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箱守正吾初中一毕业就从乡下到东京找工作来了。他现在就职于东京一家便利连锁店,上班地点在目黑区私营铁路车站的附近。

因是24小时营业,所以经常工作到深夜,正吾对此苦不堪言。以前他是日出而起,日落而寝,习惯了乡下单纯明快的生活,可这24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对他来说不啻是一种观念冲击。来此店的各种各样的顾客也令他惊愕不已。

经常在电视中抛头露面的名人也不时光临此店,原以为是高不可攀的上层人物,可他们也在这店里购买萝卜、胡萝卜、鸡蛋等等,令人感到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一种人间亲情。

有仅购买卫生纸的人,有专买狗食的人,有把这里误以为书店而站在书架旁翻阅杂志的人,有夫妻购物结账时连两分钱也要分开付的人,如此等等,在正吾老家绝对见不到的稀奇人古怪人,在东京都却是普通人正常人。

店内禁止牵带宠物,但夜晚好多顾客都带宠物来。到了深夜,店里对带宠物进来的人也不大过问。

将近初中毕业时,正吾就强烈希望到东京工作。母亲劝他就在当地找份工作算了,可他无论如何都想到东京去。

他最大的理由是寻找父亲。他父亲4年前到东京去打工挣钱,现在音讯皆无。当时父亲觉得呆在山沟里只有死路一条,便为探求人生的新途径去了东京。

最初的半年还来封信,但以后便失去了消息,现在不知他是死是活。

虽然一直想到东京去寻找,可不知他在东京什么地方。父亲离开家时还给正在读小学的正吾许愿:回家时一定送他一件游戏机。

正吾不但至今没得到游戏机,而且连父亲的下落也不知道。他想,如果到了东京,说不定哪天在街上就会遇到父亲哩!母亲好像已不再想这些了,可正吾却打算找到父亲后,一起回到母亲身边。

“他要想回来,就会写张明信片、打个电话什么的,可他一直不给家里联系,肯定是不想回家。”虽然母亲这么说,可正吾仍认为父亲是想回家的,只是身陷回不来的困境而已。如果真是那种情况,自己更应该把父亲从泥坑中拯救出来。

正吾认为,只要在东京,就有机会遇到父亲,所以他非得到东京工作不可。可他来到东京置身于现实之中后,发觉当初也许能遇到父亲的想法过于天真了。

这里是人的海洋。大量的人摩肩接踵,但每个人只不过是浮在波浪上的一个泡沫而已,而且这泡沫一直在流动,永不静止。

在这几个月中,光正吾工作的这家便利店就有4人辞职,其中还有一位当初一起来的同乡,这着实给他一种打击。

那位老乡说到“收入更合算”的其他上夜班的公司去了,而正吾此前一直认为不能按合算不合算来选择工作,尽管那老乡多次劝他一起去投奔新公司,可他仍旧留了下来。不过,他的内心也有所动摇。

为双脚踏在东京的土地上后,真不知自己被运到了哪里,这种心情一直萦绕在正吾心头,甚至怀疑东京能不能接纳他。

听说汇集在原宿、六本木(东京地名,以时髦青年常汇于此而闻名)的打扮入时的青年也大都来自地方。为了能得到东京已将自己容纳的自我满足,他们才来到东京,穿上了最时髦的服装。

如海如潮的人群淹没了东京,但其大半并不能容入到东京中去。持此念者亦给人一种错误,其实他们仅仅暂时“身在”东京而已。

数月的东京生活使他懂得了以上道理,这也多亏了能在便利店工作,因为店里的顾客有一大半没被东京所容纳。他们都在深更半夜才到店里购买生活必需品。当然,作为卖主的正吾也没在东京扎下根。

2

正吾的店里常有出租车司机光顾。他们总是在柜台的一角喝杯咖啡稍事休息。他们是东京这片汪洋大海中的漂流者。

正吾慢慢地同那些司机熟悉起来,并从他们在柜台旁交谈的话语中了解到了东京的一些侧面。

“那天我拉了从情人旅馆出来的一对男女,男的给女的1万日元后中途便下车了,那女的马上对我说:开到车站去。她乘电车回家,会省下这出租车费呀!”

“上个礼拜六的夜晚,有一对情侣上车后就给我1万日元,说30分钟后就下车,并讲他想把这出租车当做旅馆。”

“我呀,差一点当成小偷的搭档啦!那天夜里我开车在一个公寓前被叫停,他们搬来了好多行李。我觉得不对头,就在派出所前停了下来。车上的人拔腿就跑,后来我和警察一起将他们全部逮住。”

“还有在车上临产的呢!”

“前几天的一个雨夜,我穿过青山墓地时,路旁有个女子叫停后上了车。可是,她一坐下,身子就像捆绑住似的僵硬起来,我也看不清她的脸。开了一会儿,我感到后面有动静,原来是那女的身子在动,朝她座位一瞅,哎呀,湿了一大片!”

“别说了别说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以后都不敢路过那里了。”

“常言道:如果拉上幽灵,它会保佑我们不出交通事故的。”

“提到年轻女子,前几天夜里我也拉上一位。她上车就说要到一个漂亮的地方去‘哪里都行。我觉得她有点反常’就问她有什么事,原来是她失恋了,想自杀。我听后便劝她不要这样,好说歹说总算使她改变了主意,可是,那天的营业额可惨喽!”

“我们是人生之河的艄公,成天载人过河。等我们上岸了,才感到疲劳。”

“上岸后就不是艄公啦!”

一听他们谈天说地,就好像能感觉到东京这个硕大无比的都市的胎动。

他们当中有位年龄较大的,名叫吉原,就是说“出租车司机是艄公”的那位,他的公司位于正吾住的公寓附近。当他送车与正吾下班相一致时,常常让正吾乘坐他的车。

那天晚上顾客特别多,本应11点钟下班,可到了凌晨1点才得以脱身。正巧吉原路过这里,便叫了一声:“箱守,你要回家的话我可以送你。”

“经常沾光,不好意思。”正吾客气地说道,但吉原仍诚心相邀:“反正我得回公司,对我来说,你上不上车都是一回事。”

因要走到公寓还有一段路程,所以正吾就上了他的车。

“习惯东京生活了吗?”吉原让正吾坐在助手席上后,问道。

“没有。我呀,就是去不掉乡下人的土气。”

“不要硬把乡下人的气息去掉,还是保留下来好哇!最近不是有人常说吗?能证明自己存在的叫做什么自己的味。”

“是自身的气息吧?”

“对对,因为没有自身的气息,所以东京人都是一个样。我喜爱东京,但讨厌失去自身的气息的东京人。对了,老爷子有信儿了没有?”

为了寻找父亲,箱守把父亲失踪的事告诉了活动范围大的吉原他们。

“没有。”

“托托电视台吧!”

“我到电视台去了,可希望播放的人太多,得按顺序来。再说,电视台对我父亲这类事好像不大感兴趣。”

“是呀。电视台的寻人启示之类大都是同女人一起私奔的,或者因第三者插足而离家出走的。哎,你不要泄气,继续找!我们也尽心协助。”

“谢谢。”

3

吉原的车子开到交叉路口,因为正值绿色信号,所以仍往前行。这时,有一辆进口车从对面突然大拐弯,因驾驶鲁莽,吉原无法提防,连刹车的机会都没有。两辆车如同接吻一样碰在了一起。显然,责任在大转弯的司机一方。

然而,这大转弯的汽车车窗里伸出一位年轻人的头来,张口就骂:“混蛋,小心点!”周围有好几辆出租车在场,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开出租车的都十分团结。不一会儿,从几辆出租车中走下的司机便围成了一团。

“你还叫什么?这明明是你的错呀!”

“是你碰了别人,混蛋!”

“下来,臭小子!”

在吉原反驳之前,开出租车的同伴便围住对方的车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来。

对方是进口高级轿车,助手席上坐着位年轻女子,这似乎也引起了出租车司机的反感。

被众多的出租车司机围住,这大转弯的车子里的年轻人显得有些胆怯了。他薄嘴唇、瘦长脸,还有点学生气。

为了抑制住自己的恐惧心理,他耸了耸肩,说道:“你们知道老子是谁吗?”

这种虚张声势的询问惹怒了周围的几位司机,正当他们要把年轻人拉下来痛打一顿时,巡逻警车开过来了。

幸而两车没有什么损坏,人身也安然无恙,但是,肇事者的年轻人实在盛气凌人,给处理这事的警官留下了恶劣印象。

肇事者名叫大门胜明,23岁,同车的女子是其女友。虽然他自己是个无名小辈,但其父却大名鼎鼎——执政党民友党干事长大门诚造。党内外人士无不知晓,这大门诚造是现任总理长冈知成的得力干将,是新领导层中的佼佼者。

年轻人想用老爷子的名声作虎皮吓人,便说出了大门的名字,但是,警官不仅没有畏缩,反而激发起了想揍他一顿的冲动。

自己无才无能,却借助老爷子的光环唬人。这种小子背靠父母这棵大树,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社会上的舒适地位,还开着老爷子给他买的髙级轿车到处转悠,造成事故也毫不反省。

警官把大门胜明这种年轻人称做社会的“剩余阶级”——既不是能人,也不是渣滓。他们在父母的卵翼下吃得肠肥脑满、是块社会赘肉。这赘肉仍被给予充分的营养,所以更加肥大,最终成为全社会的公害。

纵然是剩余阶级,但既然是大门诚造的儿子,就必须慎重处理。特别是警官干部,简直被执政党的政治家压得抬不起头来。

秘书接到通知后火速赶来,他同胜明的恶劣态度形成鲜明对照,只是一味鞠躬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会向被害者给予充分补偿,请不要把这事张扬出去。”

因被害车辆损坏不大,人员又无伤亡,所以,如果当事者之间能够调停,警察就没必要介入。

胜明以前就因为乱开车引发了事故。上次的事故也是利用父亲的名声私下处理的。对大门诚造来说,这混蛋儿子一再引发事故也会影响到自己的政治生命的。

秘书真实地显示出大门诚造的尴尬,只顾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最后,秘书与出租车公司之间达成了和解。司机吉原不服,但不得不服从公司的决定。

公司认为:现在给执政党大人物一点面子,将来有什么事时肯定会得到关照。虽然企业不处在政治家的保护伞之下,但却像利用不利用黑社会一样,其战斗力(竞争力)是大不相同的。当然,这中间也有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