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这天早晨,栋居在上班前随意翻开报纸,惺忪的睡眼立刻瞪大了。在社会版上大量报道了作家波肇逝世的消息。大体内容是:五月三十一日波肇脑溢血发作后一直在家疗养,七月二十一日下午二时三十分再次发作故世。二十三日下午二时在家中举行告别仪式,主祭人为其妻美知代女士。另外还登着回忆古馆生平的悼念文章,那是同古馆关系密切的作家写的。

这意昧着解开杨君里死亡之谜的难一线索也断了,栋居失望了,甚至想就此罢休。如果解这个谜将要伤害许多人的话,那就宁可不解。因为就算查出了杨君里遗物——柠檬同高村光太郎所作“柠檬悲歌”的关系,也无法使杨君里复活。

栋居心情渐渐平静后,眼前又浮现出讣告中“二十三日下午二时起在家中举行告别仪式”的字样。在告别仪式上,肯定有古馆生前好友和知己前来烧香,说不定古馆当“少年见习技术员”时的好友看了讣告也会前来吊唁。向他们打听一下的话或许可以弄清杨君里和古馆丰明的关系。去参加古馆的告别仪式!栋居已经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一下百合丘车站就可以看到许多身着丧服的人。在自己家里举行告别仪式,目的是只邀请同死者关系亲近的人参加,使仪式简朴一些。但毕竟是知名作家的葬仪,仍然来了许多从事文学艺术和宣传报道的人。平时十分清静的“长宫山”上,出现了许多穿丧服的人,古馆家四周停满了汽车。

祭坛设在面向院子的房间里。祭坛上陈放着放大了的古馆遗像,遗像四周放着人们献的花。著名作家以及各出版社、报社、电视台的知名人士轮流走进花篮、花束和花圈丛中,发表追述死者生前事迹的讲话。

祭坛的右侧,坐着栋居已经认识了的古馆妻子,她身穿五纹黑和服,同两个孩子一起向吊丧的人致谢。古馆在第一次发病后的休养期间再次发作,家属对他的死是有思想准备的。栋居顺着箭头指示的方向,走进大门,穿过庭院,站在祭坛前烧香。烧完香向坐在棺材边的古馆夫人鞠躬时,她略为一愣,她没有忘记栋居,对栋居前来悼念感到十分诧异。烧完香,吊丧的人顺着箭头方向退至庭院外。人们都没有离去,他们三五成群地在炎热的太阳下站着,擦着汗,等待出殡。人群中有知名的作家。但是还看不出是否有古馆过去的战友。

大家烧完香,治丧委员会主任——一位同死者关系密切的作家,致悼词。悼词读到死者经历时,战争中的那一段只字未提。

告别仪式结束,出殡的时刻到了。棺材已从祭坛上抬下,同家属进行最后的告别,然后将供花放入棺内,钉上棺盖,由家属和死者生前好友抬上灵车。

送殡到火葬场的是死者近亲和其他志愿者。一般来吊唁的人都三三两两地回去了。

客人来时都是乘出租汽车的,回去时这一带就没有出租汽车可雇了。唯一可乘的就是公共汽车,但是车很少。栋居在这里无熟人,无便车可搭。干脆走到百合丘车站,对栋居来说,走路并非难事,但由于此番参加葬仪无所收获,所以归途愈觉步履沉重。路上,三三两两穿着丧服的人朝着同一方向走着,这些人都是没有交通工具的。他们擦着汗走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前来吊唁的人在归途中往往是沉默的,特别是死者的同龄人,往往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从死者的今天想到自己的明天。

四个五、六十岁的男子走在栋居的前面,他们步履沉重,走的下坡路,却象在爬坡。刚才在会场里没有发现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哪个角落里。栋居开始注意这四个人了,他们同古馆年龄相仿,文学界或出版界的人士是坐车来去的,他们一定不是这方面的人。

同古馆岁数相仿,很有可能是同古馆一起在中国大陆共过事的战友。栋居快步赶到他们背后,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

“同事越来越少啦。”四人中的一个凄凉地说。

都不吭声,默默地走着。

“古馆先去了,他是我们的骄傲!”另一个人惋惜地说。

“今年秋天的全国大会你们有什么打算?”第三个人开口了。

“今年我不参加。”第四个人说。

“为什么?”其他三人边走边投去询问的目光。

“这已经不是我们这些人的聚会罗,总觉得被别人取代了。”

“这个会已经背离原先的宗旨了。”

“要是古馆不死,他就能替我们少年见习技术员作主。”

“我也不去了,什么都是强迫的,不象以前那样,按当时的顺序排在会场的角落里。”

四个男人中的一人,嘴里突然漏出了“少年见习技术员”,栋居相信他们就是古馆在731部队时的战友。栋居赶上前去:

“对不起,你们是731部队的队员吗?”栋居追赶到四人前面,回过头来故弄玄虚地问。他并不知道少年见习技术员与731部队是否有关,但他想侥幸试一下,说不定两者属同一编制。

男人们脸色突变,其中一人反应明显,几乎惊吓得脚步都蹒跚起来。

“你说什么?什么部队?你是谁?”其中一人好容易镇静下来,反问栋居。

说话的是刚才悲叹同事越来越少的那位,头发花白,细眼,尖脸。

“非常抱歉,我是曲町警察署的栋居。”栋居一边出示记事手册,一边弯腰致礼。

“警察找我们有事?”对方倍加小心地问。

“五月底,一位来日访问的,叫做‘杨君里’的中国人死了,我是来调查这件事的。”栋居简略地叙述了杨君里与古馆丰明、波肇与“731”之间可能有关系的推测。

“那么,这件事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对方仍然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对杨君里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古馆先生在战争期间曾作为陆军少年见习技术员在731部队干过。刚才你们的谈话中提到了少年见习技术员,很抱歉,听了你们的对话,我想问一下,你们是不是古馆当年的朋友!”

四个人的脸上露出更加为难的神色。

“杨君里的死很可疑,看来她在死前同古馆会过面。杨君里的尸体旁又放着一只柠檬,向古馆请教有关柠檬的事,他手指高村光太郎的《智惠子诗抄》,可见他是知情的。《智惠子诗抄》里有一首柠檬悲歌,这里的柠檬同杨君里带着的柠檬究竟有没有关系呢?而且这种关系意味着什么?它同杨君里之死有没有联系?我想弄清的就是这些事。”

四个男人一边默默地走着、一边听栋居说。已经走近百合丘车站了。

“古馆先生不能说话,无法表达自己想说的事情,但是他指给我看柠檬悲歌,这肯定是想告诉我某件事。是什么事,问他妻子是没有用的,为了搞清它,我才来参加今天的悼念会。”

“那么,这些事为什么要讲给我们听呢?”尖脸男子又问。

“因为杨君里女士可能同731部队有关。如果你们是古馆的战友,或者你们知道一些线索的话,我就向你们请教,在杨君里之死这件事上古馆究竟想说些什么。”

“什么线索呀,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对方非常冷淡,矢口否认自己是731部队的成员。

“是吗?要是不知道那就没有办法了,死者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使我理解,他就这么到了另一个世界,不搞清楚我决不甘休。”栋居故意强调说。

“他说过柠檬悲歌就在《智惠子诗抄》里吗?”第二个说话的男人问栋居,他就是说古馆是我们骄傲的那个人。

“我想这首柠檬悲歌应该是《智惠子诗抄》的重点,但很难说里面有古馆要表达的意思。”又一个人说。

栋居看了看说话的男子,只见他仪态稳重,脸比刚才那个尖脸的人稍圆些。

栋居不懂诗的好坏,尽管柠檬悲歌的文字也很普通。但栋居知道这首诗通过一只柠檬,真切地表现了作者的情人在病床上、在恢复知觉的短暂瞬间的凄惨情景。柠檬一定是两人相爱的象征,在死神即将把他们分开的悲恸时刻,是柠檬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这首诗哀婉、悲切,强烈地感染了栋居。

“你是问《智惠子诗抄》……”他反复掂量着栋居提出的问题。

“能提供什么线索吗?”栋居抱着一线希望。

“智惠子这个名字好象在那里听到过。”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听到过?大概叫智惠子的人太多了吧。”第三个男人插嘴说。这个人就是开头提起“全国大会”的那一位。

“不,好象关系还不一般。”

“不一般?情人关系么?”刚才不想参加全国大会的那人说。

“那里话,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她使我想起了战争的时候。”他在努力地回忆着。

“战争时候?那么是在满洲……”无意中说漏了嘴,说话的人慌忙止口。几个人已经下了坡,走上宽阔的公路。路上车辆如梭。车站已是咫尺之距,可是车却开走了,象是故意避开这四个好不容易赶来的乘客。

“怎么样,在这里歇一会儿吧。”栋居建议。

四人同意了,一起走了一段路,他们已经不再戒备栋居。栋居说过,不弄清古馆想说的事决不甘休,看来这句话起了作用。

第二节

他们走进车站前的一家饭馆,先要了啤酒。刚从炎热的山间小路赶来,浑身躁热,清凉的啤酒,沁入全身每个细胞,舒服极了。啤酒也缩短了栋居同他们的距离。

各人自报了姓名,按上面提到过的发言顺序,他们叫鹤冈、中西、樽崎、竹林。但仅仅通了姓名,并没有承认自己是731部队的幸存者。中西一边饮啤酒一边在回忆。

“怎么样啊?想起那位智惠子了吗?”鹤冈揶揄地说。

“啊——,想起来啦!”中西沉思了一会儿说。

“怎么样?想出来了?为什么不说呢?”樽崎问。

“嗯,对、对啊!”中西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什么。

“还不开口?是难以启口的风流事吧?”竹林有些羨慕地问。

“不是那种事。”中西为难地说。

“智惠子这个女人同731部队有关?”栋居说出了自己的推测。这么一来,徜若事实果真如此的话,中西说出她的身分就不会有顾虑了。中西更犹豫了,只要答一声“是的”,就等于承认自己是731部队的幸存者。其他三人也都很尴尬。

“我并不想知道你们的经历,731部队是干什么的?这同我也没有关系,我想了解的只是杨君里为什么会死,怎么样?对于智惠子,你们还记得那些情况?能不能告诉我呢?”

在栋居的请求下,四人面面相觑一会,迫不得已似地互相点了点头。

“我在满洲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他女儿就叫智惠子。”中西开始说了。

“你的朋友是干什么的?”

“是我的教官,叫奥山谨二郎。”

其他三人似乎也回想起来了。

“教官?是军人吗?”

“不,是文职人员、判任官。至于他的上级嘛,我不能多说。”

“这么说,她是奥山的女儿?”

“对。”

“奥山现在在那里?”

“不清楚,只知道他出身在山形县,停战后就没有他的音讯了。他也没有来参加房友会的活动。”

“房友会,是不是战友会那样的组织?”

“不,它是……是战后我们一些好友自己组织的。”中西没留神,说漏了嘴,他很后悔。中西不愿说房友会,栋居就暂时不提它。

“奥山的女儿叫智惠子,字一样吗?”

“一样。”

起名“智惠子”的女人是很多的,光凭姓名相同还不说明问题。中西象猜透栋居心思似的,没说出栋居想要知道的情况。

“事实上,奥山属官,不,奥山先生,在年轻时同高村光太郎的太太智惠子相爱过,所以他给自己的女儿取名智惠子。”

“真的?”栋居不由地探出身子,这里已经开始有些眉目了,虽然中西四人没有明说,但他们在731部队干过,这一点越来越明显了。还有一条不能忽视的是:在731部队的上层军官中,有一个同高村智惠子相爱过的人。

“奥山的女儿智惠子,这个人如今在那里?您知道吗?”

“死啦。”

“死了!”好不容易摸到点线索,又断了。

“死在战争的时候,当时她大概是二十一、二岁,比我大四、五岁,长得很漂亮。假日我们到奧山家去,她总是热情招待,使大家很高兴。你们不是也去了吗?她常给我们吃牡丹饼。”

另外三人似乎也都想起来了。

“怎么会死的呢?”

“生病。但不知道是什么病,解剖她尸体的军医曾露骨地说出她身上的特征,引起了大家的愤慨。”

“解剖?难道怀疑她是被杀的吗?”

“不,不怀疑,我们队员以及家属都有个义务,如果病死的话,要捐献尸体。”

中西的话已经涉及到731部队。731部队同高村光太郎有关系,要了解高村光太郞就要先了解奥山谨二郎。

“关于奧山的去向一点也没有线索吗?”只说籍贯是山形县人,等于白说。四个人仍然顾疑重重地相互看着,他们多少知道一些情况,但在犹豫该不该说。

“如果知道点情况,请告诉我吧,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栋居耐心地要求。

“告诉你后,能替我保密吗?”中西问道。

“当然保密,我们可以约定。”

“对于我们来说,只能在过去的同事中交结朋友,要是知道有谁违背誓约,泄漏秘密的话,就会受到所有朋友都与其绝交的制裁。”

其他三人认真地点点头。看来他们相互之间很团结。在战场上一同出生入死的旧军人组织,成员之间很团结,这是容易理解的,但是,如果说出组织内的事情就会受排斥,这又十分反常。它更加说明连接这个旧军人组织成员之间的纽带——该部队的秘密,是不可告人的。

“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在栋居再三保征下,四个人似乎放心了些。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否了解奥山的近况,但是他同奧山关系很好。”

“这个人住在哪里?”

“住在热海,热海的什么地方我忘了,但查一下花名册就行了。”这大概就是刚才交谈中不愿提到的“房友会”的花名册吧。

“这个人叫什么?”

“叫神谷,也是我们的教官,大前年聚会时,他说他在热海经办英语私塾。”

几个啤酒杯都空了。栋居想,在这里象刚才那样一直问下去的话,四个人之间互相牵制,谈话时有顾虑。以后单独谈一定会有新的收获。

栋居问了中西的住址,把它记在传票上。他打算从中西那里再得到其他三人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