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从返回东京的樽崎那儿打听到三泽的住址是千叶县习志野市。也许是石井四郞出身千叶县的缘故,不少“731”队员都是千叶县人。但不知道三泽的原籍是不是千叶县。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栋居出发了。

沿总武线至船桥,再换乘京成电铁,到谷津游乐场下车,穿过跨线桥,一出靠海的出口,迎面就是一家大医院的楼房,车站广场好似医院门前的空地。由于是星期日,同行的不少人都是带着家眷去谷津游乐场的游客。

向位于车站街市入口处的派出所问路后,栋居向右面的一条路走去。

三泽的家在这个地区最旧的分让住宅区。几分钟后,栋居进入该住宅区,一幢幢住房排列有序,外观很象团地,楼房虽已建造多年,但刚粉刷不久,外表装饰一新。各幢房子用字母排列。三泽的家是〇幢304室,房间的西面是赛马场,东面可以望见谷津游乐场的游览车,北面隔着超级市场就是京叶高速公路。

每幢楼有三个楼梯,栋居依次查看楼梯进口处的信箱,在中央楼梯进口处看到了“三泽”的信箱。

还不知道三泽的职业,但星期日上午在家的可能性最大。栋居按响了三楼304室的门铃。门开了一条细缝,一位面容枯槁的重髻中年妇女,狐疑地向外窥视。栋居通报了姓名并说要求见主人时,看到女人一怔,栋居知道主人在家。

“找他有事?……”女人不安地问。

“想请教些事作为侦察的参考。”栋居想打消她的顾虑。

女人揑着名片进房间了。一位男人来到门口。

“警察有何贵干?”男人五十上下,眼露凶光。他就是三泽,用手指翻弄着栋居的名片,警惕地问。

“为了奥山谨二郎的事,想请敎您几个问题。”

“奥山……”三泽好象在回想。

“在满洲‘731’部队同您一起的奥山。”

“关于‘731’本人什么都不知道,请回去吧。”三泽脸色陡变,但目光深处流露出的惶恐却逃不过栋居的眼睛。

“我还没查到任何线索。奥山死了,您知道吗?”

“奥山死了……”拒绝会见的三泽开始注意栋居。看来他并不知道奥山已死。栋居马上抓住对方的转变:“很可能是谋杀。”

“谋杀!”三泽似乎稍受震动,在来不及从惊震中恢复的情况下说出了过去:“这与我毫不相干,‘731’的事早忘了,也不想重提,请回去吧。”

三泽马上从惊震中清醒,重新固守矢口否认的防线。

“听原队员说,杨君里的弟弟被活活解剖时您也在场,我想打听一下当时的情况。”

“回去!你回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惊慌失措的三泽除了拒客什么都不说。

“‘铁桶内,少年心,缓缓搏动。’这是奥山收藏的一首诗中的一句,不知是奥山也参与了男孩的解剖呢,还是从别人那儿打听到解剖的情况作了这首诗。三十六年后,男孩的姐姐——一位当年女马鲁他来到日本,却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要弄清她死亡的真相。我想,奥山的死与杨君里的死一定存在着某种关系。”

“同我可没关系,奥山活也好,女马鲁他死也好,同我毫不相干,您回去吧。”

“未必如此吧。”栋居强硬的口气使三泽的防线节节溃退。

“你是‘731’队员,不管你怎么忘记都抹煞不掉,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我认为,对‘731’犯罪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当时的日本人,还是全体日本国民,都应该承当责任。是否过去的‘731’原因导致了杨君里的死,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作为过去的‘731’队员,请您协助我。”

“责任应当由全体日本国民负?”三泽拒不承认的态度开始动摇。

“对。战争的疯癲传染了每个日本人,于是集体发狂了。如果我们也处在那种情况下,也会那么干,甚至更厉害。但是我们决不能忘记‘731’的所作所为,它是日本人迫害他人的史实。说到对战争的体会,许多史料都是被害者记录的,唯有‘731’这一迫害者的史实,可以作为战争体会的核心记载下来。它可以使人们向受害者赎罪并抑止新的战争。”

“你,说得好极了。可是女马鲁他很多,我不知道这位姓杨的中国人是不是被解剖男孩的姐姐。”三泽的表情温和多了。“731”队员都在抱怨:他们干那些事是国家命令的,为的是国家,今天却被人骂成“魔鬼”或“妖怪”。别的旧军人以自己的军籍而自豪,可以领取军人抚恤养老金。与此相反,“731”队员却始终瞒着过去,对妻子、子女、兄弟姐妹保密,隐名埋姓地生活着。栋居说“731”的罪孽是“全体日本国民的责任”。大概就是这句话,使三泽对他的印象大大好转。

“听说只有一个女马鲁他生孩子,她就是少年的姐姐,传说她被关进‘731’时已经有孕在身了。”栋居不失时机地拿出杨君里的照片给三泽看。

“我同那个女马鲁他只见过一面,那是三十六年前的事,她的模样我已经忘了。”三泽说话的语气比开始温和得多,并把栋居请到室内,这是间面朝晒台的卧室。两人重新坐下后,栋居提问道:“怎么会知道她与少年是姐弟俩呢?”

“女马鲁他向看守和研究人员打听弟弟的情况,知道自己的弟弟也进了‘731’。弟弟没有做过有害于日本军队的事情,会不会因某种误解而被捕的呢?她用生硬的日语哀求我们快些放她弟弟。我当时在病理研究班实习,听班里的人说,她的弟弟就是一个月前被活活解剖的那位少年。班里的人还说,少年是关东军哈尔滨特务机关诱拐来,作为研究材料卖给‘731’的,致所以称为‘卖’,是因为当时‘731’的病理研究班二天需要二至三个、多时甚至八至十五个马鲁他作病理解剖,马鲁他的‘消费量’很大。为了适应这个需要,关东军哈尔滨宪兵队和特务机关送来了敌军俘虏以及抗日分子,但还是不够,于是就诱拐普通中国市民。每弄到一个马鲁他,‘731’就付很多手续费,对宪兵队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生财之道,于是他们就拚命地猎取中国人。”

“731”的罪恶并不限于自身,还祸及周围各处。三泽一旦打开话匣,便滔滔不绝的讲起来。

“那时,哈尔滨市内有个地区叫‘傅家甸’,占了市区的四分之一,该地区是流氓、罪犯、流浪汉、失业者、卖淫妇、吸毒者的巢穴,是当时全满洲最大的黑街。傅家甸内小巷、胡同迷宫似地纵横交错,误入的外人常被扒光全身穿戴,有时还不能活着出来。在这个大魔窟里鸦片黑市天天开,杀人抢劫时时有。然而,对当时的关东军来说,对付上述地区,只要派兵去一下就可以扫平,简单得很。但并没有这么做,为的是故意夸张和宣传傅家甸的黑暗,把它作为马鲁他的来源,攫取钱财。此外,对关东军有危害的人被杀掉后,尸体也扔到傅家甸。傅家甸可以说是关东军和‘731’的地下隧道。那个少年肯定也是从傅家甸骗来的。”

“这么说,少年的姐姐就是傅家甸的居民罗。”

“傅家甸并非贫民窟,也可以写成‘富者店’,里面既有掌握整个满洲经济命脉的大老板;也有朝不保夕,形同乞丐的贫民。到了冬天,许多人吸足了鸦片,昏倒在路旁,就这么冻死了。第二天早上尸体比比皆是。宪兵先拐骗了少年,再把弟弟下落告诉姐姐,将姐姐也骗入‘731’。对宪兵的恶毒手段,连班里的人也都感到惊讶。”

“听说解剖少年的时候您也在场。”

“直到今天,一提起那个场面浑身还会起鸡皮疙瘩。”这一定是可怕的回忆,三泽的脸色苍白起来。

“奥山也在场吗?”

“不在。”

“您把那个场面描述给奥山听过吗?”

“没有,事先对我们少年队员宣布过,实习中的所见所闻不能外传。奥山是教宫,那种事不能告诉他。但是活人解剖的惨景一直萦绕在脑海中,思想负担太重,于是悄悄地告诉少年队内务班的班员。一到晚上少年队员的宿舍就成了互相交换白天实习见闻的场地。”

“那么奧山是从哪儿听到解剖的情景才作那首诗的呢?”

“反正是参加解剖的人告诉他的。”

“野口班的薮下技术员在场吗?”

“野口班是研究立克次氏体的,不搞解剖。”

“为什么要把无辜的少年活活地开膛破肚呢?”

“为了获得新鲜的标本。”

“如果不妨碍的话,我想请您谈谈解剖的情况。”

“能回忆出来的都是些令人厌恶的事。”

三泽鼓起勇气,重新挖出了埋在战争伤疤下的可怕记忆,他叙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活人解剖场面。

昭和十九年四月初,少年一动不动地蹲在解剖室的角落里,那位少年比我小得多,当时才十二、三岁。他看着眼前十几个穿白衣的石川班班员、浅黑色的铁制手术台、手术台的上面,从天花板吊下来的无影灯照亮全室、盛着福尔马林液的标本玻璃容器,闪着寒光旳手术器材——事实上就是剖开少年身体的凶器——手术刀、切割刀、切开器、锯。闻着解剖室内的福尔马林气味,被眼前这种紧张的气氛吓蔫了。

就象当时大部分中国普通市民一样,少年很瘦、脸色很坏。出于生物的本能,他似乎预感到自己身上将要发生的事,拚命把身体蜷缩起来,恐怖地等着事情的发生。有时他向四周射去求救似的目光,这里没有一个同伴,他已经同平日可以保护他的亲人远远地分开了,他意识到现在再哭、再喊,亲人也听不到。少年完全绝望了,他尽可能缩卷身休,似乎要躲到自己身体里去。

参与解剖的队员已分派好各自的任务。担任主刀的是石川班的助手格技术员,口述剖验记录的是班长级的技帅(医师)、记录口述的是新米技术员,此外还有协助手术的技术员以及十几名参观实习的少年队员。各班的班长部是颇有名气的医学学者,但他们除了对马鲁他感兴趣外,没有干过其他坏事。

准备妥当后,命令助手脱掉少年的衣服,少年吓得缩成一团。

“一点也不痛,脱衣服吧。”在助手再三催促下,少年绝望地慢吞吞脱起衣服来,直至衬裤也脱去,全身赤裸。

“上床?”

少年意识到危险,本能地向后退缩,几名助手抓臂拎脚,硬把他抬上手术台。迫使他在手术台上做侧卧姿势,让背脊弯曲,在腰椎注入麻醉剂。麻醉剂开始生效时,再将浸过氯仿的紗布盖住鼻腔。少年稍稍挣扎了一会便完全进入睡眠状态。然后用酒精将少年的上半身擦净。

执刀的技术员拿着手术刀走近少年。助手告诉他开始手术的时候了。手术刀刺入少年的脖颈,从身体正中一口气剖到下腹部。刀口两侧立刻喷涌出鲜血,助手马上用止血钳沿刀口两侧止血,并用钳子扩张切开的腹膜。尽管采取了止血措施,鲜血仍然飞溅出来,执刀者和助手的白衣服都沾上了斑斑血迹。黄色的脂肪层下出现了带淡桃红色粘液的内脏。大肠、小肠、十二指肠、胃、胰脏、肝脏、肾脏,脾脏等,先后一一取出,分别检查、算量后,放人铁水桶内。

肝脏 九百八十八克

肾脏 左七十二克、右六十九克

脾脏 七十六克

―个助手事务性地读着秤上的刻度。刚离身体的内脏还在颤动,以致指针摇晃着无法读准刻度。腹腔取空后,开始剖胸膛。执刀者将手术刀换成切割刀,扎咕扎咕地从下到上将肋骨割断。肋骨全部剖断后,再将胸骨和锁骨切开,露出心脏和肺。腹部已经掏成了一个空洞,但心肺尚有正常的功能。执刀者毫不留情地将这活灵灵的心肺扯出来,检查、算量后放入铅桶中。

技师口述剖验记录。

铁桶中的内脏被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玻璃容器内,容器内已注人入福尔马林液,每个内脏放一个容器,放好后盖上盖子。

不一会功夫,在执刀者熟练的刀法下,少年的上半身成了一个空壳,我看到少年躯干已被掏空,只剩下头和手脚,不由联想起剖了肚子的鱼。刚取出来的内脏还在福尔马林容器中搏动。

“喂,还是活的嘛。”

“就象人在呼吸呢。”来参观的新米技术员同人交头接耳地说。

胃和肺被切除后,胸廓和腹腔完全掏空了,空洞洞的上半身,少年那睡着了的光头看上去更小了。

手术刀连续不断地从胸廓划向光头。光头已固定在手术台上;手术刀从头顶开始向耳和鼻直角形地切开。然后用手指伸入刀口象剥水果皮似地用劲撕下头皮。头盖骨露出后,用锯锯开,一个技术员象取豆腐似的掏出大脑。

在麻醉药生效后的短暂时间中,少年的脑子和内脏全被挖空,手术台上只剩下手脚和掏空的身体残骸,整个手术只用了五十分钟。

“好,拿走!”班长命令我和其他几位实习人员将放着标本的容器端到陈列室和各班。马鲁他的活体解剖及试验权利属于占有马鲁他的那个班,但解剖和试验后的内脏要按照各班的需要分配,内脏中最受欢迎的是大脑。当时,脑外科的研究刚刚开始,有许多问题没搞清楚。

我被命令端盛脑子的容器,班长发出命令后,似乎觉得我的手不安全,又对我说:

“这是重要的标本,不准掉地!掉了的话,用你的脑袋顶替!”

我恍恍惚惚觉得怀中端的容器中,刚取出的大脑还象活着似的发出啩啩的声音,觉得这简直就象从自己脑袋里掏出来的一样。

这位少年就在睡眠中被挖空了全身,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少年不是人,只不过是提供最新鲜标本的试验材料罢了。我只是害怕,也没有同情他。班长说用我的脑袋的顶替,晚上我做了我自己也被解剖的噩梦。以后我就害怕黑夜,直至今天还经常做那个恶梦。

重提令人鼻酸的记忆,使三泽面无血色。光听就使人毛骨悚然,亲眼目睹当然印象更加深刻。难怪三泽这辈子有做不完的噩梦。长期埋藏在自己心中的话一旦说出就没有完,三泽又继续说起来。栋居心想,这种事让他保密不说当然是个沉重的包袱,他一定想告诉别人,让别人替他分担一点。“解剖台、弃碎尸、仅剩手足。”奥山遗诗中的一句原来出处在此。

“全身麻醉的少年倾刻之间便被割得七零八落了。但是,活人解剖中还有施行局部麻醉的。在局部麻醉下,马鲁他的神志清楚,下半身被强烈麻醉后,任何痛感也没有,马鲁他头脑很清楚,眼看着自己就这么被切开身体,取走内脏。这时候试验的是麻醉药的功能,在马鲁他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观察切开身体时有什么反应。例如:切断动脉和神经后再接上,将各内脏之间的联系割断、把小肠直接接在食管上。打开头颅,戳刺大脑的各部分,看身体有什么反应。对女马鲁他则以生殖系统为中心进行细微的解剖,用器具测量阴道、子宫、输卵管、子宫颈、卵巢等各个部位,细细地调查。试验女马鲁他时,很费时间,所以事先要订好计划,使试验不偏离方向。活人解剖和试验毕竟是不允许的,但对医学学者来说,这是梦寐以求的实验机会。‘731’里有的是马鲁他,试验想怎么搞就可以怎么搞。

“活人解剖有两大目的,一是取标本。了解疾病同人体的关系,如患传染病的人心脏是否增大,肝脏是否变色,各感染期的变化情况以及各器官的变化情况。对于上述研究项目来说,活人解剖是最有效的手段。另外,要想了解人体摄入各种药物或异物后有什么反映,以及药物经过多少时间,在什么器官上发生什么变化,人体解剖也是最理想的方法。因此,给马鲁他注入了凡是能想到的全部物质。如,听说给血管注入空气将会致死,但没有人下过明确的结论。于是就用马鲁他试验,将空气注入静脉,观察空气注入量的大小同身体各器官的反应如何。还有:将尿及马血注入肾脏、逐渐抽光全身血液,将大量烟代之以毒气灌入肺部,等等。名目繁多,为所欲为。

“石井部队长用活人解剖作诱饵,吸引全日本的优秀医学学者。战后不少声蜚医学界的专家就是在‘731’奠定基础的。在日本国内,活人解剖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在‘731’却可以满足要求,因此,对于医学学者来说,‘731’是很有吸引力的实验场地。”

“少年的姐姐杨君里知道弟弟的惨剧吗?”

“大概不知道,骗姐姐进‘731’时只对她说,你是否要见见弟弟呀,你得设法救救他呀。真象是不会向她说明的。”

“为什么停战时只有少年的姐姐一人免遭杀戮呢?”

“我听人说有一个女马鲁他活着逃走了,但不知道就是少年的姐姐。”

“我觉得奥山的死同这少年有关,对此您有什么线索可提供吗?”三泽刚才说的确实触目惊心,但同奥山之死还联系不上。

“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线索。”

“参加解剖少年的人中,有同奧山关系密切的人吗?”

“说不定有,但我不知道。”

“解剖时有多少人在场?”

“我记得有十五,六人。”

“全部是病理研究班的成员吗?”

“执刀的主要是病理研究班的冈本、石川两班的技术员。顺便说一下‘731’的军阶:高级文职人员是相当于校官级的上层官员;下面是尉官级的各级文职人员;再下面是下级文职人员,即雇员和杂役。技师是上层官员,而技术员大抵与尉级相同。参加解剖的人中,除了二位班长外,还有二、三位也是技师;此外还有四、五位技术员、十几位雇员等。技术员非常忙,一天要解剖三个乌鲁他。‘731’里除了细菌制造班,还有病理、药理,鼠疫、霍乱、病毒、立克次氏体、冻伤、植物、昆虫等各个专业研究班。每逢进行重要解剖时,各班就派技师和技术员来参观。”

“除了专业研究班、教育部和总务部有人来参观吗?”

“没有。”

“那么奧山一定是从在场的什么人嘴里听到解剖情况的。”

“很可能是这样。我不懂俳句,但我想,把听来的解剖场面写成五七五的句子并不难。”

是难、是易,栋居说不上,但奥山的遗句确实不难理解。如果奥山是依靠间接传闻、凭想象作的诗,那么,奥山同少年之死就没有关系了。

看着栋居失望的神色,三泽忽然想起了什么:“请等一下,解剖时除了各研究班的班员外,还有一个人也在场。”

“谁?他是谁?”

“一位画家。”

“画家?”栋居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可以说是画家,画贺友禅图案的。”

“画友禅图案的画家为什么参加解剖呢?”

“为了画刚从身体里取出来的标本。当时还没有彩色胶卷,无法记录重要检疫体的颜色,只得求助于画家的调色板。每当剖取珍贵的检疫体和标本的时候,就叫他参加。这位画家似乎同奥山十分亲密。”

栋居立即在心里推测,高村智惠子有美术才能,从日本女子大学毕业后就当了明治美术会松井升的助手,并在母校西洋画室执教,她还到谷中的太平洋绘画研究所继续学习油画。奥山同智惠子交往密切,当然也喜欢画画。如果奥山同友禅画师通过绘画结下友情,这不是不可理解的,“绘冻伤,画家手,阵阵颤抖”,奥山的这句遗诗无疑是在颂詠这位画家。

“知道这位画家的姓名和住址吗?”栋居觉得一条线索连着一条线索。

“叫‘桥爪’。是富山县八尾镇人,听说战后这位画家不再画画,回自己家乡度晚年去了。”

栋居在调查黑人青年被刺事情时曾到犯人的故乡去过,而犯人故乡就是富山县八尾镇。

“您是听说的,但您回国后同‘731’原队员断绝了一切往来,怎么会知道桥爪情况的呢?”

“几年前,乘国电时,遇到几个少年队员,听他们讲的。”

“少年队员?是不是樽崎先生。”

“对,是樽崎,那次他邀请我参加少年队员组织的房友会,我想现在不管参加什么组织都没有意思,拒绝了。”

兜了个圈子,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了。

第二节

画友禅染的桥爪画家,活体解剖杨君里弟弟时也在场,而且桥爪又同奥山谨二郎十分亲密。奥山谨二郎虽然没有参加解剖,但写出的诗句却生动形象,令读者身临其境。

栋居几乎访遍了“731”原队员,但似乎这些人在故意转移栋居视线,说的都是过去的罪孽,同杨君里和奥山的死毫不沾边,这使栋居很焦急、烦躁。但是沿着原队员之间的关系顺藤摸瓜,栋居逐渐看出了731部队的真面目。731部队的黑幕后一定隐藏着同杨君里、奧山死亡有关的秘密。

焦急之中,栋居预感到一个重大发现的前兆正在萌发,而突破口就潜藏在这一系列的连锁关系中。

回东京后,栋居再次同樽崎取得联系,向他打听桥爪的情况。

樽崎在山梨县胜沼镇经营果园。他回答栋居的提问说:“那还是五、六年前的事,在房友会的一次聚会上,无意中不知听到谁说的。现在还不知道他是否住在那儿呢?”

“把老地址告诉我就行。”栋居想,可以从老地址再查。樽崎说桥爪住在富山县妇负郡八尾镇西街。

对栋居来说,这次是再访八尾了,上次有横渡同行,此番只是一人。已经过去四年了,那次横渡曾说:“要不是这类案子,今世不会再来此地了吧。”现在回想起来,栋居十分感概。

此次去八尾,正值十月末,比上次的季节稍早一些。八尾镇秋色浓郁,镇中处处笼罩着金秋的气息。桥爪的家在井田河对岸,是靠山的镇子边缘。这个山镇建在起伏幅度较大的段丘上,井田河把镇子分为两半,靠山的叫“上手”,靠车站的叫“下手”。“上手”又分成东西平行的东街和西街,街面在坡度不大的山地上向大山方向伸延。这里是成片的低矮瓦房,一派山镇的景象。

栋居按照那个陈年地址,总算找到了桥爪家。向桥爪家属说明了来意,递上名片要求见主人,被对方拒绝,但栋居知道桥爪在家,于是便缠磨起来。

侨爪家并不大,大概栋居的说话声传到家里,被桥爪听见,主人走出屋子,出现在捺居眼前——一位六十上下、看上去很倔的老人。长长的眉毛下,隐藏着一双细小的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人。尖尖的颧骨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令人奇怪的是右手戴着白手套,好象手受伤了似的。

“听说您是专程从东京来的,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战争年代的事早就忘了,您还是回去吧。”老人的口气很谨慎,但毫无妥协的余地。栋居再三请求,桥爪依然如故。

“老爷,进来说吧。”家眷看到二人在门口顶起嘴来,便插嘴道。

“进去说?不行。”桥爪顽固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对这位执意拒绝,冷若冰霜的桥爪,栋居抱着最后的希望说:“桥爪先生,您还记得这句诗吗?”

栋居边说边掏出记事册,向桥爪显示了抄在上面的奥山诗句。记事册果然吸引了桥爪。

“‘绘冻伤,画家手,阵阵颤抖。’这句诗中描写的画家是你吗?”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诗!”拒不开口的桥爪动摇了。

“难道不是指你吗?还有‘铁桶内,少年心,缓缓搏动,解剖台,弃碎尸,仅剰手足。’”

“别说了!”桥爪故作姿态似地堵上耳朵。

“奥山没有参加解剖少年,却写出如此逼真的诗句,这大概全靠你把解剖场面告诉了他吧。我们认为奥山的死同解剖少年一事有着某种联系,我想查的只是奥山以及少年的姐姐杨君里的死因,请您尽量协助。”

看了奥山的诗句后,桥爪的态度已经开始犹豫了。栋居进一步劝说。

“我理解你始终保守731秘密的心情。但是,如果奧山和杨君里是出于‘731’的原因而死的,你作为他的战友,难道不想查出他的死因吗?他们都是为‘731’而死的呀!”

“我已经同‘731’没有任何关系了。”尽管桥爪在反驳,但口气已经软了。

“恐怕不能这么说吧,不管你愿意不愿意,‘731’始终是你背着的十字架,一辈子也放不掉。‘十字架,受染蚤,贪婪吸吮’。奥山也写过这句诗,背上这个十字架是‘731’队员的通病,你,奥山,还有其他原队员,不得不共同承担它的重量。”

“明白了、明白了,好吧,你想了解什么?”桥爪终于让步了。他把栋居让进屋。栋居说了调查的经过,用肯定的口吻说:

“将少年活活解剖时,你肯定在场。”

“在场,趁标本新鲜时把它画下来,这是交给我的任务。”

“后来你把解剖的情况告诉奥山了吗?”

“说了,奥山对绘画也有兴趣,我常去他家,教他一些绘画基础,有一次把解剖少年的场面告诉了他。解剖的情况不准外露,这有严格规定,但不说总觉得不是滋味。”

“您是否知道少年是从什么地方骗来的。还有,少年是什么身分。”

“对马鲁他的身分,我们一无所知。但当时都在传说,少年是哈尔滨特务机关秘密骗来的。才十二、三岁的小孩,不会是敌军士兵或游击队员。”

“据说将少年解剖后,又把他姐姐也骗来了,您是否知道他们是姐弟俩呢?”

“这种事是不会流传出来的。”

“那为什么有这种传说呢?”

“虽然发布了箝口令,但人的嘴是不能封起来的,特别是分配到各研究班的少年队员,好奇心很强,很可能是通过他们的嘴传开来的。”

“除了奥山,你有没有把解剖的情况告诉其他人。”

“只告诉过奥山。”

“您同少年的姐姐接触过吗?”

“没有。不过,少年被活活解剖的事已在一部分人中传说了。”

“这么说,奥山是从你这里了解活人解剖场面的,他自己同少年并没有关系。”

井崎夫妇同杨君里换婴儿是解剖以后发生的事,这是井崎夫妇、薮下技术员、杨君里、野口少校一起参加的,奥山是局外人。

“奥山曾流露出一件担忧的事。”桥爪又想起了什么。

“担忧的事?什么事?”

“少年的姐姐的名字——杨君里。杨君里被骗进来时,奧山曾说过,他知道她腹中胎儿的父亲。”

“知道胎儿的父亲!真的?”栋居向前探了探身。“要是奥山事先确实知道杨君里的来历,那两人的关系就不一般了。”

“他说胎儿父亲是日本人。”

“日本人?”

“奥山说,虽然没有确实姓名,但他知道少年和他姐姐是同这位日本人一起被灭口的。他说出后又很慌,叫我把他的话忘掉。并胆战心惊地说,要是传出去,不仅他,而且连我在内都要遭殃。我觉得少年和杨君里不是普通的马鲁他,他们一定还有别的名堂。”

这是第一次听到的新情况,引起了栋居的震惊。栋居非常同情马鲁他,但对马鲁他获救感到不解,只要有一个马鲁他生还,岂不就暴露了“731”的罪恶、威胁到他们的安全了吗?

看来杨君里不是普通马鲁他,而是有人出于其他原因,想要把她掺进‘731’作为马鲁他处死的。而且这件事井崎夫妇、薮下清秀肯定都知道,她是日本人的妻子,他们当然竭尽全力营救。恐怕杨君里的日本丈夫在当时的日本是不大受喜欢的人。把这种人推上最危险的前线,这是军方常干的。但是还要把他的家属也弄进731处以酷刑,这似乎有些反常。难道杨君里是中国的密探吗?而那个日本人是被她笼络的。这种可能性也有。但是在杨君里之前先把她弟弟骗去又是为什么呢?

“您知道杨君里孩子的父亲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看桥爪的表情,不象是说慌。更详细的情况他不知道了。栋居感到如果能得到杨君里腹中胎儿的父亲的线索,那么,就能为揭露事件打开新局面。栋居免去客套,忽然问:“刚才您在画画吗?”

桥爪凄凉地笑了笑,脱下右手的白手套。“这个手还能握画笔吗?”

桥爪将手伸到栋居面前。这只手从食指到小指都没有,好象被刀在第二关节上沿手指水平方向齐齐地斩掉了。

“这只手怎么搞的?”栋居奇怪地问。

“自己斩掉的,这样一来,可以拒绝叫我画马鲁他。”

栋居听了,深深地感到桥爪背上十字架的沉重。

“那,那之前什么也没画吗?”栋居说话有些结巴。

“不这么干不行啊,只要有手,就要给这些魔鬼画画。那画的是什么啊……从来没见过。他们一点也不通情理,不肯放过我。我真恨!恨自己为什么会画画!”

栋居已经没有什么可说了。友禅技法擅长表现女性肌肤的光泽,描绘如此美丽图案的手却不得不去涂抹魔鬼的颜色。画家竭尽全力地反抗,终以断指而告结束。在桥爪看来,这色彩斑斓的友禅画,涂的不是颜料,而是马鲁他的鲜血。桥爪的画用的都是魔鬼的色彩、画的都是地狱的图案。

桥爪绘画的主要内容是“冻伤”。专门从事冻伤研究的是吉村班,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冻伤的马鲁他身上的细胞,记录这些细胞从受冻至坏死的全过程。

在最冷的天气中,将马鲁他的手脚浸入冷水,然后推至室外,马鲁他的皮肤起初苍白、没有血色。由于部分血管麻痹,又从暗红色变成青紫色,皮肤又肿又痒。继而产生水疱,表面溃烂,这是第一阶段。继续冷冻后溃烂面便发黑,组织坏死,这是第二阶段。完全冻伤、血液不流通、神经完全麻木,这是第三阶段。

在吉村班里,为了鉴别马鲁他是否完全冻伤,用一种四面有棱的木棍打马鲁他手脚,如果喊痛,则说明尚未冻透。确定马鲁他四肢已坏死后,便带回室内“治疗”。当然,并非治疗,而是试验,将其手脚浸入热水,不断改变热水的温度:观察在各种水温下的变化。完全冻伤的手脚突然浸入热水,冻伤部分的皮肉就象豆腐似地掉下来,露出森森白骨。于是,这个受试验的马鲁他只好截去四肢,否则就保不住性命。

桥爪要画的恰恰就是这些坏死、变形的马鲁他肢体。例如:皮肉从指关节开始脱落的手,失去踝以下部分的脚,海豹似的短四肢马鲁他全部露出白骨的整条腿、被施行全身冷冻后冻死的尸体。善于表现姑娘美貌的友禅画画笔,就这么一幅接一幅地描绘着那种令人厌恶的画面。一位大头目看了桥爪的画后赞不绝口:“画得太好啦!”

“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绘画技术在为战争服务。对我们来说,自己的绘画才能应该创造出美,起到给人们增添幸福的作用。当知道自己的画技在为那种不祥的,令人厌恶的试验记录服务时,心里受到的打击是多么巨大啊!我的画笔已经玷污,没有资格再画美丽的姑娘。失去画画能力,可以借故推托,但这是后来的事,那以前只好忍耐着替他们画。”桥爪自嘲似地说完,将没有手指的手重新伸入手套。

“您认识野口班的井崎良忠投师、薮下清秀技术员吗?”栋居询问道。要不是为了履行公务,这种采访是很难忍受的。

“井崎技师不认识。认识薮下。我斩断手指后到诊疗所去,正碰上他,是他给我包扎的。不知道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在‘731’的人里,我只想见见他。”

“为什么呢?”

“只有他知道我断指的意图,他象自己的手指被切断似进叹息,说我太贸然了,再忍耐一个时期,这手指就可以发挥它本来的功能了。”

“战后您为什么回家乡了呢?”

“手指断了,我想到没有友禅画的地方居住,这里是我的故乡,停战后,我想暂时先在这里安下身再说,以后就在这里生了根啦。”

栋居把薮下的地址告诉桥爪,然后同桥爪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