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被郁闷的气氛笼罩着,已经过去两小时了,仍然没有提出任何办法。尽管大家都知道不会轻而易举地找出新的对策,可是又不能结束会议。

“很明显,这是纳尔逊方面滥用合同的诡计,是极其恶劣的伪装行为。”

饭店的法律顾问吉山律师又提起了刚才已翻来复去讲过的结论。

“这已经是很清楚的了。问题是对他们的诡计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作为违反合同这一条,是否应该立即废除与纳尔逊签订的业务委托契约,解雇斯特劳斯曼呢?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听听法律家的意见。”

千草重男常务董事极不愉快地挖苦道。象吉山这样平常只顾领取优惠顾问酬金,关键时刻丝毫不起作用的辩护律师,确实使人难以忍受。

“因此刚才我说是伪装行为。”吉山又慢条斯理地重复道。

“这么半天,只听到你这句没有内容的空话。我不明白,究竟是你发现了事实呢,还是你感情用事的议论呢?外国资本家在合同问题上绝对教条主义,而我们目前的关链在于如何马上剥掉其伪装,找出违反合同的地方来?”

在千草的追问下,吉山尴尬地掏出了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

“不管怎么讲,反正法律上的事情可以委托我办,至于应对的方法嘛,由于我不是搞经营的,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讲。”

吉山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脸上现出很不满的神色。

“法律上的事情委托吉山先生办,现在应该立即废除纳尔逊的合同,这不正是废弃屈辱条约难得的好机会吗?经理,不能再犹豫了,立刻解雇斯特劳斯曼,使猪原饭店重新回到我们手中。”专务董事木本荣辅挥了挥拳头站起来大声说道。他再也不想让这象马拉松赛跑似的争论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了。

以木本荣辅为中心的东都高速电铁派的态度十分强硬。

与此相反,东西银行派来的千草派却持消极态度。他们强调,如果没有充足的法律依据,只采用强硬手段单方面地解雇总经理,一且在法庭上败北,将被罚赔偿巨额损失费。

作为银行派来的董事,对这件事自然不得不持消极态度。而且他们很希望吉山法律顾问发表点高见,然而吉山却对经营上的问题不作任何明确解释。

会议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千草派、木本派,加上吉山,他们各执己见,莫衷一是。

事情是猪原杏平的父亲留吉与纳尔逊公司签订的合同引起的。

在建设猪原饭店之初,建筑物和股份都是掌握在猪原方面,而业务和人事权却委托给了美国纳尔逊国际公司,合同期为二十年。

作为业务委托费,前五年猪原方面不论盈亏如何,必须向纳尔逊方面交纳年收入的百分之五,木本曾经提出过这是屈辱的条约,无理的条件。可是猪原留吉却有他的小算盘,他考虑到纳尔逊的名声和世界旅馆的联号,认为交纳这么一点儿委托费是微不足道的。

可是开业以后,留吉生前的打算彻底落了空。

首先,由纳尔逊世界旅馆网介绍来的旅客远远低于预计的数量。加上与纳尔逊关系密切的免费优待客人非常多,而且纳尔逊联号的团体客人还要享受特殊优惠价格的待遇,所以卖钱额在旅客数量的比率中看不到增长。继而发生的连锁反应就是必须占总卖钱额百分之七十的饮食收入的比率减少了。

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猪原背靠的这棵大树非但没给他一点儿阴凉,反倒成了截留其财路的绊脚石了。

预算结果表明,建设费用超过当初预定的二百亿日元,竟达到二百五十亿日元。光是每天支付的利息就近一千万日元。即便是所有的客房全部满员,每天也不过只收入一千四百万日元,而需要支付的利息就得用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客房来搪塞。况且这百分之七十之中,还不包括与纳尔逊有关系的免费旅客和优待旅客。

然而,更致命的打击是,作为猪原集团的母公司——东都高速电铁的各个线路都和其他公司的线路发生冲突,大量旅客被敌手田园高速电铁争夺过去,目前正处于不景气时期。

因此,倾注了留言几十年积蓄的全部资产的新饭店如不赚钱,就有可能导致猪原集团彻底崩溃。

正当这个节骨眼上,N·I公司突然宣布与美国航空工业的大户头WWA(国际航线)公司合并了。

N·I公司很早就考虑过与强有力的航空公司合作的计划,原因就在于如今风靡世界的全球性的旅游热。全世界旅游者总数,一九七零年已达三亿五千万人,预测一九七四年将有五亿人以上要求乘飞机周游世界。在近几年内,估计地球人口的六分之一要作航空旅行。客机也不断向大型化发展,进入了一架飞机能运送三、四百旅客的巨型喷气客机时代。

在这样空前繁荣的旅游事业的冲击下,航空公司也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旅游者们大都希望能够下了飞机就住进预订的旅馆。为迎合这种需要,许多航空公司与旅馆进行合作,以吸引更多的旅客。

同样,许多眼光敏锐的旅馆经营者也看清了这种势头,他们纷纷与世界各地的航空公司联合,这样可以确保稳定的旅客,从而获得更大的收益。这就便许多旅馆业和航空业成了“相亲相爱”、难解难分的“鸳鸯”行业了。

与WWA公司结合是N·I公司多年的夙愿,N·I公司在合并条件上希求尽可能对自已有利,于是提出东洋最大规模的猪原饭店在合并之前,无论如何要编入自己的联号。

东京是日本的桥头堡,在这里建设首屈一指的旅馆,其意义非同小可,纳尔逊就是怀着这样的用心说服猪原留吉的。

N·I公司与WWA公司的合并工作是在极其隐蔽的秘密情况下进行的。甚至到了合并之时,还守口如瓶,未向猪原方面透露出一点儿消息。

猪原饭店的母公司东都高速电铁,也是日本航空业的大股东。WWA公司实际上是它们的竞争敌手,把自己所闻的饭店拱手交给敌手,这奇耻大辱怎么能忍受呢?

猪原方面被激怒了,与N·I公司签属的业务委托合同第十二条A顷中有“当事者如事先未经对方书面上的许可,不得擅自将本合同及其产生的权利以任何方式让渡或转让他人”这样的特别条约。按照这个规定,随意合并当然也属禁例。

以木本专务董事为首的强硬派,牢牢抓住这项条款作为把柄,坚决要求一举废除这屈辱的条件。

相反,千草常务董事则主张,先慎重讨论第十二条B项内的保留条款后再作处理。

作为问题焦点的B项是:

“但是,对原来的当事者自己或其关联公司所有的,而且完全被支配的子公司来说,不在此限之内”。照此项规定,那么将权利让给子公司是自由的。

这里可以看到N·I公司与WWA公司合并时挖空心思耍的花招。

老奸巨滑的N·I公司在合并前首先组成了百分之百投资的同名子公司,将全部有形无形的资产让出去之后,以一个空壳的母公司与WWA公司合并了。表面上N·I公司依然存在,可是它的实体已经不复存在了,实质上业务委托巳转让给WWA公司了。

猪原方面终于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可是这时的猪原即使变成一只愤怒的野马也难以挣脱这精心编织的罗网。

第十二条B项的保留条款成了慎重派千草牵肠挂肚的一块心病。他说:“旧纳尔逊向新纳尔逊全盘让渡权利,有适用于B项条款的可能性。假使适用,对方就无需取得猪原方面的同意。”

虽说吉山曾指出N·I公司方面是滥用合同的恶意隐瞒,可这到底是感情用事的议论,N·I公司的所作所为在法律上是生效的。旧N·I公司将全部权利让渡给新N·I公司,这也足以构成欺骗猪原方面的证据,但是合同本身却不能失去效力。

吉山律师说N·I公司是一种欺骗伪装行为,但没有确定合同无效。因为他无法确定。

“反正豁出去了。”吉山说道。但是,委托他出庭,一旦在法庭上失败,辩护律师是不会代替支付罚款的,到那时,还得猪原方面自己掏腰包。

“经理如何考虑?”

“请经理发表意见。”

与会者已疲惫不堪,木本和千草同时把目光转向猪原杏平。

猪原杏平一直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发呆,大家的议论他似听非听,两位重要人物突然的招呼,使他醒悟过来了。

对猪原来说,此事虽属自己公司的事,可他并不感兴趣,对他来说无论怎样都行。在最初的时候,他还有将父亲的“王国”变为自己“王国”的雄心,可是最近他开始觉悟到这是难以实现的奢望。父亲的“王国”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可以改变的。

总之,父亲遗留下来的一切,是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父亲死后,他每决定一项重大的事情,总感到父亲的亡灵依然君临其上。父亲越伟大,遗留的财产越多,他就越觉得自己渺小,无能。

“现在,与纳尔逊分手,就看年轻经理的魄力了。”

不知是无意中说走了嘴,还是有意激将,木本突然补上一句。

猪原默默地扫视着众人,终于下了横心:“立刻解雇斯特劳斯曼!”

会场引起一阵骚动。虽然是继任经理,但毕竟是决策者的话。马拉松式的会议总算结束了。在猪原杏平看来,这个会议当初就没必要召开。

六月一日,猪原·纳尔逊饭店解雇了纳尔逊派遣的总经理斯特劳斯曼,饭店的名称改为猪原·空中饭店。

经理猪原杏平宣布,鉴于N·I公司与WWA公司合并的背信弃义行为,废除业务委托合同。

善后处理工作迅速而且彻底。六月一日,从银器、餐具等什物到信封、火柴,全部废除纳尔逊的名字。六月一日中午十二时,由电话交换台报务员自报“猪原·空中饭店”的新名,这使客人们大吃一惊。

猪原方面给予N·I公司方面二周时间,要求N·I公司解除与WWA公司的合并,恢复原状。然而期限己过,并没有得到N·I公司富有诚意的答复,因此采取了果断的行动。

猪原方面的决断,引起舆论界的哗然。特别是使那些对外国资本自由化攻势惧怕三分的产业界拍手叫好,广播宣传机构也对这种有胆量的举动大加赞扬。

第三天,猪原方面向东京地方法院申请了对原猪原·纳尔逊饭店总经理及N·I公司派遣的全体职员禁止入内的临时处分命令。

可是,N·I公司方面也不是好惹的,在猪原猛烈的攻势面前,他们果然以第十二条B项为盾牌,指出与WWA公司合并并未违反合同,并向法庭提出了取消猪原方面妨碍业务的临时处分的申请。

正如当初预料的那样,法庭上的官司是无法避免的了。

“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吃不消了?我看你们在法庭上的申辩是不会占优势的!”品川自鸣得意地望着吉山说。

一向妄自尊大的吉山,在品川面前就象是见了猫的鼠,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我的判断是不会错的。不过木本和猪原经理现在怎么想呢?”

“当然木本是别有用心的,好象他的妻子背后没少给他出点子。”

“是啊!对继任经理来说,好象根本就未打算干,因此妾生女心怀不轨也不足为怪。”

品川淡淡一笑,这短促而尖刻的笑,表露出观察问题的冷静与透彻。虽然已接近七十七岁高龄,仍锐气不减。他这辈子的多半精力都花费在人们相互算计的研究上了。

“那么木本的工作进行得顺利吗?”

品川身旁的浅冈哲郎神采飞扬地插了话。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将猪原赶下去后,答应让他当经理,留吉为了不使继任经理荡尽家产,将股份都适当地分散给同族,然而,这些股份全都在木本的花言巧语之下被收买过去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些资金都出于你浅冈之手啊!”

“他们更万万想不到吉山先生是品川先生的门徒呀!由吉山先生作猪原饭店的法律顾问,这一仗必胜无疑了。”

“过几天东京地方法院就要裁决了,猪原方面十之八九要失败的。到那时,N·I公司将向猪原方而索取巨额赔款。并且公司名称变更所花的费用也全都白搭了。不但从家具到火柴改换了的印记统统报废,而且还要重新恢复纳尔逊的牌号。此项耗费可是一笔难以估量的巨额资金哪!猪原饭店经这么一折腾,必定大伤元气。趁此机会我们就可以将所购买的股票全部过户。到那时就有猪原、木本的好戏看喽!哈哈。”

吉山笑了,他的笑并不完全是逢迎品川和浅冈。他那双亮得几乎空白了的大眼珠子里,充满冷酷、狡诈的神色和胜利的满足,这种眼神使人想起了鹰用利爪撕裂一只落在他爪下的鸟儿时的神情。

这三个人集会的地方,是浅冈收买的箱根山中饭店的一个秘室。他们在这里费尽心思地密谋策划,就象猎人睁大眼睛瞄准着进入射程范围的巨大而美丽的猎物似的。

浅冈哲郎与猪原留吉的争夺已近十年之久了。

自从收买了田园快速电铁以来,更成了针锋相对的冤家对头。接着,在沿线的综合开发中,他们又进行了更为激烈的角逐,可以说是财界的谦信与信玄。

浅冈对娱乐观光事业的可观前景也早有预料,因此下本钱接连不断地收买旅馆。就在他蓄意创建第一。大旅馆联号时,猪原突然与美国N·I公司协作,建设了东洋最大的旅馆,新建的猪原饭店不仅抢去了大批房客,而正以其富丽辉煌的外观使浅冈相形见拙,失去了在同业界的主动权,这不不啻剜掉了浅冈的心头肉,愤恨之余,他下决心非建设一个与亚洲兴业的实力相称的大饭店不可。这不仅仅是与猪原赌气,而是考虑到东京地区的旅馆严重不足,还有充分的加楔余地。正在他精心设计筹划,准备动工的时候,猪原却突然一命归天了。这真是天赐良机,他决定重作计议,干脆把多年的竞争对手消灭掉。

统治股份有限公司的最单纯的理论,即掌握过半数的股份。在证券民主化、股份高度分散的日本,持有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便是大股东。通过股份掌管经营权,要比兴建新饭店便宜得多。

猪原留吉生前虽说是立下独占禁止法,可他只是名义上将股份适当地分散给亲属,实际上几乎全部股份都归自己所有。可是,他一旦去逝,这名义上分散的股份便成了事实。这是留吉为防备万一而采取的一种手段。即使自己死后,也不至于被特定的遗族随便瓦解他用心血创建的“王国”。杏平名义上所持有的股份在分散的股份中是最多的,但在全部股份中,则是微不足道的。即使猪原杏平混混沌沌无所作为,猪原集团本身也不能被轻易破败。

精明的留吉断然没想到,这正成了浅冈哲郎的可乘之机,就在猪原遗族相互争吵之时,他悄悄地伸进手来,收集了所有的股份。

猪原集团与纳尔逊的争执,对于浅冈真是求之不得。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在浅冈看来猪原单方而与纳尔逊分崩离析,只不过是感情用事,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脚的。

的确,聪明的人可以看出N·I公司在合同范围内巧妙地和WWA公司合并,这里面确有滥用合同的行为,可以说是极其恶劣的阴谋诡计。猪原只要冷静地研究这个合同,就可以戳穿这一阴谋,乘机缓和一下这屈辱的条件。对猪原方面来说,这的确是变更合同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可悲的是猪原却愚密地被感情蒙蔽了,没有抓住法律上站得住脚的把柄,眼睁睁地坐失了良机。天真的年轻人哪里知道,为了不使猪原发现合同的漏洞,品川的门徒吉山在中间巧妙地起到了挑唆作用,使他们糊里糊涂地落入了浅冈精心设置的圈套。

对浅冈来说,无论你是向N·I公司委托业务,还是寄WWA的保护伞下,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关键的是只要紧紧地抓过猪原饭店的股份这块肥肉,就不愁吞不到肚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