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井银行是个大银行,在日本六大私营银行里存款额居第三位。它是在战后崩溃了的旧菱井财阀“总公司”的基础上,通过资本联合,使旧的菱井企业集团象埃及神话中的不死鸟一般复活,成为菱井垄断集团中的太上皇。

在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经济结构中,若想堂堂地生存下去,必须通过扩大再生产谋求资本的积累和集中。

所谓积累,就是企业内积蓄利润;所谓集中,就是强大的资本吞并或合并弱小的资本,使自己肥胖起来。

强者把弱者当做养料,越吃越胖,越胖就越壮,越强。在弱肉强食这个定律下活了下来的企业家,为了垄断市场,独占利润,便更加激烈地展开互相残杀的竞争。哪怕稍微降低成本,也要压倒对方。谁都增大银行贷款,投进降低成本的设备投资。不断降低成本的竞赛,越发提高了对资本的需求。这一来,在银行资本的操纵下,与产业资本结合起来,形成了堪称资本主义妖怪的资本联合的大企业体系。

日本的企业对他人资本的依赖性特别大。只有拥有雄厚资本的都市银行,才能将固有资本比率低的企业集团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维持住企业体系魁首的宝座。

以大都市银行为中心形成的垄断联合企业,为了垄断市场,和其他大金融垄断联合企业之间展开了激烈的竞争。那是巨怪与巨怪之间的争斗,“大国”与“大国”之间的战争。

日本的企业不管规模大小,都必须在金融、制造、销售等方面联合起来,作为巨大银行的爪牙参加战斗。如有不愿参加战斗者,立即堵死通融资金的渠道,毫不留情地予以致命的打击。这就是除了密友,一文钱也不借的垄断结构。原材料的付款条件苛刻,产品的付款一推再推;销售技术的援助也给切断,折磨得你想活也活不下去。待弹尽粮绝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一口吞掉。不再允许你这一只狼存在了。

譬如组织起来的金融垄断联合企业,为了不让周转资金流到外部去一文钱,便在本系统内尽量拥有多种行业的产业。

生产商品是为了销售商品。必须为生产商品而采购原材料。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用作采购原材料的钱流到外部。钱流到外面,就意味着给敌人增添了力量。

简而言之,目的在于确立一个一切都能“自给自足”的大资本循环经济圈。

但是,这种形式的垄断组织并不是单数。还有经过同样过程后幸存、强大起来的垄断组织。要想比其他垄断组织更强大,彻底打败对手,就要经常研制名牌新产品,使自己的竞争条件永远处于优势。

假如有的环节比竞争对手落后,那就要尽快加强。落后,就意味着失败。

重型电机系统的资本经营一向落后于菱井企业集团。

位于本系统首领地位的菱井银行,已不得不早一天吞并一只有力的狼,以便弥补这个不足。

菱井银行总部设在日本桥室町一段银行街的中心。这个地区,高大的银行大楼鳞次栉比,显示出现代日本商业中心的风度;又充溢着与资本主义群魔的大本营颇为相通的那种清除一切情感的极度凄绝的残酷性。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菱井银行大楼。它象喝足了无数人的鲜血,静静地披着灰褐色的外衣。它本身就象一只怪兽,耸立在东京都的中心。

第X代日本银行总裁是从这里选出的,这就足以说明这个组织的力量强大。

这里才是日本的巨人,名扬四海。它是菱井集团的总司令部。

菱井,与日本各个产业部门脉脉相通,活象一个大脑,把一条大章鱼的无数个脚都统一在一个意志下。

就在这座菱井银行大楼后楼的一个房间里,两个男人已经密谈了很久。其中一人是盛川达之介。平常傲慢不逊的盛川,这时说话与其说象奴仆一般地恭恭敬敬,诚惶诚恐,莫如说是启禀。对方是瘦得象只仙鹤似的老翁,从头发、眼眉直到胡须,都白如银丝。

不知道他是听呢,还是没听,一张佛像似的脸,毫无表情地听取盛川达之介的讲话。盛川一面细心地注意对方眼神的微妙变化,和他那捉摸不定的神色,连他放在办公桌上的指尖的颤动,都不肯疏忽,一面继续禀报。靠着空调设备,室内的温度冷暖适度。可是,盛川的额上却大汗淋漓。

那位使盛川这样的人都如此惊恐的人物,正是菱井银行的总管、整个菱井系统的上帝——菱井钲三郎。

盛川达之介象个巴狗儿似地摇尾乞怜,这也就难怪了。在菱井垄断联合企业之中谋生的有多少?从谪系企业群到转包工、转包工的转包工、以及代销店和批发商、职员、工人、手艺人,再加上他们的家眷,大约不下几百万人。

掌握这些人命脉的是高居于他们头上的大企业的许多首脑。而对那些有实权的老爷们握有生杀予夺权的,正是菱井钲三郎。

他称得起菱井这个庞大垄断组织的上帝。那些在日本产业界各自独霸一方、同是一把伞下的各企业的经理们,不过是他恩准的极小一部分权力而已。

假如胆敢冒犯他的“神威”,立刻就会被他从权力的宝座上拖下来。他盛川达之介也不会例外。

“……于是,涉谷夏雄成了个傻子,已经在全国家喻户晓了。因此,MLT-3的推销网受到了很大的挫折。”

盛川启禀的内容,大概是有关对于MLT-3销售招待会进行破坏工作的情况。

钲三郎毫无反应。因此,盛川还必须继续他的上奏。

“不想买疯子发明的新产品,这是人之常情。但是,‘星电研’早在合并之前,就发明了MLT-3型,如今,不能销售,花冈俊一郎当然要负责任。这个弱电派的代表一旦后退,强电派就会复活。问题就在这里。”

“以后的事,不必说啦。”

一直沉默无语的菱井钲三郎突然开腔了。

“是。”盛川答过话,便象一条训练有素的巴狗儿似的府首听命。

菱井钲三郎开口了。声音很低,不知为什么,却震人心魂。有的经理听他这么一说,象被什么咒语定住了身子,连头也不敢抬。

“强电派是菱井最薄弱的地方。”

“因此,我注意到,强电派和弱电派的对立意识原来起因于强大的协和电机公司。虽然同属于一个公司,却象源平的盛衰,只顾争夺领导权。

“这几年,堪称重电摇钱树的电源研制每况愈下,又碰上大雇主钢铁界控制设备,弱电派暂时掌管了天下。不过强电派正急于恢复主动权。

“话再说回来。再说说这次花冈独断专行,把‘星电研’吞并和MLT-3的失败吧。产品再好,卖不出去,就等于废品。这就是强电派复苏的绝好机会呀。

“花冈一就任经理,就以经济萧条为理由,停止了对强电派部门的一切投资。其中还有眼看就要竣工的工厂。这次大砍投资计划,顺应当时瞬息万变的经济形势,虽然取得了很大成效,但是也正是强电派恨之入骨的原因所在呀!

“特别是,丰中的涡轮工厂,据说如果能够建成,将具有世界一流的巨大规模。强电派好歹也要完成它。

“然而,只要花冈还居于经理的位置上,那是实现不了的谈判。首先,要赶走花冈,使涡轮工厂完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但是为此,是需要钱的,而且需要将近一百亿圆啊。让你开展对花冈的破坏工作,另一方面去接近强电派的森、森口、森内,就是所谓的三森常务董事,原因就在这里嘛。嘿,嘿……”

菱井钲三郎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他的满口牙齿都掉光了,也没有镶上假牙,口腔里象个黑洞洞,因此,连笑声都变得那么奇特。

盛川第一次听到钲三郎揭穿秘密,猛然醒悟。他心想:难怪呀。自己不过是一个公司经理那么大点的眼光。当钲三郎指示干掉涉谷时,他还以为目的在于使家用电器更多地占领市场。钲三郎真是一位上帝。原来他除掉涉谷的目的是为了增强“协电”中的强电势力,增加他们设备投资资金的借款,以便把全菱井的薄弱力量——强电派各部门也塞进贷款名单。

盛川还以为是为了扩大家用电器市场的占有率才要谋杀涉谷。比较起来,钲三郎的计划是多么无法估量的宏伟,视野又是多么的宽阔啊!

盛川感到钲三郎那衰老的身体,象个巨人似的屹立在自己的面前。

“不管怎样,你的任务结束了。”

“啊?”

盛川抬起头,只见钲三郎炯炯有神的目光正集中在自己身上,又慌忙低下了头。

钲三郎的话,听起来既象表扬他这一次的工作成绩,又象是反意。并且,瞧啊,那目光多锐利!

盛川浑身发抖,只得恭候钲三郎再一次教诲。

“我是说,你当了很长时间的菱电经理,该疲劳了吧,想请你休息。”

“总经理!”

事情太突然,惊得盛川张口结舌。这才叫晴天霹雳。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坏事?自己就任经理以来,始终努力扩大“家用电器”市场的占有率,这才使“菱电”位居同业之首;使“菱电”在菱井财阀系统中名列前茅。即使把这一切都说成是自己的功劳,也全在情理之中。与这次MLT-3搅在一起的除掉涉谷的事,虽说是钲三郎下的指令,但冲锋陷阵的是自己。假如“协电”系列化成功,菱井垄断联合企业的弱点变成了强点,自己应该作为菱井体系最大的有功之臣受到表扬才是。只有表扬,岂有责备之理。

“唔一看样子你很不满意。但是,好好扪心自问,应该想得通的。”钲三郎眯起了眼睛。盛川清楚,他的强烈的视线正集中在自己低垂的头部。

“或许他指的是那件事吧?不,不可能。那件事我没损失公司的一文钱。不但没有损失,反倒给了‘协电’以很大的打击……”

“怎么,想起来了吧?你对那件事的辩解是可以理解的。‘协电’正在包买‘星电研’股票的时候,采取对抗措施抢购,把价格能提多高就提多高,这等于逼他替别人负债。

“然后杀掉关键的涉谷,‘协电’的损失更大。

“结果,的确是那样。但是,那时你的确不知道囤积者是‘协电’。只觉得异常抬价,买主不一般,便跟着人家凑热闹。并且临时挪用公司资金。你私吞了由此而赚的一亿二千万元的套利。我不是说金额的大小,而是说你在整个菱井体系之中,居于领先的地位,竟是个这么下流的东西,可恶!

“你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渎职侵吞罪。

“看在你平时表现的面子上,还是不把事情公开为好。二月内工作交接,三月一日任命你为菱产商店的参事。你的后任,下次经理联席会上再公布。”

菱井钲三郎的话使人感到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

刹那间,盛川仿佛感到四周的空气在咯咯地响着冻结,自己也被冻在其中了。

所谓菱产商店,类似整个菱井体系中职工们的互助会。为了使资本不外流,实行了这个政策:把本系统内生产的日用品和食品,比市场的价格低些卖给职工。这个贩卖单位在菱井企业集团内是个最下层的小公司,职员多半是退休员工和公伤致残者。

“菱电”,在整个菱井体系内也是个出色的公司。撤了盛川菱电首领之职,叫他到菱产商店当参事,这实际上等于把他解雇或降职。

派管理证券的心腹人秘密干的事,怎么会暴露了呢?一定是菱井钲三郎暗中雇了商业间谍秘密调查过。

这正象当年德川幕府派了假冒看园子的奸细组成的秘密警察,去刺探诸侯的动向。钲三郎作为庞大集团的首长,也豢养一批秘密警察,侦查各企业群头领们的活动情况。

盛川这才尝到了秘密警察的厉害。虽然顶着经理、常务董事、董事等等的头衔,但是全身的处处活动,都在企业上帝——钲三郎的监视之下,不过是按照他的意志行事的一个傀儡罢了。

一旦冒犯龙颜,被赶下权力的宝座,就永世不得翻身。只好背着往日的荣誉和当前的屈辱,象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暗处。

不过,盛川的不法行为,虽然秘密警察一定是早就一一报告,为什么没有更早些揭发呢?

“对呀。自己的不法行为也还有利用价值。以略高的价格把‘星电研’股票过户给‘协电’,然后再干掉涉谷,相应地给花冈所代表的‘协电’的弱电派的打击也系列化。就是说,我的不法行为也对‘协电’大。还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协电’系列化有用。哪怕是不法行为,只要有用,就要利用到底,待事情有了着落,再以此为借口卸磨杀驴。菱井钲三郎一定是一边‘嘿嘿’地笑着,听着‘看园人’的报告,一边耐心地等待我的‘不法行为的效用’终结吧。”

盛川达之介被打击得焦头烂额,走出了总经理室。

停车员向停车场广播道:“菱井电业盛川经理的司机请注意!把车子开到主楼门前!”

盛川觉得这声音是在有意地嘲弄他。

“我已经不是经理了!”盛川坐进尾部撬起的经理专用的纽约牌小轿车后座,凄凉地心想:这台车也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