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猎友》杂志,是日本猎人俱乐部的机关杂志。就在它的最近一期上,登了我的一篇题为《猎枪》的散文诗。

这么一说,在大家听来,我也许对狩猎多少有些兴趣,其实不然,本来,我是被痛恶杀生的母亲抚养大的,连一杆气枪都不曾摸过。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高中时代的同学,他偶然当上了《猎友》杂志的编辑,而我呢,虽然这么大年纪,却仍未与诗友们的同人杂志绝交,依旧撰写独树一帜的诗作,于是乎,他就向我约了一篇诗稿。这恐怕是他出于当时的心血来潮,而且含有久别之后畅叙离情的礼节性的意味。因为《猎友》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特殊杂志,又是对方约稿在先,要求取材于跟狩猎有关的事情,倘若是往常,我会当即回绝的。但恰逢此时,由于偶然的一件小事,猎枪与人之孤独的关系触发了我的诗兴,我正打算找个时候,将这个主题抒写成一篇作品。因此我想到,《猎友》是发表这篇作品的极其合适的杂志。十一月末,在渐感夜寒逼人的一个晚上,我伏案命笔,直到午夜过后,写成一篇独辟蹊径的散文诗。翌日,我急忙把它寄给了《猎友》编辑部。

这就是那篇散文诗《猎枪》的来龙去脉,它和下面要写的手记有些牵扯,所以,我把它抄在这里。

他衔着一只硕大的烟斗,让塞特猎犬一路领先,高腰鞋子把地霜踩得乱七八糟,他拨开初冬的草莽,走在通向天城山的。近道上,步履慢慢悠悠。装满二十五发子弹的腰带,黑褐色的皮革上衣,肩背丘吉尔双筒猎枪,断送猎物生命的钢铁器具白光闪烁,是什么非要他这般冷酷地武装起来不可?这个高大的猎人与我擦着身子走过,不知为何,他的背影把我的心给强烈地吸引住了。

打那以后,都会车站和繁街闹奉的—夜色,往往使我猛地想到:啊!我要象那个猎人一样起步,沉静,冷酷、慢慢悠悠……每逢遇到这种时候,我的眼底就勾勒出猎人的背景,但这背景不是初冬的冷峭的天城山,而是落落漠漠的白河床,还有一杆擦得铮亮的猎枪,带着沁人身心的重量感,同时按捺在中年人孤独的心灵和肉体之上,放射出瞄准动物时绝对见不到的光芒,这光芒是不可思议的沾染鲜血的美的闪光。

登载《猎枪》的那期杂志从朋友那里寄来了,当我啪啦啪啦地翻阅时,疏忽大意的我这才茅塞顿开。自己的作品标着《猎枪》这个煞有介事的题目,其情调和这本杂志是大相径庭的,同散见于各处的猎道、体育家精神或健康情趣之类的文辞大唱反调。惟独组入《猎枪》的那一页,辟出一块孤立的迥然不同的特殊园地,简直就象一块租借地似的。不言而喻,我写进这篇作品中去的,是猎枪所具有的本质上的性格,这是我凭自己的诗的直观把握住的东西。倘若此话过甚其词,那么,这至少是我曾意图表现的东西。从这点来说,我是自负的,丝毫用不着谦卑。如果《猎枪》登在其它杂志上,当然不会发生任何问题的。正因为《猎友》是日本猎人俱乐部的机关杂志,其使命又是把狩猎作为最健康豁达的兴趣来宣传的,所以,《猎枪》登在上面,我的猎枪观就或多或少地被视为邪说,当然也就带有使人敬而远之的性质。我意识到这点之后,方才体谅到当初朋友手拿我的诗稿时的困惑,恐怕他还颇费过一番踌躇吧。我也想象到了他敢于刊登《猎枪》,对满象朋友的我谨小慎微的作法。我因为当初的事感到痛心了。我寻思,说不定猎人俱乐部的人会向我提抗议的。然而,这不过是我的杞人之忧而已,无论时过多久,我连一张表示抗议的明信片也没收到。幸乎不幸?我的作品全然蒙受到全国猎人不屑一顾的冷遇,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根本就没有入去读它。两个月后,此事在我的心头已经烟消云散,一天,有一个名叫三杉穰介的陌生人寄给我一封信。

关于泰山的一块古碑上镌刻的文字,我读到过后代史学家的评言,说那碑文犹如强劲的秋风过后,白灿灿的太阳的光辉。我手捧三杉穰介寄来的白色和纸大信封。我看到的三杉穰介写在信封上的字,如果说得夸张一点,确实与那碑文不差累黍。在那块碑文早已不见踪影,连一张拓本也未残存下来的今天,其笔迹具有怎样的风韵格调,根本就无法想象。而三杉穰介的大字草书则不然,似如从信封里面渗出来一般,蓦然一看,予人以豪放之感,笔致华丽精湛。但凝视须臾,却又使人感到,从个个字面腾起宛若一种空虚的情愫。于是,我蓦地联想起上述史学家对泰山碑文的那句评言。—信封象是托在左手,笔头饱蘸了墨汁,而挥笔一气呵成的。但与所谓的老练不同,笔势上流露出笔者对此格外冷漠、缺乏表情与兴趣索然的迹象。换句话说,从那潇洒自如的笔势一开始,笔者的心情就不佳,使人感觉到满象现代人的那种自我,丝毫不见玩弄笔墨的那种俗套与矫揉造作。

这些姑且不论,却说这封书牍风格卓荦,发现在自己家里的粗陋的木制邮箱里,显得那么华丽,稍有投错地方之嫌。我拆开信封,只见一间多长的宣纸信笺上,每行写着五、六个大字,运笔同样潇洒自如。

“自己对狩猎赂怀兴趣,日前偶遇良机,在《猎友》杂志上拜读了高作《猎枪》。自己生就不识风趣,本来与诗之文雅无缘,说老实话,我此次读起诗来,是破天荒的事情。恕我失礼,虽然尊名也是第一次领教,但拜读《猎枪》之后,我受到了近来不曾有过的感动。”

信大致这样起首,当我的视线最初掠过这段文字时,我不禁想起早已忘却的散文诗《猎枪》的事来。我想,到底从狩猎家那里寄来了抗议书,而且是来自一个相当的对手。我瞬间感到一阵紧张。然而,我往下一读,才恍然大悟,信的内容与自己的预想截然不同,写的竟是我完全没料到的事情。三杉穰介始终不失礼节,措词郑重其事,而另一方面,又不忘保持象笔迹那样一种自恃和冷静,是一篇颇有条理的文章。

“《猎枪》中描写的人物,恐怕是我吧。这样想象是否恰当?我想,那是在十一月初,我赴天城山猎场的时候,在山麓村落的某地,不曾想到我的高个背影映进您的眼帘。专门训好捕获野鸡的黑白斑驳的塞特猎犬,我在伦敦时恩师送我的丘吉尔猎枪,甚至连我那爱不释手的烟斗也被您看见,我觉得恐慌至极。再者,我那悟性迟钝的羞涩的心境也与诗境相宜,内心既感荣幸又觉羞赧。事到如今,我真钦佩诗人这种特殊人的炯炯非凡的观察力。”

读到这里,我如他所述,重想起五个月前的情景。那是一天早晨,在伊豆天城山麓的小小的温泉村落,我散步到杉林中的小路上,突然遇见了一个猎人。不过,那时吸引住我的眼睛的,只是一个猎人踽踽独行的背影,除这渺茫的印象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绅士,此外不用说容貌,就连年龄的印象也没留在脑际。

本来,我并没有特别留神去观察他。那时,一个绅士肩背猎枪,嘴衔烟斗,从对面走来,他与普通的狩猎家不同,他的四周笼罩着凝思遐想的气氛,在初冬的早晨冷峭的空气中,他的身姿清晰可见。因此,当他擦着我过去之后,我看了看他。他离开走过来的小路,取道向杂木荫翳的山上走去。他小心地迈动高腰鞋子,恐怕身子滑倒,步步坚实有力,登上极其陡斜的山径。我许久目送着他,那背影正如《猎枪》中所描写的那样,不知怎地化作一种孤独,深深地映进我的眼中。那时候我知道,他带着的猎犬是塞特种,这一点儿知识我还是有的,至于鉴别他背着的是什么猎枪,对我这个对狩猎不甚了了的人来说,就先能为力了。我知道最高级的猎枪要数丘吉尔和理查德,全然是我日后撰写《猎枪》时,临阵磨枪得来的知识。我是完全出自个人意愿,在作品中随心所欲,让绅土背上了丘吉尔猎枪。和实际人物三杉穰介的携带品偶然一致,这是凑巧罢了,因此,纵使当事人现在来自告奋勇,声称散文诗的主人公是他自己,我也只不过想:“噢,是么。”而映在我的脑际的实际人物三杉穰介,对我依旧是陌生的。

三杉穰介继续写道:“突然谈起奇怪的事,您或许觉得无可思议。我现在拿着别人寄给我的三封信。我本来打算将它们烧掉,但拜读过高作《猎枪》,又结识了您这样的人,我倏忽转念,想请您读读这三封信。打扰您的清静,殊觉歉然。另函寄上这三封信,请您在闲暇之际读一下好吗?除了请您读读,别无半点儿他意。我窥见了您的所谓‘白河床’,它指的是什么呢?我想请您赐教。人真是愚拙,似乎要向别人讨教自己。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心情。不过,当我知道您对我表示特别的关心以后,我蓦地想要让您知道我的一切。读完这三封信后,替我统统销毁就行了。再说一句,您在伊豆看见我,好象就是刚刚收到这三封信不久的事。但是,说起我对狩猎发生兴趣,可以追溯到数年前的往昔,我那时与现在孑然一身的处境不同,在公私两方面生活上,不拘怎样尚未露出破绽,好象那时就已经和猎枪结下了不解之缘。恕我附此一笔。”

在我读过这封信的第三天,我收到了那三封信,寄信人和前二封相同,写着“伊豆旅馆·三杉穰介”。那是三个女人寄给三杉穰介的信。我读起它们,不,是读完它们以后的感怀,在此处就不写了,我打算把它们抄在这里。不过,最后要说一句,我觉得三杉穰介似乎是社会上有相当地位的人,我查阅了一下绅士录,人名录及其它材料,可最终也未发现他的名字,恐怕那是他因为我而隐姓埋名吧。另外预先要说的,就是在我抄信韵时候,我发现有许多地方用很多笔墨给涂抹掉了,其中我认为显然是写过真名的地方,添上了三杉穰介的名字,信中登场的其他人物全都用了假名。

蔷子的信

叔叔,穰介叔叔:

自妈妈谢世以后,光阴荏苒,三个星期过去了。从昨天起,吊唁的宾客不再登门,家中蓦地寂寥无声。妈妈已经离开人世了,这种悲怆渐渐化作真实的喟感,沁入了我的心,叔叔困惫不堪了吧。妈妈殡殓的全部事宜,从通知亲属乃至张罗守灵的夜宵,所有的一切,您无不操劳。而且,妈妈的死又是那样蹊跷,您还三番五次替我同警方去交涉,承蒙您的万般照料,真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激才是。事毕之后,您又因为公司的工作,立刻赶往东京去了。我的心牵挂着您,可别一下子把身体搞垮了呀。

我正在想象,按照出发时定的计划,您今天已经处理完东京的工作,正在着迷地欣赏美丽的伊豆的杂木林风光。那是我也熟悉的地方,其景色明朗,但整体上却又带着清冷阴郁的瓷画般的色调。我想让您在伊豆逗留期间读到这封信,我拿起笔来。

我想写这样一封信,使叔叔读完之后,沉浸在衔上烟斗,任风吹打的心境之中。可是,怎么也写不出来。从刚才起,接下来的话语就已无从落笔,几张几张的信纸给我毁掉了。这是不曾估计到的。我欲以一颗天真纯朴的心灵,倾诉我现在的心情,渴望得到叔叔的谅解,我曾经几次几次地苦思冥想笔路,终于完成了信的构思。那么,一拿起笔来,想说的话就倏地跃然纸上了吧,不然,适得其反。其实,悲怆的思绪犹如芦屋那风卷浪涛的大海,白花花的浪头从四方涌来,冲乱了我的头脑。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写下去。

叔叔,谈谈好吗?谈谈我已经知道了的叔叔和妈妈的事情。一切一切,都是我在妈妈逝世的前夕才知道的。我偷偷地读了妈妈的日记。

若将此事化为言辞,非要吐露不可的话,该是多么叫人痛心啊!我想,不管怎么竭尽全力,作为归纳出来的一句言辞,也难从我的口中吐露。因为是信,才能用笔表达。我不是担惊,亦不是受怕,只是悲伤。因为这悲伤,口舌已经麻木。不为叔叔悲伤,不为妈妈悲伤,也不为我自身悲伤。一切都归咎于包围住我的世界,那湛蓝的天穹,十月里的秋阳,百日红树的姿色,随风摇曳的竹叶,还有石头、流水、土地,就是这目所能及的大自然,在我行将启齿的瞬间,蒙上了悲伤的色彩。自从读了妈妈的日记那天起,我察觉到,包围住我的大自然,每日有两、三次,多时达五,六次,有如阴云蔽日,刹那之间蒙上了一层悲伤的色彩。我只要想到叔叔和妈妈的事情,包围住我的世界就陡然变成另一块天地。叔叔,在绘画箱内的红的绿的等三十几种色彩之外,还存在一种悲伤的色彩,而且是能以人的眼力清晰地捕捉得到的悲伤的色彩,您知道吗?

叔叔和妈妈的事情告诉了我,世上有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也不应该得到祝福的爱情。叔叔和妈妈之间的爱情,惟独叔叔和妈妈心照不宣,其他人谁也不知道。绿婶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左邻右舍的人,对门住的人,无论何等亲密的朋友也绝对不知道。这也是不得入人耳目的事情。妈妈命归黄泉之后,只剩叔叔一个人知道了。有朝一日叔叔也溘逝长眠,那末,谁也就不会想象得到,地球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种爱情。迄今为止,我笃信爱情宛如太阳那般明媚,那般璀璨夺目,应该永远地得到上帝和人类的祝福,又似若一弯清澈的小河,绚丽地映着太阳的光焰,风儿吹来荡起无数道轻柔的涟漪,岸边草木萋萋,姹紫嫣红,多情地镶住小河,小河不停地奏着清越的乐曲,自己渐渐成长起来。我深信,这才是爱情的象征。可不知为什么,我如今想象出来的爱情,竟然象是沐浴不到一线阳光,不知来自何地,又不知去向何方,秘密横贯在地下深处的一条阴渠。

妈妈欺骗了我十三个年头,最终又欺骗着我一命归天。无论何时何地,我连做梦也未想到,在妈妈和我之间存在着秘密。每逢遇到棘手的事,妈妈总是抱怨母女俩的孤苦伶仃。“您为什么一定要和爸爸离婚呢?”只当我触及这个话题时,妈妈便说:“你不到嫁人的时候就不会懂得。”妈妈对我守口如瓶。我渴望快些长大,长到能够嫁人的年龄。这并非意味着要了解爸爸和妈妈的伉俪之情,而是想到了妈妈将此事窝藏心中是多么地痛苦。的确,妈妈在此事上显得痛苦极了。但我万万没有料到,在此外的事情上,妈妈对我保守着秘密呀。

在我幼小的时候,妈妈常给我讲鬼迷心窍的狼欺骗小兔的故事。那只狼由于欺骗小兔的罪戾,化作一块石头。妈妈欺骗我,欺骗绿婶,欺骗世上所有的人,啊,这叫什么事!是被多么可怕的鬼魂给迷住了啊!是的,妈妈自己在日记中使用了“罪人”这个词,“我和三杉都成了罪人。”“反正成了罪人,索性就成为大罪人吧。”妈妈,比欺骗兔子的狼更为不幸的妈妈!为什么不去写鬼迷心窍呢?即便这样,我也绝不相信,温存的妈妈和我非常喜欢的叔叔决心要成为罪人,而且是大罪人!不成为大罪人就保不住的爱情,是何等的悲辛!小时候,我在西宫的升天寺的庙会上,托人买到一个内嵌红色假花花瓣的玻璃镇纸。我把它拿在手里,向前走去,但我终于哭了。我为何猛地潸然泪下呢?恐怕谁都不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花瓣动弹不得,凝冻于冰凉的玻璃球中,春天来也好,秋天来也罢,它都纹丝不动,残遭磔刑。我想到那花瓣的情感,悲伤就袭上心头。今天,同样的悲伤在我的心中复苏。啊,似如花瓣一样的叔叔和妈妈的爱情!


叔叔,穰介叔叔:

我暗地里读了妈妈的日记,叔叔一定会恼火吧。不过,是预感吗?在妈妈离开人世的前一天,我冷不丁地意识到,妈妈就这样无可拯救了,已经步入濒死的境地。这种不祥的预感,是我从妈妈身上感觉到的。叔叔也知道,妈妈半年来低烧不止,此外,食欲并没有显著减退,脸颊反倒红润,比先前更加胖起来。但是,妈妈这一阵子的背影,特别是从肩头至左右手臂的轮廓,不知怎地凄凉地打动了我的心,令人目不忍睹。就在这生死离别的前一天,绿婶来看望妈妈,我到妈妈的房间去传话。我漫不经心地拉开隔扇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妈妈穿着一件结城出产的灰蓝色的外褂,脸朝里坐在客厅里。那件外褂上织着很大的蓟花,是用折叠包装纸裹好放进衣柜里的,好几年都难得拿出来。妈妈嫌它太花哨了,说要送给我穿的。见此情景,我惊叫一声。

“怎么啦?”妈妈掉过身来问,象是对我的惊讶莫名其妙似的。

“不是说……”我说着,下面的话猛地哽住了。当时,我也搞不清自己为何小题大作地惊讶,一股荒唐感袭上心来。妈妈嗜好衣着,找出旧时的花哨衣服穿在身上,是不足为奇的。特别是妈妈患病以来,大概是解忧除闷的缘故,一个劲儿找花的穿。把好几年都不沾身的衣服找出来穿上,成丁妈妈每天的嗜好。然而,我事后一想,我的确被身穿结城外褂的妈妈惊呆了。妈妈显得很美,说醒目一般也毫不过分,而与此同时,妈妈又显得黯然神伤,那么凄凉的仪态我都不曾看见过。绿婶随我身后进来,她一进屋,也立刻说:“真漂亮!”说罢,不声不语坐在那里,看了许久,象是着了迷。

妈妈身穿外褂的背影,使人感到既美丽又十分凄凉。这种喟感宛如一块冷冰冰的秤砣,整整一天都没离开我的心。

傍晚时分,刮了一天的风歇了。我和定代来到院子,打扫零散的落叶,堆积起来点上火,然后,把几天前花高价买来的稻草抱来,给妈妈的暖火盆烧炭。妈妈坐在客厅里,透过玻璃窗一直望着我们,见此情景,她手拿精美的牛皮纸包,来到屋檐下的走廊。

“把这个包儿一起烧掉。”妈妈说。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

“你管它干什么!”妈妈异乎寻常地厉声说道,说完又象改变了主意,“是妈妈的日记。”妈妈平心静气地说,“就这么烧掉吧。”妈妈叮嘱完,旋即转身,顺走廊到外面去了,脚步格外踉跄,简直象是被风刮走似的。

草炭烧了半小时光景。当最后一根稻草呼呼燃起,化作缕缕青烟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我拿着妈妈的日记,悄悄地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把它藏进搁板的深处。夜幕降临,风又起了。从二楼的窗口向外望去,院子沐浴着惨白的月光,予人以荒凉之感,就象北方那矶石凌乱的海滩,风声猎猎,听来犹如滚滚而来的波涛。妈妈和定代早已就寝,只有我还没睡。为了不让别人轻易进来,我在门口堆上五、六本沉重的百科全书,又将窗帘全部落下(连月光我都感到悚然),然后,我适度调整好台灯罩子,把一册大学笔记本摊在灯下。这笔记本就是我从牛皮纸包里取出来的妈妈的日记。


叔叔,穰介叔叔:

我想,倘若错过这个机会,我就永远不会知道爸爸和妈妈的事。直到我天真地嫁人时,妈妈告诉我为止,我是不想了解爸爸的。我的心中只是珍藏着门田礼一郎这个名字。然而,自从白天看见妈妈身穿结城外褂的背影时起,我的想法就改变了。我觉得妈妈的病已经无可救药了,因为在我的心中,形成了一个痛苦的信念。

妈妈为什么要和爸爸离婚呢?我从明石的外祖母和亲戚的言谈话语中,不知不觉地有所耳闻。爸爸为了获得学位,在京都大学里的小儿科从事研究。当时,五岁的我、妈妈和外祖母以及女佣们住在时石家中。那是四月里狂风呼啸的一天,有一个怀抱刚出世的婴儿的年轻女人来找妈妈。她迈上客厅后,就把婴儿放在壁龛的地方,解开了腰带,又从提来的小篮子里取出长内衫,换起衣服来。她的举动把送茶来的妈妈吓住了。她神经错乱了。直到后来我才茅塞顿开,那个睡在壁龛的南天竹果下边的发育不良的婴儿,是爸爸和那个女人生下来的孩子。

听说,那个婴儿没活多长时间就死了,幸好那个女人是一时性的神经失常,所以不久就恢复了常态,现在嫁到冈山县的一个商人家里,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此事发生后不久,妈妈带着我从明石的家中跑出来,结果,身为女婿的爸爸也抛弃了明石的家。

“彩子也是气性大,木已经成舟没办法了呀。”我上女子学校的时候,明石的外祖母这样说过。是妈妈的洁身自好的品性不饶恕爸爸的过失吗?关于爸爸和妈妈的事,我仅只听到这么多。直到我长到七、八岁时为止,我只是认为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是被这么灌输着长大的。是的,即便是现在,在我的心目之中,爸爸也已经命赴黄泉了。今天,在离此地不到一小时路程的兵库县,爸爸正在经营一所大型医院,时至如今仍是孓然一身。这么一个现实存在的爸爸,我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纵令爸爸依然活着,而我——蔷子的爸爸早已死掉了。


我翻开妈妈的日记的第—页。我那如饥似渴的眼睛最先发现的,竟意想不到是“罪”字,是的,就是这“罪”字。“罪、罪、罪……”几个罪字粗犷地跃然于纸上,几乎辨认不出是妈妈的字体。而且,在层层叠叠的几个罪字下面,还胡乱地写着;“上帝饶恕我吧,阿绿饶恕我吧!”仿佛艰难地承受着累累罪字的重压。周围的其它的字全都灭迹,惟独这一行似如恶魔一样喘嘘,几乎要扑将过来,现出一付可怕的嘴脸窥视着。

我啪嗒一下合上日记。多么可怕的时刻啊!四周一片死寂,只听得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我从椅子上起来,再次审视门窗是否关得牢靠,然后重新回到桌前,一狠心又翻开了日记。我自己倒象成了恶魔似的,把妈妈的日记旮旮旯旯、一字不剩地读完了。我曾那么想知道的爸爸的事,一行也没有,写的尽是我连做梦也不相信的叔叔和妈妈的隐私,是妈妈用出乎我意料的胡乱的话语写上去的。妈妈有时痛苦,有时欢欣,又是祈祷,又是绝望,时而还决心去死。是的,妈妈三番五次地连自戕的决心都下过了。妈妈一直准备着死,一旦绿婶知道叔叔和妈妈之间的事,妈妈就离开这个世界。平素经常那样愉快,那么明朗地和绿婶谈笑的妈妈,怎么竟会这样地惧怕绿婶啊!

通过,日记可以看出,妈妈在这十三年间常常是肩负着十字架生活的。有时候连续写四,五天,有时候两,三个月一个字也不写。然而,每一页上都有妈妈与自己的死神面面相觑的影子。

“死了岂不更好吗?死了岂不是一切都解决了吗?”这自暴自弃的话,究竟是什么东西要妈妈写下的呢?若是决心去死,一定得有恐惧的必要吧。“再壮些胆量,彩子!”这不逞之言,又究竟是什么东西要温柔的妈妈喊叫的呢?是爱情吗?就是那称之为爱情的美妙闪光的东西吗?叔叔曾经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书中,描绘着胸前丰厚地回绕密蓬蓬的长发,双手抚摩犹如花蕾一般挺起的乳房,笔直地伫立在秀丽的泉边的那博得高度赞美的裸女,说那就是爱情的象征。可是,叔叔和妈妈之间的爱情,与书中所描绘的是何等不同啊!

从读完妈妈的日记的瞬间起,即便是对我来说,绿婶也陡然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人。妈妈的秘密苦衷移植到了我的心中。啊!那个曾经抿着嘴吻我脸蛋的绿婶!那个与妈妈比起来不相上下、我非常喜欢的绿婶!在我上芦屋的小学一年级时,绿婶曾经送给我一个绘有大蔷薇花的背包作为礼物,以后,当我去丹后跨入由良的滨海中学的时候,绿婶又送给我一个画着海鸥的大浮水袋,我在二年级的成绩汇报演出会上,演讲格林的《拇指人》博得了热烈喝彩,那每天晚上拿出奖励让我练习的,也还是绿婶,还有许多许多。不论我想起孩提时的什么事情,都有绿婶的身影跃然其中。绿婶和妈妈是表姐妹,又和妈妈最为要好,现在虽只耽于跳舞,但对麻将、高尔夫、游泳和滑雪又样样都擅长,能烙出比我脸盘还要大的馅饼,带领一大群宝冢少女,使妈妈和我惊叹不已。啊,为什么绿婶总是那样明朗,简直象蔷薇花一样愉悦地闯入妈妈和我的生活中来呀!


叔叔和妈妈的事情使我追怀起往事,如果说有过预感的话,那么,我仅只有过一次。那就是一年前的一天,我和朋友一起上学走至半路,来到阪急电车的夙川站,我想起自己把英文读本忘在家里了。于是,我让朋友在车站等我,自己回家去取书。可我到了家门前,不知怎地没有迈进家门。定代早上就被打发出去了,此时该是妈妈一个人在家。不过,妈妈独自呆在家中,不知为何使我忐忑不安,提心吊胆。我伫立门前,凝望着杜鹃花丛,是进还是不进?我思忖许久。结果,我打消了进家取书的念头,又返回车站去了。这是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奇怪心情:从我刚才为了上学走出家门的瞬间起,妈妈一个人的时光开始流逝,倘若我走进家门,妈妈会难堪,会现出痛苦的脸色。于是,我怀着不可言状的孤独心情,脚踢着石子,走在沿着芦屋河岸的路上。我一回到车站,就听着朋友说话,把身子靠在了候车室的木椅子上。

这种事前后只有过一次。但是,我今天极其恐惧地领略到这次预感的滋味。啊!人怎么还有嫌憎的事呀。我有过的这种预感,能断言绿婶在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吗?打牌时,绿婶嗅得出对手的心机,比奔特儿还要敏捷,她以此感到无与伦比的自豪。天呐!只是想一想也觉得悚然!但这不过是我的滑稽可笑的杞入之忧,一切都已经完结,秘密给保住了。不,为了保住秘密,妈妈是丢弃了性命的。我如此深信不疑。

在晦气的那一天,妈妈那虽短暂却又不堪忍睹的苦痛行将到来之际,妈妈唤住了我。现出格外光润的表情,就象戏台上的木偶一样熠熠发光。

“妈妈刚才服毒了。疲倦啊!没力气再活下去了。”

此话与其说是对我而言,莫如说是通过我向上帝倾诉,声音不可思议地清越,犹若缭绕天穹的音乐。前一天晚上我在妈妈的日记上刚读过的“罪、罪、罪……”那有如埃菲尔铁塔一样高垒起来的罪字,在妈妈的周围坍塌下去,我清晰地听到了轰鸣声。妈妈支撑了十三年的数层楼高的罪之建筑,今天要将精疲力竭的妈妈压垮在地。此时此刻,我精神恍惚,轻轻坐在妈妈面前,眼睛追遂着妈妈那遥望远方的视线。突然,如同从山谷刮来一股横扫残秋的劲风,愤怒地向我袭来。我心中充溢了类乎愤怒的情感,是不知向谁发泄的如沸水一样滚烫的忿懑情感,“是么。”我望着妈妈痛苦的脸,只回答这么短短的一句,象是事不关己似的。刚说完,我的心刷地一下冷彻了,似如被浇了一瓢凉水。于是,我怀着连自己也感到惊愕的冷静心情,起身向外走去。我觉得自己不是在横越客厅,简直是行走在水上。我穿过长长的拐角走廊(此时,身后传来被死的浊流吞噬的妈妈那短促的悲鸣),来到尽头的电话间,给叔叔打电话,可是,五分钟后连哭带喊从门口晃悠着进来的,不是叔叔,而是绿婶。妈妈让比谁都亲却又比谁都怕的绿婶握着手,咽了最后一口气,而后又是绿婶用手拉起一块白布,盖在妈妈那张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与悲伤的脸上。


叔叔,穰介叔叔:

第一个守灵之夜,超然世外那般寂静又寂静。白天,警察、医生和街坊们穿梭往来。一入夜,这些纷至沓来的人们倏然散去,只剩下叔叔、绿婶和我坐在棺前,谁都沉默无语,那情景仿佛是大家在谛听细微的潺潺流水。每逢线香烧尽时,每人轮换去竖香,拜谭遗像,再悄悄推开窗子,换一下室内的空气。看上去,叔叔是最悲伤的一个。轮到叔叔竖香时,总是用那种安谧的视线凝望妈妈的遗像,而且悲伤的表情上浮出谁也不理解的淡淡微笑。那天晚上,我三番五次地想,妈妈的一生哪怕是多么地茹苦含辛,或许也还是幸福的。

九点左右,我走到窗前,猛地号啕大哭起来。叔叔那时起身走过去,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头,待了好久,然后一言不语地又回到座位上。那时,我失声痛哭,并非因想到妈妈死去而产生的悲恸。白天,妈妈在最后的遗言中,只字不提叔叔的名字,再说,将妈妈寻死的大事打电话告诉叔叔的时候,绿婶跑来了,为什么叔叔没有来呢?我想着这些,忽儿有一股感伤充溢了心怀。叔叔和妈妈的爱情,直到离世而去都不得不掩入耳目,我觉得这就象残遭磔刑,嵌在玻璃镇纸中的花瓣一样可怜。过后,我起身推开窗子,出神地望着冷漠的星空,强忍住欲哭的悲伤。突然,我联想到妈妈的爱情正在那星空中升腾,正在悄悄地穿越那阑干的星斗凌空而去,我就忍无可忍了。我觉得,若是比起正在升天的爱情的悲伤,妈妈一个人的死的悲伤是微不足道的。

当拿起筷子吃起寿司夜宵的时候,我又剧烈地哭起来。“振作起来吧,不知怎么安慰你,我心里难受呀。”绿婶用轻柔的语调温存地说。我拭去泪水,抬起眼睛,看见绿婶自己的眼眶中也已泪水盈盈,她正望着我。我哉看着绿婶那双泪汪汪的美丽的眼睛,无声地左右摇摇头。那时候,绿婶恐怕没有注意到我的微小举动吧。我是忽然觉得绿婶可怜才哭的。绿婶把供给妈妈的寿司盛进碟子,随后,又给我、叔叔和她自己各盛一份,一共盛了四个碟子。见到这番情景,我不知怎地忽然想到,啊!绿婶是最可怜的。于是,这种怜悯便化作呜咽升上了喉头。

那天夜里,我又一次暗自歔欷。那时叔叔和婶婶劝我入睡,说我明天会吃不消的,我钻进被窝之后才哭的。由于白天的劳累,我一躺下就立刻睡着了,但由于身上沁出一层湿漉漉的虚汗,我醒了过来。我一看交错搁板上的时钟,知道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隔壁停棺的房间同刚才一样寂静无声,除了偶然传来叔叔操动打火机的声响外,没有半点儿动静。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听到叔叔和婶婶的简短的对话。

“你去歇会儿吧,我醒着。”叔叔劝道。

“我能行,还是你去歇吧。”绿婶回答说。

话音一落,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无论过了多久,这寂静也没有打破。我蒙在被窝里,第三次抽抽搭搭地恸哭起来。我这次哭,叔叔和婶婶都没有听到吧。此时此刻,我被寂寞、悲伤和恐惧攫住了。已经成佛的妈妈和叔叔、婶婶三个人同坐在一个房间里,而且三个人各自怀着不同的情感默然而坐。我觉得大人的世界,是难以忍受的寂寞、悲伤和恐怖的世界。


叔叔,穰介叔叔:

漫无边际的事写了很多。以下我要表达的心愿,恳求叔叔予以谅解,我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心情如实地写出来。

所谓心愿,不是别的,而是我不想再次见到叔叔和绿婶了。不能再象读日记以前那样,幼稚地跟叔叔撒娇,天真地对绿婶讲些任性的话。我要从压垮妈妈的那罪字零乱的世界中挣脱出去。我已经没有气力再说什么了。

芦屋的这个家已经委托给明石的亲戚津村叔叔,我想暂时回到明石去,开办一家小小的西装裁缝店,打算自食其力地生活下去。妈妈给我写下了遗书,叮嘱我一切事情要找叔叔商量。不过,妈妈若是知道我现在的心境,我想她是不会如此发号施令的。

今天,我在院子里烧掉了妈妈的日记。那么一册大学笔记本烧成少得可怜的一把灰烬,当我打算去取水桶往上挠水的时候,一阵小小的旋风刮来,将纸灰连同枯叶一起卷走了。

另函寄上妈妈写给叔叔的一封信。那是在叔叔赴东京的第二天,我整理妈妈桌里的东西时发现的。

阿绿的信

三杉穰介先生:

重新这样写起你的名字,简直就象写情书一样,心怦怦直跳,真亏我这么大的年纪(即使这么说,我也不过三十三岁)。抚今追昔,我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有时秘而不宣,有时大胆公开,写过几十封情书,而其中不曾有过一封寄给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开玩笑,认真地想来,自己觉得难以理解,不可思议。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记得高木先生的夫人(你也认识吧,对了,打扮起来脸象狐狸一样的那个女人),曾经品评过阪神一带赫赫有名的人物。当时,她对你作过极端失礼的评价,说你对女人来讲没有情趣,理解不到女人微妙的心迹,即使你爱上女人,女人也不会委身终身于你。当然,这些话是高木夫人微醉中的失言,不必那么耿耿于怀,但话又说回来,你身上确实有这样的地方。你与孤独根本牵扯不上,丝毫不是动辄寂寞之人,即便呈露无聊的表情,也没显出过寂寞的神色。而且,你考虑事物时独断专行,总相信自己的见地是最正确的,也许这是出于自信,可我见你那神态,真想去动摇你。简而言之,你仿佛是女人应付不了的,丝毫没有人之情趣的、即使让人爱恋也不值得爱恋的男人。

所以,我的几十封情书中,连寄给你的普通的一封也没有。对此来说,我想不通,希冀你来理解我的这种心情。我这样一个焦虑不安的祈求者或许本来就没有道理吧。尽管如此,我也的确觉得不可思议。寄给你的情书哪怕有一、两封也好啊。不过,这要看怎么琢磨。我的情书是没有寄给你,但如果说封封情书都是想要奉献于你而写就的话,那倒是收信人的不同而已,说不定于我的感情上并无多大差异。我生就羞人答答,不管长到多大,也还象天真的少女,仅只给郎君写不出甜蜜的情书,而写给他人却不感到羞涩。结果,我把情书勤奋地写给其他的男人去了。可以说这是天命吗?这是我命里注定的不幸,同时也是你的不幸。

悠悠思君情,绵绵萦妾心,
欲近却又止,惟恐扰谧静。

去年秋天,我思念身在书房的你,写了这么一首和歌,以表达我秋水伊人的情怀。我不想破坏你睨视李朝白瓷等的那种静谧,与其说如此,还不如说想去破坏也茫然不知所措,把可怜的妻子的一片心情倾入这诗句之中。啊,你是座何等壁垒森严、冰冻难摧、令人折服的城堡呀!撒谎!你会这样想吧。即便我通宵达旦地玩起麻将来,我也向书房那边心驰神往,这点余裕我还是有的。然而,就拿这首和歌来说,我把它放到研究哲学的青年用上的寓所的桌上,虽然说他是个青年,但他今年春天已从讲师提升为教授,学术上已经独挡一面了。结果,你也知道,好象随便就破坏了青年教授的深沉的静谧。那时候,淫秽报刊上的杂谈园地把我的事情披露于众,给你惹了一点麻烦。我方才说过,见你那付神态,真想去动摇你。这件小事是不是稍稍把你动摇了呢?

即便乱扯这类事情,归根结底,也只会给你增加烦恼。现在,谈到紧要的正题上来吧。

你是怎样认为的呢?想想看,我们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延宕已久了,你不想到此为止点上个大句号,索性来个轻松愉快吗?这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不过,你如果没有特别的异议,我们就来个开诚布公,谈谈谋求自由的方法好吗?

在工作上,你也从各方面的第一线上退下来(退职的实业家中出现了你的名字,实在是个意外)。在这个时候,来清算我们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想,对你不是个顶好的机会么?我来简单地谈谈我的要求。若能得到宝冢和八濑的别墅,我就满足了。前些日子,我这儿那儿地随意拟定了一个计划。八濑的那幢别墅大小合适,其环境也与我的心境相宜,我打算在那里住下来,而宝冢的那幢别墅则以二百万元卖出去,我想用那笔钱打发我的余生。可以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也是在你面前从来撒过娇的我,前后仅只一次的固执。

即便猝不及防地提出种这要求,可我现在,连个称为情人的那种潇洒的对象也没有。那么,有人在向我要挟钱财吧,请你不要这样悬念。直到如今,很遗憾,身为情人自己不觉羞赧的对象,一个也没有发现。脖颈上的发际无微不至地整饰,宛若切开的柠檬一样干净利落,腰身的线条犹如羚羊一样,既清秀又健壮,单只满足这两个条件的男人也并非比比皆是。遗憾的是,那往日—个新娘被夫婿诱惑的最初的喜悦,直到十年之后的今天,仍然是这般的强烈。说起羚羊来,报纸上曾经报道过,说在叙利亚沙漠的正中央,发现了一个同羚羊一起生活的裸体少年。啊!那张照片美丽动人。蓬乱的发下那冷若冰霜的侧脸!那时速五十英里的颀长的双腿的魅力!即便现在想起来,我惟独对那个少年,感到异常的热血在体内冲动。那不正是一付智慧的神情、野性的体态么?

在我窥见过那个少年以后,什么样的男人都好象俗不可耐,无聊至极。假如你的妻子曾经进发过不贞的火花,可以说就是在被那个少年诱惑的时候吧。我一想象到那个少年的紧绷绷的肌肤,被沙漠的夜露濡湿的时候,不,毋宁说是一想象到那少年绝无仅有的命运的清冽,即使在今天,我也是如疯似狂地心潮翻滚。

前年,我曾热烈地迷恋过新创作派画家松代。在这件事上,你若是轻信了旁人的谣诼,我就不免有点难堪了。当时,你那双望着我的眼睛里,的确闪着类乎怜悯的极其哀婉的光芒。可我并没有什么要乞求你来怜悯呀!即便如此,你那时的眼睛稍许诱惑了我的心魂,就算不及那羚羊群中的少年,好歹也称得上漂亮动人。你虽然露出漂亮的眼睛,可视线为什么直勾勾的呢?只是目光强烈不为能事。那不是你凝视瓷器的那种目光。所以,我的心宛如古九谷的色调冷了下来,非常想找个地方如此静静地坐着。就这样,我跑到松代的画室去,给他当了模特儿。不过,这且不说,我至今仍然赏识他看建筑物的方法。他画起那些没有情趣的楼舍来,能将近世的忧愁(这忧愁极淡)化作一种情愫融于画中,即使稍有仿效乌德里罗的地方,但就这一点来说,我认为他在今天的日本还是不可多得的。然而,他人品不行,不及格。你若能打一百分,他归根结底也只能打六十五分。他虽然仪表堂堂,但可惜的是品格不高尚。他一叼起烟斗来,莫如说显得滑稽可笑,是一味汲取作品精华的二流艺术家那付庸俗神态。

打那以后,恍惚是在去年的初夏,我喜欢过津村,他是农林省大奖跑马赛的优胜马“蓝誉”的骑手。那一阵子,你的眼睛恶意地闪着光芒,说是怜悯,不如说是冷冷的轻蔑。起初,我在走廊和你擦身而过时,我还认为是窗外的绿丛映得你眼睛发青呢,但后来我才意识到,你那是毫无道理的误解。我真是迂拙。我要是知道这一点的话,对你冷眼相觑也好,递送秋波也罢,心里有些准备多好呀!不管怎么说,那一阵是只有速度的美才使我的感觉全部陶醉的时期,你那中世纪的感情表达方式与我的感性是不投缘的。不过,我曾经想要你见识一下津村的纯净无邪的斗志,哪怕是一次也行。津村紧紧地趴在出类拔萃的“蓝誉”的背上,奋起直追几十匹赛马,连连左避右闪,驰驱向前。即便是你,从望远镜里看见那认真拼搏、可爱动人的生命(当然不是指“蓝誉”,而是指津村)的瞬间姿态,也会热血沸腾的。

那个有点放纵的二十二岁的少年,仅仅是为了让我从望远镜中看见他,玩命地刷新了两次记录。看见那么一种热情奔放的体态,对我来说,还是一件破天荒的事。他一心一意想要博得我的赞赏,骑在褐色的雌马背上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他只要成为追求速度的恶魔。我这置身于看台上的爱情(这也是爱情的一种吧),以水一般清澄的热情,兜着大圈旋转在二二七O米的椭圆形赛马场上。眼望这幕情景,确实是我当时的最大的生活意趣。作为奖赏,就是把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三块钻石送给他,我也丝毫不感到吝惜。不过,说这个少年骑手惹人喜爱,也只是限于在“蓝誉”背上的时候,他脚一落地,便是个连咖啡也品尝不出的河童少年。不愧是在马背上磨砺出的死命拼搏的斗志,比起领着作家妹尾和没落的左翼人士三谷散步,多少有点意思。但是,他不过如此而已。所以到头来,我把自己喜欢的一个有点撅嘴的妙龄舞女介绍给他,连婚礼都给他操办了。

谈得起劲,不知不觉岔开了话题。我虽说住进洛北的八濑,但对隐居生活仍有点恋恋不舍。我丝毫不想就那么无所事事地生活。此后,把筑窑烧茶碗的事让给你,我决定在那里栽培花卉。若把花卉拿到四条去卖,似乎能获得相当可观的收入。老妈子和使女,再加上对栽花有门路的两个年青女伴,这几把人手栽出一、二百株石竹花来好象不成问题。暂时实行男禁制,对弥漫于室内的男人气味有点厌倦了。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就从这回起,我要从新起步,打算去发现我的真正的幸福,我正在拟定生活的规划。

我突然这样向你提出离婚的请求,你或许感到惊诧吧,不,哪里是惊诧,毋宁说我至今没有和你诀别,你应该感到奇怪才是,我如今也浮想联翩,在这十几年的岁月里,你我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追溯往昔,更是感慨万分。在某种程度上,我是给人贴着轻佻太太的标签熬过来的。也许在他人的心目中,我们是一对奇怪的夫妻。好了,我们没怎么丧失脸面,有时甚至和睦地给人做做媒妁,好不容易地生活到今天。就这一点来说,我认为自己有得到你充分赏识的资格,对么?

写离婚书是多么地难啊!我讨厌哭天抹泪,但又讨厌过分嘁哩喀喳。我打算写一封不伤害彼此心灵的漂亮的离婚书,但跃然纸上的却是别别扭扭。无论谁来写离婚书,定不会写成漂亮的书牍吧。那么,我索性写一封象是离婚书的冷酷的书牍吧。平素,你总是那么冷淡,而我现在要写一封叫你讨厌的书牍,使你更加冷淡,请你原谅。


这是一件发生在昭和九年二月的事。一天,早上九点光景,我在热海饭店二楼的一个房间,凭窗向外窥望,的确看到你身穿灰色西服,在海岸的悬崖上散步。这是十分遥远的往事,发生在那恍如梦境一般的云雾霭霭的一天。请你平心静气地听听吧。那时,有个颀长娇美的女人紧跟在你的身后,她穿着的织有大蓟花的灰蓝色外褂,是怎样地刺痛了我的眼睛啊!我没想到自己的预感竟是这么应验。为了验证这个预感,我一整夜都不曾阖眼,是前一天乘夜车颠簸而来的。有句古语我确信不疑,那就是“噩梦速醒为妙”。当时,我(与现在的蔷子同年)仅仅二十岁。对我这样一个尚未理解人生坎坷的新娘来说,这是个有点过分强烈的刺激。我当机立断,唤来男服务员,敷衍一下了清了帐,把他搞得莫名其妙。之后,我飞跑着出了饭店,觉得在那儿一刻也呆不住了。我来到饭店门前的路上,伫立了半天,感到胸中火烧火燎地疼痛。是走向大海?还是走向车站?我有点趑趄。尔后,我向着大海走去了,可还没走上半町却又敛足不前了。我呆呆地凝望那扑入眼帘的大海,大海闪烁着隆冬的阳光,就象用颜料管抹上一层蓝色颜料,湛蓝湛蓝的。我急转身子,改变了主意,朝相反方向的车站走去。想一想,我正是顺着这条遥远的路,一直走到此时此地。当时,我如果走向你散步的海边,恐怕也就会发现今天这迥然不同的我了。幸乎不幸?我没有那么去做。如今想来,我认为自己当时踏上了人生的莫大的歧途。

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向着海边走去呢?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个比我年长五、六岁的美丽的女人——彩子姐姐。我觉得,她的人生经验、知识才能、美貌、心的温柔,还有端咖啡杯子的姿态,文学的谈吐,音乐的欣赏,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所望尘莫及的。正因为这种意念,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去。啊,好一个谦卑!这只能用纯绘画手法才表现得出的二十岁的新娘的谦卑!当身子浸入初秋的海水时,只要稍一动弹便越发感觉寒冷,所以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这种体验你一定有过吧。和这处境一样,我当时逡巡不前,给恐惧攫住了。既然你欺骗我,我也就来欺骗你吧!我立下这个惊人的决心,是自那很久以后的事。

恍惚是从热海饭店那件事起一年以后,有一次我发现你和彩子一起,在三宫车站的二等候车室,等候下行的快车。那时候,我夹在去做修学旅行的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学生中间,进不进候车室呢?我心中踌躇不决。还有一次,直到现在还清晰地浮现于我的脑际。那是一个虫声高鸣的夜晚,我站在彩子的家门前,抬头望着从窗幔缝隙泄出柔和光线的二楼,按不按门铃呢?我心里徘徊不定,长久地伫立在如贝壳一样紧闭的门前。我想,这件事和三宫车站那件事发生在同一时期。尽管如此,那究竟是春天还是秋天呢?不清楚。我只有这样一种茫然的记忆,我对季节的感觉总是跟不上趟的。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说出来会叫你暴跳如雷。但结果我没采取任何行动,就连在热海饭店的时候,自己不是没向着海边走去吗?真是不可思议,当郁悒湛蓝、波光粼粼的那一角海面,突然映进我的跟帘的时候,我心中一直抑制着发狂的苦痛,一下子给平息了。

然而,对我来说,虽有过那么一段如疯似狂的时期,但我们之间却是相安无事,仿佛是时间解决了问题。你一变得冷漠,我就不甘示弱,也冷漠起来,就象炽热的铁块被冷却下来一样。我一变得冷漠,你便比我更胜一筹。长此以往,造成了今天这样一个出奇的寒气逼人的家庭,有股冰冻睫毛时才有的感触。家庭?不,决不是那种温暖的人之巢穴,说它是座城堡还差不多,我想你会赞成这个说法的。回首前尘,我居身于这城堡里十多个春秋,你欺骗我,我欺骗你。这是人间多么令人感伤的礼尚往来啊!我们的全部生活,就是建筑在我们彼此恪守的两个秘密之上的。我做出种种不堪目睹的举动,你的脸色时而轻蔑,时而不快,时而叉显得痛苦,但你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常在浴室里扯着嗓子叫女佣拿烟来;我外出回来,从提包里取出电影节目报,在脚前扇得山响;不管是在客厅还是在走廊,把奥比冈化妆粉乱撒一气,把电话听筒一撂,跳起华尔滋的舞步;把宝冢少女请到家里来摆宴,还夹在她们中间拍拍照片;穿着棉袍子玩麻将牌,过生日时连女佣身上也给佩上丝条缎带,邀请的尽是些学生,在家闹翻了天。我心里很清楚,我的所作所为会怎样惹你讨厌。但是,你一次也没有严厉申斥过我的行径,你无可奈何。因而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一点争执。城堡就这样保持着阒寂,只有笼罩城堡的空气飒飒作响,犹如席卷沙漠的狂风,异常冷峭地狂暴起来。你手持猎枪捕杀野鸡和山鹪,但为何不对准我的心口来一枪呢?你既然欺骗我,可为何不更残酷地欺骗到底呢?要知道,即使由于男人的哄骗,女人也会变得昏聩无能、诚惶诚恐的。


十多年来,我一直忍受着这种生活,但如今一想,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快要收场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这种期待似乎蕴藏在我的心中,虽不那么强烈,却又那么执拗。我们以怎样的情形来收场呢?我只考虑到两种情形:有朝一日,我猛地依偎到你的怀里,站在你的胸前,静静地闭上眼睛,要不就把你送给我的埃及礼物——一把尖刀,用力捅进你的胸膛,直到鲜血喷溅出来。

你想,我究竟期待着哪一种情形的到来呢?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噢,对了,恍惚是在五年以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你还记得吗?我是记得的,此事就发生在你从东南亚归来之后。我在外边奔波了两天,第三天我踉踉跄跄地回到家中,中午的那点儿酒劲还没消散。我还以为你去东京出差没有回来呢,怎么回事?你却已经回到家里,独自在茶室抬掇猎枪。我只说声“我回来了”,就来到走廊,坐在沙发上,背朝着你冲着冷嗖嗖的寒风。走廊的玻璃门上有一块地方,借着房檐前面的餐桌帐篷,象一面镜子映出室内的一部分,也映出你用白布擦拭猎枪的身影。我玩累之后感到头晕脑胀,坠入倦怠的心境之中,连手指头也不愿去动一下。我漫不经心地望着你映在玻璃门上的一举一动。你擦净了枪杆,又把擦好的枪栓装上,然后上下举了两、三下,把枪抵在了肩头。你刚把猎抢抵稳,就轻轻闭起一只眼瞄准起来。我倏地警觉起来,猎枪已经不偏不倚地对准了我的脊梁。

莫非要开枪打死我?即使枪膛里没装子弹,我也想要看看你此刻是否起了杀机。我抱有极大的兴趣。我佯作不知,闭上了眼睛。是瞄准肩膀,是瞄准脖颈?还是瞄准后脑勺?我迫不及待地等着,等待静静的室内冷酷地响起扣动枪机的那声脆响。但等了许久,那清脆的声音终于没有响。如果声音一响,我就在那刹那间当场昏倒。我心中早就准备演这出戏了,好象这是多少年来的一种生活意趣似的。

我等得不耐烦了,悄悄睁眼一看,你依然瞄着我。我这样动也不动呆了一会儿。猛然,我不知怎地产生一个很愚蠢的念头,身子稍微一动,把看着玻璃门的视线向你瞥了过去。此刻,你迅速掉转枪口,瞄向院子里的石楠花(那石楠花是从天城山移植来的,今年还是头一次开花)。就在这个时候,扣动枪机的清脆的声音终于响了。你那时为何不对着不贞的妻子开枪呢?我那时是有葬身于枪口之下的资格的。内心充满了杀机,到头来竟不去扣响枪机。万一你扣响了枪机,万一你不肯饶恕我的不贞,万一你把憎恶断然地射入我的心脏,那么,我也许意外天真地倾倒在你的怀抱之中,也许适得其反,让你来瞧瞧我的射击本领。无论如何,你没有那样做。所以,我把目光从我的替身——石楠花上掉开,故意迈着蹒跚的步履,嘴里哼着《巴黎的屋檐下》的曲子,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然而,经过了许多年,再没有发生可使我们分道扬镳的这种契机。今年夏天,院子里百日红的花色娇媚浓艳,展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姿色。也许要发生什么意外吧,我心中萦绕着一线类乎期待的思绪。

我最后一次探望彩子,是在她自戕身亡的前一天。当时,我在她身上复又看见了那件灰蓝色的外褂,真是出乎意外。十几年以前,在热海的光彩熠熠的晨曦中,就是这件外褂恍如恶梦般地刺痛了我的眼睛。外褂上的蓟花很大很大,轮廓清晰,沉重地压在你心爱的憔悴女人那羸弱的肩上。“啊,真漂亮!”我在进屋的同时说道。我想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但是,当我一想到她为何这时候在我面前穿着这件外褂,陡然间感到浑身上下不可遏制的热血沸腾般地轰鸣起来。我知道任何克制都已经无济于事了。一个女人夺走他人丈夫的不法和二十岁新娘的谦卑,总有一天要摆到法度的天平上得到裁决。这个时刻仿佛就在眼前。我从心里掏出十几年从未吐露一丝的秘密,轻轻地放置在那朵蓟花前面。

“这件外褂,真叫人怀念啊!”

“哎!”彩子微弱地短叫一声,我似乎听见又似乎没有听见。当她转过脸来的时候,我的视线恰好和她的眼睛相对了。我决不肯挪开视线,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的眼睛盯着我不放。

“你和三杉在热海游玩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外褂吧。对不起,我那天看见啦。”

果不其然,看着看着,她脸上失去了血色。她含情欲吐,抽搐着嘴部的肌肉,我的确察觉到了。她抽搐着,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低下了头,将视线落在那双放在膝上的白暂柔嫩的手上。

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我度过这十几年的生活,就是为了眼前这一时刻,身心象是冲了淋浴一样爽快。我怀着一种无可言状的哀婉心情,浮想联翩,那两种形式的结局有一种正在眼前出现。我许久沉浸在这遐想之中。我如果能在这儿扎下根坐下去就好了。啊!她一定想离去吧。她那时候心里想着什么呢?扬起一张蜡黄的脸,目不转睛,娴静地注视起我来。此时此刻,我想她大概要归天了,死神降临到她的头上了,不然的话,她的眼睛不可能露出娴静的目光。

叆叇消散,院子倏地又是一片阳光灿灿,隔壁传来的钢琴声嘎然而止。

“没关系,我不介意,我把他再次给你。”我说完站起身,把刚才放在走廊上的探望病人用的白蔷薇拿来,插在书架上的水瓶里,又稍微扶了扶,然后,再次看看垂着头的彩子那纤细的脖颈。恐怕这是最后一次看她了吧(多么可怕的预感啊!),我一边想着一边说:

“丝毫不必往心里去。我也欺骗了你十几年呢,我们是半斤八两。”

我说完之后,不由自主地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尽管如此,她还是保持出奇的沉默。她自始至终一字不吐,屏住呼吸似地静静地坐着。审判结束了。她要作什么就随她的便吧。于是,自己也知道鲜艳的衣服下摆还在敞着,就风也似地出了房间。

“阿绿!”背后传来彩子那天的第一句话。我置之不理,拐过走廊走了。

“呀,绿婶,你脸煞白。”在走廊上,我的模样被端着红茶过来的蔷子注意到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没了血色。

我现在非要和你离婚不可。与其说这样,不如说是你禁不住要和我离婚。我想,这种心情你会理解吧。我拖拖拉拉,写了很多失礼的话,但是,我们这十几年来的悲悲戚戚的伉俪之交,的确到了一刀两断的时候了。我想要说的大都说完了。如果可能,请你在伊豆逗留期间,给我允诺离婚的答复。


噢,对了,最后告诉你一件稀罕事。我今天代替女佣打扫了你那间书房,这事我已有许多年没做了。书房幽雅怡人,—我打心里钦佩。长沙发也很舒适。书架上的仁清壶犹如花朵缤纷,绚烂夺目,惟独这里效果不错。—这封信就是在书房里写下的。那幅高更的画与室内气氛有点不相称,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把它拿走,装饰到八濑的别墅里去,于是,我随意把它摘了下来,挂上了佛拉芒克的雪景图。此外,我还更换了西服柜里的衣物,嗜己所好地给三身冬装西服上配置了不同的领带;你是否称心如意?

彩子的信(遗书)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虽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但不论如何有一点我确信,那就是我的欢欣、痛苦和烦恼将在这个世界上不复存在。对你千头万绪萦纡于怀的思恋,对蔷子不绝如缕涌上心头的牵挂,也将在这个世界上烟消云散。我的肉体,我的心灵,也都将化为乌有。

尽管如此,在我这样弃世之后,经过几小时或者几天,你会读到这封信的。那时候,这封信将向你转达我现在的繁多芜杂的思绪。这封信又和现在的我一样,向你倾吐你尚未了解的我那千头万绪的想念与思虑。而且,你又象是面对活着的我说话,倾听这封信中的我的谈吐,你又是惊愕、又是哀婉、又是叱呵。你是不会簌然泪下的吧。但是,你会现出只有我才熟知(阿绿绝对不知道)的痛心疾首的表情说:“你呀,真糊涂!”你这表情,你这声音,将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叩在我的心扉。

这么一想,即使我已经与世长辞,但在你读这封信之前,我的生命会藏形匿影于信中。当你拆开信封,视线落在第一行字上时,我的生命将会栩栩复生。而且,到你读完最后一行字时止,有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我的生命如同我在世时一样,再度融遍你的五脏六腑,你会思绪万千,心潮翻滚吧。遗书,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啊!纵令其中只凝聚我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的生命,是的,哪怕只有这么多,想要对你吐露真情,也是百感交织。时至如今,谈起这些,固然叫人毛骨悚然,但我生前是从未向你揭示过真实的我的。此时此刻,写遗书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不,只有写遗书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即使在今天,我的脑际依然浮现着山崎天王山的红叶,那沐浴过阵阵秋雨的绯粲的红叶。红叶为什么那样美呢?我们在车站前遐迩闻名的茶室妙喜庵紧闭的古门楼下,一边避雨,一边弥望着天王山。天王山从车站背后构成陡斜的山坡,巍峨屹立在眼前。我们两人都不禁屏住呼吸,被眼前这傀奇的美给惊呆了。时令已交十一月的季节,而且又是夜幕随即降临的时刻,这岂非诡谲的恶作剧?晌午以后,下过一阵又一阵霏微细雨,这在晚秋时节莫不是特殊的天气?整个天王山有如梦境一般多彩多姿,想到两人一会儿要投入它的怀抱,心中不禁感到悚然。十三年过去了,那时的杂木林红叶的美丽的姿色,今天仍旧活现在我的眼前。

那天,我们二人是头一次在一起。从早上起,我被你拉着在京都的郊外转来转去,我的身心已疲惫不堪。你也很累吧。你一边登着天王山狭窄的小路,一边说:“爱情是一种执着的东西。我对瓷器执着不是坏事吧。那么,我对你执着就坏了吗?”你尽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尔后你又说:“只有我和你看到了这么美的天王山的红叶,是我们俩同时看到的,已经无可挽回了。”简直象是对惹麻烦的孩子的恐吓。

整整一天,我的心紧张得要命,极力想从你身边逃脱,是你的那些稚气天真,自暴自弃的话语,冷不防地冲破了我心中戒备森严的防线。你那粗暴之言,恐吓与扑朔迷离的哀伤,撩动了我的心弦,使我心花怒放,浑身漾起一个女人博得爱慕的幸福之情。

往昔,我怎么也不能饶恕丈夫门田的过失,今天还是同样的我,饶恕自己的不贞是多么容易啊!

“做个罪人吧!”你最初使用“罪人”这个字眼,是在热海饭店。你还记得吗?那是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晚。面朝大海的遮雨窗,啪哒啪哒地响个不停,整整呼扇了一个晚上。夜半,你想要关好遮雨窗,打开窗户,望见远远的海上有一条小渔船失火了。那通红的火光腾空而起,犹如熊熊燃携的一雄篝火。显然,那里正有几条人命濒于危殆之际,但我们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映入我们眼帘的却只是美丽的景色。然而,一关上窗户,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于是,我再次打开窗户,此时渔船已经燃尽了吧,海上不见一星火光,—只有黢黑的海面寂静地铺展着。

直到那夭晚上,我还一直作着努力,驱使自己离开你。但是,就在看到小船起火之后,我的头脑奇妙地被命运支配了。你那时说道:“我们来做罪人吧!两个人欺骗阿绿一辈子吧!”我听后没有半点踌躇,说:“反正成了罪人,索性就成为大罪人吧。不只欺骗阿绿,还要欺骗世界上所有的人!”自打和你秘密幽会以来,我那天夜里头一次酣然入睡。

那天夜里,海上的小船熊熊燃烧,化为灰烬。我仿佛看到,那条小船载着你和我的无可拯救的爱情的命运。此刻,我一边写着这封遗书,眼前一边浮现着夜色中那只船失火的情景。那一夜,我在海上的所见,无疑是一个女人今生今世忍疾受苦、刹那间挣扎的身姿。


然而,即使沉湎于如此的回忆也无济于事。自那以后的十三年的岁月里,虽说更多的是愁苦与烦恼,但我还是觉得比谁都幸福。我委身于你那博大的爱情的怀抱之中,不断地得到摇曳,得到爱抚,我还是享受到了过多的幸福。

白天,我啪哒啪哒地掀开日记看了看,发现上面“死”、“罪”、“爱”之类的字眼非常多。事到如今使我认识到,我们度过的岁月是何等的茹苦含辛。我把记着日记的大学笔记本掂在手上,觉得它的重量便是幸福的重量。罪、罪、罪,我朝朝暮暮被这“罪”的意识纠缠着,一旦阿绿了解真情,我就非死不可。在阿绿知道的时候,我就以死赎罪。就这样,我每天每日与死的幻影面面相觑。正因为如此,自己的幸福才是莫大的、无与伦比的。


啊,谁也想象不到吧,除了这样一个我,述存在着另外一个我(你会认为我装腔作势吧,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用什么言辞表达更为合适)。是的,我这样一个女人心中,栖居着另外一个我,连我自己也不了解她。你不知道她的存在,做梦也想象不出来。

你曾经说过,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条蛇。有一天,你去京都的大学,会见理学部的竹田博士。在你和博士会面的时候,我来到阴森森的红砖瓦房的走廊,在角落里逐个观看放在容器内陈列着的蛇标本。半小时过去了,当你从房间里出来时,我被蛇搅得怪恶心的。你注视着那里的蛇标本,开玩笑地说:“这条是彩子的,这条是阿绿的,这条是我的,每人身体里都有一条蛇,用不着那么提心吊胆的。”阿绿那条蛇是东南亚产的暗褐色的小蛇。我那条也是小蛇,满身覆盖着雪白的斑纹,只是头部象锥子一样尖溜溜的,是一条澳大利亚产的蛇。你是怀揣什么意图讲出那番话的呢?你后来虽未就此事谈论过什么,但你当时的话语却在我胸中激起反响,使我牢记心怀。自那之后,我常常独自遐想,人体内的蛇是什么呢?它有时是固执?有时是嫉妒?有时是宿命?

那条蛇是什么,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但无论如何,象你当初讲的那样,我身体里确实有二条蛇。它今天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出现了。自己也不了解的另一个我,只能称之为一条蛇,此外的确无别的称呼。

事情发生在今天下午。阿绿来家中看我,在她进屋时,我穿着你很久以前从水户订购来的,我年轻时最喜欢穿的灰蓝色的结城外褂。她一跨进屋来,眼睛就盯在这件衣服上,貌似吃惊,欲言又止,一声不响坐了半天。我有点逸出常轨的穿戴,连阿绿也感到惊诧了,我这么想着,怀揣打趣心理,故意不作声。见我这样,阿绿投来格外无情的目光,说道:

“你和三杉在热海时,穿的就是这件外褂吧。那天我看见了。”

她突然想起来了,脸色苍白,说话就象匕首一样尖刻。

阿绿的话意味着什么?我未能立刻明白过来。但过了一会儿,我的脑际念头一闪,意识到此话意义非凡。我不禁合拢衣襟,尔后觉得非如此不可似的,正襟危坐起来。

她全都知道,从那么早就已经知道了啊!

真是不可思议,我的思绪是平静的,仿佛伫立于日暮的海滩,观望海潮自远方涌来。哎呀,你知道啊,你全都知道了啊!我想拉着她的手,抚慰她一番。我一直是那样惧怕这一时刻的到来,今天,这一时刻确确实实地到来了,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怖,只觉得两人之间象海岸似地,响着静静的水声。你我二人遮掩了十三年秘密的帷幕,霎时间被残忍地揭开了。然而在这帷幕之后,不是我曾苦思冥想的死亡,说它是什么好呢?是安逸、恬静,对了,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憩息。我舒了一口气。长年累月压在肩头的忧悒的重负卸下了,而代替它的不过是奇妙地催人泪下的感情空白。我仿佛觉得有许多不得不思虑的事情。这思虑并非忧悒、悲伤与恐惧,而是茫茫的空虚,但又是安谧的满足。我的确沉湎于可以说是解脱的一种陶醉之中。我注视着阿绿的眼睛(可我什么也投看到),呆然若失地坐着。阿绿讲些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进去。当我从陶醉中醒来时,阿绿已经跨出客厅,脚步踉跄地沿走廊扬长而去。

“阿绿!”我呼喊着她的名字。为什么要喊她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想请她在我面前再多坐些时候。倘若她折身回来,我也许会以一颗纯朴的心,毫不掩饰地说:“把三杉正式给我好吗?”也许会以同样一颗心,说出截然不同的话:“该把三杉还给你了。”果真要说出哪种话来,我也心中无数。阿绿就那样走了,没有回来。

“阿绿若是知道真情,我一定得死!”多么滑稽的梦想!罪、罪、罪,多么空疏的罪的意识!曾一度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人,到头来非做恶魔就无路可寻了吗?十三年来,我不是欺骗上帝,连自己都欺骗了么?

阿绿走后,我酣然入睡。当我被蔷子摇醒时,感到浑身骨节酸痛,以至身子不能动弹,积累了十三年的疲劳,象是一下子进发出来了。我头脑一清醒,发现明石的伯父坐在枕旁。你也见过他一次,就是那个经营承包业的伯父。他是在去大阪办事的途中,抽出半小时来看我的。他东谈西扯一阵后,随即告辞了。

“门田这回也结婚了。”伯父在门口边系鞋带边说。

门田,这个名字已有多年不曾入耳了。不言而喻,门田是指与我离婚的丈夫门田礼一郎。话虽然是伯父无意之中的流露,却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什么时候?”我问道,连自己也知道声音直发颤。

“上个月?顶上个月。听说在兵库医院旁边盖了房子。”

“是吗?”我好容易才说出这么一句。

伯父走了,我一步一步从走廊慢腾腾地走回来。我刚走一半,就抓住了客厅的房柱,感到头晕目眩,身体好象急遽下沉。我不禁用力抓紧房柱站着,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外边虽风吹树摇,却是死一般地寂静,仿佛是站在水族馆的玻璃墙前,观看水中世界。

“啊,不行了。”我脱口而出,此话意味什么,我自己也不很清楚。

“什么不行了?”不知何时走来的蔷子应声问道。

“不知道。”我哧哧地笑起来,蔷子一下子从身后把我轻轻扶住。

“说什么呀!走,回床上去。”

在蔷子的催促之下,我强撑着身子走回来。我一坐到床上,就感到身子四周的一切犹如堤堰决口,一齐崩溃了。我侧棱着身子坐下,一只手撑着被子。尽管如此,蔷子在跟前时,我还是抑制住了感情,而当蔷子走向厨房时,我便泣涕涟洏,泪水濡湿了面颊。

只是门田结婚这件事,就使我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我以前从来想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我透过玻璃窗,忽然看见蔷子在焚烧落叶。夕阳西下,暮色苍茫,大地一片死寂,我今生今世都不曾碰到过这般景遇。

“啊,已经烧起来了。”我低声说道,好象这是早就知道的预定要发生的事情。我说罢站起来,从抽屉深处取出日记本。蔷子在庭院焚烧落叶,正是为了让我的日记化为灰烬的。怎能说不是呢?我手拿日记来到走廊,坐在藤椅上挑着读了一会儿。这是一本罗列着罪、死、爱的日记,是一部罪人的忏悔录。那罪、死、爱的书契,是我历经十三年的岁月,一字一字地写上去的,到昨天为止,它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炫烨的生命的光彩。此时此刻,恰好将它们投入蔷子焚烧的落叶之中,随同那缕缕青烟凌空而去。

当我把日记递给蔷子的时候,我就下决心准备自戕了。无论如何,我觉得非死不可的时候到了。在这种时候,说是决心自戕,也许不如说是丧却了生存的力量。

门田和我离婚以后,一直是茕茕孑立。他不是去国外留学,就是赴东南亚打仗,他只是因此错过了再婚的机会。不论如何,他和我离婚后一直没有娶妻。现在一想,他过着独身生活,对我这样一个女人来讲,仿佛是一种莫大的精神上的生活支柱。话虽这么说,但有一点一定请你相信,那就是我和门田离婚以来,只是从明石的亲戚那里听到过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此外我既没见过他,也不想去见他,甚至连门田那个名字也忘却了多年。

夜已来临了。蔷子和女佣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相册,那上面贴着我和门田的二十多张照片。

记得许多年以前,蔷子曾经这样说过:

“妈妈和爸爸的照片,脸对脸贴着哪。”

当时,蔷子说话出于天真,不过经她这么一说,我心中一震。我和门田结婚时的照片,偶然贴在左右两页上,相册一合上,两人的脸庞果然相对了。

“说什么!”我那时对蔷子说。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蔷子当时的话语却永远留在我的心里,每年总有一次在别扭时想起来。然而,我既没有取下门田的照片,也没有把它撤换掉,依然如旧保存到今天。我想,现在是把它剥下来的时候了,我把门田的照片从相册上剥了下来,夹在蔷子那本红色相册里,想让蔷子把她爸爸年轻时的模样永远保存下去。

连我也不了解的另一个我,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你曾经说过的那条隐藏在我身体里的澳大利亚的小蛇,今天早晨就这样显露出那点缀小小白斑的身姿。如此说来,阿绿那条东南亚的暗褐色的小蛇,岂不是用娇阳一般赤红的舌头,把我们发生在热海的秘密吞噬了十三个年头,而又摆出佯装不知的神色吗?

人躯体里的那条蛇究竟是什么呢?是固执?是嫉妒?是宿命?或是全都吞没了的自己也无可拯救的罪孽?实在遗憾,我再也没有机会请教于你了。然而,人体内所具有的那条蛇是多么令人悲伤啊?我记得以前在什么书上,读过“生命之悲伤”的词句。眼下,我一边写着这封信,我的心灵一边触及那无法挽救的悲伤与无情的东西。哎呀,人的这种难以忍受的嫌憎而又悲伤的东西是什么啊!

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我还没向你揭示真实的我呢。我那开始提笔写这封遗书时的决心,仿佛摇曳不定,极力要逃避那恐惧的东西。

自己也不了解的另一个我——这是多么巧妙的遁词啊。我刚才说过,我今天第一次意识到蜷曲在自己躯体内的小白蛇,我刚才也写道,小白蛇今天第一次出现了。

欺人之谈。我这么说是弄虚作假。其实,我早就意识到它的存在。

那是阪神一带变成火海的八月六日夜晚,啊,我一想到那天的事,胸膛就象要撕裂一样。那天夜晚,我和蔷子一直躲在你设计的防空壕里。B29轰炸机又一次袭来,天空响起一片轰鸣。我突然陷进了空虚,寂寞的境地,不能自拔。满腔是无可言状的铭心的寂寞。只是寂寞难受。我觉得再也不能坐下去了,当时,我摇摇晃晃地要走出防空壕。就在这时,你站到了我的面前。

大地熊熊燃烧,天穹一片通红。你家的附近开始冒起火舌,可你却来到我这里,站在我们的防空壕的出口。我和你一起返回防空壕,一进到里边,我便放声大哭起来。蔷子和你好象是认为,那是我过度恐惧引起的歇斯底里发作。不管是当时还是以后,即使是我,也解释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我请求你原谅。记得我有一次乘火车经过兵库县,倚窗弥望门田那座涂着白漆的清洁宜人的医院,看见那里有条防空壕。此时此刻,我享受着你那莫大的爱情的抚慰,就象你来到我们的防空壕一样,我想跑到门田的防空壕去。这种难以忍耐的欲望使我瑟瑟发抖,我抽噎着,拼命地忍耐着。

但是,我察觉自己竟会如此,这并不是第一次。早在这几年以前,当你在京都大学的走廊,说我有一条小白蛇时,我的心就一惊,当场呆若木鸡。我从未恐惧地感到过你当时那样的目光。你的话语恐怕不是深思熟虑后才说的。但我似乎觉得自己的心被看穿了,感到身子缩成一团。因为你的缘故,我碰见真蛇时那种恶心欲吐的心情,到此为止也烟消云散了。而后,我战战兢兢地窥视你的脸,发现你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现出一付出神地遥望远方的面孔,呆呆地站立着。你当时是怎么的?你是从未摆出过那种神态的。或许是心情作怪,在我熟知的你的表情中,那是最为呆滞的一次。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当你朝我转过身来时,你已经如同往常,和颜悦色了。

以前,我躯体内的另一个我,我没有轮廓清晰地捕捉到。由于你的命名,我才把她作为小白蛇来考虑的。那天夜晚,我把小白蛇写进了日记。“小白蛇”,“小白蛇”,我无休无止地写着,在同一张日记纸上写了很多,与此同时,我浮想着小白蛇的身姿。在自己的胸膛里,小白蛇倏地盘成好几圈,没有一点儿松弛,越往上盘圈越小,蛇头部象小锥子一样尖溜溜的,从顶端直挺挺地朝天竖起,俨如一尊装饰品。自己体内令人恐惧和讨厌的东西,就象这样体态清秀,而且表现着女人的悲苦与专注,我如此想象,至少享受到心灵的憩息。即便是上帝,也一定把小蛇的这种姿态看作可爱与苦闷的东西,也一定会大发慈悲的。我想来想去,甚至如此地为自己着想起来。就从这个夜晚开始,我似乎成长为更大一轮的罪人了。

对了,既然写到这里,还是把一切都写出来吧,请你不要生气。这就是十三年前在热海饭店时狂风大作的夜晚,为了培育你我之间的爱情,我们立下“欺骗世上所有的人”这个大罪人的悲戚誓愿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我们交换过大逆不道的爱情誓约后,谁也不说什么了,仰身躺在浆得雪白的床单上。我们长久地沉默着,对我来说,时间留不下很深的印象。我们二人是沉默了短短的五、六分钟,还是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呢?

当时,我实在孤独。你保持同我一样的姿势,躺在我身边,而我却忘了你的存在,心怀着我一个人的魂魄。两人初次表白爱情,也可以说是协同作战的密约,对两人来讲本应当是无上悠然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就这样陷入了无可挽救的孤独的深渊。

那天夜里,你下决心要欺骗世上所有的人。但是,你唯独不想欺骗我吧。即使如此,我当时可决没把你排除在外。我要欺骗阿绿,欺骗世上所有的人,还要欺骗你,甚至连自己也要欺骗,一直欺骗到生命终结。我这样给自己铺下了一生的道路。这种意念宛如鬼火一般,忽悠悠地燃烧在我孤独的心灵深处。

我对门田有过一种执着,我分不清这执着是爱情还是憎恶,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执着割断。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怎么也不能饶恕门田的不忠,不管那是怎样的过失。为了割断这种执着,自己变成什么人,做出什么事来,我都不在乎。痛苦蹂躏着我。我一直在寻求足以窒息这痛苦的东西。

啊!这是怎么回事。时至今天,十三年过去了,现在的一切同那个夜晚相比,仿佛没有一点儿变化。

施爱、被爱,是多么可悲的人间之情啊!这是我上女子学校二、三年级的时候,在考英文语法时,试卷上常常出现动词的主动语态和被动语态。在诸如打、挨打,看,被看等许多组词语中,唯独施爱、被爱这一组眩人眼目。大家都吮着铅笔,凝视试题。这时候,可能是有人调皮吧,从身后递过来一张纸条。我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两句话:“小姐是希望施爱,还是希望被爱?”在“希望被爱”的文字下面,用钢笔或各随己愿地用红铅笔和蓝铅笔划了许多圆记号,而在“希望施爱”的文字下面,却没留下一个共鸣者的标记。我也决不例外,在“希望被爱”的文字下面加上一个小圈儿。这些少女们年仅十六、七岁,还不十分懂得施爱与被爱的涵义,但在这个时候,她们就已经本能地嗅出被人爱慕的幸福了。

不过,我旁边的一个少女是个例外。当时,她从我手中接过那张纸条,只扫了一眼,几乎不假思索,在被人冷落的“希望施爱”的文字下面,用粗铅笔划了个大圈儿,宣布“我希望施爱。”那个时候,我不知怎地,从她那不妥协的态度上感到一股小孩子气,与此同时,我又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似乎被她乘虚而入了,这在我心中永远清楚地记着。那个少女在班上成绩不太好,心情阴郁,并不引人注目。她长着发红的头发,总是孤单单的。也不知她以后是怎样长大成人的。但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一边写着这封信,那个孤独少女的面庞,不知为什么,从刚才起就在我的脑际频频浮现。

女人走至人生的终点,静静地躺在死神脚下的时候,上帝会赐予哪种女人以安宁的憩息呢?是饱尝过被爱的幸福的女人?还是没享受多少幸福、却说“我施爱于人了”的女人?然而,在上帝面前声称“我施爱于人了”的女人究竟存在吗?不,这种女人无疑还是存在的。那个头发稀疏的少女也许已成为这么一个被上帝选中的为数不多的女人。她披头散发,遍体鳞伤,衣服褴褛不堪,而她又昂然抬头说:“我施爱于人了。”然后便瞑目长眠了吧。

啊!讨厌。我想逃避了。可我怎么也驱赶不开那个少女的面庞,我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再过几小时我就要死去,这种难以忍受的思绪是什么呢?一个女人不肯忍受施爱的痛苦,一心谋求被爱的幸福,眼下,这个女人理所当然应得的报应,仿佛降临到了我的头上。


我和你一起幸福地度过了十三年生活,而在这生命终结的时候,我不得不写给你这样一封信,心中痛苦万分。

小船在海上燃尽的最后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的,这种意念曾不断地萦绕在我的心头。今天,这一时刻到来了。我已疲惫不堪,生活不下去了。我思忖,好不容易地写到这里,把真正的我、我的真实面貌都告诉你了吗?这封遗书中的生命虽持续短短的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但只有这才是毫无虚假的真正的我——彩子的生命。

我最后再说一遍,十三年的生活恍如一场梦境,不过,因为你那莫大的爱情,我经常是幸福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当我读完写给三杉穰介的这三封信后,夜已经很深了。我从桌里取出三杉穰介写给我的信,重又读了一遍。那封信的末尾写道:“但是,说起我对狩猎发生兴趣,可以追溯到数年前的往昔,我那时与现在孑然一身的处境不同,在公私两方面生活上,不拘怎样尚未露出破绽,好象那时就已经和猎枪结下了不解之缘。恕我附此一笔。”这段话好象意味深长似的。我反复读着,在这独特奔放的漂亮的字面上,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忍受的黯然伤感的东西,用彩子的话来说,可能就是三杉的那条蛇吧。

我突然站起身,走到书房北面的窗口,凝望三月的黢黑的夜色。远处,国营电车闪亮着蓝蓝的火花。对三杉来讲,这三封信究竟意味什么呢?通过这三封信,他知道了什么呢?他未必能从上面得知新的事实吧。阿绿的蛇也好,彩子的蛇也罢,他莫非早就知道了它们的原形?

夜间的寒气扑打着面颊,我在窗前伫立良久,精神上似乎产生几分醉意。我双手扶住窗框,向窗下窥望半天。窗下是狭小的庭院,树丛繁茂,笼罩子夜色之中,这似乎就是三杉自己所谓的“白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