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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六个年头过去了。凶杀案件的调查工作依旧毫无进展,警方无奈之下,便解散了当时专门设立的搜查本部。

六年来,甘利遇害之事时常困扰着北村。但不管怎么说,人总不可能永远沉浸在对某一往事的痛苦追忆中。日复一日,全新的经历接连不断,于是,往日的记忆也就变得逐渐模糊起来了。

悲痛与愤怒尚未完全褪去,正如疮痂封住了伤口一般,其掩盖下的深层伤处还在隐隐作痛。虽然事件已过去了整整六年,但是,北村精神上所遭受的打击却是异常沉痛,无法弥补的。

近来,北村的茫然若失症似乎变得越来越严重了。而且,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茫然若失了,许多时候还会出现失忆的现象。这就好比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在清醒之后,丝毫记不得自己醉酒期间所发生的一切了。

不过,令人庆幸的是,这种自我迷失的时间比较短暂。倘若此种症状进一步恶化下去,变成长时间失忆的话,麻烦可就大了。看过医生后,医生诊断说,没必要为此担忧,因为那只是间歇性瞬间失忆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据说,人的脑神经细胞总共约有一百四十亿个,人步入而立之年后,每天都会有数千个脑细胞死亡。随着细胞死亡数量的不断增加,就有可能会出现感情失衡、记忆不好,或者瞬间性失忆等反应。

假如一天中有五千个脑细胞死亡,那么,一年就会消耗掉一百八十二万五千个,十年下来,死掉的脑细胞就会多达一千八百二十五万个。照这样计算,相对于总数的一百四十亿个,十年间死掉的一千八百二十五万个脑细胞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了。这样一想,北村反倒觉得无所谓了。可是,如果死掉的脑细胞中含有十分重要的细胞成分的话,那岂不是无法用单纯的数值比率来衡量了吗?考虑到这一点,北村不由得又感到不安起来。

5月下旬的一天傍晚,北村走出家门,准备赶往市中心去参加某个宾馆主办的出版社宴会。本来,从家里直接打车去宾馆最省事,但北村平时不太喜欢搭乘出租车。因为他觉得出租车内的空间太过狭窄,单独同司机面对面,总是令人感到沉闷而又窒息。况且,他还认为同司机打交道比较费心烦神。

如果是换了公交车或电车,一来没必要劳神烦心,二来还能细细观察周围的人群,也就不会感到寂寞无聊了。此外,还能在宽敞的车厢内悠闲地看看书。

鉴于上述原因,北村当天还是坐电车去了市中心。

“北村君,坐电车去没事吧?”妻子送北村出门之际,不无担忧地问道。一直以来,对于北村的老毛病,妻子总是放心不下。

“哎呀,别为我担心。我总不至于老糊涂了吧?”北村挺了挺胸,自信地回答道。对于才五十多岁的北村而言,近来小说创作搞得相当不错,因而,他由衷地感到作家的生活繁忙而又充实。

“总之,只要你感到有一点不舒服,就要及时给我打个电话,我立即就出门去接你。另外,你手册的正反两面,我都写清楚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妻子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一遍。

“喂,别说傻话了。我怎么可能会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忘了呢?”

“以前不就好几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吗?”

“放心,没关系的。”北村自我安慰着走出了家门。

一个人闷在书房里时间久了,乍一走入这熙熙攘攘的车站,北村反倒感到特别有意思。职员时代,去车站坐车上下班,是件十分痛苦的差事。可是,此刻再回过头看看,发现以前上下班乘车的场所倒变得像个古战场一般,怀念之情油然而生。或许,这也是一种时间的影响因素吧。

西口车站内的中心地带坐落着一栋二层小楼,旁边立着个公用电话亭。刚到电话亭,北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办,于是他顺手打了个电话。

事件很快就办妥了,他随即举步朝地铁走去。买了张直达东京都某宾馆的车票后,北村开始等着检票。不一会儿,伴随着车轨的隆隆撞击声,电车驶入了站台。尽管马上就要迎来黄昏时分的下班高峰了,但坐车赶往市中心的乘客却并不多。

一大批满脸倦容的工薪族从电车里走了出来。与他们擦肩而过之际,北村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早已远离了工薪一族。虽然自己辞职已近十个年头了,但每每面对此景,北村心中的感慨却依旧丝毫未减。

开往市中心的电车内空得很,这与下班返回路线上电车内几乎无立足之地的状况形成了鲜明对比。电车一直开到赤坂瓮城门(东京一地名)一带,才有少许乘客上下车。

中途,北村换乘了一列开往银座的黄色电车。银座线的车厢内稍稍拥挤了些。刚一落座,北村就有了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好像是一下子失去了自我。

“真见鬼,又来了。”北村嘟囔着,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被透明装包裹了起来,与周围完全隔离了。电车一路摇晃着向前飞驰,车厢内的北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无所依靠的外国人,正独自在陌生的街头徘徊流浪。

我是谁?我到底从哪儿来的?我到底现在要去哪?去干什么?

虽然北村也明白这是“瞬间性失忆”现象,但猛然间被完全隔离的滋味不免会令人产生不安情绪,宛如迷失在了未知的空间内。

邻座的乘客朝他瞥了一眼。或许,北村烦躁不安的表现已引起了他的怀疑。车到虎之门的时候,上来了少许乘客。

无论如何,自己一定得记起到底要在哪儿下车。北村自忖着。

不经意间,北村把手伸进了口袋。他本能地想到,口袋里装着的手册上记载有自己的身世经历和生活情况。

就在此时,北村隐隐感到身体有点不适,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其实,这正是茫然若失重症发作时的表现。

电车车门关上后又继续前行了,北村愈发显得焦躁不安起来。要是再不快点想起下车的站台,可能就要坐过头了,或许自己早已坐过了站。倘若要去办的事绝不允许迟到的话,再不尽快恢复记忆,那可就无法弥补了啊。

北村依次翻起了手册。本子上,每日记事栏目中都标注着计划安排和约会事宜。对了,查看一下今天的记事栏目,或许就能搞清楚待会儿要去哪干什么了。

北村急不可耐地翻到了“今日记事”这一栏,可上面仅写着:P宾馆1010号房间,下午7点开始举行晚会。

对于这一计划安排,北村却毫无印象。但是,既然本子上明确有记载,也许现在自己正坐车往那儿赶呢!况且,现在是下午6点40分,大概正好能赶上晚会。

北村最后决定,就按本子上写的去做,赶往P宾馆赴宴。当然,那将是怎样一个晚会,北村还是一无所知。尽管他连自己的身份都已记不清了,但作家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却丝毫未减。

也许正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北村才想去赴宴探个究竟。

2

P宾馆位于银座八丁目,刚刚开业不久。1010号房间在宾馆的10楼,宾馆内宽敞的套房大都集中分布在该楼层。而主办方将举办晚会的地点定在这里,倒是显得新颖稀奇而又别具一格。

北村走到1010房间门前按响了门铃。门开了条细缝,随即,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小伙子身着一套银灰色西服,打了条绿色斜条纹的真丝领带。西服既不肥也不瘦,刚好合身,显得时髦而华丽,明显有别于普通的工薪职员。相对于白天而言,小伙子的这副打扮似乎更适合于夜晚。那身时髦华丽的打扮不由得令人感到,他的背后也许蕴藏着刚烈、另类的一面。

之所以能凭借瞬间观察产生上述感受,也许正是在不经意间,作家的职业意识发挥了作用。然而,直到此时,北村还是没能想起来自己的身份。

“请出示一下您的会员证。”年轻男子冷冷地说道,毫无表情地瞅了瞅北村。

“会员证吗?”

“就是那本会员手册。”

“噢,原来你要的是手册啊。”北村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记载有晚会安排的手册。小伙子瞥了一眼,迅速打开了房门,“请进。”

进去后,里面是个小房间。办公桌前,端坐着一位体态微胖的中年妇女,看样子那儿就是接待处。

“欢迎光临。请您交纳五万日元会费。”妇女微笑着欢迎道。

虽然五万日元的会费贵了些,但北村打开钱包一看,发现里面足足有二十万呢!那些钱是北村出门前妻子放进去的,可北村压根儿就想不起来。

既然来了,就不可能再折返回去了。五万也好,十万也罢,不管那么多了,总之,自己是赶来赴宴的嘛。

“谢谢。现在请您把这个戴上。”女接待员刚收下会费,就取出了一个类似假面舞会上用的面具。

“嗯?还要戴上这个东西?”

“戴或不戴,会员可以自己决定。但是,如果在大家都戴面具的情况下,惟独你不戴,岂不显得太过突兀、不合群了吗?”女接待员得意地莞尔一笑。这笑容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北村不得而知。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最终还是爽快地戴上了面具。反正此时连自己是谁都已搞不清了,在这自我迷失之际,把本来面目隐藏起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这样一来,自己来此赴宴,戴上面具后就变成了身份不明的X了。其实,对于X的身份来历,北村本人也不知道。

“先生,请跟我来。”

戴上面具后,刚才开门迎客的年轻男子便主动过来给北村引路。过道门打开后,里面是间极其宽敞的屋子。房间内的沙发和椅子上坐着些陌生的男男女女,也有人正蹲在地板上,一律戴着同样的面具。一踏进屋子,一股刺鼻的异味扑面而来,着实令人呛得难受。

为了消除异味,屋内似乎还特意点了薰香。

瞬间,北村突然模糊地意识到:莫非这就是时下暗中十分流行的“毒品狂欢晚会”?可再一细看,北村又觉得不太像。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室内的光线极其暗淡。再加上,大家全戴着面具,根本无法看清各自的脸庞,只是大伙儿的着装都显得很有档次。优雅而又舒畅的背景音乐,在屋内久久回荡。

室内各式各样的精致小餐桌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橙汁、可乐和其他一些软饮料。然而,并没有多少人举杯交欢,会员间也未出现谈笑风生的热闹场面。会员们各自静静地坐着,处于一种异样而又神秘的气氛中。总之,整个屋子弥漫着颓废慵散的气味。

这个晚会为何举办,北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昂贵的五万日元会费,其价值到底体现在哪儿呢?

北村邻座的一名男子悠然地点燃了一支烟。烟味似乎特别浓重,刺鼻的气味浓烈而又呛人,毫不留情地朝着北村直扑过来。屋内,多数人都在吸烟,北村只好默默地忍受着,况且,平时他也会抽上几根。

看来,刚进屋时闻到的呛人异味就是那些烟草散发出来的。

“对不起,打扰一下。您带打火机了吗?”突然,邻座的男子向北村打了个招呼。原来,那个男子的烟灭了。北村从口袋中掏出打火机递了过去,那名男子重新悠然地点燃了烟。只见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屏住呼吸,细细地品味起来。环顾四周,北村这才发现,似乎大伙儿都是这样吸烟的,这样的吸烟方式显得尤为奇特。

邻座男子沉沉地垂下了眼睑,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眯起的双眸布满了血丝,似乎全身已处于极度放松惬意的境地。该男子年轻的脸颊被一种虚无飘渺的感觉笼罩着。

此人的脸颊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关键的眼部却被面具遮盖得严严实实,因而北村一时还想不起来。总之,这张脸颊确实有点眼熟。邻座男子并未做出任何特别的反应,或许也可能是北村单方面认识他。

“来,吸一口。”不经意间,邻座男子将他吸过的香烟递了过来。事出突然,北村着实吓了一跳。要说香烟的话,他自己也随身带着。将吸过的香烟递给自己,北村觉得邻座的男子未免缺乏教养,太没礼貌了。可是,环顾四周后他发现,大家都在轮流传递着吸同一支烟。此刻,倘若自己断然拒绝的话,一定会让邻座扫兴。想到此,北村才慢腾腾地接过手来,勉强地吸了口夹带着异味的烟头。

吸入的瞬间,北村顿时觉得一阵眩晕,一股强烈的发麻陶醉之感直奔大脑深处。紧接着,整个人渐渐失去了知觉,仿佛被猛地拽入了谷底。

要是被困于此的话,那可就回不去了。不知是本能反应,还是抽了那口烟的效果,北村突然又恢复了神志。

今天出门本来是要去参加出版社晚会的,自己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方呢?很显然,这儿绝不是出版社举办的晚会。大家全戴着面具,遮住了脸庞,而从外露的部分推测来看,其间并没有北村熟识的朋友。

此外,从会场的整个氛围也可以看出,这场晚会既不是出版社举办的,就连到场的人也与出版社毫无瓜葛。倘若其中有出版社相关人员的话,一定会有人主动跟北村打招呼的。

渐渐地,晚会的氛围愈发变得怪异而神秘了。地板上,男男女女相互拥抱着,恣意仰躺着。其中,也有人在怪异地狂笑不止。室内的异味越来越浓烈了,此刻,就算不吸上几口,也已难以忍受。看来靠点熏香的办法来除异味根本没什么效果。

晚会中的男男女女一个个神情恍惚,精神涣散,他们似乎都很口渴,纷纷争着喝饮料。地板上,空的可乐罐和果汁瓶散落了一地。

突然间,北村猛地醒悟过来:这肯定就是传闻中的毒品狂欢晚会!就连自己如何碰巧混进来的前前后后,北村也一下子全都想了起来。

记得自己出门后在新宿车站打了个电话,然后老毛病就犯了。正是在看过手册上的“今日记事栏目”后,自己才稀里糊涂地来到了这儿。

可是,自己的本子上不可能记载有这样的计划安排啊。对了,公用电话亭!自己在新宿车站公用电话亭时,还有个男子正好也在旁边打电话。可是,是个什么模样的男子呢?北村没印象了,只记得当时该男子也是在一边翻看本子,一边打着电话。恰好,两人的手册极为相似,都是黑色的小本子。估计就是在那一瞬间,两人互相拿错了。

难怪自己能够如此轻易地混进场内,原来该男子是毒品狂欢晚会的会员,而其所带的本子恰好就是会员证。

恢复神志后,想到自己目前所处的险恶环境,北村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过去,与毒品狂欢晚会有牵连的演艺界人士等一旦被曝光,立即就会成为新闻报道的热门对象。对于此类事件,北村可谓记忆犹新。虽说作家并没有那么大的名气,但是,作家的名字一旦同毒品狂欢晚会有所牵连并被媒体曝光的话,那就极有可能成为爆炸性新闻。

到时候,不管以自己的茫然若失症为借口也好,还是辩解自己拿错手册误闯也罢,都将无济于事。

想到此,北村立刻又将烟头还给了邻座的会员。随后,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站了起来。此刻,大伙儿早已沉醉在忘我的境地,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回到外间的休息室,北村发现屋内仅剩刚才那名女接待员。

“啊,您这就要走了?”女接待员疑惑地询问道。

或许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在付了五万日元会费后,这么早就匆匆离去的。

“我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马上就回来。”北村解释道。

幸好,女接待员并未继续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