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冈俊一郎下台的同时,花冈进也被踢出了家用电器部部长的宝座,给他安排了个新的职务——冰箱课代理课长。

从部长降到代理课长,且不计较。要知道冰箱课对于弱电派来说,是个难见天日的地方。原因是以电动机为生命的冰箱课,虽然是家用电器部门管辖,但是强电派的势力很大。

因此,弱电派的人都不愿意到冰箱课去工作,把那里看成“家电的孤岛”。

冰箱尚待普及,不象行情涨到顶点的电视机那样属于热门。

不消说,强电派的人气势汹汹。虽然是家用电器的势力范围,但在课里,弱电派的人却成为“食客”。并且对花冈俊一郎的干儿子——花冈进的攻击也很猛烈。

所有的残酷“私刑”早给他准备好了:不让他负致命伤,运用工薪阶层特有的阴沉力量摧残他,用小针一下一下地刺,直到他慢慢地死去。

花冈进每天死气沉沉地上班,又死气沉沉地下班。与其说为工作,莫如说为应付阴沉的人事关系而消耗生命。

他怎么能够忍受那样的阴郁气氛呢?他在“协电”的生命已经了结。绝对不可能东山再起,偏偏……

那原来是惰性。花冈进感到过去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称心,不顺利。

抓住千载难逢的好运,历尽艰辛才爬到了高阶的人,怎能改弦易辙,参加用显微镜才能找到的课长、股长级发迹的竞争呢!纵然参加,在职员的实际能力相差无几的今天,象自己这样的人多得很,能不能当上他所轻蔑的课长、股长,那还很难说哩!

仕途升迁的努力应该全部集中在自己有可能攀上企业最高领导的地方。

拥有资金一亿元以上的公司约三千二百个,职工总数约为四百七十二万人。最高领导干部仅占总数的百分之零点七六。

就是说,职工一千人之中,获得最高荣誉和地位的人才不到八人。其他九百九十二人都是一群废料。但在退休之前,这一段工薪生活的期间,都尽可能向上爬,展开阴险、徒劳而又炽烈的宦途竞争。但是,充其量不过如同蟑螂,只能绕金字塔的底边爬行,便迎接退休了。

有出息的人,就不是这个样。要么当尖子,否则就默默无闻。其余的那些职务都和“没出息”是同义语。在底层里比大个,只能表明职员的愚笨和单纯。总之,是一群糊涂虫!

正因为花冈进有了那样的玩世不恭的自暴自弃思想,他才忍受住了各种屈辱。

不妨说花冈进已经死了。在死人看来,活人的奔波和毁誉褒贬,当然觉得滑稽可笑。

有的职员在公司里死气沉沉,一回到家,便起死回生。然而,花冈进回到家里也没有复活。

他和顺子简直不是夫妻关系。

花冈进不会找碴打架。他宁肯多方讨好顺子。和顺子说话,尽量装得和颜悦色,努力制造出家庭融洽的气氛。

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想在家庭里求得安慰,而是不想因为和顺子口角而大伤脑筋。

然而,顺子依然桀骜不驯。倒不是说他怎么反抗花冈进,只要在接触花冈进的时候,态度、表情、甚至说话的声调,都是例行公事。

对丈夫,用话务员和衙门收发员的声调与态度对待丈夫,这就不象个妻子了。

对丈夫采取应付态度的妻子,没有做妻子的资格。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顺子并不是有意那么做。她满身的傲慢劲,仿佛是生来就有的。

这些日子花冈进才懂得:男人要求于女人的并不是她们的外在美和聪明。男人渴望得到的是女人独有的(或许男人任意编造出来的、合乎自己心意的幻想)温顺和柔情。

她们只要有了这些,男人们即使在炽烈的生存竞争中战得遍体鳞伤而归,第二天仍然能够恢复生命力,再赴沙场。

不具备这种条件的女人,可以算她是个女人,可是不配做个妻子。

把傲慢带进家庭的女人,不但把男人的身体搞得憔悴,甚至摧残了他们的灵魂。沉溺于家庭快乐的男人,不正是被那些女妖们摧残过的男性尸骸吗?

但是,顺子十分冷酷。近来,模仿附近住宅区丧失了“共同”生活的妻子资格的“女妖”和家庭观念较强的职员,公然要求花冈进分担家务了。

当然,比起周围的人还强得多。不过,她们没有认识到,假如是双职工的家庭,对于很好完成任务的男人,叫他帮助完成“女人的份儿”,作为一个女人,该是多么耻辱啊!

所谓男女同权,是靠男女各尽其职才能成立的。

如同男人靠工作成果取得社会的评价;妻子是靠治理家务和辅佐丈夫的情况如何而取得相应评价的。可是,对女人的评价常由于她们的丈夫心甘情愿,忘了女人的分儿。

不过,这样解释也不一定清楚。女人本来就不是按理论降生的。

花冈进反倒积极地顺从顺子了。他不愿意损伤顺子的情绪,把家庭气氛弄得愈加紧张。

结果,导致妻子用‘傲慢’来鞭打自己尸骸一般的身体。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静静地沉浸在温水般的气氛里。

但是,家庭对于他,连墓地里的安宁也不给。花冈进逐渐地幽禁在自我的精神状态之中了。

假如公司里和家庭里都没有他的安身之处,他也就只好如此了。

花冈进被降职一年后,收到一封信,内容如下:

花冈进先生:

老前辈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吧。

我们迎接帝都大学山岳系创建四十周年,正在举行内容更加丰富的活动。这次计划从二月十日开始,用两周时间,攀登与我们山岳系因缘颇深的白马岳绝壁,敬请老前辈务必以前期毕业生列席代表的身分光临指导。非常冒昧,现将二月十二日快车的一等车票、卧铺票以及必要经费等薄款一并寄去。固定帐篷安在信浓四谷郊外的南叉。

恭候您的光临。

帝都大学山岳系全体

花冈进决定去。这正是回顾过去的绝好机会。

多年没登山了吧?是的。本来山与我就有缘分。再度置身于风雪、太阳和岩石之间,或许会有什么新的力量复苏吧。

即使往日登山的伙伴不在,山峦也依旧是巍然如故吧。

眼前真切地出现了衬着蓝天、不时扬起雪烟的山脊。

他好久没把长期扔进壁橱里的登山用具拿出来了。结组绳、登山钉、钢环、铁锤、马镫、冰爪、防暴风雪用眼镜、登山用高压锅、登山鞋……都渗透了青春的汗水。

“哎呀,臭!”

屋里杂乱堆放着登山用具,这使顺子公然地皱起了眉头。花冈进装作没有听见,继续取下冰杖上的电镀环。

“长锈了!”苏伊士的巧匠锻造的利刃,好象哀叹自己长期的“冷遇”,长满了红锈。

昔日,那冰杖为使花冈进立于太空一隅,划破苍冰和坚雪时所发出的乌蒙蒙却又照人心头的光泽全都不见了。

利刃上的锈,大概就是本人心头上的锈吧。这是腐蚀。花冈进心想:出发前这几天,除掉冰杖上的锈,是自己头等重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