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栋居告诉园池,驯鹿泽英明的住址查到了,并感谢园池的大力协助,园池高兴地说:

“驯鹿泽秉性耿直,您突然去访,他不会开口的。他至今还恪守把‘731’秘密带到棺材的命令呢。所以我陪你一起去吧,怎么样?”

“您一起去?!”栋居没料到对方提出要一起去,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我已经很久没见驯鹿泽了。”栋居忽然意识到如果昔日战友同往的话,可能动员驯鹿泽开口容易些。

“要能这样,您就帮了大忙啦!”栋居心想园池去的费用我可以掏自己腰包支付。

“那就抓紧吧,我先联系一下。不过,那么偏僻的地方不知有没有电话。”

十二月十日早晨,凑园池有空,两人上了路。幸运的是从十一月底起天气一直很好,无风无雨。

栋居同园池约好在东京车站碰头。园池的老伴、儿子、儿媳都来送行。儿子三十上下,对老父的外出很不放心,频频向栋居投来不满的眼光。当栋居明白这次调查成功与否取决于园池斡旋得如何时,栋居几乎是请园池去的。因此,开车前,栋居避开了园池家属。

“爹爹,小心感冒啊,山里可冷呢。”老伴和儿媳象送孩子出门似的叮嘱着。园池对亲人的叮嘱不怎么在意,兴奋得象偶尔出一次门的小学生。

时间到了,列车徐徐开动。到丰桥时已过正午,等了三十分钟,换上了饭田线的普客慢车。

下午三点三十一分,列车正点到达平冈。幸运的是十分钟后就有一班公共汽车。四十分钟后,到达南信浓村的中心——和田。这里是盆地的中央,有村公所、小学校、老人福利中心、医疗站,是一个小规模的商业街。从平冈开出的公共汽车,这里是终点。要到驯鹿泽家还得换乘去上村的公共汽车,驯鹿泽的家在赤泽。虽说属于南信浓村,但已经接近毗邻的上村了。

等了十分钟,公共汽车来了。乘车只有栋居和园池两人。公共汽车特意停在驯鹿泽家门口。二人下车后,车厢里没有一个人,空荡荡地开回去了。天完全黑了,地面上暮色浓重。只有西边的天际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朦胧的光亮。一股枯叶的罄香扑鼻而来,这种馨香就是山区的香味。

一下汽车,黑暗中立刻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是园池君吗?”

“啊呀,驯鹿泽君,三十六年不见啦!”两人紧紧地握住了手。

“是啊!一直想起我们下围棋的情景。”

“你身体也不错嘛,夫人真是太不幸了,回国的火车中……那以后令郞们还好吗?”

“那时候全靠您和您夫人的帮助呀。儿子很好,已经有了孙子啦!你来得真好啊!”

“能见面我可太高兴了。”

“是啊,是啊!”

两位老人沉浸在怀旧的感情之中。双方都百感交集,久久地握着手一言不发。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今日重逢,在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驱使下,就这么久久伫立着,这情景,使旁观的栋居十分感动。栋居后来才知道,在“731”撤回本土的列车上,驯鹿泽夫人患了病,得到园池夫人的护理,但仍然不幸病死。不仅园池和驯鹿泽,连他们的家属之间也是战友。

“爹爹,您别站在这儿说话,把客人请进屋吧,小心别着凉啊。”门口传来女子的劝告声,大概是驯鹿泽的儿媳。

“怎么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站在外面呢,请,快请进来吧、赶了那么多路,一定累了吧。”儿媳再次招呼。

驯鹿泽走在前面,把两位客人引进家中。这是德川时代遗留下来的典型家院,院内结构严谨庄重,有座宽大的土屋。土屋虽大,却很暖和,两人刚从外面进来,感到很舒服。

客人被领到整个建筑物中央砌有火炉的房间,这大概是会客的地方。

很快就端来了酒菜。

“来,酒不好,多少可以润润喉,深山僻壤,拿不出什么好吃的。”驯鹿泽兴高采烈地向两人请酒劝菜。碟子里盛着芝蔴拌蕨菜、腌蓑荷、盐烤虹鳟、山药汁山芋。栋居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想起来还是在新干线上吃过一点三明治。饭田线的列车里不卖任何东西,没吃也没喝。

“这是冻鹿肉,请尝尝吧。”对初次见面的栋居,驯鹿泽同样爽快热情地招待。鹿肉同腌蓑荷一起烧,鲜美无比。驯鹿泽虽然同园池一个劲地回忆过去,但并没有忘记招待栋居。驯鹿泽今年七十整。额上象刻出来似的有三条深深的皱纹,大概是太阳晒得过多,他有一张古铜色的脸,脸上大大小小的皱纹记载着他不平凡的过去。

老人生着长长的白眉毛,深凹的眼眶里双目炯炯有神。鼻梁又高又直。嘴唇薄,唇间露出雪白的牙齿。五官十分湍正。身材略瘦,看来身长超过一米七〇。老人坐势端正,腰板挺得笔直。听人说话时,便不拘礼节地倾身侧耳细听。驯鹿泽给人的印象并不是好好先生的那种温和,倒有点象劳劳碌碌的苦命人。使人觉得他饱经风霜、久历世故。栋居心里不免紧张起来。

两位老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当年的事,栋居一句话也插不上。

第二节

老人们回首往事的话说个没完。

“你认识教育部的奥山谨二郎先生吗?”园池开始打听。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终于扯到了话题上。

“啊,奥山先生,脸认识,但没有深交往。”

“奥山死了!”

“嚯,我们这些人都到年龄啦。”驯鹿泽不以为然地说。

“是锕,但他死得很奇怪啊。”

“很奇怪?”驯鹿泽眼睛闪着光,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中。

“反正,怀疑他的死是人为的。”

“难道是谋杀?”

“有这个可能。”

“奥山先生为什么被杀呢?”

“好象原因与‘731’有关。”

“‘731’?!”驯鹿泽的醉意全吓醒了。

“关于这件事,这位栋居先生已经调查过许多时候了。”

“果然如此,迟早会这么干的。”驯鹿泽苦笑了一声。

“您心里已经有数了吧?”栋居小心翼翼地问。

“哪里,哪里,我还不是从电台报纸上知道的嘛。”驯鹿泽爽豁地笑了。但他已经从一种怀旧的醉意中醒过来了。栋居重新作了自我介绍,并将杨君里死后的侦破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那么,为什么要来找我呢?”驯鹿泽完全清醒了。

“驯鹿泽君,请您助一臂之力,奧山先生过去是和我同锅吃饭的朋友。还有那位杨君里,拿着象征我们孩子的柠檬来到日本,却死得那么惨。为了查出战友的死因,警察先生不辞劳苦,竭尽全力工作,使人很感动,所以这次我特意带他到这里来。”园池插上来说。

“您的话我明白了,这么说,命令我调换杨君里婴儿的这位技师就成了破案的关键人物啦。”

“我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告诉你们吧。”

已经接触到问题的核心,栋居十分紧张,只觉得心跳正在加快。

“确实有一个命令我调换婴儿的技师,他叫千岅义典。在冈本班里,他的技术数第二,冈本班长回国后,他曾一度代理班长指挥全班。”

“就是这位千岅义典技师命令您换婴儿的?”

“对。”

“千岅技师同奥山君很亲近,您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只管执行千岅技师的命令,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

好不容易找到了驯鹿泽,要是不知道千岅和奥山的关系,岂不是白来。

“奥山曾要求千岅技师协助调换婴儿,千岅并没有拒绝。对这件事您有什么线索可提供?”栋居心想决不能就此罢休。

“这种事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我想说一件事,不知道同千岅技师是否有关系。”驯鹿泽避开栋居的提问,换了一个话题。

“什么都可以说。”

“‘731’里有一个年轻女文职人员被杀事件。”

“女文职人员被杀?……”栋居不由得咽了口唾液。

“‘731’虽有三千名固定人员,但还不够,常常有五、六百人的缺额,为了补足这个缺额,动员了从军的家厲当女护士和女职员。一般来说,文职人员的家属就当女文职人员。这些女文职人员中有一个叫寺尾什么的,属于总务部的蔗务课。当时才二十一、二岁,身材适中,丰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枝富于肉惑。即使在今天也可以说是很有魅力的女性。她出身在东北农村,性格开朗。年轻的男队员常来讨好她。昭和十九年十二月下旬的一个夜里,在东乡村的一角发现了这位寺尾某某小姐的尸体。她死在军官舍区的中央,供电所的旁边。发现尸体的就是奥山。”

注:指日本本州东北地方。——泽者注

“奥山发现的?!”栋居和园池同时说。

“当时我听说寺尾小姐是病死的,没听说是被害的呀。”园池回忆说。

“她是被扼杀的。”

“你怎么知道的?”

“是我解剖了她的遗体,她已怀孕三月,死前发生过性关系。”

“女文职人员被害是件大事,为什么能掩盖起来呢?”

“当时‘731’的上层早已腐败透顶。反正那笔保密费数字大得很,部队长带头挥霍挪用这笔钱。如果追查文职人员被害事件的话,弄不好就会把贪污腐化分子一起挖出来。所以这伙心怀鬼胎的人就暗中了结了这件事。凡是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发布了箝口令。”

“这件事同千岅技师有什么关系呢?”

“‘731’里有规定:队员或家属死亡,不论怎么死的,都要捐献遗体供解剖。解剖是由冈本、石川两个班包揽的。但队员家属的遗体不同于马鲁他,它几乎就是自己的亲属,两个班都不肯解剖。可是,千岅技师对解剖寺尾姑娘十分关心,自己提要求由冈本班担任解剖。”

“但是光凭这点还……”

“奇怪的是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千岅技师突然不明不白地回国了。”

“您认为千岅技师的突然回国同寺尾姑娘被害是什么关系呢?”

“实际上庶务课的女文职人员时常要充当女佣人,到单身赴任的上层军官宿舍去照料他们的日常生活。寺尾姑娘在被害的前二个月左右到千岅的官舍去伺候过他。当我们对姑娘之死议论纷纷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千岅便逃回国去了。调换杨君里女婴的行动,是在寺尾被害和千岅回国前不久进行的。”

新出现的情况令客人十分诧异,就连原队员园池也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这么说您认为奥山是抓住了千岅同寺尾姑娘之死有关联这个把柄,从而胁迫千岅帮助换婴的。”

“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同三个人有关啦。”

“知道千岅技师现在的情况吗?”

“你没听到千岅义典的名字吗?他曾自我介绍叫‘义典’,现在当上了民友党的干事长,在政治界里红得很。”

“啊,是那个千岅义典呀。”栋居心想怪不得这名字似乎听到过,原来是民友党的干事长,电台报纸常常报道的,听得有些耳熟了。意外地出现了一个大人物,栋居向前倾着身体紧张地听下去。

“千岅不过是一个医学学者,战后怎么会爬得那么高呢?对这个问题,我们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解释,但是有一种传说。”

“什么传说?”

“当时的‘731’里储备着大量贵重金属,有金、铂、锡、钼,以及麻醉药为主的药品等等,在当时约值二亿元。这些物资停战时都带回了日本。为了逃脱战争罪责,将其中一部分作为贡品送给了美军G2谍报部。剩下的当作‘731’上层官员的生活费。千岅曾是金泽大学医学系的教授,回国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把贵重金属匿藏在该大学。不久,千岅弃医从政,他把这笔钱当作政洽资本,一步一步爬上了政界显赫的地位。”

栋居没有想到连带着引出了一个新问题。驯鹿泽虽然口说没有确凿证据,但他的语气却十分自信。

奥山一定抓住了千岅的把抦,这就是奥山很可能目击了寺尾姑娘被害的现场。寺尾被害时,井崎夫人和杨君里尚未分娩,这就是说奥山并不是出于换婴目的才抓住千岅把柄的。

千岅一定央求过奥山,求奥山把这件事隐瞒下来。那么,寺尾姑娘被害事件同山本记者陈尸街头有什么联系呢?或者说两者之间根本无关。

杨君里来日本后,换婴真象肯定要暴露,而且报纸和电台会把日中战争中的这种轶事当作头条新闻来宣传,何况事件的重要见证人又是得势的民友党干事长,宣传机构会更起劲。难怪杨君里要被害灭口了。

然而杨君里只知道自己婴儿被调换,并不知道奥山和千岅的幕后谋划。这么说来,杨君里的死同奥山就没有关系了。不,不管有没有关系,反还奥山是因为杨君里来日访问才死的,所以要查奥山的死因才那么困难。

虽然已经过了时效,但三十七年前杀人案的真象一暴露,千岅的政冶生命也就了结了。如果是千岅亲手杀死了寺尾姑娘,那就是国会议员犯罪,是民友党干事长犯罪,对千岅来说一切都完了,这件事确实非同小可。

那些贵重金属就象是“731”的“遗产”,当时价值二亿,现在是多少呢?这种贵重金属栋居连见也没见过。更不说估价了。这笔遗产是否同奥山之死也有关系呢?如果奥山也参与了匿藏贵重金属,当在奥山有可能泄露的时候,他被人杀掉灭口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我所知道就是这些啦。战后我一直在这深山里种地,已经同‘731’没有任何关系了。是谁以‘731’为台阶或用‘731’的贵重金属作资本,取得过什么功名,这同我没有任何关系。请您看我的手。”

驯鹿泽把双手伸到正在沉思的栋居面前——被日光晒得黝黑,暴着青筋,完全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的手。

“过去这双手纤细得可以弹钢琴,用这双手解剖了几十……不,几百名马鲁他。不但解剖了马鲁他,还有寺尾姑娘、还有队员家属的遗体。这双手,沾满了尸臭、战后摸弄了三十六年的泥土,尸臭还是没有消尽。深夜在睡梦中惊醒的时候,白天在田野劳动擦汗的时候,我还闻到手上有那种消毒气味。至今我还怕上医院呢,一闻到那种消毒气味就会窒息。我那死去的内人,曾要我一天洗三次澡,直到现在我每天还起码洗二遍呢。”

听了驯鹿泽的话,栋居这才知道这里也有被“731”锁链缠身的人。无论是自己断指的桥爪,还是眼前这位驯鹿泽,都扯不断这条锁链。它越来越沉重,紧紧地勒索着原队员们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