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碑文谷署分派给刑侦一股的刑警水岛道雄的任务是调查被害人的交友关系。他决定首先从被害人上班的酒店和那天夜里她的行踪着手展开调查。他的搭档是刑侦一科来的一个叫菅野的年轻刑警。这人大大的眼睛、鼓鼓的下巴、身材很结实,看来马力不小。

以外貌上看的话,水岛也不比他差多少。只是,他那小坦克般的身子里积满了应有尽有的成人病。最近,妻子告诉他,这是缺乏锻炼的结果。在她的鼓动下,水岛开始练跳绳,没料到事与愿违,膝关节又痛了起来。对刑警来说,腿是命根子,这种伤可是大毛病。

黑马酒店在银座七街的一栋酒吧楼里。这栋瘦高瘦高的建筑里聚集了几十家类似的酒吧或是会员制酒店。但是,尽管它们是同居一栋楼的同行,但各家却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店主和服务员不同自不用说,连店堂的气氛、顾客的层次、甚至连店里使用的语言都相去甚远。这儿,真是一片令人大惑不解的天地。

和宾馆、餐厅一样,大家的目的都是要客源爆满,大家都得在相同的时间段关门。所以,被害人当天夜里不可能去别的酒店干活。因为各家招待员的活只能由自己店里的人来代替。就算是跳槽去了另一家,也得有一个适应过程,因为那儿又是一番天地。

如此看来,随着社会经济大潮的涨落,店面在两三千家,女招待员在一两万人之间浮动的这个“银座”,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狭小的天体。无论怎么转来转去,你都被限定在自己所属的小天地内。如果把这些女招待员比作银座这个夜的海洋中的热带鱼,那么可以说,她们都在各自的水域中生活。

“啊,银座真漂亮!”水岛伫立在霓虹斑斓的银座酒吧街的一角,像是在闻一桌美餐的味道,鼻翼一扇一扇的。

“你喜欢银座?”菅野大惑不解。在他看来,很难把水岛和银座联系到一起,因为这对搭配有点不伦不类。

“我特喜欢。”

“为什么?”菅野一脸疑惑。

“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总觉得,银座里到处都充满了梦。”

“梦?也许也有梦,但我看还是霓虹灯多些。”

“对,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同是霓虹灯,银座的和哪条夜生活街的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它能激发人的野心。新宿、涉谷、池袋的,日本全国任何地方的霓虹灯都没有这种效果,只有银座的才有。”

“我只是觉得它漂亮,但看不出有什么诱人之处啊?”

“这正是银座的特征。这条街处于日本商魂的巅峰,但外表却很含蓄,优雅大方。涌向这条街的男男女女,都希望自己能拥有银座所象征的财富和权力。是银座人,在银座上班,这本身就是他们成功的证据。那些离开银座的,心也总是向着银座,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回来重温旧梦。银座是炽热的生存竞争的大熔炉,但它表面上却丝毫不让人感到它的压力。它平和泰然,风情万种。明明紧张得危机四伏,但看上去却像千万个机会在向追寻者微笑。实际上这里根本无梦可寻,可它却令人想人非非。这里讲求效率和实在,但给人的印象却是阔绰、挥金如土。这里是人生的背街窄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外表却装点得像华丽的大道。你感觉到没有?银座的女人不像新宿、池袋的女人那样有生活气息,这是因为她们身上背着梦。我想,她们一定对银座喜欢得要命。哎,说了这么多,好像我是银座通似的,其实啊,我对银座一无所知。反正这个世界也和我无缘,我只不过是把自己的胡思乱想胡乱地拼凑起来而已。”

说到这儿,水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真像有点懂了。要是译成英语的话,银座不是Silver Seat对吗?想想看,坐在人生的Silver Seat上,那感觉该多棒!”

菅野的目光里充满了对银座的实感,他抬起头,又望了望那些密密麻麻的霓虹灯一眼。

石野和枝也在这里追寻过梦吧?她,这个在看上去华丽多姿的、用电装饰成的森林中追梦的猎人,反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要查明她的死因,恐怕就得先剖析她的梦。

2

通过对黑马酒店招待员的调查询问,警方了解到了一个事实——当天夜里,石野是和一个客人一起回去的。

“那是她的一个新客人。我们这儿,来的一般都是常客,很少有初接识的客人。可是,那个客人一来就点名要和枝陪酒。”

“哦,第一次来却点名要和枝?”

“也说不上是点名。他进来时说,我知道你们这儿不是点名式,我想问问,和枝在不在?”

“那是几点钟的事?”

“十点半前后。”

“你觉得他们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好像是初次见面。”

“那,他怎么知道和枝的名字呢?”

“搞不清楚,说不定是别人介绍的。”

“进来后,一直呆到关门?”

“对,我们是十二点关门。那人提出来要送和枝,两人是一起出去的。当时,和枝好像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能说说那男人的相貌特征吗?”

“我没仔细观察。只记得那人好像五十多岁,黑头发,像个文化人,大概是公司里的什么干部吧。”

“戴眼镜吗?”

“没戴。”

“他们谈了些什么?”

“我也没有意去偷听,记得那男人好像说过,他太太几年前因病去世了,他现在是天涯孤独之身什么的。”

“他说话有什么特征吗?比如方言音什么的。”

“这个倒没注意。”

“要是再见到他,你能认出来吗?”

“我没把握,因为当时店里还有许多别的客人。”

“除了那天夜里的那个客人之外,和枝还有别的关系特别亲密的客人吗?”

“至于店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个人的私生活。既然是干这一行的嘛,来店的客人中和她关系好的还有好几个。”

“请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们。”

“这样做,对这些客人不太好吧?”

“要知道,现在是石野和枝被人杀害了。我想,凡是和她关系多少有点亲近的人,他们都会和警方合作的。”

“明白了。”

“她是什么时候进这个店的?”

“差不多一年了吧?在这之前,她好像一直在银座的酒店里做。”

“是哪些店?凡是你知道的,都请告诉我们。你们店的女招待中有和她关系特别好的吗?”

“和枝好像和店里的女孩子没什么来往,因为她有点倔。”

“她这么倔,却能和一个刚认识的客人一起回去,看样子很合得来嘛!”

“好像是。那个客人也在拼命地讨好和枝,似乎不把其他的女孩子放在眼里。”

“哦?还真够倾心的。”

水岛听到这儿,眼睛一亮一那个“最后的客人”知道她的名字,是专程为她来的,而且,对一个自己如此中意的女人,他竟然能不碰她的一根指头就把她杀了。

离开黑马酒店前,水岛他们从另一个女招待那儿得到了一条重要线索:“那天晚上,我和和枝差不多是同时离开酒店的,她说还没喝好,和那个客人又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店。”

水岛他们抓住这条线索不放,立刻找到了离黑马酒店所在的建筑数十米远的这家酒吧,它在一栋对外包租的楼房的地下室里。

这是一家由店主一人经营的台式酒吧间,没有雇女招待。店主对那天的事还记得很清楚:

“那个女的是这儿的常客。那天夜里,她进来时好像已经醉了。喝了两杯兑水威士忌后那男的就说:再喝我们都会醉倒的,于是就扶着那女的走了。不过,从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态看,他清醒得很,好像没喝多少酒。”店主作证说。

“对那个男的的举止,你有没有什么记得很清楚的?”

“让我想想。对,他打过电话,用的就是那台红电话。”

“打电话?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吗?”

“我也没仔细去听。不过,因为离他很近,我还是听见了。他好像说了什么‘马上就到那儿去’什么的。”

“马上就到那儿去?”

“是不是原话我记不清了,但好像就是这个意思。”水岛和菅野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在琢磨这句话。

“别的还记得什么吗?”

“没别的了。”

走访酒店能了解到的,也就是这些了。两人离开酒吧时,银座已是华灯闪烁。在这个季节,今晚算是暖和的。街上行人很多,一片繁华景象。

“马上到那儿去,这话的意思好像不是要回家呀?”

“且不管是真是假,他说过自己是天涯孤独之身。就算是给老婆打电话,他也应该说我这就回去。再说,哪有送女人送到半路上给老婆挂电话的?何况两个人还谈得很投机。我是说,如果那男人真的有那个意图的话……”

“他是不是在给什么等着的什么人打电话?”

“我想的也是这个。男的约女的喝酒,把她灌醉,然后……”

“这么说,那男的通过电话联系的,就应该是同谋……”

“要杀害她,并不需要有同案犯。如果不是同案犯——那就是说,说不定还有什么人对这件事很关心,想知道作案的结果。”

“去那儿?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个接电话的人在那儿等着?”

“我看,这指的说不定是被害人的家。那男人怕店主听见了,不便说清楚,这种可能也是有的。还有,他那句话的意思或许就是告诉对方他马上要采取具体行动。他那么说足以让对方明白他的意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推敲着那男人说的那句和银座多彩的霓虹灯形成鲜明反差的话。

3

石野和枝的那个“最后的客人”是谁,结果还是没有查出来。警方对所有和和枝有过亲密关系的男性逐一进行了调查,后来又一一排除了他们作案的可能性。

从调查结果看,除和几名男子有过较密切的关系外,被害人似乎还和有的男子有过逢场作戏的关系。

有一个她生前的客人作证说:“我是和她发生过性关系,对她的死我很同情。但是我看,别人杀害她的动机绝不会是出于痴情。她不是那种会爱上某个男人的女人。她并不讨厌做爱,但神经却总是清醒的。‘把身子借给你’,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也就是说,男人想要,她就给。所以,和她在一起,没什么劲。对这种女人,男人是痴不起来的。她被杀一定有其它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某种与男女关系无关的事得罪了别人。”

还有几个男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于是搜查本部决定,把调查的重心由她现在的交友关系转移到她的过去中去。因为罪犯的作案动机很可能与她的过去有关。也许,在她的人生经历的某一个点上,她得罪了别人,以至招来了杀身之祸。

也不能完全排除案犯一时冲动下作案的可能性。就像她的一个客人说的,案犯因为和她“做爱没劲”,很恼火,一时兴起而把她杀了,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但问题是,被害人死前死后都没有和人发生性关系的迹象,连衣服都没乱,也不像作过反抗。所以,即便是一时兴起作案的,其杀人动机也不太可能是出于痴情。

经对被害人履历进行调查后警方得知,被害人出身于埼玉县川越市的一个农户家庭,双亲健在。她高中退学后在大宫市一家酒吧干了一年招待,随后来到了东京。先是辗转于青山、赤坂一带的会员制酒店、舞厅之间,两年前来到了银座。这次的黑马酒店是她在银座干的第三家。她是一年前进黑马的,这一次,比以前在任何地方干的时间都长。高中在读期间,她曾因与女流氓团伙交往而多次受到警察的训导,而且好像还背着校方在娱乐业的店子里打过工。

在追溯石野和枝的过去的过程中,警方发现,在赤坂的会员制酒吧任招待期间,她曾与人同居过一年左右。

那个男子叫鬼头胜也,二十六岁,是一家名叫“三立商事”的大商社的职员,一个“不会真正爱上男人”的人竟然会与人同居一年之久,警方当然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水岛和菅野找到了鬼头。鬼头说,这事在公司里谈影响不好,希望到自己家里去谈。

鬼头住在京王线上的千岁乌山站附近。这个男人,到底不愧是生意场上的厉害角色,从目光中你根本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表面上看,他很稳重,只是在发笑时脸上才会透出一丝卑俗。

“你们是想向我打听和枝的事吧?从报纸上看到她被人杀害的消息,我也吃了一惊。不过,两年前我就和她分手了,以后根本没来往。我想,我的话对你们可能没多大用处。”

看来,他心里早有防范。

“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和和枝同居期间的一些情况。你们是怎么好上的?不,我们不是想打听你的私生活,只是想供破案时参考。”

“有一次,厂家请客,我碰巧去了赤坂她所在的那家叫‘香泽丽’的店。竟然会在那儿碰上她,真没想到。聊着聊着,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亲近了。”

“你等等!刚才你说没料到会在那儿碰到她,你是说,你们以前认识?”

因为鬼头的话里似乎有这层意思。

“说认识也谈不上,只是我们以前曾见过一面。”

“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三那年出去修学旅行时,我们在十和田碰到过。碰巧她们学校也组织去了那儿。我们只是相互告诉了一下联系地址就分手了,以后我们一直没联系过。没料到几年后却在那儿碰到了她。”

“在修学旅行途中相遇,这可是美好的青春回忆呀!”

“那怎么能说得上是什么青春回忆哟!”鬼头苦笑着说。这苦笑背后好像隐含着什么,不过,这个且先不去管它。

“那么,你们后来又为什么要分手呢?”

“因为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青春的回忆和男女两情相悦是两码事。与其说她不愿意侍候男人,倒不如说她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具备这种本性。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幸好和她早早地分了手。”

听到这里,刑警不禁联想起石野和枝房里那空荡荡的冰箱和堆满脏碗碟的洗菜盆。

“打那以后,你还见过她吗?”

“完全没有。再说,也没有那个必要。”

“顺便问问,十一月十四号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是要我拿出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

“别看得那么严重,凡是和她多少有过关系的人,我们都是这么问的。”

“是啊,我和她同居过,能不牵扯进去吗?”鬼头苦笑了一下,又说:“十一月十四号,我们公司组织旅行,我去了箱根。我们是以科室为单位去的,唱完卡拉OK后,整个晚上都在聊天,你们去向公司里的同事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这种一查就明真假的谎他是不会撒的。再说,即便想制造不在案发现场的假象,要让同事都说公司搞了旅行,订这种攻守同盟也不现实。从鬼头说话时那充满自信的神情看,他那天没有时机作案是确切无疑的了。

“再向你打听一下,你能不能想起来石野和枝有什么事得罪了别人?”

“和枝做的让人怀恨在心的事嘛……”鬼头在记忆中搜索了一阵,说:“嗯。不过,也不至于为那件事去杀她呀!”

“你的意思是,她还是做过得罪人的事?”刑警紧追不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这种程度的事生活中谁都会碰到的。”

“你说说看,再小的事都行。”

“是她告诉我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管什么时候的事都行。”两个刑警向前探了探身子。

“听说在高中读书期间她曾吓唬过同学,结果让那个同学伤了腰。”

“伤了腰?”

“听说那个同学后来腿瘫痪了,站不起来。”

“这可不是小事。那,现在治好了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在学生时代就相当霸道。那个同学让她看着不顺眼,于是她就去整别人,那同学受了惊吓,腿神经都麻痹了。”

“她是怎么整的?”

“一天深夜,她把那个同学一个人关进了理科器材室,那间屋子里有很多像尸体骨架、标本这类很吓人的东西。同学们还在传,那里面夜晚闹鬼。不过,那个同学的胆子也太小了。”

“就是胆大的人,夜里被关在那种地方也会怕的。你知道那个同学的姓名吗?”

“我问过她,可是现在想不起来了。你们去她的母校问问就知道了。”

“会去的。那么,她为什么要那样整别人呢?”

“不知道。她在学生时代大小也算个不走正道的女孩子,我想,恐怕是对方说了她什么坏话,或是有什么地方让她看着不顺眼吧。”

4

走访了鬼头胜也后,刑警马上就案发那天他的去向进行了取证。结果证明,十四号那天他的确是去了箱根,晚上就住在箱根的旅店里。而且,整个晚上他都和同事在一起。

为杀害和枝而背着那么多同事往返于箱根和东京之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何况,也找不出他杀害和枝的任何动机。

鬼头胜也的嫌疑也排除了。现在,就得考虑从鬼头那儿了解到的新的对象的作案嫌疑了。

“高中期间伤了腰,作为犯罪的动机,这能成立吗?”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如果到现在还没治愈的话,产生杀人动机,这也是说得过去的。”也有人表示赞同。

“即便如此,那么请问,这么多年前的旧账怎么会到今天才翻起来算呢?就算是有过仇,过这么多年也该生锈了吧?不会到今天还想着去杀人的。”

“由于某件事的触发,那锈脱落了,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还是必要继续往下查。”大家终于达成了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