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奥山谨二郎死亡疑案的侦破遇到了极大的困难,最迫切需要掌握的是奥山的经历,按居民登记单上提供的线索逐一追查他以往的居住地点,发现都是住户搬迁频繁的公寓,有的已被拆除,有的已换了房主。查不到一点可以打开局面的重要线索。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就是几处公寓的人都反映奥山同邻居不交住,独自过着封闭式的生活。

虽然还查出奥山在横滨的一家私立医院当过总务,在新宿的一所私立高中也当过总务长,但是当时同奥山一起工作的人几乎都不在了,查不出有价值的线索。即使是少得可怜的几个人,同奥山共过事,知道一些情况,但都不了解他的经历,更不知道奥山曾是731部队的队员。

奥山复员以后的二年中,住在何处,现在还不掌握,但他在昭和二十二年九月八日向东京世田谷区政府申请重编户口时,住的是该区北泽二—三X号(即现在的代泽二段)。这以后,如同户籍登记的附录上记载的,他就不断地更换住所,但都不履行正式居民登记,就象住在前桥那样,是个“幽灵居民”。

根据居民总名册的规定,居民迁入或搬出都要向所属市、镇、区负责人申报,前者必须在迁入以后的两周内申报,后者要搬出前或搬出当天申报。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恪守这个规定。不少连续搬家的人,为的是最终搬进好房子,过渡的几处住房便不申报。还有的人不断搬家,为的是跳出本籍,寻找理想的归宿。而奥山搬来搬去,为的是不让别人了解自己的生活经历。

奥山的定期经济收入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但所有被调查者一致反映他的生活并不怎么困难。看来从撤回日本开始他就有了那笔定期收入。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定期支付这笔钱呢?这一直是个待解的谜。

走访薮下后,过了几天,栋居收到邮给他的一封信和一本薄薄的、打字的小册子,信上写着:

“分手后,您一定整日忙于破案吧。现在寄上一份机关杂志,上面刊登着731部队战友会召开全国大会的程序,我想它可能对破案有帮助,故送上一份。由于这种机关杂志不向非会员发放,故请您不要说出是我给的,祝早日破案。”

寄信人是“中西惠一”,栋居回忆起他就是在古馆丰明葬仪归途中遇到的四位“731”原少年队员之一,就是他提供了神谷的住址。“731”原队员们都不愿重提过去,相比之下,中西是积极协助的。

机关杂志的封面上印着“房友”,这是以“731”原少年队员为主的“房友会”编得薄薄的只有二十五页,登着会员的近况、随笔之类的小文章。该小册子的发行人、责任编辑,以及发行人住址等,扉页上都没有印。

关于全国大会的概况,小册子这样记载的——

房友会第X届全国大会筹备事项:

―、大会宗旨 停战后三十六年过去了,为了让昔日共同在北满度过了火热青春的战友合聚一堂,为的是互祝安康、同思以往、增进友谊、再图荣光。望会员及家属踊跃参加。

二、开会地点 长野县松本市美原温泉饭店。

三、开会时间 昭和五十六年十月十日下午六时在饭店聚会。

四、大会程序

⑴祭慰亡灵。

⑵正式会议(会长、干事长致词、宣读贺电、报告会员近况、审议提案、协商下届大会时间等)。

⑶宴会

读到此处,栋居领会了中西的意图,他一定是在暗暗地邀请栋居去参加大会。既然是全国大会,一定有许多原“731”队员来参加,或许能搞到一些同杨君里、奥山案子有关的线索。

“美原”,栋居虽然没去过,但从地名上可以想象出它的美。这次集会也可以说是“731”幽灵的聚会。栋居觉得聚会的那一晚就是瓦卜吉司之夜,而自己就象浮士德,要去参加群魔会一样。

第二节

731部队全国大会召开地点——美原温泉,在松本车站东郊六公里处,位于松本盆地东部边缘。它是山边、婆母、藤井三个温泉的总称。该处又称“山边温泉之乡”。但全国许多有名的风景胜地都在更改地名,周围也在赶时髦,于是这里就改称为“美原温泉之乡”。

十月十日下午,栋居和神谷出现在松本车站。神谷的疗养收到了成效,已经可以步行,他是来出席全国大会的。栋居装成服侍他的随从。即使那四位少年队员同来参加,栋居也不担心被认出来,因为这四人都不愿让别人发觉同栋居的关系。

当神谷给他看全国大会向导书时,栋居马上觉得他的文字解说同现今的潮流格格不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四十个春秋过去了,当年,我们绝对忠诚,为祖国献出了青春,为正义的实践付出了汗水,今天回想到这些仍然使人百感交集,作为一个名符其实的731部队队员,我们离开家乡,站在满洲的旷野上,守卫着皇家的生命线。当风云险恶时,我们石井部队的精兵,出征诺蒙坎,转战南方,战功卓著。但是,长期征战武运不佳、称雄世界八十年的日本陆海军,已经永远成为历史的一页。今天,耻辱的往日已经一去不返,作为日本人,每个公民都在为重振旗鼓而努力,我们已经成为经济巨人,但是,站在全球的立足点上展望形势,深深感到现在正面临极为重要的时刻……

这分明是“731”幸存者写的,不合时代潮流的顽固文章。

“先生,今天美原福泉饭店好象在开什么会呢。”司机的话打断了两人的沉思。

“今天到这家饭店去的客人多吗?”栋居问。

“无线调度一直报这家饭店的名字呢。”司机回答,接着他劝说客人明天是否经过维纳斯路到美原去观光。

二人搪塞司机的邀请,说话间便到了目的地。饭店是幢七层楼的现代化西洋式建筑物。令人吃惊的是,饭店前的向导牌上赫然大书:“关东军第七三一部队第一届全国大会”,堂堂皇皇地竖在入口处。

在这以前,房友会的全国大会已在各地开过多次。这次大会是否在房友会组织得到发展的情况下召开的呢,从标着“第一届”来看,731部队已经从停战后的匿声藏迹发展到今天的公开露面了。

饭店服务员领他们到一个大房间,里而已经来了二十多个男人,年龄起码都在四十以上,有的互相拉着手,有的围坐成一圈,有的彼此搭着肩,都在为重逢而高兴。

大房间正面的壁龛里张启着一面很大的太阳旗,壁上贴着用毛笔字写的“关东军满洲第七三一部队第一届战友会程序”。由于今日是连休,整幢饭店呈现一片欢乐气氛,而这里却是个气氛迥异的小天地。

房间入口处放着两张和桌,坐着两位接待人员。其中一位同栋居照了个面,栋居一惊,是中西!中西向栋居使了个眼神,仍然装作不认识似地同神谷打招呼:

“欢迎您远道而来。今天来了好几位少年队员,大家都很高兴呢。”

“哎呀,中西君吗,几年不见啦!身体好比什么都要紧啊。这位是陪我来的外甥栋居,请多关照。”神谷一本正经地介绍,中西装着附和了几句,心中暗自发笑,那神情似乎在告诉栋居:另外三人来了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栋居和神谷走进房间,看到先来的一伙人正亲热地聚在一起,他们都是四十朝外的人,但在这间屋子里是最年轻的,都是神谷教过的原少年队员。其中就有四位男子之一的樽崎,、他也同样只和栋居递了个眼神。

这里是栋居无法加入的怀旧世界,三十多年前的事好象就在昨天,共同的思路都回到了满洲。人人都厚着脸皮、多情善感,呈现出一种与回忆母校的同窗会完全不同的气氛。其中有的人,互相拉着手,眼泪汪汪,显得悲伤至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意味着他们的心中无法消除对过去的歉疚之情,也可以说这就是一种共同的犯罪感。

也有人说,挺起胸、抬起头,我们没有什么值得反悔的事,为了国家,执行国家的命令,我们才那么干的。这种极不自然的姿态似乎就是歉疚心情的另一个极端。

同案犯相互之间的连带关系是很深的。在黑暗的731部队一起共事产生的连带意识,经过三十六年后,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成了把大家联结在一起的纽带。战争的结束,释放了被同一个罪孽串缚在一起的囚犯,但为什么重新聚在一起呢?没有必要评论共同从事过的部队。看来强烈的、共同的感受把他们连结在一起了。

时间到了,干事宣布开会。房间里聚集着约五十名与会者。其中有三、四位家眷模样的女人,她们是陪丈夫来的。

干事起身讲话,吐音朗朗:

“全体肃立!向军神石井四郞中将阁下、岗关东军满洲第731部队所有已故官兵默哀。”

进来送酒菜的饭店服务员看到这个场面惊得面面相觑。

默哀后,按大会议程,正式会议开始了。作工作报告、与会者自我介绍近况。有的队员之间还是初次见面。出席者中,原少年队员最多,有十名。其他都是总务部、第三部(从事滤水器研究)、物资部、教育部、诊疗部、第二部的人。特设监狱(收容马鲁他的七栋和八栋)的特别人员(看守)以及石井四郎身边的人一个也没出席。此外,“731”的核心——第一部细菌研究班和第四部细菌制造班的成员也没有。

后来栋居才知道,“731”的上层人员组织了精魂会,少年队员组织了房友会,由这两个战友会再将其他分散的原队员组织起来,召开了这次第一届731部队全国大会。

正式会议结束,宴会开始。会议的气氛更融洽了,不少人醉了。一位与会者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

“过去我们一直隐瞒‘731’的经历,我的妻子和子女始终不知道丈夫及父亲的经历。可是,这次大会上,731部队的名称,堂堂正正地亮出来了。我想,作为干事,敢于这么做,要有相当的勇气和魄力。让我们一起来赞扬干事的英明果敢,并对筹备此次会议的人表示慰问。”

他的话音未落,响起一片欢呼和掌声。又一个人站起身接着说:

“我们是‘731’队员,没有必要再隐瞒这个事实,不都是为祖国而战的吗?”席间响起一片“说得对!”“我也同感”的叫喊声。

又一位男子站起来说:“正象向导书上写的,我们绝对忠诚,为祖国贡献了青春,作为一个名符其实的‘731’队员,站在满洲的旷野上守卫着天皇的生命线。我现在做的是同中国打交道的工作,如果诸君想去‘731’故地重访平房的话,我一定尽力斡旋,争取去旅游,但必须绝对保密,不让人家知道我们是原‘731’队员。”

酒精在这些人身上发作,大家情绪高涨,都喝醉了,兴奋得唱起军歌。会场里的复古气氛越来越浓厚。

栋居在这里得不到同奥山死因相关的线索。他身在神谷边,但思想早已飞出会场。在这里,三十多年前的军国主义复苏了。人们都在反对战争,控诉战争的罪恶,而这些从战争中生还的幸存者们却在怀旧、在忘情地美化过去。

唱了一阵军歌后,有人提议:“为了颂扬石井部队长的遗德,我们竖一块新的纪念碑怎么样?”

全场为之轰动,秩序有些乱了。

“时至今日,为什么还要竖部队长的纪念碑呢?战后三十六年过去了,还打着太阳旗颂扬军神,谁会跟着走呢?战友会还是做些促进队员友谊的事,才是正道。”有人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友谊?当年你打了我,耳朵至今还有点背,这怎么说呢?”又有人重提旧恨。

干事认定纪念碑可竖,并宣布会议还有最后一项摄影留念的内容,请大家上照相馆。

“听说有个女马鲁他生了孩子。”

“那种话可不能听。”

“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这件事,在女马鲁他之前,还诱骗了一个少年,活活地解剖了。”

“有这种事吗?”

“据说这个少年就是女马鲁他的弟弟。”

“真的?”

“不知从什么地方把这个少年骗来后,姐姐就来找失踪的弟弟。其实,抓弟弟是诱饵,逮姐姐才是目的,你看这多恶毒呀!”

“是啊,这么说来,少年队的三泽解剖时是在场的罗。”

“今天三泽没有来开会呀。”

“他一次都没来参加。当年,他参与那次解剖后,好象受了很大的刺激。就在那个晚上,他取出用试验酒精偷偷酿的酒喝得酩酊大醉。从那以后,他就变了,整天一个人愁眉苦脸的。”

“几年前,房友会开会,我当干事,请他参加。他来了封信,信上说,他对此毫无兴趣,‘731’的往事是他记忆中最避讳的事,这种聚集起来,重提旧事的做法,不体谅别人的心情。不错,那是些避忌重提的往事,但是,我们又不是喜欢那么干,还不是为了袓国吗?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在一起聚集有什么不好,真叫人扫兴。”

上面这些悄悄话传到栋居耳里。偷偷望去,是三个五十三、四岁的男子。从年龄上看,当时似乎是少年队员。其中有一个便是四位男子之一的樽崎。

“喂,你们快过来拍照。”被干事一叫,三人站起身来。

全国大会拖拖拉拉地结束了。翌晨,与会者三五成群地返回各地。五十六名到会者中,有的是特意结伙来玩美原的,有几个人难舍难分,又到松本再次聚会;没有时间的人就这么回去了。

栋居陪着神谷在松本坐上了中央线进京的快车。要回热海,从东京过去最快,而且可以与中西以及樽崎同坐一次车。这是栋居出的主意。

同昨天不一样,天变得阴沉沉的。北阿尔卑斯山的方向,积聚着厚厚的云层。安晷平原上浓雾弥漫,这么一来,特意到美原来玩的人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行人寡言少语,默默地凝视着原野上的大雾,似乎正回味着在大雾后那块土地上召开的全国大会。三人中年纪最大的神谷显得感受更深。他上了年龄,支撑着行动困难的身体来开会,谁知道参加这次全国大会是不是最后一次呢,而且没有栋居的帮助还来不了。

“怎么样啊,对‘731’全国大会有什么感想呀?”中西问。

“我感到很意外,战后三十六年了,还能召集起那么多人。我们开同窗会还没有那么多人。”栋居对军队中培养出来的连带关系具有这么长久的作用十分感叹。

“比干事预料的人数少多啦,原以为选在连休的日子,来的人多,谁知道结果正相反。”

“比预料的还少吗?”

“这次不仅邀请了少年队员,还请了全体‘731’队员。”

这个情況与鹤冈的话正吻合,在古馆葬仪的归途中,鹤冈曾说:

“这个会已经背离原先的宗旨了。”

“开始的时候只邀请少年队员参加,渐渐地人就多起来了,增加的都是些顾问。最近筹备这次全国大会时,另请了更能干的人,我们只做些事务性的工作。”

中西沉默了一会。栋居想,四位男子中的竹林曾说过全国大会“被人取代了”,他指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今年我也是最后一次参加这个会了。”

“为什么?”中西投去询问的目光。

“说什么要给石井部队长竖纪念碑,我可不干,现在不是宣扬军神的时候了。”

“只是说说罢了,不会真干。”

“不,不是空讲,已经开始捐款了。”樽崎表情索然。

“我是局外人,据我看好象有一批人把石井中将看作英雄和军神,也有一批人反对。”栋居插口说。真正要想了解的事他还藏在心里没有露出来。

“石井部队长作为‘731’创始人,队员们至今把他看作‘731’的象征,这是事实。他既是军人,又是细菌学的鼻祖,细菌战的天才发明者。但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非常好色、放荡的人。他挪用上级拨给部认的巨额秘密预算款,白天睡觉,晚上溺于酒色。不少军官和队员对他这种堕落的工作方式十分反感。因此,对他的评价就分成两种观点。”神谷说。

“我们也曾经听到过部队长游手好闲的风传,但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因为对少年队员来说,‘老头子’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所以现在要把他捧为军神,不少人有异议。”樽崎补充说。

“我也有同感,组织战友会本来是为了互助和增进友谊。按理说成员只会减少,不会增加。大家都是为了友谊和互助才走到一起的。”

“有的人连这样的互相友谊都反对呢。”

“是三泽君吗?”栋居终于抓住了打听实质问题的时机。

樽崎奇怪地看看栋居,好象在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开会时从你们的交谈中听来的。您知道三泽的情况吗?”

“几年前,我迸京办点事,在国电中偶然遇见他,我们互相交换了住址。我邀请他参加房友会,他拒绝了,弄得我有点窘,所以后来也没有联系。现在还不知道是否住在告诉我的那个地址上呢。”

“如果可以的话,请把地址告诉我。”

“只知道他住在千叶县的谷津,详细地址要回家查备忘录才行。三泽君怎么啦?”

“听说解剖女马鲁他弟弟时,他也在场。”

“所以,这件事使他改变了性格。”

“我一定要拜访三泽,向他了解那件事的详细倩况。”

“这同破案子有联系吗?”

“眼下还不知道,但很可能有联系。”

在“731”里只有一个女马鲁他分娩过,这一点已经从薮下那里证实了。但又出现了新情况——被活活解剖的少年原来就是杨君里的弟弟。

铁桶内,少年心;缓缓搏动。

栋居重新想起了奧山的诗句。奥山是从三泽那里听到那种场面而写这句诗的呢,还是身临其境的呢。被活活解剖的杨君里弟弟,描写这一场面的诗句,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值得重视。可能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就会出现新的“证人”,而他的“证言”中又隐藏着解开奥山死亡之谜的钥匙……

樽崎在胜治站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