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大家围绕着子路、颜回、子贡的主题踊跃发言,本来气氛十分热烈,由于我大谈候鸟东渡,使讨论走了样,感到抱歉。

现在我坦率地谈谈对这三位孔门高足的看法。

我于鲁哀公三年(公元前492)孔子流浪中原的时候,投其门下,逐渐成为他的弟子,侍奉其身旁,直至他回到鲁国后去世。所以,我和回到鲁国后不久就去世的颜回有十二年、和在卫国捐躯的子路有十一年的交情。听说孔子亡后,子贡还活了二十一年,但我在孔子墓侧服丧三年以后,再也没见过他,我和他的交往大概有十六七年。

前面说过,我在孔子门下不过是一个打杂的仆人,不敢僭冒孔门弟子。但是子路、颜回已去世三十多年,如果今天我向他们提出以同门相待、呼之为师兄,我想他们只能倍感亲切,决不会瞠目相视的。

子路、颜回、子贡被大家称为孔子的“第一期高足”,是孔子所说的“从陈蔡者”,就是和孔子一起在陈国、蔡国原野的共患难者。我先谈最负众望的颜回。

我初逢颜回时,他三十岁,我二十五岁。虽然年龄只差五岁,但在人格与教养方面,两人之间却隔着汪洋大海般的差距。从此,到颜回四十一岁去世的十一年间,我视他俯之如深邃的大海、仰之如入云的高山。总之,颜回头脑聪颖、心地纯洁,心胸开阔、气度恢宏,是一个天生俊杰。

颜回对孔子尊如慈父,敬重崇拜,终生孜孜求索,笃学修养、努力不懈。他在短暂的一生中始终埋头学习,奋发不怠,以求得更多地理解孔子的思想精髓。这种精神是其他人无法望其项背的。

颜回把自己的尊师感情溶化在对孔子的赞诗里,刚才那位妇女已经背诵过,我再背诵一遍。每当此时,我的眼前便浮现出颜回紧张学习的动人形象。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

孔门逸材颜回的精神多么美好壮烈。景仰老师就应该是这样的真心诚意。只要他醒着,就不知疲倦地勤奋学习、实践老师的教导,从不怕苦叫累。他时时刻刻以正确的纯洁的心灵境界严格要求自己。

遗憾得很,我对孔子如何评价颜回几乎一无所知。只记得听什么人讲过,颜回亡后不久,有一次鲁哀公问孔子,弟子中谁最好学?孔子回答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如果颜回听到这句话,该死而瞑目了。

还有一件事,也是在颜回亡后,我听子路讲的。有一次,子路、颜回同在孔子身旁,孔子让他们谈谈自己的志向。子路说:“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回回答说:“愿无伐善,无施劳。”孔子对他们的回答很满意,也论述了自己的理想:“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有关颜回的许多故事中,最令我感动的有这么一件:那时我还没有侍奉孔子。孔子在匡这个地方遭受暴徒的袭击,独自走散,大家心急如焚。等了好久,孔子才找到大家。孔子对颜回说:“吾以汝为死矣。”(颜回呀,我以为你死了。没想到又见面了。)颜回回答说:“子在回何敢死。”(老师您还健在,我怎么敢去死呢?)

每当我想起这段故事,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幅孔子和颜回相对问安、互相关怀的画面。可以说,他们既是师生,又是父子,而且他们的对话内容无与伦比地美好深刻。现在我就仿佛看见孔子和颜回正进行精彩的对话。

还有一句话也令我情动于中、铭记在心,充分表达了孔子和颜回之问纯洁无瑕的师生关系。颜回亡后,子路等人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孔子说:“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虽然颜回视我如其父,但我不能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为他操办葬礼。葬礼要简朴,不可铺张。)

这句话渗透着孔子对高足弟子颜回去世的巨大深沉的悲哀。颜回出身贫寒,对于他的死,就像亲生父亲一样,朴实无华地、静静地送他到原野。

尽管如此,孔子对颜回的评价是否最高,是否打算把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给他,又是另当别论。如果有人提出这个问题,我想孔子可能会这样回答:“当然我高度评价颜回,一个时代,像这样的俊杰实在寥若晨星。但如果谈到托付后事,那又是另一回事。我总觉得颜回太‘过’,过分聪明、过分纯洁、过分努力、过分用功。所以颜回不是可托之于后事的人,他是独自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的开拓者。”

孔子哀叹颜回之死“天丧予”,这并不是对失去接班人的悲观沮丧,而是对自己亡后,能够治理乱世、收拾残局的一个胜过自己的非凡的教育家、思想家、哲学家的英年早逝的巨大哀恸绝望。

在其他人眼里,颜回总是顽强奋斗、勤敏好学、努力不怠,所以觉得他时而痛苦、时而艰辛、时而拘谨,缺少子路对苦乐毫不掩饰的自然率直、无忧无虑、豁达爽朗的飘然情趣。

不仅是我,其他人都有这样的感觉。相比之下,待人接物还是子路随和亲切,热情周到。子路比颜回大二十岁,有的人认为俩人不好比较,但与子路接触,并没有年龄差距的感觉,也没有孔门最早的弟子的架子。子路式的这种立身处世法可以说是精湛出色,天衣无缝。

我认为,无论心里多么痛苦,颜回也绝不会形于颜色。虽然这是颜回的高明之处,但子路对此不以为然。不过我没有听到子路贬低颜回的只言片语,这一点子路也很了不起,我十分赞赏。从另一方面讲,颜回气质严谨庄重,也让别人说不出话来。

刚才监事告诉我,颜回研究会和“颜回派”提出几个问题,我很乐意回答,不过还是按原定计划继续谈谈我对子路、子贡的看法。

现在谈谈子路。一提起子路,我立即想起当年在陈蔡原野上流浪,饿得头昏眼花,拖着疲惫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进入陈国边境地区一个小村子的情景。算起来是四十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孔子居住三年的陈国一夜之间变成吴楚争霸的战场,孔子只好仓惶出走,奔向遥远的楚地负函。

孔子一行忍饥挨饿,艰苦跋涉,好容易走到陈国边境的一个小村庄。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口池塘边,四周桐花盛开。孔子独自端坐在不远的地方弹琴。这时,子路突然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孔子身旁,冷不丁没好气地问道:

“君子亦有穷乎?”

子路似乎憋着一肚子火,又问了一遍。

孔子停止了弹琴,把脸转向子路,声音洪亮有力,说道:“君子固穷。”接着又补充道:“小人穷斯滥矣!”

大家不由地肃然起敬,而最受感动的要算子路,孔子这两句话的强大生命力震撼了他的心灵。他激动地跑到广场中间,张开双手,富有节奏地缓缓舞蹈。除此以外,他觉得没有更合适的表达方式。

我喜欢这个时候的子路。正因为子路有这种时候,也才有以后的子路。他俊敏颖慧,充满激情,而且把纯真作为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子路办事多有失误,其中不少做法体现了他独特的思想,褒贬赞毁,一时难以判断。孔子对这些有的严厉批评,有的轻声规戒,始终包含着对弟子的关怀和爱护之情。这些失误也可以说是愉快的喜剧。

子路年轻的时候本来是一个市井无赖,跑来和孔子辩论,结果被孔子伟大的人格和高度的教养所征服。子路的失败并不是单纯的失败教训,一笑了之,其中蕴藏着许多孔子与子路深厚的师生友谊以及俩人不同的思想、人生观等宝贵的东西。

我想你们从各方面搜集了许多资料,找个时问请大家公开出来,我希望从中得到指教。

那么,子路、子贡、颜回这三个孔门第一期高足中,孔子最喜欢谁呢?无论是中原流浪,还是寓居陈蔡,我都时常思考这个问题,甚至现在有时还在考虑。经过这几年的思索,我认为孔子最喜欢的不是颜回,也不是子贡,而是子路。

如果问孔子有什么原因的话,他一定会这样回答:“子路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随时都得照看着他。”

还有,孔子把后事托付给谁呢?如果不是颜回,就只能是子路。孔子一定会这样说:“我反复考虑过,不能把后事托付给子路,说不定他还活不到那个时侯,为了正义的事业,他随时随地都会舍身取义。对于他来说,有几条命都不够。”

正因为子路是孔子的弟子,才活了那么长,如果没有孔子的保护,他独自到社会上闯荡,有几条命都不够。

这不仅是我的看法,恐怕也是孔子的子路观。实际上孔子稍不留心,子路就在异国为着“正义的事业”勇敢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孔子怎么可能把后事托付给这样一个人呢?不仅不能托付,为着保护子路的生命安全,孔子反而无微不至地密切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似乎孔子很喜欢子路,我也喜欢子路。中原流浪后期,在卫国居留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我开始和子路有所接触,他对我很亲切和蔼,也把我看作孔门弟子。

孔子说过自己没能保护好子路这样的话,如果让我鹦鹉学舌,我则说:我未能保护好子路这位孔门最优秀的弟子,使他幸免于难。

以前说过,孔子听到子路和子羔供职的卫国发生内乱时,说道:“柴也其来,由也死矣。”正如孔子所预料的那样,子羔平安地回到鲁国,而子路终未生还。以孔子之力量,也未能保护子路的生命。从此,孔子开始了最寂寞的人生阶段。当他失去自己最钟爱的弟子以后,剩下的只有寂寞,第二年,便随着弟子而去。

下面谈谈对子贡的看法。参加今天聚会的确实只有两个“子贡派”,在孔门第一期弟子里,也许由于子贡最朴实无华,所以显得无声无息,不引人注目。其实,三个人中,我最了解子贡。我们一起在孔子墓旁服丧三年,好几次听他讲述孔子的道德文章,平淡质朴而言之有物。

三十年过去了。虽然子贡最为长寿,如今也已经作古了。

最近几年,我越来越偏向子贡。为什么会这样呢?现在天近黄昏,暮色渐浓,等下一次再详谈,今天先谈谈我的子贡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子贡抛弃了一己的勤学修养,在人生的意义和使命就是侍奉孔子这个基点上重新树立起巨大的信念。他把人生几十年的生命意义与孔子结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肯定这种人生道路。恐怕子路本人也未必清楚。

最近五六年,我才开始发现子贡。我常常独自坐在炉旁,回忆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先师孔子的子贡的许多往事,他对信念始终如一、毫不动摇的严峻神色令我敬畏。

子贡一手管理孔门的全部财政。他擅于敛财,也许有人对此不以为然,但我认为没有人比他更具有理财的才能。子贡为孔子举办盛大的葬礼,而且负责七十多人服丧三年的全部生活费用,这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感受的事实。

我希望大家搜集资料,大力开展对子贡的研究。有关子贡的资料可以说就是研究孔子最可靠的资料。恰好我手头有一些子贡的资料,可以看出,他向孔子请教问题,从不搀杂个人的成分,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如实地记录孔子的言论。

“何谓君子”

“何如斯可谓之士矣”

“何谓士”

“何为仁”

在这里,只有子贡的提问,没有本人的思想。偶尔似藏着自己的观点,其实是为了引出孔子的话语,所以他是忠实地祖述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