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看过暴风雨的天空吗?

天空中飘荡着浓淡不一的浮云,宣告暴风雨的结束。云层下端就像泼墨般地一片黑,而沐浴着阳光的上班不则散发出白色的光芒,接着从云层的裂缝间露出一道如刀锋般锐利的光线,强烈包覆住尚存湿气的街道。十二月的你,就像那片暴风雨退去的天空。

你几乎都处在不悦、深深沉浸在忧郁中的状态。你不再心疼失去的能力和记忆,只是惧怕近在眼前的黑暗,惶惶不可终日。你曾经好几次差点伤了我,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会考虑离你远去。毕竟你应该不想再让我看到状态渐渐恶化的自己吧?

不过,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你也曾让自己的眼眸恢复往日的光辉,宛如暴风雨中的拨云见日。你的身体虽然依旧不听使唤,但是意识却非常清醒,连脑袋也变得灵光,和以前不相上下。这时我们便会拼命聊天,聊以前的许多回忆、现在的心情,以及今后的展望。

然而,乍现的阳光,并没有维持得太久。虽然有时你可以和以前一样地说笑长达数小时,但大多都在数分到数十分钟后,又回到黑暗的深渊。明亮的眼眸黯然失色,变得如泥般浑浊。看着你就在我面前逐渐失去自我,是一种非常让人痛心的体验,而我选择在你失去自我后一个人关在狭小的浴室里,当然也有我的理由。

美丘,对于我在最后对你做的那件事,我到现在仍丝毫不后悔。如果又遇到同样的状况,我相信自己仍然会痛下这个决定。只是最后我无法用语言确认你的心意,让我感到相当遗憾。

到了这里,你的故事也要接近尾声了,不过,我绝对不会忘了你,而每个看了这篇故事的人,也肯定忘不了峰岸美丘这个有点奇怪的女孩子。在有如春天的暴风雨、夏天的闪电般短暂的生命中奔驰而过的你,一定会停留在大家的记忆里。

没错,你既善变又性格刚烈,和你在一起,让我深深改变了自己,也睁开了双眼。

你能明白吗?即便到了现在,我依然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做着有你的梦。

进入了十二月,你开始行走困难。除此之外,讲话也变得异常缓慢,传达复杂、抽象的思考对你来说变得极端艰难,使人绝望。不管是计算购物所需费用、烹饪步骤复杂的料理做法、专攻的英语文学……等等能力,都已经完全从你的脑中消失了。

我和你的双亲商量过后,租了一张看护专用床放进我们的单间套房,因为此时的你连从铺有床垫的阁楼起身都变得力不从心了。我去学校上课时,你的母亲或姐姐就会代替我过来照顾你。不久之前我把打工辞了,因为不想浪费掉可以和你相处的一分一秒,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不点名的课我也决定不出席,我没有那种余裕,我想在仅存的自由时间里,待在你身边。

那天,是今年第一波寒流来袭的星期一。你的声音非常微弱,在我们这间白色的房间里,时间的流动似乎变得相当缓慢。

“我,洗手,间。”

你坐在看护专用床的上面,扭曲着身体,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我赶紧站了起来。

“等等。”

即使娇小如你,人类的体重还是相当重的。虽然不至于伤到腰,但却会让肌肉酸痛不堪,于是我使用从看护书籍上学来将躺在床上的人抱起来的方法——首先抱住对方,接着将两首交握在对方腰后,之后让双方身体紧密贴合,就这样翻转起身。

“对,不,起。”

你向我道歉,声音仿佛从腹部漏出来一样无力。我们两人就这样并肩侧坐在床上,过没多久,我以开朗的音调回答道:

“别在意,你很轻的。”

这时我讲话的速度,已经变得和你差不多缓慢了,因为你在不了解话中含意时便会从我的表情上解读,所以我也不能露出严肃或悲伤地面容。你的左脚已经几乎完全不听使唤,所以我必须将身体靠在你的右侧腋下,支撑你起身。平常都是靠这样扶你起床的,但今天我运用腰力试了两、三次,却还是无法成功,你拍了拍本应还能活动的右脚大叫道:

“太一,我,最后的,脚,不行,了!”

坐在我身边的你,露出充满绝望的表情。你的眼睛陷入无止尽的黑暗深渊,表面溢出湿润的泪水,震慑人心的恐惧,就在你泪湿的眼眸下方浮游。

我马上抱紧你。

“不要紧,不要紧。”

在最后的这一个月里,这句话我到底重复说了多少次呢?负责看护的我,必须早你一步镇定下来才行。你依然哭泣着,于是我伸出手抚摸你的头。过了半晌,你终于稳定下来了,我双膝跪在床上,对你说道:

“我背你吧。”

两脚瘫软无力的你,像要倒下般地猛然趴在我背上,我颤抖着大腿站了起来,一路背着你走到洗手间。身后的你,泪水沾湿了我的后颈。进了洗手间后,我扶着你、让你坐在马桶上,接着便走到外面,将门关上。一阵零零落落的水声之后,冲水马桶的瀑布奔流而出,你的声音越过薄薄的墙壁,传了过来:

“我,脚也,动不了,了。总有一天,我会连,尿尿,都,没办法,自己擦干,吧。”

我慢慢地用爽朗的音调回答你:

“不要紧,我帮你擦就好了。”

“谢谢你,不过,已经不行了。我要去医院。”

这是你第一次开口说想去医院。一旦住院,就再也无法回到外面的世界了——所以你很讨厌医院。

“可是我们还可以继续努力,而且你的母亲和姐姐也都在啊。”

耳边传来微弱的哭泣声。

“已经,不行了。现在,还好,但是我,有时会,丧失记忆。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我好害怕,我会,伤害太一,或是妈妈。”

你不断地吸着鼻子,一边说着。我找不出半句可以回答你的话。

“我现在,也拼命地,压抑着。我好恨,大家都,这么有精神,只有我,变成这样。我不想,让太一,在最后,看到我,变成恶魔,的样子。”

我眼睛一片灼热,泪水滴落在地板上,然而我还是拼命隐忍自己的情绪,小心不被听出自己正在哭泣。

“没关系,就算美丘你变成恶魔,也是个可爱的恶魔,我欢迎之至。再多待在我身边一会吧。不管是白天或是夜晚,我们都要一直在一起。”

然而,你还是那个峰岸美丘,话一旦说出口,就绝不轻易妥协。

“不行。如果我,现在,出去看到,太一的,脸,就去不了医院了。马上,打电话,给我妈。我想要,尽早入院。”

我的胸中裂了一条缝,里面的东西仿佛要一口气全部流泻出来,但是我不能生气,也不能大叫,因为你肯定比我还要难过千百倍。

“一定,要,这么做,喔。”

你慢慢地、精确地说道。总这样做需要花上多大的努力,待在你身旁的我再清楚不过。

“拜托你,太一。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快点。”

我咬住手掌,避免哭泣声传出去,口中尝到鲜血的味道后,我总算稍微冷静了些,再度用开朗的语气回答:

“我知道了。既然美丘你这么说,那我就帮你打电话,不过,我绝对会每天去医院看你,就算你不愿意,我也要陪着你去洗手间。”

你微微一笑,在厕所里面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