反应,而可能是认识车内的外国人。她是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了认识的外国人而吃惊的。黑底写有“外”字牌照的都是外国大使馆、领事馆的汽车。

如果是夜间的工作,认识外国人并不奇怪。然而为什么要瞒着木崎?说声是相识的客人,并没什么妨碍。

她既然如此遮遮掩掩,是想把木崎与她的工作断开吧?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出入诊疗所和高级餐馆、认识大使馆和领事馆的女人——这很容易导出是高级妓女的推断。如果真树真是妓女,她当然想向木崎隐瞒自己的身份。不知是什么原因驱使,木崎不自觉地探寻起不知底细的真树的身世来了。

回到公司,见到了少见的人。

“哎呀,你果然来啦。”

不知是何时回国的,村中满脸堆笑地过来迎接木崎。可能是去南边的国家了,脸晒得黑红。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时差反应还没恢复过来,迷迷糊糊的,你习惯些了吧?”

“嘿,还可以。不过,没有象样的工作可做,于心不忍,这回你替我向殿冈先生说一下吧。”

“这不挺好吗?在这里即使什么不干也是工作。不光是你,就是我们,也没有象样的工作。”

“你不是刚从国外回来嘛。”

“一半是玩,公司赚了钱,可以气派气派。过一段,就要忙起来了。”

村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里含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不负责任感。

村中只是在那天露了一下头,从第二天开始又无影无踪了。问佐田澄枝,她也没说清楚,就连她似乎也不知道。

几天后,殿冈又交给他一件秘密工作。这次是去位于纪尾井的餐馆“金蝶”,暗号是“生了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又一个目光锐利的男子在等他,交给他一个有两本电话簿厚的小包。木崎把它存放在涉谷车站的自动寄存柜里,钥匙交给了殿冈。

这之后,每个月平均被派出三次。暗号是什么生了1—3个(只)男孩、女孩,或松鼠、兔子、狗、猫等。生的数字和被托付的东西的数字相等。地点都是朝山、金蝶、千代丰等筑地、赤坂一带的高级餐馆。被托付的物品,有时是纸箱,有时是小包裹。重量也不尽相同。

木崎忠实地执行着命令。这一次在去过几次的赤坂的“千代丰”,他说过暗号“生了2只松鼠”,接过两个小包后时,看到一辆外国车停下来,走下一个外国人。木崎漫不经心地拾眼望去,不觉“啊”了一声。那厚实的脸庞,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时那次和真树分手时,从面前开过的外国车,他虽然只溜了一眼,但也记得他就是引起真树反应的那个外国人。

“喂,怎么回事?该走了。”递给他小包的男子,不耐烦地催促道。木崎心里记下外国车的车牌号码,开车走了。

汽车的牌号在陆运事务所都有注册。可个人询问,不一定给予答复。但既然记下了号码,总会能查清那人身份的。

途中,按照惯例给殿冈打了电话,请示东西放到什么地方。

“这个嘛,”听得出对方好象在考虑,“哪里都行,放在离你那近的自动寄存柜里吧。”

那声音有些不耐烦。最近不再叮嘱他不要看里面的东西了。那不耐烦的声音和在千代半交给他东西的男人的声音是一个调。

——他们让我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忠实地执行着命令的木崎,第一次从心底里升起一丝疑虑。看殿冈和千代半那个男子的模样,自己运送的怎么也象是重要物品,当初在身边感受到的那种监视的目光最近也消失了,当初许是精神作用。

一产生怀疑,好奇心便随之膨胀起来。那和无法压制的探索欲望在木崎内心增长着,一旦引起不可有的好奇心,还真难以抑制。他终于屈服了,尽管有失掉现在高收入的危险。他把车停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偷偷地打开了小包。小包里面还包着一层塑料布,用绳子捆得很结实。为了不致被人打开过,花费好一会解绳子,绳子终于解开了,打开了塑料布。

里面的东西使木崎大吃一惊。那是模仿钞票捆捆扎的报纸捆,小包里全是旧报纸。刚开始的惊愕消失后,木崎又茫然了。

那么他一开始运送的难道都是这种经过精心包装的旧报纸?为什么要运送这东西?最初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后,他的心中产生了更大的疑团。

——我被他们捉弄了!

木崎义愤填膺。雇我来送报纸,还比不上在安心药贩干杂活儿!

木崎要向殿冈发泄愤怒,驱车向银座方向的公司驶去,行至四丁目的交叉路口时,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了不可贸然行事的意念。

报纸也好,垃圾也好,那是按他殿冈命令运送的。执行公司命令的职员,没有选择运送什么货物的权力。更何况木崎在运货物时,还被叮嘱不许看里面的东西。

违背命令,私自开包,然后再对里面的东西向公司提出异议,可能就要受到违反命令的处罚。说不定当场就有被解雇的危险。

殿冈既然让运送报纸,自有他的用意所在,这种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个运旧报纸的好。木崎想通了。他掉转车头,把报纸捆存放到东京车站的自动寄存柜里,若无其事地把钥匙交给了殿冈。

当晚回到家中,木崎还在琢磨着“报纸”的意义。殿冈到底是为了什么,多次让自己运送它呢?

最初时,他从纸箱的重量和手感上,曾想象是现金钞票。包中的报纸,都切成了一万日元钞票那么大。如果最上边放上一张一万日元的票子,不是可以作为钱的诱饵使用吗?电影或电视里经常出现这种场面。

“难道是伪钞?”

木崎受自己思维的启发,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也许公司在把木崎当作诈钱的囮子来使用呢。运送巨额现金时,为了转移视线,让木崎运送了假钞票,当注意力被木崎引过去时,才动真钞票。

——可是,他们要转移谁的视线呢?

又冒出一个新的疑问。不管多大的巨额,只要加强防护,强盗们是无机可乘的。真要是被强盗抢劫去,那也是戏剧性的。

假设强盗抢劫的话,一定要袭击诈钱的囮子的木崎。

——难道是不可告人的不义之财,为防止万一被揭露才用伪钞打掩护的?

“不管怎样,如果用木崎作了诈钱的囮子的话,肯定是相当数量的巨额资金。按以前秘密运送的次数来看,这笔钱是以亿为单位的。这笔钱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不得而知。但在这不义之财的流动中,肯定有中经管和筑地赤坂一带的高级餐馆参与。并且说不定及川真树在这流动中也是一名配角……”

木崎的思路越展越宽,遂渐形成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那之后,木崎曾3次给真树家打电话,可她似乎都没在家,电话铃空响着,无人问津。

第三次,是在星期天的早上打的,仍然不在。有孩子在身边,按理说是不能一大早就离开家的。那么,把孩子寄托给他人,外出未归?

如果她真的是在外留宿:那么是陪客了?越是联系不上,越是想见面。更何况他有信心取得她的欢心,就更加想她了。木崎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思恋之情,离开公司,跑到了真树家,尽管他想到了这样做,也许会招致她的讨厌,但是他实在是无法忍耐了。

他开着公司的车,来到真树家附近。正在物色停车场地时,眼前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上等的西装,修长的身材,他从远处便看出是真树的背影。

木崎刚要从车窗口招呼真树,一下子又把话咽下去了。一辆大型轿车在真树的身边缓行着,把她吞进去了。

又是那辆不久前看到的黑牌外国车。由此便可得知,真树和车主定有某种特殊的关系,木崎忘了追赶那辆车,只是朝那辆轿车驶去的方向迷惘地望着,他没看清车里坐着的是不是上次车上的那个外国人。

在外国轿车从视野中完全消失后,木崎才恍然大悟,他慌忙发动车子追去,但那辆外国车早已不知去向了。

木崎对那外国轿车的车主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这种兴趣是受忌妒心驱使的。

真树真若是妓女,一定是以不固定的多数男人为对象的吧。这是她的职业,木崎毫无理由忌妒,木崎和真树,充其量不过是“幼儿园队列中”的邻伴而已。

然而,此时的木崎确确实实在妒火中燃烧,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女人”被黑牌外国车无情地夺走了。

必须夺回被夺走的东西——木崎想。那么怎样才能做到呢?木崎只不过是代理公司雇佣的运送假货的人,既没有什么力量,也没有夺回的权力。

走投无路的木崎,突然想起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老朋友。那是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丰住,某大出版社的职员。学生时代时交往甚密,只是毕业之后联系少了。

木崎毫不犹豫地给那家出版社打了电话,说是要找朋友丰住。因不知具体在什么部门,费了好一段时间才在周刊杂志社找到了叫这个名字的职员。多半时间在外采访的周刊杂志记者,也许现在不在社里,但电话接通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木崎吗?真少见呐!”对方有些吃惊。

“久未见面,你好吧!”

“彼此彼此!出了什么事,突然找我?”对方知道,在走入社会多年的今天,久未联系的昔日老友决不只是为了叙旧才打电话来的。

“突然打扰,实在抱歉。有件小事想请你帮忙。”

“有事?你老兄的事,我责无旁贷。只要不是突然找我借钱。”丰住首先设置了防线。

“我知道你没有钱,我想了解一个汽车主的情况。”

“汽车主?”

“我知道汽车的牌号,是挂黑牌的外国车。怎么样?就凭这能了解到吗?”

“知道那些,调查起来并不难。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问了,是我的私生活问题了。拜托了。”

“私生活?你这么一说,更引起我的兴趣了,好吧。我给你查一下,车号是……”

木崎告诉了他车号。

“好,号码前有‘外’字,一定是哪个大使馆或领事馆的车。一个小时后你再打个电话来。”

一个小时后,木崎又一次给丰住打了电话。

“清楚了。那个号码是A国大使馆的车。”

“A国大使馆?!”木崎大吃一惊。A国是西方的大国,日本在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无不受其影响。

“A国打个喷嚏,日本就感冒”,这足以说明其影响力之大。

真树乘坐的是A国大使馆的汽车,这意味着她的这位“客人”是大使馆的要人。

并且,真树似乎和中经管也有着某种关系。如果她是中经管的接待职员,那么中经管和A国必然也有某种关系。说来说去,真树也许是二者的“连结器”。在以她为“连结器”的二者关系中,有一种可疑的味道,甚至可以说是臭味。

“那么,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丰住问道。

“依然如故,一个卑微的职员。”木崎含混其辞。

“卑微的职员因私生活追寻A国大使馆的汽车?”丰住不愧是周刊杂志社的人,目光敏锐,穷追不舍。

“今后,说不定有许多需你帮忙之处,那时,我再向你透露隐私。今天,十分感谢啦。”

“喂,等等。”木崎没理丰住的话,把话筒放下了。

总之,知道了黑牌外国车是A国大使馆的,看来,车里的那个外国人自然就是大使馆的人了。虽然只瞧了一眼,印象还是很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