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中旬,《大阪新晚报》上醒目地登出通告:“自明春一月二十日起,在阪神球场举行三天斗牛比赛。”

这天,刊登通告的报样刚印刷完毕,总编辑津上就抓起一张放进口袋,来到寒气逼人的会客室,和独自久候在那里的田代一同走出报社,踏上午后的街道。两、三天来,天寒地冻,使人领略到隆冬腊月的滋味。凛冽的寒风,瞬息不停地从地上刮起来。

田代从津上手中接过报纸,定睛一看,噢,终于登出来啦!脸上自然而然绽开笑靥,但转瞬之间,又收敛了。

“从现在起,就该做宣传了。非靠宣传死求白赖地干不可。”田代疾步而行,把被风吹打的报纸折成四叠,随便地塞进口袋,“不过,还得和你商量一个新的问题。”

田代仿佛不知疲倦似的,每逢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他就已经朝着前面新的目标起步了。这一次,将斗牛比赛的通告公布于世,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然而,田代身上却未留下一丝疲倦的痕迹。

“怎么样?不该索性把赛牛都买下来吗?一头花五万元,我说,二十二头牛才一百一十万元哪,无论怎么说都便宜。贵报社想买的话,轻而易举。我琢磨着,如果你们有心思买,W市协会那方面会谈妥的。”

田代独自喋喋不休,他仿佛是为谈成此事,才长途跋涉从四国赶来似的。一旦比赛结束,这二十二头牛可以立即抛出手去。倘若把钱搁置一时也无妨的话,当然是把牛抓在手中,看一段时期,相机行事为妙。不管怎样,好不容易从遥远的四国曳来二十二头牛,即使比赛结束,也不能恬不知耻地把它们送回去。花一百一十万元买下牛,只消拉到阪神来,转眼之间,就会卖到一百五、六十万元。倘或把牛宰掉,卖肉的话,虽说有些麻烦,但二百万元左右的进项准会收入囊中。这就是田代心里拨动的如意算盘。

田代中等身材,肩宽体壮,从上到下裹在又重又厚的皮大衣里。他手上拎着粗糙的鳄鱼皮手提包,别看提包有几分破旧,但在眼下,可称得上是一件贵重用品了,脚下是一条伸向御筋堂的废墟道路,过往行人寥寥无几。寒风猎猎,迎面扑来。田代惟恐说话声被风吞没,边走边不时地收住脚步,擎起头来,向身材高大的津上唇翻舌舞。

津上唯唯诺诺地点头听着,当然,他的心绪压根儿就没有顺从田代。报社财产只有十九万五千元的办报资金,主办这次斗牛比赛,毫不夸张地说,是拿报社的命运赌博,是一件超越报社力所能及的大事。单就筹措比赛费用来说,报社就已经含辛茹苦,陷于拮据的处境之中。既然是这样,还要把赛牛全部买到手,终归是难以实现的奢望。《大阪新晚报》创办于去年十二月,至今已有一年光景。它的骨干来自被称为这个国家的两大报社之一的B报社,从排字、印刷到照相、联络,全都依存于B报社的设备和人员。所以社会舆论常说,大阪新晚报社和B报社是同一资本经营,也就是说,被看作是B报社的子公司。但不管外表情况如何,两者在实际经营上是截然分开的。

奸滑的演出商田代,在签定这次斗牛比赛的合同时,应该对大阪新晚报社的经济状况做过反复调查。尽管如此,他还要倾注巨额资金,因为他过高地评价了B报社的背景,他估计到即使蹉跌也不会赔钱。他对刚创办一年的小报社估计过高,除了组织这次斗牛比赛之外,又郑重其事地提出一百多万元的大笔交易。由此可以看出,乡下味十足的演出商田代天真稚气、厚颜无耻,一旦与人通力合作,就立刻现出本性,暴露出企业家的真实面目。

但是,津上同田代合伙搞这桩事业,并未怎么感到畏惧与不安,从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起,津上就十拿九稳地看穿了田代,看穿了他身上的演出商的那种属性,以及狡猾、无耻、为牟取钱财而不择手段的性格。不过,津上同他打交道,很少想到自己要吃亏上当。津上轻蔑对方,对方身上应予怵惕的一切性格,只要悉心探究,很快就会纤毫毕见。但是,田代对事业表现出格外纯真的热情,倒使津上有时突然感到自己是更卑劣一筹。

“斗牛比赛,一定赚钱!”田代斩钉截铁地说。他说话时,脸上流露出茫然若失的神情,与字字铿锵的语调大相径庭。而且,他仿佛在眺望远方,视线落在空间的某一点上,须臾之间,视线慢慢上移,好象有一束非他不能见到的神秘之花,从远方召唤着他的心魂。此时此刻,金钱观念必定在田代的脑际烟消云散。津上象是观赏一尊摆设那样,居心不善地观察着忘却得失的演出商这付痴呆神态。忽然,津上忘却了陶醉,心刷地冷了下来,说道:

“如果敝社不买……”

“有个人想买呀,”田代迫不及待地说,象是等着津上这句话似的,“其实,现在麻烦你跑一趟,也正为此事。过一会儿,我请你见见他。我是提防贵报社不肯买,才物色了一个人。你们合资也行啊,即使与此事全然无关,还能求助他一臂之力呢。他叫冈部弥太,不认识吗?他可是个相当的人物啊!”

这“相当”一词出自田代之口,津上是满腹狐疑。不过,津上想施舍给田代脸面,今天哪怕赴海角天涯,津上也随他去了。不管怎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通告公布于众,津上感到轻松愉快了。

“他是家乡出身的前辈,虽说是前辈,可比我还小几岁呢。无论如何,他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他身为阪神工业公司的经理,此外还攥着三、四家公司。不管怎么说,他在伊予的同乡中间是个首屈一指的人物。”

田代竭尽能事地说罢,佝偻着象堵屏风似的身躯,大步流星地走起来。

田代舍松手持印有“梅若演出公司经理”这一不明底细的头衔的大名片,第一次出现在座落于西宫的津上的家中,是两个月光景以前的事。津上是从来不在家里接待公事来访的,但恰巧在前一天晚上,咲子跑上门来,两人照例围绕着是一刀两断,还是相依为伴的老问题,争执不休。早晨,咲子的眼睛闪耀着沉默、冷峻的光芒,这既可理解为爱情,亦可理解为憎恶。津上为了避开咲子的目光,反倒渴望有人来访。

第一次见面的田代,一如名片上的那个头衔,不外乎一个乡下演出商。他有一张精力充沛的红脸膛儿,嗓音瓮声瓮气,比起他的年纪,确实有几分少相,但他早已年逾五旬。他身穿手织毛料做的双排纽扣的西服上衣,里边套着花不棱登的大格衬衫,是二十多岁模样的青年人那种花峭打扮。骨节粗大的手指上,露着两个白银戒指。只有那条单薄的黑围脖儿显得寒酸,不知为什么,人都进了屋也不肯解下来。

田代是来游说斗牛比赛的。他概略地说明全日本惟独伊予的W市举行的斗牛比赛的由来和沿革,尔后又表白说,此后要设法向全国介绍这个传统的乡间竞技,声称这是他的毕生夙愿。他说来道去,口口声声是报幕员的那种腔调。

“我虽是个无名的演出商,但我只是在搞这次斗牛比赛上,我不想做生意。大笔钱用其它方法去赚。三十年来,我包揽无甚大趣的乡间戏剧和浪花节,在四国到处转游。说穿了,我就想有朝一日把伊予的斗牛,搬上东京或大阪的舞台”。

田代口称搞斗牛比赛不是做生意,但他又话里有话,反复强调,没有比这更把握赚钱的了。

津上不置可否,听凭田代在面前如同做戏一般摇唇鼓舌。他嘴上叼着烟斗,视线投向小院角落上的山茶花的残枝败叶,那目光是冷漠的,无动于衷的。津上每天都要同这路人周旋。在这种场合,他总是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只顾沉湎于截然不相干的思念之中,而这思念,更多的时候是极其孤独的。对于说话人来讲,好象接连掷入大海的几支鱼叉,不见半点儿反响。但是,当津上偶尔只是捧场而应酬一言半语,却又正中下怀的时候,说话人便以为津上在洗耳恭听,陷入奇妙的错觉之中。

津上越是无动于衷,田代就越是高谈阔论。

“一提起斗牛,外行人很容易觉得它大失雅趣,可它决不是这样的。因为当地人从来就在斗牛上赌输赢……”

田代说到这里,津上条件反射地问道:

“赌输赢?”

田代说,W市每年举行三次斗牛比赛,即使现在,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在斗牛上下赌注。津上一直把田代的话当作耳边风,惟独这一席话,突然、奇妙、曲折地冲进他的心扉。俄顷,津上的脑际宛如掠过一幅电影画面,极其自然地浮现出一个场面:阪神球场或香栌园那样的现代化的大型看台,其场地中央的竹栅栏内正在进行着动物的搏斗,看得入迷的观众,高音喇叭,成捆的钞票,涌动的人潮。俨然是一帧滞重、冷漠,而又凝聚重量感的炭铅画。此后,田代又说些什么,津上不再好好地听了。津上想:赌博!斗牛可以赌一下。即便在阪神的都市举行斗牛比赛,也会象W市那样,所有的观众都会来赌博的吧。对战后的日本人来讲,要说还有生活抓挠儿的话,恐怕会是这样的。倘若给予他们适当的赌博手段,即使不作声势,说不定也会聚集起来,大赌一场。在废墟环抱的球场上,几万名观众在斗牛上下赌注,也许会赚钱的。现在,虽说棒球和橄榄球正在开始恢复活力,但要达到往年那种轰动人心的程度,还得需要两、三年光景吧。现在,充其量不过是搞搞斗牛比赛的时代。作为报社的一项事业,在阪神举行首场斗牛比赛绝对不坏。把斗牛当作大阪新晚报社的事业,恐怕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这时,津上的眼睛因此而露出光芒,就象咲子死活不肯和他分道扬镶的那种冷峻、却又热烈放纵、泪光闪闪的目光。

“想想看吧,这件事或许值得尝试一下。”津上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口气与刚才迥然不同。

约莫半小时过后,田代告辞而去,房间里蓦地寂静下来。津上发觉自己有些兴奋。他久久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这是他平时着手什么新计划时的习惯。此时此刻,津上非常想独自消磨时光。

“这好象是你热衷的工作。”咲子开口说道,突然打破了房间里的岑寂。

咲子和田代在场时一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低头织着毛线活,织针在她怀里闪着冷冷的白光。

“为什么?”

“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你肯定会热衷的,你身上有这样的一种东西。”咲子说罢,抬起头来,朝津上忽地投去冷若冰霜的目光,“你有这么一股赌徒性格。”听她的口气,分辨不出是非难还是叹息。

实际上,在津上的性格中,确有称得上是赌徒的那一方面。

津上身为B报社出类拔萃的社会部记者,肩负着三年该部副部长职务,没栽过大跟头。这差事是棘手的,谁来干都不免蹉跌。他总是穿着线条挺括的裤子,接待来客和处理事务都样样敏捷,以至时而叫人感到冷酷无情。任凭何等粗俗的事件,他都能在版面上处理得巧妙、柔和。当然,既然居身于多事的新闻界,津上也难免树冤立敌。同事们对他议论纷纷,有的说他用钱不当,有的说他装腔作势,此外还有自私自利啦,衣着考究啦,象个文学青年啦,等等。同事的这些责难确有深中肯綮的一方面,但是,津上正因为他的这些短处,在他周围才形成了与过去的社会部记者迥然不同的理智气氛。

战斗结束后,B报社要调整庞大的过剩人员,本着这项合理的调整方针,创办了印刷厂和大阪新晚报社,把相当数量人员调进这两个旁系单位。那个时候,津上首先被推举为大阪新晚报的总编辑。三十七岁的年龄,使人感觉稍逊总编辑这个头衔。当时,《大阪新晚报》在陆续创刊的许多晚报中间问世,要使它在竞争中夺魁,摸索出全然一新的版面。具备这些才能的,除去津上,没发现其他人选。再说,担任报社社长的尾本,出身于电影界,虽有一身豪胆,但对办报完全是个门外汉。既然这样,就需要在社长底下配备一个不仅能发挥编辑才能,同时在经营上又能成为报社的核心,谨慎无误、手腕高强的人物。在这些方面,津上以往在B报社培养出的办事周到,无懈可击的性格所给人的印象,起了很大作用。

律上就任《大阪新晚报》的总编辑之后,首先采用横排的新颖版面,把读者对象明确定为城市知识分子和公司职员,打出文化性与娱乐性的旗帜,在撰稿、取材及编排诸方面,突出讽刺、诙谐和机智。可以说津上如此创办新晚报的作法大体切合实际。《大阪新晚报》作为独树一帜的报纸,深受京、阪、神一带的公司职员和学生们的欢迎,送到街头—卖,也首先抢购一空。在战争期间看惯了低俗报刊的读者眼中,《大阪新晚报》,确实有一股新鲜撩人的魅力。有一位战后重返京都大学讲坛的年青的法学系教授,在大学报刊的短评中说过:“《大阪新晚报》是知识分子和赌徒的喉舌。”这句评语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中其要害。的确,若是一位敏感的诗人,肯定会指出这份深受城市知识分子欢迎的晚报,具有一种轻浮、空虚和孤独的匿影。而这匿影正是该报的编辑负责人津上藏而不露的性格。从战争期间开始三年多来,咲子同津上时而姘居,时而分离,直到如今还嚷着要分道扬镳,结果仍然保持不伦不类的关系。就是这么一个咲子,把津上的性格看得最透彻。

“谁也不知道你狡诈、堕落和赌徒的性格,只有我呀,只有我心里清楚。”

咲子愉快时总是这样说。每当这种时候,咲子双眼炯炯发光,仿佛这番话语是倾慕津上的痕迹。但换个时候,却又是指向情人的无情的非难。

津上把妻子和两个儿女疏散到鸟取县的故乡,至今未归。咲子的丈夫是津上大学时代的朋友,后来在战争中毙命,遗骨尚未还乡。津上和咲子在战争期间发生关系,直到战后的今天,依旧拖拖拉拉,缠绵不休。就连报社的眼尖的同事,也未识破他们之间的瓜葛。咲子有时觉得,这是津上狡猾之所在。

咲子最初伺津上接触,是在内部传来丈夫阵亡消息的一年以后。那时候,咲子悬念自己的前途生计,经常去找津上商量。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津上从报社下班回来,恰好比咲子早一步进门。咲子对这个家已经了如指掌,她来到走廊。映入她眼帘的,是津上外出归来的倦态。津上把帽子推到后脑勺,身子倒在藤椅上,嘴咂着威土忌酒杯。

津上见到咲子的瞬间,端正地站起身,整理一下凌乱的西服上衣,恢复到他平素的庄重神态。见此情景,咲子感到那久已忘却的热血在周身沸腾起来,津上心力交瘁,倦意缠身,一付孤独的样子,有股奇妙地刺激咲子官能的韵味。即使在两人厮混过后,每当回想起这段往事时,咲子觉得还是喜欢这么一个津上,喜欢这个孤独的灵魂象是腐蚀过后闪射磷光的津上,这个谁也不理解的津上。

津上的爱情没有彻底燃烧起来,总有燃不透的火蕊。咲子觉察到,纵使把整身个子紧紧依偎在津上的怀中,两人之间还是存在着填补不平的沟壑。津上经常表现出戒备的眼神,使年仅三十的咲子难以将心灵与肉体陶醉。那决非爱慕之情的眼神,但话又说回来,那也并非把咲子遗弃路旁的眼神。象个局外人袖手旁观,是一付忍受不了的冷冰无情的眼神。

津上的心是冷酷的,连他自己也无法驾驭。每当咲子接触到这颗心时,脑际常掠过一句话,那就是“恶人”。然而,这个恶人的无情的眼睛,时而也竭力寻求陶醉。咲子心里十分清楚。那对眼睛里交织着狂暴不羁的悲伤之光。正因为这对眼睛,咲子才尽情地爱着津上。但是当她知道无法使这对眼睛陶醉时,她的爱便时常化作闪烁着痛苦的恚恨。

演出商田代投下了斗牛的诱饵,津上被它引逗着,咬住不放。要说这是一个新闻记者的灵机,莫若说是津上那种不能陶醉的眼睛自不量力地要去陶醉的叛逆。用咲子的话说,这就是津上藏而不露的“赌徒”性格。

大阪新晚报社座落于四桥,这是遭遇轰炸而又整修一新的办公楼。在田代向津上提出斗牛比赛的第二天,这里召开了干部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津上,还有社长尾本,整理部部长K,报道部部长S。田代也出席了会议。尾本社长一马当先,赞成斗牛比赛的计划。

“斗牛真有意思。干下去吧!由本报社主办、W市和斗牛协会做后援。一天以五万元计算,三天就能到手十五万元。要象西班牙斗牛驾到一样,大张旗鼓地干吧。”

尾本胖得象一头虚弱的斗牛。他扯着嗓门大声叫嚷,这是他高兴肘的脾气。尾本从乡村影剧院的老板开始发迹,靠手腕高强,使他平步青云。无怪乎他搞起事业来有胆识有度量,凡事全凭他一流的灵机来处理。既然尾本和津上赞成这个计划,别人对此也就无特别异议了。

这样一来,斗牛计划立即通过决定:把每年一月一日在S神社举行的斗牛比赛移到阪神来,在以现代化体育场而闻名的两大球场中择一而行;劝说W市和斗牛协会,在名义和实际的两个方面给予后援;比赛日期避开户外体育活动的时节,定在一月下旬举行三天,比赛的收支差额由报社和梅若演出公司平摊,换句话说,收益和亏损由报社和田代各承其半,不过,梅若演出公司在幕后行事,外表打出大阪新晚报独家举办的旗号,比赛结束后进行决算,在这以前的支出中,租牛费用和把牛运到球场的开销由田代承担,牛运抵球场后的布置场地、筹备比赛及宣传的费用由报社承担。这些就是双方契约的主要条款。

当天晚上,尾本和津上在京都饭庄设宴招待田代。第二天晚上,田代也邀请了报社的几位主要干部,在大阪黑市上的鸡素烧餐馆畅怀痛饮。

“不为图个吉利,意味着咱们要靠牛吃饭,虽有点儿寒碜,但还是请大家吃顿鸡素烧。”

田代喜色盎然。等到喝醉之后,他又说道,“牛一运到神户,最好给它们披上鲜艳的饰布,从神户游行到西宫。第二天在大阪招摇过市。干脆搞得热热闹闹。”他用手掌来回抹着浮泛红光的嘴巴,哈着腰给尾本和津上斟上酒。此时此刻,田代的表情好似一付孩子模样。

田代去厕所的时候,刚才和大家一同热闹的醉醺醺的尾本,格外郑重地对津上说:

“问题是入场费到手之前要准备出来的那笔钱,据我计算,得需要一百万元左右。”

“是啊,得需要这么个数儿。”津上回答。

“怎么办呢?”

“总会有办法的。”

“是吗?”

“一切宣传和广告一起搞,租场地的钱想办法交涉,比赛完后交付。可圈场子和造牛舍需要二、三十万元呢。”

“凑也凑不齐三十万元啊!”

“行了,此事交给我吧。”

津上虽无十分把握,但万一出现差错,入场券是可以先卖出去的。对现在的津上来说,比这件事更感兴趣的,是田代的那个提议。二十多头牛就象古时候穿街过市的诸侯仪仗队,发报道,登照片,至少也得成为街谈巷议的大话题。日本酒和威士忌混着下肚,津上的头有些嗡嗡作响,他在脑际郑重地反复描绘着那个奇特的情景。

第二天,律上在报社匆匆组成斗牛比赛筹备委员会,任命为委员的有不擅动笔但搞起交际来却才华横溢的T,有无实干精神却又谋事多端的M,还任命了报道部的几个年轻人手。

距离一月下旬的预定比赛日期只剩两个月了。通告最迟也要在比赛前一个月的十二月中旬发表,所以,在此之前全部事宜必须准备就绪。比赛场地的问题留待以后解决。田代返回四国有两、三天了,津上象是接踵而行,带领年轻的记者T奔赴W市。然而,他们赶到W市一看,田代已经把同当地和协会交涉的事情全都办妥了,还谈好了借用一头牛花二万元的租借条件,挑选出出场比赛的二十二头牛,没有给津上他们留下一点活儿。不知田代是怎么宣传的,协会方面自不待言,就连养牛主们也很热情地款待津上他们,简直就象迎接救世主的光临似的。

这里的养牛主全都是当地的有钱人家,攒笔钱养头斗牛,仿佛是本地人心中共有的生活夙望。在其它地方,有钱人眼下会盖仓库的,而这里则不然,古往今来都饲养仅供比赛用的庞然大物。连斗牛协会副会长后宫茂三郎,也有这次要参加比赛的牛。津上他们在这位老人家里投宿。后宫老人年逾古稀,是近村首屈一指的富豪之家,具有近乎斗牛狂的性格,蓦然看去,有如古代武士一般矍铄。他着迷于斗牛的性格传自父辈。他父亲是个斗牛狂,弥留之际弃下遗言:

“既有钱又有了房产,没有别的想头儿了。唯一遗憾的是,咱的牛总是败给田村家的牛,一定要给我报仇!”

父亲说完就咽了气,他就是这么一个有着比说书还引人入胜的逸闻的斗牛狂。当时,年纪尚小的后宫茂三郎把持着家业,不言而喻,他继承父亲的遗志,全神贯注地训练斗牛。据说,就在父亲死后的第三年四月的斗牛场上,后宫茂三郎终于用精心喂养的爱牛撞死了田村家的牛。于是,他把父亲的牌位立在牛背上,穿游W市大街。把津上他们迎进家门的第一天晚上,老人象迎接县知事那样,穿着裙子和外褂,正襟危坐,零星断续地讲述了这段故事。跟旅途劳累也有关系,津上听着,心情格外郁悒。不只是老人如此,在这块土地上,津上接触到意外高涨的斗牛的狂热气息,而他的心不知为何,却没撩起一丝反响。每天早晨,津上伫立在客厅的走廊上,心情被什么东西压抑着,举目眺望南国大海特有的鲜明碧绿的波涛。

在津上他们逗留期间,田代忙得不亦乐乎。他带领津上他们走访了每年一月举行斗牛比赛的S神社,又逐个看了分散在W市郊外的主要牛舍,回来的路上,特意绕道而行,看了一家用乡下少见的石墙围起来的大宅院,说那是他哥哥的家。田代总是穿着又厚又重的皮大衣,鼻子上沁着汗珠,走路快步如飞。而且,几乎每天晚上都举办宴会,他届时一马当先,致词演说,把津上和记者T称为“先生”,时而说出一句“我们报社”,自己俨然是个大阪新晚报社的成员似的。

津上一返回大阪,立即着手于下阶段的工作。大阪的情况与W市迥然不同,意想不到的障碍连连出现。首先,他在关键的比赛场地的问题上受到挫折。由于比赛日期的关系,在阪神的这两个大体育场中,只得选择阪神球场。本来已经讲好从一月二十日起借用三天时间,但在交换契约的节骨眼上,对方发起牢骚来。据经营阪神球场的浪速电铁公司的说辞,阪神球场与老竞争对手——另一家电铁公司经营的体育场相比,很难进行棒球活动,这种说法已成定论。战后,为了平息这种传言,浪速电铁公司为整修球场竭尽了全力,如今要在球场上胡乱地埋设木桩,囤起竹栅栏,让牛把地面踢蹬得乱七八糟,令人难以容忍。这种说辞也是无可非议的。经过再三的争执,结果,球场总算借到手。悬心刚刚放下,因此被迫停止活动的职业棒球队诉起苦来。于是,又说动了两、三个有头脸的人物,事情好歹解决了,但却破费了意想不到的大笔开销。接着,另一个棘手的问题接踵而来。县保安课不允许比赛,说日本这块土地上,没有举行过各为斗牛的竞技,所以事情很难办。一封电报拍到四国,招回田代,一问才知,即使在斗牛的发源地,斗牛竞技亦无得到许可的先例。尾本和津上双双出马,吵来吵去,问题仍未得到解决。田代奔波于四国和大阪之间,往返三趟,说动爱媛县头面人物,从家乡开始活动。就在这一切努力宣告失败之后,具有交际天才的记者T出动了,他进出三次县政府,递上保证书,说如果发生事故,比赛立即停止。不管怎样,保安课长总算点头同意了。这件事刚刚发生在两、三天以前。津上曾一度死心,认为通告变不成铅字了。如今,举行斗牛比赛的通告,原稿经整理部的年轻人之手,配上一张两头牛相互撞角的照片,夹在当天教师罢课和社会党内纠纷的两大新闻中间,再用醒目的栏框括起来,终于登报问世了。不论是尾本,还是津上,都觉得这就象一条脱缰而出的猎犬。

田代走在穿过废墟中央的路上,被风前推后搡着走了两町远,来到一幢半坍的楼前,他冷不防地刹住脚步,轻轻抬了一下右手,向津上示意,然后,好象稍不留神他就要逃掉似地,钻进敞开着的地下室的楼梯口。

也是由于田代动作故弄玄虚,他的身影从地面倏然消失了。津上尾随田代,踩着微暗的楼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身子勉强能挤过楼道。等到转过>形的楼梯拐角,发现里边意外地宽敞起来,灯火辉煌,一片通亮。这里是一座日本式庭院的模样,正中间还栽起花木,安装了灯笼,周围有四间尚未竣工,各自独立的整洁漂亮的小房子。其中有二间象是要辟为洒吧间,角落里堆着窄靠背的高椅和涂着绿漆的啤酒桶。在它前面,有四个男人忙碌着,他们朝田代和津上看也不看,横摆竖搁地安装洗脸间的瓷砖流水槽。

他们来到尽头,这是一间已经完工百分之九十的小房子。冈部弥太身穿国民服,外套一件棉袍,正在里边取暖,面前放着喝剩半瓶的威士忌。

“啊,欢迎欢迎。”

津上刚要坐下,冈部脱去棉袍,豪爽地鞠了一躬,他身材矮小,说起话来,小脸上布满皱纹,总的印象是一付寒酸相,在他那轻微谦和的举止上,反倒流露出厚颜无耻的劲头儿。

“津上先生,我在等着您呢。”

津上注视着冈部翕动不停的两片薄嘴唇,对他那种稍不留神就要拍对方肩头的样子,心中产生了反感。津上敷衍了事地递上名片,态度比往常生硬多了。

于是,冈部也从口袋掏出名片夹,手在里边摸索一番,而后,鸣掌唤来一个乍看去象秘书模样的年轻人。

“写一张名片给这位先生,把公司的电话号码也填上。”冈部说毕,把笔记本和钢笔递给年轻人。接着,他拿起津上的名片,举着让田代看了一下。田代解释说,名片上的头衔是总编辑。听后,冈部一声不语,大幅度地点了几下头。津上重又打量面前这个目空一切,矮小平庸的男人。如果津上的鉴别能力还没完全丧失的话,冈部这个“伊予同乡中间现在首屈一指”之人,是个提笔写不了两字,睁眼大字不识的家伙。

酒和菜端上来了。

“实际上,我今后想在这里寻欢作乐。总之,日本人长年累月没尝到好吃的了,所以,我打算在此处开办餐厅,人们来到这里能吃上最可口的东西。等到餐厅开张时,我把来自别府、高知和秋田的三名一流的厨师介绍给你。”冈部表现出蔼然豪爽的态度,圆滑委婉地喋喋不休。

田代在冈部面前拘谨得令人发笑。身材魁梧的田代完全被这个身高五尺的矮个子压倒了。田代今天特地把津上引见给冈部,是有要事相商的,可他丝毫无心去触及,时而接过端上来的肴馔摆在桌上,时而谨慎地把住酒壶给二人斟酒,要不然,就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仿佛在一字不漏地倾听二人交谈。

冈部要谈什么呢?津上怀着一半好奇心理等待着,津上虽然不善饮酒,但还是把斟满的酒往嘴里送。现在的光景,该是刊登通告的报纸散发街头的时候了。

“公司的事情忙吧?”津上问道。

“不忙,挺闲的。我虽然有五、六个公司,可我总是闲着没事干。要是经理也忙起来,公司就该完蛋了。我可以这么着,每天喝喝酒。”

冈部说话出人意料,好象又得意又满足。比起初次认识津上其人,他更想炫示一下自己,此时此刻,这种念头占去了他的大部分心思。

“不,不是开玩笑。人的大脑都是有限的。不乘酒兴创造出的智慧,不会是超群绝伦的东西。”

恐怕是在津上他们到来之前,冈部独自喝过威士忌的缘故,他那对小眼睛不时地闪烁着活泼的光芒,傲慢地盯着津上的眼睛。他在讲话时,手从不离威士忌酒杯,有时连着喝好几口黄色的酒液,刚见他把酒含在嘴里,可一眨跟,就几乎不动声色地咽下去了。

“今天,津上也好,田代也好,都来昕听我的经历吧。”

“是啊,是啊,我早就想听一次呢。大冈部是怎么发家的呢?”

田代的架势卑躬屈膝,以致使津上深恶痛绝。田代想要给冈部斟酒时,冈部只是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现出目中无人的神态,闭上那对小眼睛。但一会儿又睁开了,说道:

“是大冈部还是小冈部,我不知道,但我的公司,不论哪一个,都是战后搞起来的。我想说那是耗费了一代的心血才搞起来的,可实际上只用了一年,仅用了一年时间啊!所以我觉得,世界上的事情怪有趣儿的。”

于是,冈部嘶哑着嗓子大笑起来。

战火停息的那年十月,也就是一年前的时候,冈部从东南亚复员还乡。他三十八岁应征入伍,回到家时,已经是四十二岁的人了。他没有妻室儿女。他从十年前曾和自己有过交情的女人手里借到三千元钱,离开了伊予家乡。然后,依靠如今开卡车的一位战时老朋友,来到了神户。他在神户转了半个月左右,盯上了贩卖农机具的生薏。

当他得知尾崎的曙光工业公司生产出电动脱粒机之后,就想方设法大批地往手里扒,企图靠贩卖这种电动脱粒机,把流入乡村的大量资金纳入私囊。他先找到曙光工业公司,和公司干部面对面洽谈。当时,他掏出的名片上,印着“曙光产业股分有限公司”的头衔。当然,名片是他两、三天前从大阪的百货商店买来的,是一件荒唐玩意儿。不过,就是这个小小的计策,奇妙地奏了功效。“贵公司也是曙光吗?”大概出于同名公司的那种情谊,对方自始至终善心诚意,谈定明天之内交付一百台电动脱粒机,条件是一手交钱一手提货,明天之内把钱送来。从一般的交易惯例来看,这是破格的善意的契约。剩下的问题,是筹措换取货物时必须拿出的三十万元钱。

“你们想一想,这三十万元是怎么筹措的?我是从一面不识的人那里借来的呀。”

唯独此时,冈部简短的谈吐中流露出格外起劲的强烈语气。当时,他看准了前国会议员山本,这个人是他的同乡,是靠倒腾军火而发财的暴发户。他下定决心,非从山本手里借出三十万元不可。于是,他告辞了曙光工业公司,径直奔向御影,上山本家拜访。他软硬兼施,求山本看在同乡的情分上,借给他三十万元。而对方是不会理睬他的。那一天,他登门拜访了三次。第三次,他终于坐在门前的洋灰地上。就在这个时候,他脑际好象突然闪出灵感,他想:假如我加入三十万元的生命保险,用保险单做抵押岂不妙么?

冈部抓紧时间,来到在淀屋桥的废墟上临时营业的N生命保险公司,但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公司下班关门了。他无可奈何,只好请值班员查出保险课长家的住址,知道保险课长家在吹田,他又来到吹田,向保险课长申请三十万元的生命保险。可是,保险课长说今天不行,明天到公司去办。事情如果推到明天,冈部就该砸锅了。冈部竭尽唇舌之能事,厚颜强辩,终于使对方屈服了。这天晚上,冈部花了三千元,换到手一份三十万元的生命保险单。他揣着它,坐上最后一班电车,重新返回山本的家里。他逼着山本说:“我用自己的生命来作抵押,三十万元还不能借吗?”

“这事真妙!稍微动动脑筋就会知道,那份生命保险单是一钱不值的。不过,这就是人的有趣之处。对方还认为我拿着生命打赌呢。他说,既然你如此煞费苦心,就以一个月的期限借给你吧。可以说,这就是我发家的起点。”

冈部讲述了这么一段可谓是江湖骗子的经历。津上捕捉不到冈部的真意何在,但他听起来并不觉得乏味。冈部讲话的神态里,仿佛蕴含着一种热情的自我陶醉。

“真有意思。”津上说,这并非完全是阿谀之词。

“我大致就是这么一个人。不过,现在我手里有一、两千万元。怎么样?津上先生,你们报社搞斗牛,不能拉我入伙吗?”

冈部乘虚而入了,津上的眼睛不由地同冈部的目光相对了。冈部避开津上,慢慢点燃一支香烟,尔后,抬起头再度向津上看去。冈部这次似乎怒目而视,眼睛闪着执拗的光芒。

“如果共同出钱买牛,感到为难,我就把牛全部买下,运输费啦,比赛费用啦,与牛有关的一切都由我来照料,你们就无偿地搞事业,想赚钱就尽管赚吧。”

冈部语气沉稳,而又带着不容置辩的意味。

“可是,这件事不好办!”

津上让对方把话尽情讲完,方才说道。如果允诺冈部的请求,即使冈部这个人难以置信,有点令人不安,但从报社的角度来看,这是一桩比较上算的合同。然而,津上憎恶冈部望着自己的那对充满自信的小眼睛。津上如同决斗一般精神兴奋,脸上稍显苍白。

“好了,这是我们头一次搞事业,就让报社单枪匹玛地干吧。”

冈部手擎酒杯,一边客气地点头,一边详细地听津上回答。

“是么,”听完津上的话,冈部说道,“我知道了。虽然遗憾,但也无可奈何。”

冈部淡漠地收敛话题,实在令人感到意外。之后,他象是转换心情似地,给津上斟着威士忌,说:

“不,你叫我称心,真叫我称心啊!这是你下决心干的事情,的确是你靠自己的力量干的。碰了钉子,我心里痛快。”

津上摸不清冈部的哪些话是真的,但冈部的确显得兴致盎然。

地下室由于灯光照明,房间弥漫着夜一般的气氛。津上他们走出地下室,外边正是冬天的夜幕渐渐笼罩废墟的时刻。

“为什么拒绝呢?不可惜吗?”从背后追上来的田代问。

“是可惜呀。”

即便田代不问,津上也是这样想的。两人默默无言,竖起大衣领,肩并肩地走着。当两人躲避身后驶来的卡车,面对面地站在路旁时,田代说:

“其实,发生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我还没告诉你呢。”

田代说,运送那二十二头牛需要八节车皮,但现在每天只能从W市发出两节来。面对这种情况,一筹莫展。因此,打算例外增挂车皮,找广岛铁路局交涉一番,但事情丝毫没有进展。说是因为眼下正是煤炭运输景况不佳的时候,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没有可增挂的备用车皮。

律上默默地向前走去。他的心情如同看见海上又袭来一股白花花的波涛似的。

“在眼前这种情况下,”田代说道,“由于经商的关系,冈部在这个方面熟人多,就请他出面说话,让铁路局给想想办法吧。我想,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津上一怔,停住脚步,“不是已经说死了吗?”说罢,朝田代投去严厉的目光。

田代厚着脸皮,扑哧一笑,说:“他这个人非同一般哪!那件事虽被你拒绝了,可这码事终当别论,他说要助一臂之力呢。”

津上不想借一臂半臂之力,但他感觉到,对方那么一个目空一切的矮个子,不知不觉已顺顺当当地插进斗牛的事情。看来,田代向冈部谈及此事,以及冈部刚才提出要买斗牛,好象都是作为交换条件提出来的。

新年以来,咲子一直没见到津上,从岁暮到正月,津上取消了回鸟取农村省亲的计划,几乎每天都住在报社,为筹备斗牛比赛而四处奔波。尽管如此,津上还是同意了咲子的主张,咲子只是想在除夕那天,和津上一起聆听除夜的钟声。他们来到以前曾住过的京都冈崎的一家旅馆。这里一片幽静,坐在室内,听得见外边的潺潺流水声。

连刮两,三天的风停了。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除夜。一到十二点钟,京都各处的寺院一齐响起了多年不曾入耳的嗡嗡的钟声。在这之前,津上挨着小桌,一边品尝带来的威士忌,一边在崭新的小笔记本上,全神贯注地写着二十日斗牛比赛以前的日程安排。等到钟声一响,他搁下钢笔,侧耳倾听起来。咲子坐在津上的身边。钟声以一定间隔,远近响成一片,余音袅袅,重叠交错,相互碰撞,在寒峭的夜空中,宛若道道涟漪,传播荡漾。

两人久久地坐着,缄默无言。四周不可思议地恬静,自从跟津上发生往来那一天起,咲子从未遇到过这种时刻。她身边这个男子,离开了工作,就象失去了精神支柱。在咲子看来,他那张脸现出格外苍白与纯朴的神情。咲子心想:“哎,多么可怜韵神情啊!”突然,她心中涌起既非憎恶亦非爱慕的感情,他毕竟不能离开她。这种感情似如流水伸展开来。这是与爱欲相距甚远的纯真情愫。

当一百零八下钟声垧过一半时,津上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尔后,长时间地立于窗前,凝视外面的夜色。咲子也站起来走过去,依偎着津上,窗外,唯有钟声悠悠飘荡,黢黑的夜色阴森可怕,繁茂的树木遮住了视线,望不见街上的一星灯火。猝然之间,咲子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他们俩俨然是一对情侣,如此静默依偎,谛听辞别旧罗时钟声。一股晦气、暗淡的预感涌上咲子的心头:两人今夜共度良宵,莫非意味着这次要分道扬镳了吗?

咲子离开津上,走到房间的角落,坐在朱红色的小梳妆台前。她的心还在激烈地跳着。对女人来说,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段时间是最宝贵的,而咲子却伴着津上度过了三年凄怆的时光。此时,她脸色青灰,象一只狐狸,从镜子中望着自己。

今年的正月,出现了几天往年不曾有过的暖和天气。咲子也是因患点儿感冒,这几天一直闷在公寓,独自消磨时光。

时间刚过正月的头三天,《大阪新晚报》上,有关斗牛的文章显著地多起来。刚登过扮演《卡门》中的何塞的歌剧名演员关于斗牛的谈话,第二天的报上,就大篇幅刊载了体育爱好者知名的F伯爵斗牛漫谈,还登载了附上照片介绍专门雕塑斗牛的老雕塑家,以《从专家的立场上谈》这个骗人的标题发表拳击新秀的斗牛论,以吸特约记者的:《南予斗牛纪行》的专门报道。

咲子对斗牛丝毫不感兴趣,但她在每天的这些版面上,感觉到津上的眼神时而冷漠沉默,时而热烈得象着了魔似的。津上的思想和计划,把他那带着神经质的嗜好与癖病的姿态一无遗漏地反映在报上。说邀请具有三十年驯牛经验的老人,在比赛现场做广播解说,还说日本新闻和国际新闻部门将把比赛实况摄成新闻影片。诸如此类的宣传报道,无非是比赛前的活跃气氛的东西。咲子一读到这些东西,脑际就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津上居身幕后出谋划策、四处奔忙的身影。

一月八日,咲子渴望见到津上,产生这种欲念之后,她坐立不安、再也忍不住了。从明天起,她必须到心斋桥西服裁缝店去上班,而且,除夕涌上心头的不安情绪,即便在过年后的今天,依然奇妙地交织一团,压在她的心头。

咲子给报社打去电话,据对方说,这两、三天,津上去了选为比赛地点的阪神球场,每天住在那里。津上曾经严肃地叮嘱过咲子,说平时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要在报社露面。但是,咲子还是到阪神球场找津上去了。

这是寒气逼人的下午,阳光微弱,眼看就要下雪的样子。咲子在西宫北口下了电车。往日,在过往的电车上,咲子常望见这座圆形的现代化大体育场,但身临其境,今天还是第一次。她来到冷清清的建筑物通道的尽头,向左一拐,看到一间不大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象一间小小的船舱,与这座宏大的体育场极不相称。

咲子推开门,看见里面有五、六个男人,分辨不出他们当中谁是报社的,谁是来访的,大家围坐在炭炉旁吸着香烟。津上在靠里边的地方,支棱着大衣领,把桌上的电话听筒堵住耳朵,对着话筒大声讲话。津上一见咲子进来,便投去责难的目光,无情地刺痛了咲子的心。他打完长时间的电话,便走出房间。他穿过回形的、微暗的缓坡水泥地走廊,—建筑物里回响起他那不愉快的脚步声。他来到第四层看台,在看台的入口处停下来,等候咲子。

“到底有什么事?”津上等到咲子走近前来,说道。津上面色苍白,非常憔悴,他又现出往常心情不快时的脾气,突然朝咲子狠狠地瞪了一眼。

“没事就不准来看你吗?”咲子将半个脸埋在深蓝色的大衣里,朝上翻动眸子望着津上,竭力压低嗓门儿,若非如此,无意中难免露出尖酸刻薄的锋芒。

他们站在内场看台的最高层,俯首可见阒无一人的辽阔的看台,粗陋的木椅层层叠叠,冷寂地展现出条纹模样,呈阶梯状平缓地伸向中间的场地。大概是因为置身高处,风寒刺骨,斜阳淡淡,整个灰色体育场显得粗陋荒凉。

“我很忙,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津上说。

“过了年,这才是头一次见面呢!别摆出这么一付吓人的面孔!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行啦!又说这些,我都要累死了。”

津上的口吻颇为严厉,简直令人有些畏缩之感。他怄气似地叼起香烟,任凭寒风吹散头发。咲子也是面容苍白,抬头从正面注视津上的脸庞。两人象决斗一般,面对面地站着,津上意识到这种处境后,说:“坐下吧。”尔后,自己首先坐在身边的凳子上,咲子也并肩坐了下来。

抬眼凭眺,冬天枯萎了的田野环绕球场,四野茫茫。战争期间,大阪和神户的主要兵工厂不约而同地疏散到阪神间的这块平原上来。从这里望去,那些奇妙地失却了重量感的兵工厂,象片片纸屑散落在广阔的田野上。其中,有的似如失事遇难的船只,朝天支棱着为数众多的铁架,也有的在工地的角落,小山一样地堆积着废铁。只要稍加注意,就会发现烟囱、电线杆乱麻麻地多得可怕。电线宛如蜘蛛网,纵横地覆盖在这块平原之上。郊区电车晃晃悠悠象小孩玩具,在那些工厂、树丛和丘陵之间穿行而过。举目遥望西北方,可见六甲山的群峦峻岭。展现在眼前的,是文明的猥杂与冬天大自然的严酷混为一体的广漠荒凉景象,还有,低垂大地的阴沉沉的天幕。

咲子默默地看着这片凄凉的景象,不禁左思右想起来,想着今天遭遇津上的冷落,思量别后自己的痛苦。她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是特意跑到这里来的,乞求津上施舍一点爱情,来温暖一下自己的心。她想,哪怕是哄骗也好,津上若是说上几句体贴的话,自己也就感到很幸福了。“哄骗也好”,多么虚假凄楚的爱情啊!咲子凝视坐在自己身旁、与自己内心的苦痛毫不相干的津上的侧脸。忽然,她对这个连哄骗的努力也不肯作出的男人,心中又燃起一团怒火。于是,咲子完全出自当时的心血来潮,用逼人还债似的口吻说,应京都的朋友邀请,要去参加仁和寺的茶会,要求津上一同前往。但是,津上表现出反诘的态度,根本不予理睬。

“只占十四日那一天。”

“不好办!”

“下午也行,就半天时间。”

“不行。斗牛比赛结束以前,我绝对走不开。”

津上说罢,板起不悦的面孔,意思是说:跟着这个女人,脸上贴着情夫的标签,恬不知耻地跑到远远的仁和寺去,无论如何,我绝对不干。

“我们要决裂么?”咲子哑着嗓子说,“明明知道会受顶撞,还来说这些,我真糊涂。”

“不是顶撞。”

“好啊,你不认为这是顶撞吗?”

猛然,咲子抑制不住对这个冷酷男人的愤恨,怒火冲天。

“再厉害些,顶撞吧!我从这儿咕噜咕噜滚下去,一边滚一边看着你,看你用什么脸儿望着我。”

此后,两人安静下来。激烈的感情冲动平息了,该发泄的也都发泄光了。咲子心中就象水波之上乌云蔽日的阴影,无可挽救的悲哀徐徐蔓延开来。在这种无可奈何的窘迫的困境中,两人中间必有其一首先脱身。

过了一会儿,津上说忽然想起有事要办,起身到办公室去了。但五分钟过后,他又匆忙地返回来,说今天还有三、四件事情必须办完,直到比赛为止,天天这样忙活,他又安慰咲子一番,说等比赛结束,陪同她去纪州温泉。津上的口吻与刚才迥然不同,竟然带有几分柔情。

“一切都不如意,预定的事情总是在半路上出岔子。”津上辩解似地说。

津上把场地中央画了白圈的地方指给咲子看,解释说,那里打算围起直径为十九间的竹栅栏,就连这么一点事情也不能按计划进行。催促W市派柴建造竹栅栏的监工,但人来了竹子却迟迟不到。今天早上,竹子总算运来了,谁料到,关键的监工从昨天起患了感冒,卧床不起了。近来,许多事情朝津上袭来,繁多芜杂,忙得他应接不暇。咲子刚才到来时,津上正在办公室打电话,那是在交涉比赛的前一天,从中之岛公园放焰火的事情。这件事情曾一度得到准许,可不知怎的,后来又吹了。据说放焰火在战后是头一次,而且,火药管理又有严格的规定,市政府虽也在尽力而为,但是否能顺利得到再度准许,尚无确切的把握。

“不过,对放焰火,我没有死心。白天噼噼啪啪放几十支爆竹,可能的话,晚上再放几十漂亮些的。”

津上这么说着,脸上露出焦虑不安的神色。

“那多漂亮!大阪炸了个精光,在这块黑压压的废墟上,啪地放出菊花形的焰火,该有多好!”

咲子本来打算决不吭声,但不由得冷嘲热讽脱口而出。她说完菊花焰火这番话,想道:啊,津上是想放出牛形焰火吧!但是,当她看到好象琢磨着牛形焰火的津上那付一本正经的表情时,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她仿佛看到,焰火在夜空稍纵即逝,津上抬头仰望,现出只有自己熟知的表情,津上这付表情,令人心寒地飘浮在咲子的眼前。

接着,津上说,印刷厂、搬运站和殡葬馆的人正在办公室等着会面,哪一家都是围绕着钱争执不休,他们是到这里来商谈的。到头来,不找个地方请他们喝几杯,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据津上说,殡葬馆挪用了按本职工作所需而领到的汽油,开动宣传车,为宣传斗牛四处巡行。开到大阪和神户的宣传车,也离不开这家殡葬馆的帮助。

“载着相声演员、活报剧演员和留声机的宣传车,同开往火葬场的车辆,都是从一个公司的车库里开出来的,哪有行不通之理?”

津上不苟言笑地说。咲子深深知道,津上因为工作,被搞得身心疲惫,焦灼不安。然而,咲子却没有看到另一方面:虽然津上不痛快地唠叨,但是,在动荡年月的这些乱事的纠缠下,他进退维谷,奋力拼搏,从中感到了一种他本身特有的陶醉。

咲子的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感到自己的心冷冰冰的。她独自站在西宫北口寒冷的车站,等侯开往大阪的电车。当她用围巾紧紧裹住头,靠在车站的木栅栏上的时候,她猛然想到,津上在斗牛的事上会失败。这个念头犹如一道闪电,莫名其妙地掠过咲子的脑海。啊,他一定失败,他一定失败!咲子全身瑟瑟发抖,她一边承受这确信无疑的强烈的袭击,一边怀着不知是挚爱还是诅咒的心情,回想起刚才分手时津上那冷冷的背影。

斗牛比赛迫在眉睫,只剩下十天了。《大阪新晚报》的一、二版面上,全都登起斗牛比赛的记事来。如果是大报社,不会如此轻易腾出版面,为自家举办的事业宣传。而这一点恰恰是小晚报值得庆幸之处。只要没有重大新闻,《大阪新晚报》就连连刊登宣传斗牛的记事。就连社论的刊头也采用了斗牛。即使是博得好评的连载漫画,斗牛也跃然其中。终于,B报社嘴秽的人不甘寂寞了,说津上这小子办起了牛报。此话几次传入津上的耳朵,但津上和社长尾本却置若罔闻。他们决心把“牛报”办下去,一直办到比赛那一天。

报上刚刚公布悬赏征集斗牛比赛会歌曲的事,接着又发表了给二十二头牛征集命名的通告,就在同一天,年轻的记者们有点头脑发热,提出要跟着搞优胜牛的预选投票。“好,搞吧!”津上立即采纳了。当时,津上叼着香烟,刚才眼睛还是呆滞无神的,但转瞬间,他便以几乎不假思索的敏捷,稍微提高嗓音,干脆利索地答应了对方。看当时津上的态度,不禁使人感到,说他头脑清醒,不如说他有点儿神经过敏。比赛日期迫在眉睫,朝他袭来的杂事一多,他也就随之变得沉默寡言,活动积极起来了。

另一方面,以年轻记者T为首搞的报外的宣传广告开展得花里胡哨。在梅田、难波和上六等终点站及地铁车站的各个要处,画了二牛顶角的大型宣传广告,招惹那里集来散去的人群。而且,郊外电车、公共汽车也无一遗漏,挂上了同样图案的小型宣传画。宣传车每日奔走,喇叭播放在心斋桥某剧场举行的歌咏会上评选出的《斗牛比赛之歌》,歌声飘荡在时值小寒时节的木板房屋的街道上。这种宣传车,大阪有三辆,神户有两辆,每辆车上载着一帮活报剧团的扮演群众的演员,连日出动。

这些事情所耗的费用,大大超过了预算。把建造场地及牛舍的开销加在一起,对报社是个超重的负担。会计首先叫苦连天,拼命节约出差费、宴会费和杂用费。过去为接济职员们零花钱的短缺,曾半公开地默认提前借用工资,如今这一条宣布废止了。就连每月十五日支付的夜班费,也不得不延期到月底。当延期支付夜班费的通知贴到布告牌上时,会计部长给津上狠狠一击。

“津上先生,再多支钱可就有点难啦。十五日发的夜班费,就有相当多的人指望着呢。”

比赛的前四天,津上收到田代拍来的电报:“明晨六时牛抵西宫。”二十二头牛的棚舍已经建在西宫站前的废墟之上,养牛主和百余名与驯牛有关的人的宿舍,也安排在西宫市内免遭轰炸的旅馆里,饭馆也已安排就绪。当天晚上,尾本和津上来到梅田新道,在尾本经常前往的酒吧间,举杯喝起威士忌来。

“不管怎样,牛不会出问题,能运来的都会运来的。”津上说道。

两个人都露出放心的神色。

“是啊,要是货车半路出差错,就麻烦啦。即便这样,钱花得也够要命的了。”

津上听出尾本的话里有几分不满,可他充耳不闻,不予理睬。

“如今搞事业,钱花到预算的五倍是常事。这才花到三倍,还算说得过去。”津上又说。

“以后,不会有大笔开销了吧?”

“可能没了吧。即使有,也总会有办法的。”

“因为你是地地道道的新闻记者,你才这么说的。十万,二十万的,不是轻易掏得出来的。”

万一出了差错,你这个社长不是腰缠万贯吗?津上收住险些脱口而出的挖苦话,平心静气地说:

“社长,五天后就有一百万的新钞票到手了。”

按一天三万名观众计算,比赛的三天期间,预定观众约十万人。近场座五十元的票五千张,中场座四十元的票二万张,剩下的七万五千张是中场后排和外场座的三十元一张的票,总计票价是三百三十万元。抵补支出的一百万元,纯收入二百三十万元。即使我和田代平分,也有一百多万元到手。这是津上的如意算盘。

本来,报社内外的人们认为,对社长尾本豁达大度、逸出常轨的经营方针进行监督的是津上,但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地位颠倒过来了。他们彼此最清楚不过。津上清楚地发现,尾本那大手大脚的气派中,藏匿着谨小慎微和精打细算的劲头儿。而尾本呢,怀着一种望而生畏的心情,从这位精细闻名的年轻记者一丝不苟、难以取悦的古板外表上,凭自己久经世故的眼力,窥见到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的那种痴情般的陶醉。

翌日早晨,津上乘坐头班国营电车到了三宫火车站。一看,运牛的货车比田代的预料提前了两个小时,已于凌晨四点抵达这里。田代一行下了车,聚集在车站的角落。这是地上结了厚厚的白霜,寒气袭人的早晨。二十二头牛每头足有二百多贯重,硕大的身躯蒸腾着热气,各自在驯牛人的照料下,被拴在车站的木栅栏上,一群人在行李房旁边烧起了篝火,田代从人群中走出来,冷缩缩地把下巴埋在皮大衣里,“我们来啦,”他一边兴冲冲地向津上招呼一边走过来。

“怎么样?气派不小吧。”田代用下巴点点牛群,“比起在神户,大阪吃人剩饭的牛来,可大不一样啊!”

田代把寒喧抛到九霄云外,两手插进衣兜儿,嘴上叼着一支香烟。今天的田代,表现出洋洋自夸的演出商的神气。

“够受的吧?”津上说道。

“不过,多亏包车,想不到怪舒服的。可就是路长得叫人难熬,这儿停一夜,那儿住一宿,今天是第五天了。”瞧他那付神气,并不象吃苦的样子。接着,他忙不迭地谈起工作来。“不谈这些了。牛队游行的事没出问题吧?”

按照计划,今天早上八点拉着牛队从三宫出发,在神户市内转一圈,然后回到西宫住所。预定明天早晨由西宫向大阪进发,在大阪市内转一圈后,重返西宫。津上更关心的是牛在火车上颠簸了许久,怕牛的身体吃不消。可田代却根本不在乎。

“这群家伙很久没运动了,让它们活动活动腿脚也不无益处。”

田代说罢,仰望天空,观察了一下天候,然后又看看手表,说先去站长那里打个招呼就回来。他象个视察部队的指挥官似的,心满意足地走了。

津上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问候那些在w市时照应自己的面熟的养牛主。这时,随车从w市一起归来的记者N,把津上拉到一旁,说有事情要谈。

“你瞧那边。”

记者N说着,意味深长地朝车站的尽西头瞥了一眼。只有那块地方的木栅栏打开了,和站外相通,成了出站口。那里有四、五个人正在往卡车上装货,田代也夹在中间,在卡车旁边指挥着装车。

“那是田代这小子运来的,说是牛饲料。我们认为,田代这小子是个可恶的骗子。”

根据记者N讲述,田代在w市把许多来路不明的蒲包迅速装上货车,说那些是牛的饲料。因为数量太多,觉得奇怪,就私下拆开其中的一包。一看,原来里面紧绷绷地装着干松鱼。又拆开另一包,里面是黑砂糖,已经融化,直往外流。

“实际上,都是骗人的牛饲料。此外,不知是否还会跑出其它东西来。但就我们报社来讲,不管怎样,田代是个重要的同伙,所以我们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路过高松时,真叫人解恨。”

记者N说,路上不凑巧遇上纪州海上发生地震。行至高松,通向渡船的铁轨脱节了,八节车皮无论如何也要甩下一半,那一半以上的牛和货物都要暂时卸下来,装到渡船上去,等到了宇野之后,再重新装到别的货车上去。当时,田代也慌了。他在高松整整奔波一天了,等到天一黑,他就带来五、六个男人,把他的所谓饲料卸下车,不知运到何处去了。

“所以,现在往卡车上装的,正是原封不动跟货车一道过来的东西。”

看上去,记者N颇为气愤,把田代狠狠奚落了一通。对津上来说,这种事情也未必出乎意料,但他今天亲眼看到之后,还是产生了不快的心情。津上走到卡车前,伸手拍了拍背着身子的田代那件皮大衣的肩头。田代回转身子,一看是津上,便噗嗤一下笑了。

“被你发现了?”

“发现啦,你这不是在大模大样地干吗?”

“啊,实在是……”田代含糊其词地说,但立即反板起面孔,“其实,这都是冈部先生的货物。”

津上一看,卡车上果然标着冈部公司的名字——“阪社工业”这四个白字。田代说无法拒绝。不管怎样,一般搞不来的车辆,只因冈部出头说话,给搞来了八辆,所以作为酬谢,冈部说顺便把这些东西给他捎来,田代也就未能拒绝。

“得啦,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以后,还有请他帮忙的事情呢。”

“我不想请他帮忙,他这号人……”

津上还是刚才那付不快的样子。

“不过津上先生,”田代赶紧说道,“遗憾的是,今明两天如果不借他一臂之力,事情可就要砸锅了。那就是牛饵料的问题。”

据说,在参加比赛的前两、三天,要给牛吃大量的麦子和大米。在比赛的当天,还得给它们吃酒和鸡蛋。牛一共二十二头,大米也好,麦子也好,酒也好,一星半点是对付不了的。田代说,本想在爱缓县想想办法,申请特殊的粮食配给,但到头来,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批不下来。况且,在闹着争夺主食的兵库县和大阪府,申请特殊配给就吏没门儿了。这样一来,不向冈部哭穷,就好象无路可走了。

“要是去找他,供二、三十头牛两、三天吃的,就不用犯愁了。”

田代即使在和律上谈话,也没忘记装车的那帮人,他不时地指手划脚,发号施令。津上象被看不见的绳索无形之中将自己给缚住似的,感到一阵不安。他打量着田代,从田代那恬不知耻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到一种令人不愉快的东西,那就是田代一反常态,得寸进尺,说不定以后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但是,不管怎么说,牛饲料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那好,我去找冈部谈谈。”津上回答说。

津上离开田代,返回到人群中。他回来一看,报社的有关人员全到齐了,四周一片喧嚣。摄影部记者跑来跑去,正在拍摄斗牛照片。七点钟一到,游行队伍就准备出发向市区行进。牛背上披挂着鲜艳的饰布。这时候,田代露面了。他不知何时脱去了长裤,换上一条灯笼裤,刚才穿的大衣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齐腰长的短外套,头上还戴了一顶鸭舌帽。他今天跟在队伍后边,坐在卡车上,游行中的一切全由他指挥。

记者Y来到津上身边,说到处在找他。Y请求说,游行队伍要提前一个小时出发,要不然,不用说消息报道,就连照片也不能见报。津上叫他去找田代商量一下。

“今天的版面可真棘手。整理部的那伙人该叫苦了。”Y笑着说,“因为要登二·一大罢工和玺光尊事件这两条头号新闻,还要把‘诸侯仪仗’挤进去,特派记者的《随牛旅行记》也要发表呀。”

“好啦,再忍耐两、三天,闷头儿干吧!”津上说。

眼下,重大新闻蜂拥而至,全挤到本来就有限的版面上来。其它各报都对二·一大罢工的原委表现得神经过敏,两、三天来的报导焦点全集中在这件事上。津上对此视而无睹,充耳不闻,强行以斗牛为中心编排版面。

“哟!已经七点了,今天可把人累死了。”Y看了看表,点上香烟,把白色的气体和烟雾一起吐出来,然后一溜小跑着找田代去了。

二十二头牛的游行驮伍提前出发了。每头牛前挑着印有不同名字的旗帜,左右各随一名驯牛人,—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出了车站。沿车站栅栏的路旁,瞧热闹的人群搭起了人墙。津上目送着游行队伍。这时,同手拿话筒打着社旗的报社人员、以及牛的饲养主一起坐在末尾卡车上的田代,正当卡车徐徐开动之际,耍了个漂亮动作跳下车,直朝津上奔来,口称忘了一件大事。

“请给通融十万块钱,明天两点以前给我就行了。”田代笑着说,好象很随便似的,“驯牛人的日工资本应在比赛结束后从贵社领取,可这群家伙嚷着要提前拿到手。真麻烦,拜托啦。”

津上感到有点儿为难。但是,斗牛比赛后天就要拉开序幕,不好说报社拿不出这笔钱来。他犹豫不决,难于答复,而田代对此视若无睹,做出思考的样子,“嗯——没别的事了吧。”随即,他把手一扬说:“再见!”话音没落,他已转过身去,甩动着露在大衣领外的围巾,前倾着壮实的身子,朝卡车方向跑去了。

津上只身返回大阪。当他登上报社大楼时,值班员迎下楼来,说两小时以前有个人来见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津上接过一看,是东洋制药公司经理三浦吉之辅。此人在同行业以崭新的面貌堀然而起,生意兴隆,最近在报刊杂志上大登“清凉”牌口服清凉剂的广告,并大肆张贴广告,从电车、公共汽车直到街头巷尾,比比皆是。津上当然与他是素昧平生的,但三浦铆劲儿大做广告宣传的经营手段,在俱乐部时常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

“我们告诉他,不知道你何时回来,他说要等到十二点。”

津上来到二楼会客室,只见三浦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膝上铺摊开一本《时代》之类的横排版杂志,手里拿着红铅笔在上面勾划着。他一看到津上,倏地站起身来。

“我是三浦。”他口齿清楚地作了自我介绍。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留有两撮长长的鬓发,红领带上打着一个松散的大结,乍一见,颇有那种装腔作势的电影副导演的风度。但从他站立的姿势上,却又可见俨如与竞技对手睽睽对峙的气魄,显出一股机敏的劲头儿。

“我有事相求,特登门拜访。怎么样?斗牛比赛的入场券,不能打八折全部让给敝司公么?”三浦站立着,不想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律上一时摸不透这位不速之客意图何在,说道,“那么,请坐下谈吧。”让对方坐下之后,津上用短暂的几秒钟,将视线从洁白的衣领一直移到擦得锃亮的鞋尖。这是一身使金钱发挥效用的青年绅士们的一流装束。尔后,他又把视线移到三浦的脸上,这张脸以稍过于阴险的、贪得无厌的眼睛为特征,流露出有教养的人那种不甘怯懦的明朗和直率,眼里闪烁着不只是因为年轻才具有的精悍的光芒。

津上迟迟不作答复。三浦象是故意留给对方斟酌的时间似的,摸出烟盒,取出一支高级香烟衔在嘴里,然后,点着火,慢悠悠地吐出一缕缕青烟。过了一会儿,他比刚才更加冷静地说:

“你会认为我非常自私吧,不过,作为保证条件,入场券的钱我可以当即交付。贵社虽然损失百分之二十,但是要看到另一方面,不管遇到下雨还是地震,贵社的这项事业是决不会失败的。”说到这里,三浦重新摆弄好双腿,注视着津上,仿佛在期待津上对自己的话做出反应。见津工仍然情绪不振,他又补充说:“虽说我把入场券都买下来,但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下交易,在外表上,当然还是请你们售票。”

“打八折买去,你打算拿它干什么?”津上这才开始说话。

“想用在商品宣传上。”

“原来如此。”津上感到自己面颊的肌肉奇妙地紧绷起来,对三浦亟待答复,充满自信的神态,心里不由地产生一股抵抗情绪。

“你采取什么方法宣传呢?我想先领教一下,然后再作考虑。”

说完这句话,津上才意识到,自己的口吻不知何时同三浦一样,讲起简短的事务性话语来,而且感到自己有点焦急。据三浦所说,他打八折买下全部的入场券,每张附售一袋“清凉”剂。也就是说,每个观众可得到一袋作为馈赠品的“清凉”剂,每袋定价七元。观众不仅看了斗牛比赛,还能得到七元钱的“馈赠物品”,对于报社来说,也并非一件坏事。

“打八折买入场券,再搭上七元钱的‘赠品’,这样一来,你是赔还是赚呢?”

“据我计算,不赔也不赚。赔也罢,赚也罢,数目是不会大的。”

“要是不赔不赚的话……”津上的嘴角上显露出略带讥诮的笑意,眼睛看着三浦,“到头来,你不是无偿地做了广告么?”

“是的。如果入场券一张不剩地全卖出去,情况就是这样。但假如卖不出去的话,”说到此处,三浦噗嗤一笑,“只是我一方的损失,可算得上是一场赌博吧。”

三浦只是在用打火机点烟时才低下头去,此外,自始至终昂首挺胸。三浦的提议是否上算,津上还吃不准。但是,就算这项事业成功了,入场券总收入,三百三十万元中的百分之二十,即六十六万,也会从一开始就落入他人手里。这确实令人愤愤不平,不过百分之八十的现款是可以提前到手的。特别是田代早上要的那十万元,愁得津上六神无主了。如今,这笔现款对津上显然是颇具魅力的。然而,当他听到三浦挑战似地说出“可算得上是一场赌博”时,他就下了决心。

“对不起,不能满足你的愿望。若是给每个观众发一袋‘清凉’剂,比赛就象是贵公司办的了。这样,容易使人产生误解。”

“原来如此。”或许是心情的关系,三浦的脸色忽然间变得苍白。见此情景,津上在这个比自己年轻的青年面前,开始镇定自若起来。

“这样吧,虽然不能把入场券全让给你,但既然你死求白赖,我们不妨来谈谈那五千张特等席位的入场券吧。”

“特等席位?难办。”

三浦可能受到津上的情绪感染,口吻不似遭到了拒绝,倒象是拒绝对方的傲慢的口吻。

“从广告效果来说,特等席上的观众与我们毫无缘分。我们一开始就把他们放弃了。”

依三浦说,战争结束以后,时代天翻地覆了。喜欢服用清凉剂这种可有可无的药品的,是往日的那些中产阶级。时到如今,他们一败涂地,坐到三等席上去了,而特等席却被新兴劳动阶级占据了,这些人根本不理踩口服清凉剂这种玩意儿。

“怎么样?”三浦说道,“反正要让给我们一部分,就把三等席的入场券让给我们吧。”

“说到三等席的入场券,我们就难办了,这部分入场券,你不去管它,也能卖得一干二净,而特等席的入场券才是我所担心的。”

“是么?就没有商量余地了吗?太使我遗憾了……”三浦思考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站起来,朝津上转过脸来说道:“据气象台说,几天内要下雨的……”

“我知道,”津上打断了这个无礼至极的青年人的话,“对我们报社来讲,这本来就是一场赌博。”

“原来如此。”津上拾起帽子,脸上现出纯朴的微笑,意思是说交谈到此结束,他身上有种惊人的办事才能。

“明早九点钟我还要来,您不在意吧?在此之前,希望您重新考虑一下我的请求。”三浦辞别时又说,没有流露半点卑怯。

“请来吧。我的想法恐怕不会变。”

津上不知何时口气强硬起来。当对方捅来白晃晃的刀子的时候,自己也瞧准自己的刀尖,不偏不倚地朝对方刺去。津上经常压抑兴奋,乏味地回顾自己的这种性格,今天他也不例外。送走三浦后,津上的心情被不知何故的悲哀、疲劳以及轻微的悔恨,沉重地压抑着。现在这个时候,即使不能把入场券全部让给三浦,只把其中的一半让给他,兑成现款,或许也是切实可行的,是自己该走的一步棋。津上想,到底是三浦身上的什么东西,不许自己走这一步棋呢?但过了不久,对三浦的这种扑朔迷离的思绪烟消云散了。工作堆积如山,正在等待着他。

津上在报社附近吃了顿简单的午饭,等他来到编辑部,已经一点了,正是开始印报的时候。牛队游行的照片和报道顺利地送来,已经排进三分之一清样里。三宫站前出发时的照片,虽说摆布得稍有些刺眼,但在后天就要拉开比赛序幕的时候,再花哨也不算过分。社会部的年轻记者写的斗牛游行的报道,出乎意外地运用了夸张的笔调,交融着适度的诙谐和挑逗。津上认为这还算成功,事情办到如此地步也就可以了。他舒了口气,点上香烟,想到今天必须解决的十万元筹款和牛饲料的问题。

下午三点时分,津上驱车离开报社,驶向位于冈峙的冈部弥太的公司。离开公路,在稍靠近山脚的废墟上,座落着冈部弥太的阪神工业公司的办公楼。这是木造的两层楼建筑,比津上想象的宏大一些,整个楼房刷着薄薄一层浅蓝色油漆,窗口开辟了很多,上面嵌着大型玻璃窗户,象疗养院那样具有明亮之感。津上来到一楼的走廊尽头,迈进宽敞豪华的经理室。冈部弥太仰身而坐,面前是一张桌面空荡荡的大型写字桌。他一见到津上,便说声:“啊,来啦!”在转椅上扭过身来。室内角落里的煤炉燃烧着。室内温暖宜人。天色本是混沌阴暗的,但因整个南面是宽敞的玻璃窗,室内阳光充足,几乎不见一丝阴影,在充足的光线衬托之下,冈部比他去年岁暮在梅田新道微暗的地下室时苍老多了。

冈部还是那么热情地招待津上。他急忙吩咐勤务员拿威士忌来,“威士忌比茶好喝,无论如何,今天请多坐一会儿。”冈部说完,硬劝津上喝了两、三杯,自己也如同灌药一般连饮了五、六杯。津上说斗牛比赛后天开始,今天不能久留。冈部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

“具体工作交给下边的人去干吧,你的任务是出谋划策,发号施令,这就够了,其它的事就不用管了。你瞧我,整天这么呆着,什么也不干。—可这儿不能没有我,我要是不在,公司早垮台啦。”

“但报社的情况就……”

“就不同了吧。”未等津上把话说完,冈部插嘴道,“可事到如今,你还不得不东奔西跑,我看哪,斗牛比赛已经失败了,是吧?—好了,胆子大些,狠狠心,把工作抛开,你满可以坐在这里喝喝酒。”

冈部时常回首自己走过的道路,讲述自己一贯的独断专行的处世信条,他自己也是一付听得入迷的样子。

“好吧,那就奉陪啦。”明明不是饮酒作乐的时候,但他还是这么说,“不过,奉陪之前,有件事不解决的话……”

“什么事?尽管说。”“急需大米、小麦各两石,酒也同样来两石。”

津上所说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实际需要,虽然他只见过冈部两次,但他不管是好是坏,要把这件事是当作砝码,衡量一下冈部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津上对冈部如何答复,或多或少有些兴趣。津上先把这些东西的用途解释一番,然后说,可能的话,赶在明天晌午前,把东西送到阪神球场斗牛比赛办公室来。

“嗬,又是个厉害的主顾!”冈部笑了笑,“好,甘愿效劳就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钱的事情……”

“阪神工业公司捐献啦,就算是给斗牛比赛的贺礼吧。”

津上说不好办,请冈部说说要花多少钱。冈部慷慨地笑起来。

“不吃报社,我冈部的公司照样致富。好啦,就这么一言为定,往下就敞开肚皮喝吧,我不知是怎的,对你这人感到称心。”

津上狠一狠心,举起酒杯。冈部明明是撒下迷人的烟雾,可是,津上在眼前这个饮酒寻欢、兴致勃勃的小个子男人身上,想象不到他那擅自用运牛货车装运黑货的那种雁过拔毛的阴险伎俩。

冈部唤来女事务员,命她送来奶酪,同时又咐吩准备晚餐,端上桌来。他们边喝边谈,消磨了两个小时。虽然这样,但几乎是冈部一个人在讲话。冈部謦欬不止,津上边听边想着斗牛的事情。冈部谈完事业又谈政治,然后,话锋转向宗教和女人……谈及四面八方,口若悬河,令人生畏。他的高超的见解和评论具有奇妙的生命力,但这生命力仅仅表现在他唇翻舌舞的时候。在津上听来,其中大部分是臭不可闻、俗不可耐的胡言乱语。当冈部略显醉意、口齿不清的时候,津上拿出新闻记者惯用的手段,扭转了话题。

“米、麦各两石,这个数目非同小可,你怎么搞来呢?”这是津上一直想要发问的。

“我说你呀,天无绝人之路嘛!”冈部显出扬扬得意的神色,神气活现地说,“请你想一想,我正在向农村推销农机具,以物抵物,我让他们给我送来草袋。我说,往每个草袋里装一升米试试看,这一升米在草袋子底上只是可怜的一点儿。如果遇到检查,就说是没抖落干净,这样就能出色地蒙混过关。十个草袋装一斗,一百个草袋能装多少?一千个呢?”

津上由于连日劳累,再加上渐渐有了醉意,只觉得眼皮沉重,身子软绵绵的,无力支撑。他向窗外望去,外边已经夜幕低垂,室内暖融融的空气附在玻璃窗上,凝成串串水滴。

“和我有生意往来的村子,一个县按三十个计算,仅近畿地区的六个府县就有一百八十个。假如一个村子送来一百个草袋子,你算算看……”

冈部大概也醉得厉害了,擎着酒杯的手东摇西晃。此刻津上的头脑已经处于半清醒、半朦胧的状态,难以判断冈部是个大坏蛋还是小坏蛋,只是迷离恍惚地听着冈部那令人不明真假的算计。

翌晨八点,津上在报社值班室一觉醒来。因为和三浦约好九点见面,他在地下室食堂吃过简单的早饭,来到二楼的编辑部。平时不到下午不露面的社长尾本已坐在窗前,同值班的三个年轻人一起,一边围着陶制火炉烤火一边闲谈。

“天阴得很厉害。”尾本一看见津上,就说,“明天没问题吧。”

入冬以后,天气冷得要命。但近来连续几天风和日丽。和天气预报的一样,从昨天起,天变了脸色,寒气遽然消退,变得暖和起来,叫人忐忑不安。

“没问题吧,恐怕还会持续三、四天。气象台说,南方的低气压开始向东移动。”津上说。

津上早上一起床,就给气象台打了电话,对他来说,比起天气的变幻莫测,今天两点前必须交给田代的那十万元,更令人担忧。昨天晚上,他很晚才从冈部那儿回来,忍着脑瓜子的阵阵疼痛,打电话给事前物色好的两位企业家。不巧,其中一位离家去东京了,另一位回答说,今、明两天束手无策,若能延缓两、三天,会有办法的。昨天,他给三浦抹了一鼻子灰,从今天早上醒来起,三浦的影子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昨天的口气是那么强硬,可事到如今,除了答应三浦之外,别无办法了。他把三浦的请求讲给尾本听,尾本顿时板起脸来。

“天气这么别扭,我想,三浦也会打退堂鼓的。你呀,昨天就应该和他拍板成交。”尾本的话里明显表现出对津上的不满。

“不,三浦会来的。”津上说道,“说是今天上午九点来,他决不会失约的。—他不是那种昨是今非的人。”

实际上,津上真是这么想的,三浦这种人,即便下雨也会跑来的。

“我说,对方可是个出了名的买卖人啊。”尾本担心地说。

果不出津上所料。差五分九点时,三浦来了。

会客室里,津上、尾本和三浦围桌而坐。

“依我看,八天下雨两天晴。我虽然是铤而走险,但我要在那两个晴天上下赌注。怎么样?津上先生,我们昨天谈的……”

三浦口口声声说是走危险的钢丝绳,但他在这桩交易上却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动摇。他还是昨天那付神态,气势昂昂,视线平分秋色地投向尾本和津上,沉着稳定、面目可憎地等待答复。但是,就在接下去的一瞬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对不起,此事还是到此为止吧。”

说话的不是津上,竟然是尾本。尾本气急地答复了三浦。三浦那种异常倔强的劲头儿,莫名其妙地刺激了尾本。正是由于这个年轻人的缘故,六十六万元可能从手里不翼而飞。尾本突然爱惜起这笔钱来。

“是吗?明白了。”三浦脸上露出怎样理解都可以的笑意。他谈了一下经济界的动态,只字不提刚才的事情,好象买卖谈成了似地,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去了。

送走三浦,回到编辑部,尾本以兴奋的口吻对津上说:

“那十万元,我来想办法,中午前如数交付。不会出岔儿,明天是晴天,下起雨来怎么得了!”

之后,尾本用手绢胡乱地揉着鼻子,转来转去,逢人便说明天是晴天,不管对方怎么看,仿佛是在表白自己的信念似的。接着,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刚过晌午,尾本揣着十万元钞票回来了。

“这可是从朋友那里通融来的钱啊!”尾本把钱递到津上的手上时,没忘记说上这么一句。尾本声称钱不是自己的,而是从朋友那里通融来的,这表现出他是精打细算的,把利息也加在里边了。

津上和田代约好在两点钟会面,时间虽早,但他还是走进了球场的办公室。田代已经来了,正在一边伸着脚烤火,一边吸着香烟。

“昨天拜托你的钱带来没有?”田代一见到律上,立刻问道。从他的表情上,津上感觉到他是一丝不苟的。

“带来了。就这么多,够吗?”津上从皮包里取出一捆钞票,随便地抛在桌上。

“够了,太谢谢啦!”田代抓起钞票,格外高兴地把钞票装进皮大衣的每个口袋,余下的用包袱皮裹了起来。

“再多准备二、三十万就好了,但话又说回来,装着鼓鼓囊囊的钱走道儿,我也不愿意。”田代沙哑着嗓子笑着说。

这时候,三、四天来日夜守在办公室的记者M来了。“津上先生,真吓了我一跳,”他姿势夸张地说,“今天凌晨四点,我被闹醒了,我还认为出事了呢。一看哪,大米、麦子和酒全给运来了。”

昨天晚上,冈部执拗地劝诱津上,说要换桌酒席再吃喝一通。津上断然拒绝了,同冈部告别时,已经九点钟了。第二瓶威士忌几乎让冈部一人喝光了,他喝得东倒西歪,步履蹒跚。难道冈部是在同津上分手以后,含糊不清地命令部下装运牛饲料的吗?“是么。”津上心不在焉地回答了M一声,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冷落、赤裸的树梢,他想,说不定冈部正眨着他那对小眼睛,在什么地方讥笑自己呢。

当天晚上,津上在西宫的饭店大摆其宴,意在犒劳比赛牛的驯养者。报社方面赴宴的有尾本和津上,还有几个有关的记者。在宴席上,津上遇见了意想不到的情景:在这次比赛开始之前首先被预选为优胜牛的三谷牛的主人三谷花翻了脸。三谷花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踢翻酒席,离开了座位。她约莫四十岁光景,看上去不象农家主妇,是个装束显得风流的肥胖女人。

“要是别人,我可不在乎。川崎给我斟酒,我能喝吗?我是来赌性命的。眼下,我那个老头子和小崽们正浇身呢!”

两、三杯酒下肚,三谷花红光满面,她使劲地将头一甩,大声痛斥着,歪歪斜斜地靠在隔扇上,龈睛环视在座的众人。她并没有喝醉。非让自己的牛获胜不可的异常执拗的信念,使她一时兴奋起来,几乎达到发疯的地步。川崎牛和三谷牛同样被推举为优胜候选牛,三谷花毕竟是个女人,当川崎牛的主人川崎给自己斟酒时,她就再也克制不住突然袭上心头的敌意了。

“报上那么大张旗鼓地宣传,养牛主们自然很兴奋喽。”

为了应酬不欢而散的局面,田代擎着酒盅绕过席位,来到津上身前解释一番。听了田代的解释,津上幡然醒悟了。为了筹划这次斗牛比赛,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他把斗牛的最本质的东西忘掉了。斗牛,是两头动物你死我活的搏斗。这一点不但津上忘了,尾本、冈部和三浦也都忘了,就连给津上作解释的田代也忘得一干二净。

津上在报社的三楼值班室里一觉醒来。下雨了!在想到下雨的一刹那,他从床上嗖地跳下来,就势推开左右的窗户,把手伸到冷峭的空气中。外边在吧嗒吧嗒地下着冰雹,冰凉的雹子打在他裸露的手臂上,看样子,这冰雹刚下不久。津上一看表,五点了。他伫立窗前,凌晨的寒气透过一层单薄的睡衣,侵入他的身体,他顿时感到全身冰凉。他在睡衣外面披上大衣,摸索着走下黑暗的楼梯。他来到二楼编辑室,打开近旁办公桌上的电灯。尔后,他抓起电话筒,向气象台询问今天的气象情况。气象台的值班员没到时候就被人吵醒,十分恼火,因此没好气地说:“时睛时阴!”话音未落,就撂下了话筒。

津上回到楼上的值班室,重又躺到床上,可他再也无法入睡了。夹着冰雹的雨不知不觉下大了,时不时地敲打着靠近床头的玻璃窗。七点钟,津上翻身起床了,不一会儿,尾本打来了电话。

“事情糟啦。”尾本说。

“如果是小雨,比赛照旧举行。离九点还有两个小时哪。”

“可是,雨越下越大啦。”

津上仿佛看见了尾本焦虑不安的样子。八点钟一到,和比赛有关的记者就全到齐了。雨仍然不停地下着,时而渐沥小雨,时而大雨滂沱。大家提议先上球场看看再说,于是分别乘上了五辆小轿车,驶出报社,奔驰在阪神公路上。车窗上的雨水淌流不止。

田代把湿淋淋的大衣挂在球场的办公室的墙上,独自咕嘟咕嘟地喝着热茶。

“出乎意料,倒霉了。不过搞事业,这是常有的事。”

田代脸上现出深深的皱纹,他今天显得格外苍老,带着时乖命骞的演出商那种老成持重的神气。

稍退一些的时候,尾本来了。他显得非常忧悒,对谁也不言语,心神不安地转来转去。他时而到看台上去看看,混身湿漉漉地转回来,仰身靠在椅子上,摆出高傲的架势往烟斗里装烟。

十点钟过后,雨小了,天也亮了。

“天睛啦!”有人喊道。

“比赛一点钟开始吧。”尾本首先提议。

“无论如何也只能凑集三千观众,雨中斗牛嘛!”从早晨起就沉默寡言的津上说道,声音是冷漠的,流露出象是弃掷一切而不顾的自嘲或倨傲。

“两千、三千也行啊。管它下雨还是下雪呢!否则就只好尽等吃亏了。”尾本认真地坚持自己的主张。

十一点钟,天空依然板着阴沉的脸。但雨总算是停了。报社人员拿着“斗牛比赛二时开始”的海报,为把它贴到郊区电车的各个车站而四处奔走。球场看台上的喇叭转动着方向,广播道:“斗牛比赛二时开始。”声音传到环绕球场的零散的住宅区,传到通过本地的三条电车线的车站,明明知道收效甚微,可还是不停地播放。

将近两点的时候,人们终于成群结队来到了球场。有老年人,也有学生、小孩;有夹着包儿的老板娘,复员军人模样的青年,也有一对对打扮花哨的年轻情侣……简而言之,是一群繁多芜杂的观众。从办公室凭窗望去,可见球场前广场上的三五成群的人影。

津上伫立最上层的内场席上,象个局外人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巨大的看台上敞着几十个入口,源源不断地把观众吐出来,又把观众分散到周围的各处。津上计算了一下,看台在十分钟之内大约吸收了一百多个观众。这个数目可能会逐渐增加,即使如此,到两点比赛开始为止,入场观众的数量仍然不大令人满意。胜败已经昭然若揭了。契约订得很死,球场的使用期限一天也不许延长。今天、明天和后天这三天,对津上这伙人来说,是刻不容缓的战机。三天中一天的失败就会起决定性的作用。

津上立足于最高的看台之上,眼前是一派冷清的景象,俨如一帧陶瓷画面。一直伸向六甲山脚下的水田和旱田,以及散布其上的工厂和小小住家的宅院,铺展在沉重的暗灰色的雨雾之下,萧瑟凄凉,茫茫一片。六甲山上接近山顶的几处,残雪尚存,宛如搭挂着的几条雪白的飘带。只有堆积在山顶上的斑斑点点的白雪,驱赶着现在津上身上的疲倦。纯结无瑕的东西从这个战败的国度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安然无恙地逃到远方,仿佛聚集于那座山顶,相互依偎,窃窃私语。

在场地角落搭起的主席台附近,尾本和五、六个人走来走去。场地旁边的拴牛场上,不知何时竖起了几面印着牛名字的旗幡儿。旗幡象是彼此约好似的,纹丝不动,沉重地垂挂着。津上在这忙忙碌碌的三个月里,还不曾想到过比赛情景竟是这般伤心凄清、冷寂荒凉。想象和现实真是天壤之别!然而,津上最终还是从把自己也包括在内的情景中脱身而出,正在袖手旁观。面对报社这明显的巨大损失,他没有冈部那种补救一点是一点的执着与焦虑。他所具有的,只是对渐渐显然的重大失算而产生的难以忍受的寂莫之感,象是在相扑场上与敌手交臂而战,渐渐把对方逐至场边时,由于轻举妄动而失策,心中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不快之感。从早晨起,他就对自尊心和丧失信心的情感进行着格斗。他的眼神从未象今天这样冷漠与倨傲过。

尽管如此,在两点钟比赛准时开始的时候,内外场看台上还是坐下了零零散散的五千名观众。尾本首先致开幕词,声音通过场内的三十六个喇叭一齐播放,有气无力地回荡在整个球场上。从这时起,雨又下起来了。等到第一组的两头斗牛被牵到场地中央时,已经是大雨滂沱了。

“这样不行,观众开始走了。停止吧。”T来到坐在主席台的津上跟前说,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

“停止!播送一下。”津上斩钉截铁地说。说罢,他站起来,转过湿淋淋的身子,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主席台。他斜穿过场地,登上内场看台的台阶。这里依然有千余名观众站着不肯离去,有的撑着雨伞,有的用大衣蒙住头,踟蹰不决,朝场地投去不甘罢休的目光。

津上置身于观众之中,才尝到绝望的滋味。他走到角落里坐下来,任凭雨丝抽打自己,这里没有坐人,座位湿漉漉的。喇叭一通知比赛停止,看台上的观众便骚动起来。津上竭力支撑住行将垮下的身心,独自在闹哄哄的人流中顽强地坐着。

津上突然意识到,有人给自己撑伞,遮挡着雨滴。他倏地想到,莫非是咲子?果然是咲子站在身边。

“傻瓜,会感冒的,快站起来。”咲子命令似地说。她的眼睛半带怜悯,半带威严,看着津上,一动也不动。津上乖乖地站了起来。

“走吧,现在回西宫去。”咲子说道。

“等一会儿,我得去办公室收拾一下。”说罢,津上逆着人流,朝场地走去。咲子觉得,津上步履蹒跚,身体摇摇欲坠,他一败涂地了。两人走下台阶,登上场地,来到一层看台中央的出口。律上让咲子在此等候,独自向办公室走去。

律上面色苍白,但跨进办公室的门,就象换了个人似的,和往常一样端庄起来。尾本不在,一打听,才知他已经乘车回报社去了。津上用手帕擦了擦淋湿的头发,又梳了梳,正了正领带,点上一点香烟,然后,带着使人感觉有点异常的果断,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进行扫尾工作。牛的事情交给田代处理。对明天新闻报道的编排,津上比往日更加细致地下达了指令。大家对津上小心翼翼,尽量少说话,而津上似乎要抵抗这种气氛,把留下的报社人员全部叫到自己周围,象是宣布又象是命令,语气严厉地说:

“大家听好了。明天上午如果下雨,不管下午是雨是晴,仍然停止比赛。只要后天把会场搞热闹些就行了。”

津上等大家走了,才回到咲子身边。咲子站在阒无一人寒风飕飕的出口,整整等了津上一个小时。两人坐上剩下的最后一台小轿车。一上车,津上就仰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津上把半个脸埋进湿漉漉的大衣领里,帽子就要掉下来他也无心理会,双目紧闭的脸庞显得痛苦至极。而且,他仿佛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不时地咬住嘴唇,轻轻地呻吟。不管咲子讲什么,他只是上下或左右微微摆动一下头,一语不发。咲子凝视着被车颠簸摇晃,遭受挫折的情人这张面孔。作为自己的私人占有财产,如此凝视深受创伤而又不能启齿的生物,在咲子还是第一次。放荡不羁的浪子失意之后,还是回到与他无亲无缘的自己身边。一种类乎母亲所具有的胜利感,掠过咲子的心头。这种伴随着残忍的快感的爱情,使得喉子既冷漠又温柔。咲子伸出手臂,搂住津上的脖颈,尽情地爱抚着。然而津上对此无动于衷,始终保持着那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即便咲子把手臂抽回,恐怕也无济于事。回溯同津上一起厮混的三年岁月,咲子未曾有过一次站在今天这样的位置上。往日,咲子时而遭到冷落,时而享受爱抚,咲子总是处于被动地位。咲子避开司机的视线,用手绢给津上擦脸。她冷漠地俯视着津上,初次体验到的奇异的情欲,使咲子大胆起来,似如另外一个女人。

斗牛比赛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阴雨连绵不断,直到第二天傍晚方才停止。第三天虽然冷风飕飕,却也是晴空如洗,可以说是绝好的斗牛天气。到九点钟比赛准时开始时,即使远未达到卖座的预想,也还是售出了一万六千张左右的入场券。今天,尾本穿上礼服,几乎隔一小时就到售票处看一下。他急于了解报社的莫大损失是如何缩小的。田代不时登上看台的最高层,仔细观察从郊外由车站向球场涌来的人流,然后又吃力地撩起沉重的皮大衣的下摆,匆匆忙忙地踩着不计其数的台阶走下来。从早晨起,田代就翻来覆去地算计着。他与尾本不同,是周期性的绝望袭击着他。没有一个地方能使他安心坐下来。他方才还在主席台上,可一转眼,他又徘徊于特等席的观众之中了,刚才看见他在拴牛场前边转悠,他突然又出现在外场席的空无一人的角落里。他时而站住,从兜儿里掏出一小瓶威士忌,不慌不忙地拔去瓶塞,把酒送到嘴里。总之,尾本和田代都没去看那场关键的斗牛比赛。哪头牛获胜,哪头牛失败,都与他们无关。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两个畜牲犄角对犄角相互撞击、愚蠢透顶和令人费解的竞技而已。

在主席台上,津上和大会委员们并排就座,面前高高地堆着奖品,奖状和赛程表。或许是心情作怪,津上觉得,报社人员的眼睛都是冷冰冰的。这项事业的失败,津上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对此,那一双双眼睛里交织着同情、快意以及不明缘由的反抗情绪。津上从早晨起就坐在这里,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投向赛程表,投向围起来的场地,投向在宽敞的看台上只坐了六分满的观众。然而,他同尾本和田代一样,什么也没有看见。斗牛比赛当然不用说,就连看台、人潮和胜负纪录牌虽也无数次地掠过他的视线,但实际上,一样也没映入他的眼帘。麦克风不停地播送着什么,他的耳朵压根儿就没有去听。对于津上来说,这一切都是与己无关,杂乱无章的祭祀。强劲的西北风时尔刮进球场,主席台后的幕布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散落在场地的纸屑随风一齐在地上翻卷。津上在孤独的内心深处,描绘着把斗牛比赛推荐到东京去的计划。斗牛可以推荐给牛马爱护会,推荐给农林省也未尝不可。如果向厚生省或大藏省提出,或许能成为取代彩票的合法的赌博事业。津上想依此来弥补田代带来的巨大亏空,也要设法偿还报社欠下的债务。这次失败,使他更加沉溺于斗牛这种具有奇异魅力的事业。第一天大雨袭击他时的那股强烈的绝望感如同大海冲击岩石的浪花一样,在他心里猝然消失。这场斗牛比赛的失败,没给他留下任何创伤。

到了三点,入场券卖到三万一千张,恐怕这已是顶峰了。

“如果现在结帐,大约损失一百万元。对半摊的话,也是五十万元大亏空啊!”

不知田代从哪里跑到主席台来,随便地坐在放着奖品和奖状的桌子上,跟津上唠叨开了。因为是在观众面前,大会委员提醒他,要他注意举止得体。“噢,对不起。”田代说着,慌忙从桌上跳下来。踉跄地走到津上旁边主席的坐位跟前,坐了下来。他哼了一声,象是反抗什么似的。他粗野地抽出津上嘴里叼着的香烟,给自己的对着火,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津上先生,要说五十万元,眼下虽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我的钱是从家兄手里借来的,而且利息又高。家兄可不是好惹的东西。是魔鬼,地地道道的魔鬼。是贪得无厌的吸血鬼呀。啊,讨厌,讨厌!”

田代痛苦地抬起双手,做出了抓挠的架势,然后紧紧地抱着脑袋。这时候,津上的眼睛注意到,田代的大衣袖口里绽开了个很大的口子。津上忽然想到,至今为止还没想到过要问问田代的家庭情况呢。田代一次也没谈及过他的妻子。他与妻子是生离还是死别?或许田代是个单身汉吧。津上如此一想,觉得田代身上带着那么一种可怜的味道。

“事业这东西,就是这么回事。津上先生,我下去转一转就来。”

田代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主席台。他双手插在大衣的大兜儿里,迈着又似悠然又似蹒跚的脚步,穿过特等席上的人群,朝拴牛场走去。

与此同时,三浦几乎是同田代一来一去,从对面用膀子挤过人群,径直向主席台走来。津上一见到三浦的身影,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三浦昂首阔步地走过来,站到津上的桌子前面。三浦神态一如既往,高傲地扬起睫毛,但脸上凛若冰霜,不露任何情感。“前些天打扰了。”他说着,假若没有桌子相隔,他会过来握手的,“我今天来,只有一件事要求你。”面对这次斗牛比赛一败涂地的惨状,虽说他既无讥讽,又无幸灾乐祸之意,但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不出丝毫的同情和怜悯。他只为谈那一件事而来。

“怎么样?听说比赛结束时要放焰火,给我在焰火里放进一百张清凉剂交换券吧。在出口的地方,我给拾到交换券的人每人一盒清凉剂。放焰火的费用让我来付吧。”

“行啊,把管焰火的叫来,你们商量一下。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随便往里放吧。焰火费用不必担心。对我们来说,能活跃活跃大会比赛的气氛,不是挺好吗?”

谈妥之后,三浦朝场地挥了挥手,两个男人跑了过来。他们象是三浦公司的职员。三浦暂时离开津上,去和那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又回到津上这里,说一切都托付给他们了,只管吩咐好了。接着,他又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办,失陪了。他朝场地看也没看上一眼便匆匆忙忙地告辞回去了。

津上和三浦谈话间,心里感到异常紧张。三浦的言谈举止中,含有淡漠的情慷,他那种无懈可击的气势使得津上拘谨不适。他究竟意图何在?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使自己产生敌意呢?同三浦初次见面时掠过脑际的疑窦重又占据了他,但他却没有意识到。三浦使他产生抵触情绪的,既非除做生意之外不露任何情感的利己主义,也非他那可恶的、独特的、当机立断的合理主义,更非他那闪烁着贪婪、傲慢的光芒的眼睛,而是迥然不同的另外一种东西。三浦总是福星高照,象是命中注定的,而津上却是动辄失意,陷入败局之中。两者截然相反。对无疑要胜过自己的人,津上是恨之入骨的。

过了一会儿,当津上把视线转向拴牛场时,看见矮小的冈部出现在大群的观众中间。津上愕然了。冈部带领用代,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在这头牛跟前停一停,又在那头牛跟前站一站,逐一地对牛进行品评。冈部和田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几个男人聚成一团跟在身后。冈部的身影被走来走去的观众遮住,时隐时现。他那身穿短小西服的背影沐浴着午后的斜阳,带着津上未曾察觉出的焕然一新的量感,在观众中间来回晃悠。津上想,这二十二头比赛牛中,大概有几头不能返回W市去了。津上原来只以为,冈部买比赛牛的事情已成定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这种迂拙竟是如此滑稽可笑。牛恐怕不能重返故乡了,是五头?还是十头?或是全部呢?矮小的冈部站在一头牛前,耳听别人给他解释,趾高气扬地点着头。津上怀着与其说是愤恨,不如说是自卑心情,盯着冈部的一举一动。

比赛中呼声最高的三谷牛和川崎牛的格斗,已经僵持一个多小时,仍然不决胜败。两头牛气喘吁吁地抖动着巨大的躯体。它们互相顶撞着,从场中央顶到场边上,又从场边顶到场中央,只是时而改变一下位置,双方势均力敌,难决胜败。因为这无聊的比赛持续的时间太长,主席台上有人提议说是否应该判成平局。最后,大会采纳了津上的意见,是判成平局还是一斗到底,由观众的掌声来决定。

不多时,脖颈上围着毛巾的三谷花跑到津上跟前,她可能是听到了工作人员的议论。

“就这么斗下去吧,再有十分钟就可以决出胜负来。请不要判成平局。”三谷花恳求说,“谁胜谁败,都看得一清二楚。”长时间的紧张使她脸色煞白。

然而这时候,广播喇叭响了,说这组比赛是判为平局,还是决战到底,请观众以掌声决定。

“赞成平局的鼓掌!”掌声从围绕场地四周的看台响起来,与预料竟然相反,鼓掌的人还不到三分之一。喇叭又喊道:“赞成决战到底的鼓掌!”这一下,掌声从四面八方的看台上轰然而起,远远超过了第一次鼓掌的人数。这样一来,正中三谷花的下怀,比赛决定继续进行。

这时,津上向主席台打了个招呼,说去去就来,他站起来向三垒的内场看台走去。他忽然想起了和咲子的约会,他们约好在三垒的内场看台会面的。然而,咲子在主席台旁一垒的内场席看台上,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她对斗牛毫无兴趣。津上是那么卖命,为这个怎么也看不出是现代竞技的,无聊与迟缓的斗牛比赛奔忙,她百思不解其意。坐在主席台的他,可不是前天那个象是把生死交给自己,委身于自己臂弯里的津上。他那张侧脸以及接待人和发号施令的举止,都表现出往常那朝气蓬勃的韵致。即使从远处望去,他那股十足的报社年轻干部的劲头,也使自己眼花缭乱。就在前天,津上的心中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身上有着非自己不能填补的空隙。咲子曾经确信,自己对于津上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必不可缺的女人,然而,这种确信如今在自己的脑际变得虚无飘渺,恍如梦幻一般。坐在主席台上的津上,又是平素那个自私自利的津上了,如果说他要遗忘自己,只消一年的光景,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一切都已结束。津上不会再回到自己的怀抱了。今天,不知怎地,这股思绪萦绕在咲子心中,形成了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

咲子跟在津上身后,登上三垒的内场看台。两人在最后一排并肩坐下。

“难为你没把我忘掉,到底来了。”咲子下意识地说出这句挖苦话。她今天觉得津上离自己是那么遥远。

“刚才,决定川崎牛和三谷牛决战到底时,有那么多人鼓掌,我想,大概占全体观众的百分之七十。你看,跑到这里来的观众,对这场枯燥拖拉的比赛不感到厌倦的,竟占百分之七十之多。”津上的目光说不上是敌意还是轻蔑,他望着球场唐突地说。而后,他忽地看了一下咲子,接着说:“严也就是说,有这么多人在斗牛上赌博,他们不是赌牛的胜败,而是来决定自己的胜败的。”

微微的笑意浮在津上的嘴角上。咲子觉得那微笑是极其冷漠的。她想,要说赌博,第一是报社赌博,在赌报社的命运。田代也在赌,尾本也在赌,三谷花也在赌。

“大家都在赌,惟独你没赌吧。”

这句话从咲子嘴里脱口而出,说罢,她自己也为之一惊。津上的眼睛倏然发亮了,露出悲哀的光芒。

“不过,不知为什么,我今天一看见你就意识到了。”出于辩解心理,咲子赶紧补上一句,她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话是带刺的。但是,一股意想不到的分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的激情,使咲子突然产生想同津上发生冲突的冲动。于是,咲子怀着分明的憎恶说道:

“你一开始就什么也没赌!你不是能赌的那种人。”

“那么,你呢?”

津上若无其事地问,咲子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她自己也意识到脸上刷地失去了血色,她扭过脸,一字一句地笑着说:

“当然,我也在赌!”

事实上,咲子真的在赌,当她听津上问“你呢?”的瞬间,她就反射性地把是否同津上分离的这个长期痛苦的命题作为赌注,押到场地中央进行着的两头牛的决斗上去了。如果红牛获胜,她就同津上分离。

咲子重又环视比赛场。场地上,两头牛一红一黑,就象两座雕塑,纹丝不动地站立着。竹栅栏和周围的观众头上,洒着冬天雨后的阳光。为了挑逗两头牛格斗,驯牛员不停地敲打牛的屁股和腹部。旗幡儿呼啦啦地随风飘扬着。对这场僵持不动的比赛,扩音器几十遍地重复播放同样的话,时断时续地把那近于厌倦、焦躁和悲鸣的声音传播出来。看台上格外寂静。观众屏住气息,目不转睛地俯瞰着比赛场。猛然,有如笼罩比赛场的暮色,一种淤滞、晦暗与阴冷的东西,化作令人难以忍受的悲哀,把咲子紧紧裹住了。

正在这个时候,比赛场的寂静打破了,随着欢呼声,观众全体起立。原来,场地上的两头牛失去了力的均衡,亢奋凶悍的那头胜牛抑制不住胜利的兴奋,在竹栅栏内兜着圈子奔跑着。咲子没看清哪头牛获胜。她感到强烈的晕眩。她抑制住要紧紧抓住津上肩膀的冲动,仍然把视线投到比赛场地上去。整个马蹄形的巨大的运动场上充满了沼泽一样的悲哀。那头毛色郁闷的红色赛牛做首不可思议的圆周运动,以它的身躯搅拌着弥漫在场地上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