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时,北村直树总有一种浑浑噩噩、茫茫然然的感觉,似乎陷入了完全失去自我的境地。浑噩之际,自己都已无法记起:到底干了些什么?倘若是由于专注做事而变成现在这种状态,那倒也说得过去。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分明是一直以来常常沉浸于妄想之中,无法找到真实的自我。如果在家里出现这种“茫然若失症”的话,倒也无妨。但是,如果在外出期间,发生上述的情况,那可就太危险了。比如说,明明红灯亮着,却偏要横穿马路;买了东西账都没付就径直离开商店;在电车与站台间摔倒,被站务工作人员救起;逛超市时又被人误认为是小偷。

随着作家北村的知名度日益提高,他的上述症状似乎也在与日俱增。虽然他原先就有较为强烈的妄想症,但他现在却已不分时间和场合,完全将自己融进了作品之中。

最近有一次,他因事外出,可刚出去不久,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要去何处。于是,他飞快地跑向公用电话亭,想打电话给家里询问妻子,居然又忘了家里的电话号码。后来,总算从随身携带的出版社手册上查到了号码,最终搞清楚了自己的目的地。

对于北村单独外出,妻子总是深感不安。

“北村君,你可一定要小心谨慎些,千万别出啥事。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跟孩子可咋办哪!”北村出门前,妻子一再嘱咐。

北村直树是个中途转行的作家。原先,他在东京都的一家二流建筑公司上班。可是,他总觉得在家族色彩浓厚的公司里做事没有多大前途,这才开始了小说创作,并投稿参加了长篇小说有奖征文活动,竟然入了围,还获了奖,由此转变成了一名专职作家。

尽管北村的作品算不上华丽多姿,但他却擅长深入社会底层,创作出的作品入木三分,有理有据,一举奠定了其“骨干作家”的地位。

在书稿应征的时候,他的老毛病——“茫然若失症”又犯了,当时还引起了一阵騷动。从那时起,这个老毛病就时常发作。

当初,北村刚写完第一部长篇小说,经他人引见后,他带着书稿来到了出版社。按常理讲,北村此行定会碰钉子,但出版社当着介绍人的面,还是将书稿收了下来。

眨眼间,三个月过去了,却依然杳无音信。无奈之下,北村跑去出版社打听情况,出版社答复称马上审阅。

又等了一个月,出版社突然打来电话让他过去一趟。获悉此消息,北村兴奋地一路飞奔到了出版社。一个衬衣袖口上卷着的年轻编辑迎了出来,腋下正夹着他的书稿。“扑通”一声,编辑将书稿随手甩到了北村面前。

“您看行吗?”北村恭敬地询问道。

“书稿嘛,你暂且先拿回去。”编辑生硬地回复道。

“那么,书稿中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作进一步修改呢?”北村的内心虽然已感到极度失望,但他却竭力控制着,依旧抱着尚存一线生机的心态探询道。

“哎呀,哪还谈得上修改!”

“您的意思是说……”

“彻底改变你小说中的观点后,再重新进行创作,怎么样?”

“彻底改变观点?”

“我认为,如果文稿拘泥于此种观点的话,无论你如何修改都无济于事。换句话说,就是没个小说样。”

“没个小说样?”

看到北村脸色有变,编辑解释道:“我就直话直说了,你可别生气噢。其实,你并没能以作家的眼光来审视人生与社会。我认为你有必要再多看看成名作家们的作品。”

恰在此时,出版社的内线广播正好要找该年轻编辑。于是,那位编辑就近抓起了话筒,三言两语过后又折回到北村面前。

“有客人来了。不好意思,失陪了。”北村呆立在了一旁。很显然,对于出版社而言,他连“客人”都算不上。

备受打击之下,他懊恼地走出了出版社。为了写这部小说,北村甚至放弃了原有的工作,因此,此刻的他可谓沮丧到了极点,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自己充满信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完成的一部作品,居然被人说成“简直没个小说样”。可想而知,他所遭受的打击,非常人所能承受。

从出版社出来后,北村并未径直走向车站。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涌上心头,刹那间,仿佛全身的气力都已丧失殆尽。尽管还是大白天,可是,北村的眼前却如黄昏般暗淡无光。直到此刻,他方才真正体会到绝望至极的味道。

不经意间,他挥手拦了辆出租车,一古脑儿钻了迸去。年轻编辑的那番话又在耳边响起:彻底改变你的观点!你没有以作家的眼光来看待问题!那么,如何改变观点才行呢?到底怎么样才算是作家的眼光呢?

北村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备感困惑。我是以常人的眼光来审视人生和社会的啊!难道常人的眼光就不算是作家的眼光吗?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自己的这部作品理应算是上乘之作。作品中到底存在什么不足之处呢?难道那位年轻编辑真是在认真审阅作品后才做出上述评价的吗?

困惑之余,夹杂着满腔怒火,渐渐地,北村心神不宁起来。虽说人生充满了各种挫折,然而,当自己的得意之作被人否定之际,所遭受的挫折才是最为惨痛的。因为这无异于被人否定了自身的价值!

“喂,先生,到站了。”听到司机的提醒,北村方才猛然回过神来。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车已到了自家附近的神社旁。付过车费,北村下了车。正当他往家赶的时候,突然发现手头好像少了什么东西。顿时,一股透彻骨髓的凉意袭遍全身。尽管一时还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自己绝对干错了一件事。

片刻冷静之后,他便猛然醒悟过来:书稿遗失在出租车上了!

北村迅速跑回到刚才下车的神社前,然而出租车早已绝尘而去。

绝望之际,北村无助地在神社前一屁股坐了下来。由于刚刚经受了书稿被退的打击,北村茫然若失地愣在原地发起了呆。此刻,他连司机和出租车公司的名字都记不得了,甚至连车牌也没能看清。

尽管自己的书稿被人贬得一文不值,然而,对于北村而言,却是倾注了全部心血。可自己竟偏偏将它遗忘在了出租车内!再想创作一部一模一样的作品,无论对谁而言,都是办不到的。

此时此刻,呆坐在地的北村再也无暇顾及路人异样的目光了,任凭眼泪扑簌扑簌地直往下掉,接着旁若无人地失声痛哭起来。一回到家,北村孤立无助地回到了书房,浑身懒洋洋地压根儿提不起劲来。

倘若那份书稿换成了现金或是值钱的东西,被正直的人捡到,或许还有找回来的可能性。北村不由自主地幻想着。

可是,一堆书稿对于他人而言,或许只能权作厕所用纸,恐怕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被人扔进垃圾箱的命运。

天快亮的时候,妻子突然跑来说有客人来访。

“客人?谁来了啊?”北村慢腾腾地从床上探出头问道。

“他说他叫甘利。”

“甘利?可我不认识他啊。”

“可他说昨天还见过你呢。”

“昨天?我怎么没印象?”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见一见吧。我看他倒不像是个坏人。”

听妻子这么一说,北村才极不情愿地下了床。来到门口一看,发现门口站着个面目和善的男子,大概五十岁上下。一张圆脸上嵌着对小小的眼睛,圆圆的大鼻尖也是红通通的。北村毫无印象,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

“哎呀,昨天真是太对不起您了。”自称为“甘利”的那位男子恭敬地低下头道歉道:“您昨天是在出版社门前坐上我的车的,我在您下车的这一带打听过后,判断您可能住这儿。昨天,您好像把贵重物品遗忘在我车里了,本想当时立即就把它送过来,可是,后来出租车生意忙个不停,以致耽搁到了现在。”

说着,甘利拿出一个十分眼熟的茶色信封,北村眼前一亮,正是自己遗失的书稿!直到此时,他才回忆起来,这个圆脸、红鼻尖的男子,正是昨天他在出版社门前打车的司机。

“您是特意跑来给我送还书稿的吗?”北村紧紧抱着书稿询问道。

除了书稿上写有作者姓名外,信封上并未标明具体的住址,甘利仅仅是凭借这一信息,从北村昨天下车的神社前一路探询过来的。

“一直等到交接班后才跑来给您送还书稿,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来晚了。”甘利内疚地再次道歉,似乎这事是由于他的失误造成的。

“谢谢!谢谢!叫我怎么感谢您才好呢?要是这份书稿真搞丢了,我可再也写不出同样的作品了。”激动之余,北村已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谢意了。为了表示感谢,北村随即准备了份礼品,外加三万日元,可当他递上礼金之际,却遭到了断然拒绝。甘利明确表示,他绝不是为了获取报酬才赶来送书稿的。

“您别这么说,这是一点点心意,无论如何请您要收下。虽然您的这番热情与举动绝对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代表了我最起码的真诚谢意。承蒙您特意赶来,实在是让我太过意不去了。所以,这点心意无论如何请您收下。”

“您能有这份心就已足够了。要知道,出租车司机将乘客遗失的东西完璧归赵,那可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所以说嘛,我们根本就没有理由为此而得到酬劳。”司机坚定地回应道。从他极端正直的表情中不难看出,无论怎样劝说,也休想动摇他的这番固有信念。

北村很清楚,话都已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再坚持下去也只能是徒劳之举。倘若自己执意要以礼相谢的话,反而会失礼于对方,而且还可能会辜负了对方的一片诚意。

正是与甘利良行的这次偶遇,书稿才幸运地又回到了北村手中。

为了参加有奖征文,北村尝试着又将书稿投递了出去。出人意料的是,这部曾被人贬为“没个小说样”的书稿,却在未作丝毫修改的情况下,反而在富有权威性的小说征文中获了奖,大获成功。

获奖的喜讯,北村在第一时间就首先告诉了甘利良行。甘利获悉后,兴奋得仿佛是自己中了奖一般,连连慨叹道:

“当初,我看到装有书稿的信封时,就总感觉那堆东西仿佛在闪着金光。事实证明,我的直觉很灵验啊!先生,您将来一定会是个杰出的作家。在此,我先向您道贺啦!”甘利良行高兴地眯着一对小眼,真诚地对北村的获奖表示了由衷的祝贺。

“将来能否成为一名杰出的作家,尽管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但有一点可以保证,那就是我绝不会辜负甘利先生的期望。况且,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本有可能被人丢进垃圾箱的书稿送还给我,冲着这一点,我也绝不会令您失望的。”

“对,就要有这种气魄!”

当晚,二人在近郊的赤提灯痛快地畅饮了个通宵。

2

自那以后,北村和甘利便成了朋友,相互间经常保持着联络。

没过多久,北村的作家生活变得繁忙起来。虽然平时一起小聚饮酒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是,甘利却总会利用交接班后或休息日等空闲时间赶过来,给北村描述一下他出租车内所载乘客的众生相。

其实,与其说出租车内留下了各种乘客的人生片断,倒不如说这正体现了人生本身。穿梭于都市中的出租车正如一叶小舟,在某一瞬间担负起了乘客的人生之旅。尽管那仅是匆匆一瞬,但其间却包含着他们人生的精华所在。甘利的日常叙述成了北村小说创作的上佳素材。

“其实,我们这些开出租车的,不正像人生这一大河中的艄公吗?虽然我们把各种各样的人都摆渡过了河,可是自己却无法抵达彼岸。一旦踏上彼岸,自己便再也无法充当艄公的角色了。长年累月干惯了这份工作,如今倒是懒得上岸了。说实在的,我总感觉,人在上岸之后,相对而言,辛苦烦人的事情似乎更多啊。”有时,甘利会深有感触地如此慨叹。

“河流好比是人生本身,所以,有朝一日,人还是应该上岸的啊。”

“那么,我所运载的客人要上哪儿去呢?”

“这个问题,恐怕没人能够答得上来。就拿我来说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的人生之旅到底要漂向何方。所有这些,全都是命运之神所操控的啊。”

“听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以前的古书中确实有过类似的描述。书中说,尽管我们看到的河水外表都是一个模样,但不同时期所看到的河水却有区别。”

“《方丈记》中就有这么一段描述:汩汩流水,永不复返。”

“是啊,的确如此,这好比先生您哪。我干出租这一行已有三十个年头了,其间,除了一些老客户外,每次搭载的乘客都不一样。我也时常在想,这些乘客行色匆匆,他们到底意欲何往。”

“倘若碰巧能再度遇上以前搭载过的乘客,我想你可能会感到挺激动的吧?”

“就算能碰上这种事儿,当时也未必能够注意到啊。即使当初注意到了,也算不上什么。比如说,同一张纸币用出去后又回到您手头时,恐怕您也不会产生特别的触动吧?”

“嗯,出租车这一行正好比是纸币流通啊。”

“出租车宛如去向不定的快乐小蜻蜓一般,来回穿梭着搭载乘客。每次出车之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驶向何方。不过,这也挺有意思的,以至于我都不愿放弃这一行,这一干哪,可就是整整三十个年头啦。”

饶有兴趣地与甘利闲聊之际,北村正好借此不断地积累小说创作素材。但是,与甘利交流并非完全冲着这个目的,因为对于北村而言,同甘利聊天的本身就令他十分偷快。

因此,每当在书房伏案从事创作之际,甘利的话语总会在北村耳边时时回荡。

与甘利相识数年之后,也就是六年前的6月份,北村同甘利间的来往突然之间中断了。这缘于甘利在一次出车途中,碰上出租车劫匪遇难了。载有他尸体的出租车被人遗弃在了涩谷区的马路上,过路人途经之际觉得可疑,往车内探头看时,才发现甘利已死在车内。

警察调查后确认,甘利是头部遭受钝器殴击致死,随身所有的营业款被歹徒洗劫一空。据此,警方推断认为,这是一起典型的出租车强盗打劫案件,并为此特别设立了搜查本部予以调查取证。然而,结果却是一头雾水,案件陷入窘境,迟迟未有进展。

就这样,一位结识于都市茫茫人海中的密友,永远地离开了北村。

甘利先前曾说过,他从事出租行业三十年来,并未接触过以前搭载过的乘客。然而,作为甘利所载乘客中的一员,北村却在打车之后同甘利成了朋友。

永不复返的河水汩汩向前,可同样的水流却似乎永远滞留在了甘利出租车这一叶扁舟之中。茫茫人海中,像北村同甘利这般的相识相知的确难得一见。

况且,倘若当初甘利没有送还书稿的话,北村也就无法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了。可以说,正是甘利赋予了北村成功的契机。从这一角度来讲,甘利绝对是个不容忽视的角色,这一点北村时刻铭记在心。

为此,北村也就特别痛恨行凶的杀人犯。他甚至还这样想: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亲手逮住凶犯。

一般说来,就普通的杀人案件而言,凶犯同遇害人之间往往会有某种关系。然而,这个案件却不一样,凶犯是在偶然打车之际,心生歹念行凶打劫。一头“饿狼”饿昏之际,甘利的出租车却似一头绵羊一般恰好靠了过来,这等倒霉事恰恰让甘利给碰上了。

话虽这么说,可为何偏偏要选中甘利那样的好人呢?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一个人,在三十年的人生之旅中,一直勤勤恳恳,充当着艄公的角色。又有谁会想到,到头来竟会是这样一种结局?

甘利结婚比较晚,所以两个孩子当时都还比较小,一个女孩读初三,另外一个儿子才上小学五年级。仅为了抢劫那么一点可怜的营业款,可恶的凶犯竟然横刀杀人,活活拆散了一个原本温馨幸福的四口之家。

失去了这样一位好友,北村在无限悲痈之余,无奈地感到自己对此根本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