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西域有个叫做楼兰的小国。东洋史上开始出现楼兰,大约是西元前一百二、三十年前后,而它的名字从史上消失,是在西元前七十七年,算起来这个楼兰小国存在的时间,前后也不过五十来年,距今已是两千多年前了。

楼兰的介绍者乃是汉武帝时出使西域有功,因而被封为博望侯的著名冒险家张骞。目前的西域大部分包括在中国的新疆省,当时却相当于中国西北部的大沙漠地带,所谓胡人所居住的胡地、异族所栖居的异域。此地之成为东西文化交流的走廊,所谓丝路的商旅之路所贯通的地方,乃是许多年之后的后世。

武帝时,还没有人卤莽到敢于踏进这片沙漠地带。无人知晓沙漠到底有多大,那里居住着什么样的种族,以及存在着什么样的国家。

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并非出乎对于未知之地的好奇或是探险性的兴趣,而是未知的沙漠地带那一边有个叫做大月氏的大国,多年来,匈奴便与这个大月氏联合起来,一直以强大的势力威胁着汉朝,武帝便是有意藉着张骞出使西域来攻打匈奴。汉朝自高祖以来五十多年之问,曾经接二连三的把公主嫁给匈奴和番、馈赠金银财帛、又允予通商,但匈奴依然侵掠如故。

当时,中国历代的天子无不对匈奴的骚扰感到棘手。匈奴是个辗转北地,始终在西伯利亚与中亚细亚之间跳梁的民族,性情凶暴骠悍,一有机会便长驱南下骚扰中国的边境。饥荒与天灾并非年年都有,与匈奴之间的争战却是无时或止。当时的汉朝为了对付匈奴,可以说几已到了兵马消耗殆尽的地步。武帝初次讨伐匈奴之际捕获的俘虏里有个胡人,此人言道:“匈奴破月氏王,取其头作饮酒的器皿。月氏虽然对匈奴恨之入骨,只因缺乏共同起而攻打匈奴的盟友,只得处于无可如何的状态之中。”武帝闻后,遂有意派使者至大月氏,与之缔盟共同对付匈奴。武帝于是募集出使大月氏的人选,当时赶去应征的便是张骞。张骞于西元前一百三十九年率领曾为匈奴奴隶者百余人,自陇西郡出发,进入胡地。十三年后张骞重返汉土,当年随他的百余人当中,与张骞一同重临汉土的,只有一个。前往大月氏途中,张骞一度成为匈奴的俘虏,虚耗了十余年时光,后来乘机逃脱,越过漠地,抵达目的地大月氏,终于完成使者的任务。归途再度为匈奴所俘,这回倒是因匈奴内乱的缘故,得以逃脱回国。

元朔五年(西元前一二四年),张骞进入京城长安,向武帝面奏自己所巡查过的西域诸国风土、民情、与物产。

此时,楼兰这才与且末、于阗、莎车、焉耆、轮台、龟兹、疏勒等沙漠地带的诸多国家一起初次出现在中国史上。汉书西域传将当时的西域作如下的描绘—西域初时仅三十六国,后分裂而多时达五十余国之众。众小国皆位于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绵亘天山、崑仑等大山脉,中央流过塔里木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以玉门、阳关与汉地相接,西则以帕米尔高原为屏挡。

总而言之,西域相当于为天山、崑仑、帕米尔高原等三大山脉所挟绕的今之塔里木盆地,其中央形成塔库拉玛干沙漠,沙漠四周散落着收容了语言、风俗习惯、肤色等各有差异的不同民族的小城廓国家。当然,这个西域地方与中国早在武帝之前便已有交通,但均属于民间性的来往,国与国之间正式有所交涉,还是从武帝的时候开始。

一出玉门、阳关,便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地带。而越过这片沙漠的那一头有着罗布泊,当时的汉人称此湖泊为蒲昌海或盐湖。那是较诸今之罗布泊大上数倍,而与其说湖泊倒不如称之为内海的一座饱含盐分的大沼泽。此地距离玉门、阳关三百多里,塔库拉玛干沙漠最大的河流塔里木河便注入此湖。

此湖西北岸最接近汉地的国家便是楼兰。从汉地出西域的道路于楼兰分岔为二。其一是向南沿着崑仑山脉北麓行走的道路,再就是循着天山南麓西走的一条。自楼兰南行,有且末、于阗、莎车、疏勒等国,而后通往月氏,北走则可经姑师、焉耆、轮台、龟兹诸国,抵达乌孙、大宛等国。因此,无论南行或北走,楼兰都是中国通往西域诸国的必经之地。

关于楼兰的后身鄯善国,汉书西域传的记载是“户千五百七十,口万四千一百,胜兵二千九百十二甲”,依此可以想像楼兰这个国家大致上的规模。无论如何,罗布泊的西北岸存在着人口一万四、五千的一个小国。楼兰人以人种而言,属亚利安人种的伊朗系,肤黑、洼眼、隆准。整体上看来具有轮廓分明而颇为立体的相貌,以农耕、游牧,以及依赖罗布泊的采盐与渔业为生。

这个国家因张骞的介绍,始为世人所知,但这个种族居住于此地,该是数百年之前了。与汉朝建立关系以前,楼兰无时不曝露于匈奴的威胁之下,为其残忍的劫掠所苦,多年来这个人口一万四、五千的小族,总算靠着隶属匈奴,得以相依附庸的苟延于这片美丽的罗布泊湖岸。由于国小,势单力薄,无法抵抗匈奴;但每一个楼兰人执起刀戈都是勇敢善战。他们擅于骑兵战,驱车射弓的独特战法也足以令他族胆寒。

武帝为了与大月氏联盟,东西呼应,共同对付匈奴,派遣张骞远赴异域,无奈大月氏始终不表明态度,因此,在这层意义上,武帝无能从张骞的报告里得到所期望的甚么,然而,却从张骞的叙述里得到他所不曾预期的更大的收获,那便是对于西域诸国的新认识。

就拿对匈奴的战略意义而言,西域诸国也深具价值;既可以将之纳入统治,从侧面去威胁匈奴,也可以藉他们的兵力去攻打匈奴。同时,大漠地带的这群小国,又都出产各种各样的珍奇财宝,有玉、有琥珀、也有金、银、铜;它们也出产盐、胡椒、葡萄酒,和牛马、象、孔雀、犀牛与狮子;除此之外,水果丰富,五谷也极其昌茂。如能与这般小国进行贸易,势将可以挽救历年来因着讨伐匈奴,几已疲弊的汉朝的部分财政。尤其是大宛出产骏马,对苦于马匹补给短绌的武帝而言,更有一股莫大的吸引力。

武帝又得悉了西域诸国那一边的若干大国名字:康居、安息、身毒,他不清楚这些国家位于何方,只知似乎都是些规模庞大的国家,国土上充满各种各样的财宝。其中最使武帝感到兴趣的,便是距离大夏东南数千里外的暑热之国身毒(印度)。听说可以不受匈奴威胁直通该地,以及该国也愿以所产的财宝与汉土的财物交换,在武帝的印象里,身毒遂成了一个特殊的国度。

西元前一百二十二年,张骞奉武帝之命二度进入西域。这次的使命乃是前往身毒,与该国建交,互通友好,不料中途为西南蛮族所阻,无功而返。

次年,张骞三度出使西域。这回由于汉军甫定匈奴,收回原属匈奴势力范围的敦煌附近一带,通往西域之道得以确保,武帝于是抓住这个良机,立遣张骞前往胡地,去确立与西域诸国之间的敦睦友好。

楼兰人初次目睹汉军,还是西元前一百二十一年张骞的三度出使西域。这天,四周围以城墙的这个罗布泊畔的小城邑,接获汉族来袭的警报,全城上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搁置城外的数以千计的马匹和骆驼,统统给赶进城里,七座城门牢牢地关上,城墙上每一个重要地点都部署了全副武装的壮汉。

登上城墙,可以望见罗布泊的湖面犹如一方蓝布那般,静静地摊开在那里。平日,饱含盐分的一阵轻风,便足以使这片湖泊波涌骚动,今天却是如此风平浪静,这使得人们不安,且感到恐惧。湖面是靠岸处呈现一片碧绿,越远越显得深蓝。从城墙上望过去,北边的湖岸,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密林地带,其中大多是白杨林子,间或夹杂了柽柳和其他杂树的灌木林,给大自然织出条纹模样的布匹。南边的湖岸则长满了芦苇和荻草,有好几条河川都遮满了荻草芦苇,不走近前去,还真看不出来。

说到河川,城廓四周倒有不少水渠。湖北,密林地带以外,方圆好几里的土地上,网眼儿也似交织着许许多多的水渠,水渠与水渠之问则展布着一块块的耕地。水渠有些是人工开凿的,但大部分是把距离城外一里远的塔里木河水引进往昔的旧河迹,现今的乾河道而成。因而正确的说起来,楼兰虽然位于沙漠地带,却是沿着罗布泊,建造于土地肥沃的塔里木河三角洲地带的一座城邑。

塔里木河北岸有一条道路。塔里木河流由于掩没两岸的灌木地带,从城墙上看起来,河身大都隐没不见,唯独有个地方,呈现出它那混沌的蓝色姿态。原来数年前这条蜿蜓长河的某一部分起了变异,产生新的河道,新河两岸因为没有树木,于是光秃秃地曝露于天光底下,而沿着河岸并行的那条路,也给剥光了衣裳。

站在城墙上的楼兰人,看见豆大的人和牲口的行列,在远远的那条路上绵延了许久。那些人和牲口,从走出这片密林到进入另一片丛林,其问所花费的时间相当长。因着眼力好而给挑选出来的三个汉子,站在城墙上,数着形成队列的那些人和牲口,其他的人则依次地大声呼报着,由上而下,再由墙下传报到头一个营寨,如此这般的用口头将汉军的动静一一传报过去。

年已七十八,在国度里眼力最好的那个瘦削老人,以他的两只小眼睛看出了那些人与动物的行列包括了三百个人,双倍于人数的马匹、以及数以万计的牛羊,而当他看清楚了半数马匹的背上都驮载着大件行李,紧张了半天的表情终于松懈了下来,因他明白了视野里的这批汉军,并不是以战斗为目的的集团。

忽然间,城里的骚乱有些变质,然而,尽管明白战事虽不至于一触即发,但是谁也不敢大意。

两天之后,备战措施这才解除,藏在地窖里的财宝给搬出来,马匹骆驼再度给安置到城外。几天后,楼兰人开始议论从汉土进入西域的大军,何以不派遣任何一个使者到楼兰国来,而一路直向西方进发。

这批汉军从楼兰向北直驱塔库拉玛干沙漠北方,与北道众国当中最具势力的乌孙相通,在那儿进一步将大军分成若干部队,分别向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干阗、扞弥诸国进发;等到这个消息传进楼兰国王耳朵,已是半年之后的事情。显然,汉军是有意避开匈奴势力范围之内的楼兰,以及同样位于西域入口,又隶属于匈奴的姑师。

第二年起,楼兰人开始发现汉军的大小部队几乎每个月都要东西来来往往。不仅是汉军,时而是数十乌孙人各自带着几十匹马和骆驼,沿着塔里木河向汉地开去,时而是大夏的大小部队每隔几天或者天天,同样的带着骆驼与马匹,朝着东方进发。这虽然与楼兰人无关,但他们却清清楚楚的看见汉室与西域诸国的关系正在一天比一天的紧密。

有时为了要靠近去看看那些过往的旅客,楼兰人会走出城廓,前往大片耕地那一头的塔里木河岸,这是他们的族人在此地定居下来以后从未有过的事情。

楼兰认为匈奴应该不至于再出现于这个地方。风闻汉军已经大破匈奴,降服了匈奴的浑邪王,楼兰人不能不相信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据过往的商旅们说,汉室已在匈奴的根据地之一—酒泉与敦煌分别设郡,万里长城也已延伸到酒泉;敦煌西方,则以玉门、阳关为首,建造了若干烽火台与关塞,接通汉地与西域的走廊已然完成。

楼兰第一次渡过不受匈奴劫掠的两年岁月。

自楼兰人首次看见汉军之后的第三年秋天,楼兰迎接汉朝的使者。那使者带来片面的命令,要楼兰人派出适当的人数,为出关往西域的汉人,运送水和粮食到沙漠中途。接到汉室这道命令的不仅只楼兰一国,姑师亦复如此。

为此,楼兰几乎每日都得把大量的壮男遣送到沙漠里去。背负沉重的粮食,肩挑饮水到沙漠中途去迎接汉人,是桩相当艰苦的差事,楼兰人多年来固然苦于匈奴的横暴,但汉室仗着大国的武力所下的这道命令,也使得楼兰人难以忍受。

自从楼兰的部分壮丁不再到耕地,转而背负重担到沙漠里去之后个把月的一天夜里,楼兰人再度被许久以来不曾听见的匈奴的马嘶从睡梦里惊醒。撞开城门闯入的十几个匈奴人,马蹄踏片城里的街头巷尾,向楼兰人显示他们依然健在。跨在马背上的匈奴小伙子们,长枪尖端上挑着刚刚屠杀的汉人的首级。犹在滴血的首级,在月光里闪着苍茫的亮光。

第二天,一如往常那样被遣往沙漠里去的楼兰小伙子们,杀害了三个汉族商旅,于黄昏时分带着死者留下的东西回来。城里的人看到这副情景,一齐欢呼相迎。楼兰人开始认为既然非得隶属强大势力生存不可,与其跟了解不多的汉朝通好,倒不如选择渊源较深的匈奴。

次日,汉人再度被楼兰人杀害于沙漠里,而以这桩事故作终结,楼兰人再也不愿意为汉使到沙漠里去出差。不久,部分匈奴部队开始分别驻扎到姑师和楼兰两国来。从此,楼兰的小伙子们不时突袭路过的汉使。

汉朝与再度入侵玉门、阳关附近的匈奴初次于西域的沙漠地带兵戎相见,是在这一年—西元前一百○八年初冬。汉将赵破奴率领数万大军进入西域,立时大破匈奴使之败走北方,进而乘胜直驱罗布泊畔,攻打姑师和楼兰。

楼兰转眼之问便被汉室大军所包围。由于汉军的进攻太过突然,城里根本无从战备,大伙儿只得拱手望着汉朝的武将王恢率领七百部卒破城而人。汉军开进城中央的王府,国王立即被捕。楼兰国王被带往赵破奴的营帐里,被迫归顺汉室,同时连夜交出其长子,以备送往汉室充当人质。

汉军将楼兰纳入手中之后,接着攻下姑师,使得乌孙、大宛大为震惊,而于次年春天班师回朝。

汉军一离开西域,匈奴部队立即迫不及待地开进楼兰。楼兰王不得不一如先前归顺于汉室那样,被迫誓死效忠匈奴,并把次子送去当作人质。

一度于西域大动干戈的武帝,开始运用武力来经营西域诸国。当大宛拒绝汉室千金交换骏马的建议,进而把前往交涉的使者斩首之际,武帝大为震怒,决意兴兵征讨大宛。太初二年(西元前一○三年),李广利率领六千骑正规军与数万少年无赖进入西域。不料,此时西域诸国率皆闭城拒绝供给军粮,因此,远征军固然直抵大宛,大半士兵却处于饥饿状态。面对以逸待劳的大宛军,汉军的战败是可以想见的;李广利狼狈地收拾生还的少数残兵,总算回到了玉门关。武帝愤怒于李广利处理不当,下了道“敢入关者斩”的敕谕,将败军拒于玉门关外。李广利因而只好留在敦煌。

第二年,李广利再度率领六万余大军自敦煌出发,这回除士卒之外,又携带牛十万只、马三万匹、外加驴子、骆驼各数万,算是在武器与粮食上作了万全的准备。

李广利的大军一通过罗布泊湖畔,楼兰就奉匈奴之命出兵扰乱汉军后方。但汉军立时觉察到这一着,楼兰反被驻扎玉门关的汉军所包围。这时,匈奴骑军虽然驰援,却无能守住城池,楼兰王遂再度落入汉军手中。

楼兰王被送往汉都长安,正是远征大宛的汉军捷报频传之时,远征军包围大宛城,使之降服,掳获了以数十头良马为首的三千多头中马。

楼兰王受审之际言道:“楼兰小国位居汉与匈奴两大之间,设非同时隶属两国,则无以立国;国民因之备极疲劳。大汉如欲将楼兰置于统辖之下,唯有一途,请将楼兰人悉数迁移汉土居留。”武帝闻言备觉可悯,不仅未予斩杀,反倒将其释放回楼兰。

远征大宛之后,汉军遂于玉门关至罗布泊的沙漠地带各重要据点建造了望哨,以戍守汉地到西域的通路;又于轮台和塔里木河畔的诸要地,各设数百名屯田兵。从此,不管楼兰愿意与否,只好归入大汉统治之下。征和四年(西元年前八十九年)大汉攻打姑师,楼兰在汉室要求之下将本国士卒送往前线。在这场战斗里,楼兰兵不得不与驰援姑师的匈奴军交战,此役楼兰兵战死者无算。

在汉与匈奴之间的夹缝里求生存的楼兰王,因着劳瘁病殁以后,国内无人继承王位,两王子分别送往大汉与匈奴作人质至今未归,据闻身居汉土的长子,已因触法被处死罪,送往匈奴的次子也是杳无音讯,生死不明。不得已只好把先王的一名亲戚推举出来继承王位。然而,新王刚刚即位,便遭受两国遣送人质的要求,只得将长子安归与次子尉屠耆分别送往匈奴和汉土。

一度对于经营西域相当积极的武帝,到了晚年,一方面由于财政的窘迫、民心的离叛,另一方面或多或少因着疲于征伐,也就不再像昔时那般的热中于西域。匈奴于是重又出没西域诸国,逐渐扩展其势力。有一时期,沿道大部分国家都臣属于汉室,但从这个时候起,纷纷离弃汉室,楼兰顺应时势,也脱离汉朝而就匈奴。

新即位的楼兰王,也因夹在两国之间,国事劳瘁,在位几年便告崩逝。匈奴遂将在彼邦作了若干年人质的王长子安归释回楼兰,使之即位为王。二十八岁的年轻国王,一即位就昭告天下反汉亲匈的国策。他很明白上两代的楼兰王同事两国有多痛苦,而他本身曾经久居匈奴营中,自然感觉匈奴比较易于亲近,那儿的识友也多。

年轻新王安归这一反汉亲匈政策,不久即以具体的行动表现出来。安归即位不久,汉室遣使建议新王入朝,安归予以谢绝。不仅如此,安归进而亲任匈奴阵营的一翼,阻挠汉室与西域诸国相通的道路。前往西域的汉使,以及诸国遣往汉土进贡的使者,往往在罗布泊附近受到楼兰人的袭击。

安归在位的几年之间,匈奴兵队公然出入于楼兰城池,城门内经常可以看到匈奴成群的白马。至于汉室,武帝驾崩,已为昭帝的世代。

西域诸国当中摆明了臣属匈奴阵营者,除楼兰以外尚有龟兹。龟兹同样位居易受汉匈两国压力之地,所感受的苦恼与姑师、楼兰没什么两样。如今隔着沙漠相对的这两个小国,一起放弃同时与汉、匈奴相通的态度,且不管后果是否有利,决定仗着臣属匈奴以求生存。

然而,楼兰与龟兹这种态度,迟早难免受到汉室的报复,安归国王未尝不明白这一点,只是没想到那个时刻比他所预期的提前来到。

西元前七十七年秋天,汉臣傅介子出使楼兰。这是楼兰本年当中第二次迎接傅介子。上回来使,安归曾因楼兰反汉亲匈受到指责,他当时姑且谢罪一番打发傅介子回去,那以后依然故我,国策并没有丝毫的改变,如今傅介子再度前来,同是接待汉使,安归内心毕竟有些沉重。不巧正逢驻附近的匈奴刚刚撤走,安归王尽管不情不愿,也只好将他延入城里的王宫。

酒宴于大厅里摆开。傅介子身边带有两名随从。楼兰王的家族以及重臣们围绕着三名汉使团团而坐。

席至中途,傅介子表示有密事要告知王一人,安归王将身体凑近使者听取,说时迟,那时快,坐在王右首的两名年轻汉使,同时从背后行刺国王。举座哗然中,傅介子站在那里睨视四周,大声喝斥。看在席上众人的眼里,傅介子是个声如雷霆,貌似喷火的鬼神。

他说:“王今以反叛大汉之罪被天子所诛,长留汉土以为人质的尉屠耆,将以新王之尊与汉军俱来,尔等切勿妄自骚乱,徒致亡国。”

在席上所有的众人兀自慌乱退缩的当儿,傅介子飞快地抽刀斩下安归的首级。

以人质久留长安的尉屠耆,自汉使口里得知兄长安归的死讯,并奉命即刻返回故国,接替安归即位为楼兰王。

然而,尉屠耆尚须等候一些时日始得离开长安。

“臣今返楼兰,必为匈奴及其党羽所杀。所幸楼兰南部,伊循城所在之地滨湖而土地肥沃,敢请派兵该地屯田;如此,楼兰小国或可仰仗大汉天威挣脱匈奴桎梏。除此之外,臣实无自信以一国之君治理楼兰。”尉屠耆这样的上疏天子,然后等候回旨。

汉室答应尉屠耆,即将派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至伊循之地屯田。

在汉军护卫之下,尉屠耆西出酒泉、玉门关,越过人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白龙堆沙漠地带,远望数年不见的罗布泊湖岸那片密林地带,已是楼兰王安归受诛于傅介子两个月之后。

楼兰人获知尉屠耆归来,城门一带虽然聚集着群众,但在新王的感觉里,他们的眼神竟是如此的冷漠。而正当新王准备通过城门的时候,一个不足十岁的少年嚷道:“你不要出卖河龙!”

河龙乃是楼兰人当作族神崇奉的神明。走了一阵,又有个老媪举手作出要击打年轻国王的架势,一边喊道:“离开楼兰,只有死路一条!”

尉屠耆无从理会少年和老媪的意思。王府由汉卒严加戒备。尉屠耆也很熟悉的许多皇族男女出来迎接,只是他们投射在新王脸上的眼神同样的冷漠。

尉屠耆和驻在楼兰的汉将见面,在新王入城之前,这名汉将一直戍守楼兰,以防发生内乱或遭受匈奴侵袭。

“汉卒即将遣往伊循之地,新王宜率领全体楼兰庶民,速速摒弃此地,移往伊循附近。”

汉将这一番话对尉屠耆而言,真个是晴天霹雳,有生以来,他从不曾如此的震惊。

楼兰国一天位于罗布泊畔,就难逃匈奴的劫掠,如要摆脱匈奴的桎梏,归顺大汉,就得举国南迁,否则派遣再多的汉军,终归无用。—这是汉朝为政者所思考出来的对于楼兰的处置方式。

尉屠耆固然希望汉室派遣屯田兵驻留伊循之地,却想都没有想过要举国南迁。对楼兰人而言,罗布泊是神明、是祖先,也是他们的生活本身。

尉屠耆遂以新王地位颁布第一道敕令,召集十岁以上的所有王族,以及国老重臣们,告以楼兰所面临的严重事态。与会者早已从汉将口里获知一切,原以为此举乃是尉屠耆与汉室合谋而为,经过尉屠耆一番解释之后,总算化解了对这位新王的误会与怨恨。

王族、国老、与重臣们,每天每天都聚在一起交换意见。没有一个人赞同把国家从罗布泊畔迁移到别的地方,然而事到如今这已是汉室至高无上的命令,违抗汉室命令不惜作亡国的心理准备?抑或顺从汉室的意思,于伊循附近卜取一地权当临时的国都?楼兰人只能就这两条途径中选择其一。

末了,他们所得到的决议是暂且服从汉命,抛弃楼兰城邑,于南方建立一个新国家,在汉朝保护之下充实国力,再伺机将国都迁回这罗布泊畔。

往后的一个月之间,楼兰城里夜夜营火通明,大事举行祭典和酒宴。亢奋的人们似乎已忘记了睡眠,迟迟不肯上床就寝,孩童与老人在处处举着营火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

在这期问,他们行将迁移过去的新天地已然决定。那是距伊循城不远的一口湖泊南岸的一片原野。那湖泊规模之小,压根儿就无法与罗布泊相比。新都的地点一经决定,也不知谁带的头,人们开始称呼那儿作“鄯善”,以他们的语言来说,鄯善即“新水”的意思,他们是不可能给这块新天地冠以“楼兰”的名字了,因为离开了罗布泊,就无所谓楼兰,也无所谓楼兰人。

决议定都鄯善,举国迁移的日子也有了定夺,临行前这二十天里,楼兰人过得很忙碌。他们不以为自己会永远放弃辛辛苦苦经营了一辈子的这片土地,要相信也无从相信他们会这样做。正如以往屡屡改变想法那样,他们已经能够比较轻易地让自己从仰赖匈奴改而在汉朝的庇护底下求生存。楼兰人认为他们只是暂时南迁,在大汉的武力护卫之下躲避匈奴的劫掠,直到大汉将匈奴的势力完全赶出西域之地。

楼兰人背着驻留城里的汉卒,暗地里带着自己的财宝,走遍罗布泊湖,以寻求藏宝的地点,有的甚至找到数里之外的远处去。他们的财宝当中有月明之夜采自河川的于阗国美玉,有楼兰城外数里远的塔里木河干涸河床里出产,数量不多,却是晶莹美丽的宝玉;有手织的壁毯和袋子、有漾着沉静光亮的丝织衣裳,也有同样丝织的拖鞋;此外尚有各种各样珍奇动物的犄角,以及角制的手工艺品。楼兰的男男女女不得不将这些财宝埋藏到他国人士所无法发现的地方,直到他们返回故土。他们之中有的在人称“大湖的公犁牛”凄厉的鸟鸣威吓之下,直朝着丛林深处走去,有的则朝着湖岸乾枯的大树一直往上爬,而这一类的暗私正在暗地里不分昼夜地进行着。

隐藏财宝的工作宣告一段落之后,楼兰的人开始组成若干集团,出城到罗布泊畔、塔里木河和它的支流、乃至芦苇丛生的沼泽,以及露出白色河床的乾河道等等是凡跟水有关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筑坛升火,向他们的神明河龙祝祷。

楼兰人扬弃历代祖先住惯了的这座罗布泊的城邑,预备迁往两百五十里外的新都鄯善去的前夕,发生了两桩事故。

其一是王族当中死了一名老妇人。这位老妇人年轻时守寡,不幸唯一的儿子又被匈奴掳作人质,近几年来始终卧病在床;而楼兰预备移都南迁的当天早晨,老妇人于自己府邸的一室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既是王族的一员,就得郑重地厚葬一番,因此,这个民族迈向新纪元的第一步,不得不延迟一天。老妇人的遗骸戴上她平生所冠附有红丝带的帽子,穿上白寿衣,再以黑褐色的纺纱包裹起来,安置到灵柩里。

送葬的行列开出已成空墟的城廓。灵柩被抬往离城不足半里远的小山岗上,埋入挖好了的黏土深坑里。墓穴填埋妥当以后,人们又搬来几块大石头,压到坟塚上。大伙儿迟迟不肯离去,固然出于对死者的悲悼,要紧的是一旦步下山岗,就得与站在这里一览无遗的罗布泊的景观分离。

另一桩事故是彷佛有意追随去世的老妇人那样,安归的妻子于当天夜里自了残生。这位先王的王后,显然是自杀身亡的;一名侍女发现她盛装气绝于卧床上,脸上看不出任何挣扎痛苦的痕迹,人们却从她口里发现了一枚毒草的叶子。

对于安归妻子之死感到最悲痛的是尉屠耆,因为他私心里正在想,亡兄这位美丽年轻的王后如若情愿,他倒想娶她为妻。而这与其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倒不如说是整个王族的希望,同时也可以说是全体楼兰人的希望。她一向备受全国人民的爱戴。当然,尉屠耆还没有向任何人提及他这个意愿。有更多迫在眉睫的问题,诸如都城南迁,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烦杂的事,忙煞了这位年轻新王的每一天。尉屠耆打算等到迁都鄯善,再拿这事和左右商议,取得众人同意之后再行布露。

不料,这位先生的遗后竟然出其不意地自绝性命。关于她的自尽与猝亡的理由,举国上下都在议论纷纷,有人认为出于对先王悲剧命运的悲叹,有的则表示,必定是不忍离开先王寝陵所在的楼兰之地所致;还有说她是对即将被当作废墟撇弃的楼兰城邑以身相殉。总之,没有一个人拿得准她死亡的意义,但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坦然接受她死亡的事实,而毫不以为怪。本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人们反而奇怪为什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她这一死,人人这才觉察到除了楼兰以外;实在无处可供她死;正如罗布泊之于楼兰那样,谁也没办法将罗布泊与年轻的王后分开来想。

为了安葬那位老妇人,尉屠耆将举国南迁的日子延期一天,如今为了兄王王后之死,不得不再延一天。她的葬礼于原定出发的第三天盛大举行。她的遗骸由两名侍女用好几块精美的布匹包裹起来,头上冠上头巾式的帽子,然后由尉屠耆亲手移入灵柩,上面盖以他从汉土带回的花色华丽的布料。

棺柩给埋葬到距离老妇人的陵墓有段间隔的一座山腰。墓穴又深又大,陪葬的除了打成好几箱的日用品和身边的琐物之外,还有一头羔羊。只有楼兰一地始能得见的深红、茄紫、青蓝等等,色彩艳丽的夕晖,给她的新坟凭添一层装饰。

坟塚上竖了一棵采自罗布泊的大柽柳,作为墓标。墓标前面还放置了一只大花盆,用来插花。尉屠耆与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深信不久的将来必将再来为已故的王后扫墓。

南迁当日,天刚破晓,楼兰人便集结到城门前面的广场,把家当行李装载到数以千计的马和骆驼上。当从罗布泊对岸升起的太阳开始将湖面渲染成一片锈红色的时分,楼兰人结束了不知第几次,但对他们而言已是最后一次的对于河龙的礼拜与祈祷,先头部队于焉出发。

宛如一条锁链,人马与骆驼绵长的行列撇弃了城邑,起初向北行进以躲避沼泽地带,接下去沿着几条乾河道改向南行。当先头部队踏入沙漠地带的时候,后队还滞留在城门那里。

后队出城约莫半刻时辰之后,有三个人脱离行进中的队伍,折回早晨刚才离去的城邑。其中之一进了城,策马来到自家门前,进入屋里,从库房中取出忘在搁板上的那把做活儿用的劈刀,插到腰间,再度跨上了马。

另一个骑马穿越城里,从另一边的城门直趋湖岸密林地带的边缘,挪开藏有财宝的那口洞穴的封石,然后将带了来的那只西洋的小罐子搁进洞穴里去。接着,重又用那块石盖封住洞口,撒了些泥土,上面盖以木头和树叶,使之看不出那儿藏有一口洞穴。做完了这一切之后,这才他重又成为马上之人,调回头重新上路。

最后一个进城的那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他策马驰遍城里每一条深巷之后,从进来的城门奔出去,仰首望了望城墙,而后勒直马首,疾风也似的开始追赶刚才脱离的队伍。

往后的两天,楼兰完全成了杳无人迹的空城,在这短短的两天里,楼兰好似猛然之间苍老了好几十岁,一部分也因为漫天的风沙所致;泥砖墙崩塌了,每条巷子都堆积着灰尘一般的细砂,整座城邑失去了色彩,开始呈现出废墟的相貌。风停之后的第三天傍晚,汉朝的数百名骑军,横越沙漠,驻扎到此地来。无人的空城立时喧腾着人声与马声,那正是罗布泊一片黄浊,湖面骚动着无数小波浪的日子。

自从西元前七十七年楼兰人迁至鄯善,到王莽作乱的西元八年,大约八十年之间,汉朝于西域的威势经常大过匈奴。汉室于西域设置都护,复于各处安置屯田兵,大致上得以将西域诸国置于统辖之下。汉匈两国之间虽也有过大规模的乌孙、车师等地争夺战,但逐渐的,汉朝算是成功地将匈奴摒拒于西域之外。

迁往鄯善的楼兰人,在不同于罗布泊的那口全然不含盐分的淡水湖畔,开拓新耕地,建起了他们所要居住的城邑。迁来鄯善以后,楼兰人从未遭受匈奴的侵袭,在摆脱了匈奴的桎梏这一点而言,楼兰迁都鄯善算是做对了。

楼兰人舍弃故土十年后的宣帝地节三年(西元前六七年),由百多名壮男所组成的集团,带着约莫与人数相等数目的骆驼,由鄯善朝着楼兰进发。他们准备从楼兰城邑以及附近取出他们的族人从前埋藏的那些财宝。

为数百余名的一行,三分之二为二十岁以上的壮汉,迁往鄯善之后,可说一天也没有忘过楼兰城邑与罗布泊,其余的,十年前举国南迁之时,有的还只是不解事的幼儿,有的是到鄯善之后才出生的。这班少年从他们出生到今天,在给河龙的祷告里,没有一天不提及楼兰与罗布泊,但他们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他们难以想像世界上真的有含带盐分的水与砂子;只知道有朝一日他们必须回到那儿,在那座美丽的城邑里生活;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以这是他们的种族之神所定规于全体楼兰人的命运。

不料这一队人与骆驼的楼兰之行以凄惨的结果告终。去时,他们于沙漠中央遭受匈奴军袭击,失去半数骆驼和十几个人的生命。末了总算抵达了楼兰,没想到楼兰已然成为一座不折不扣的要塞,到处充斥着汉兵,为要攻打占据了车师的匈奴,调自汉土的大军,川流不息的在这湖畔城邑开进开出。劫后余生的那一行楼兰人,别想说进城一步,就连城门都无法挨近,更不用说奢望挖掘自己的财宝了。

他们从沙丘上远望脚底下的楼兰故都,比起所居住的那个时代,眼前的楼兰城邑和附近一带已然面目全非。再俯视脚边,凄风贴着地面刮卷,因而靠近地面的地方老是漩涡起一小股一小股的风沙,他们觉得十年前从没有见过这种砂尘。城邑四周那些起伏有致的丘陵也变了样子,显得陌生而不再可亲;至于原本澄澈如水晶的湖水,则一片污浊,芦苇变少了,只有靠近岸边的地方,波浪碰撞着彼此的身体,徒然在那里骚动个不停。

河龙生气啦—如今已成为鄯善人的十年前那些楼兰人心里想着。他们不得不空手而回。

又过了十年,一名掌管水工的七旬老人,单独骑上骆驼从鄯却善向楼兰出发。由于行前没有告知任何人,因而他的忽然失踪使得周遭熟人大为骚动。

行行复行行,老人慢慢地作着沙漠之旅,于第十天抵达梦寐难忘的楼兰城邑。他跳下骆驼,从城门进入城里,整座城廓荒废殆尽,不见人影。

自东门走了大约半条街,他发现一具汉卒的尸体。那尸体还很新。又前行了半条街,这回发现的是三名匈奴兵的尸首,每一具都背后中箭,俯伏地上。老人再朝前走了四、五步,这次看到的是汉军的尸体。突然,想必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一阵马嘶,使得老人倏的止步。

老人折回头,骑上拴在城门一旁休歇的骆驼,急急地离开了这座恐怖的城邑。他在骆驼背上摇摆了一整天,等到弄清楚自己置身于靠近罗布泊南端的水草地带,这才下了骆驼,同时发觉自己空跑了这一趟,只因为楼兰城里那几具尸首,使他惊骇中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包括搬运财宝、祭扫祖先的坟墓、以及将他居住过的罗布泊畔的风景看个够。

老人估计此地距离罗布泊不会太远,于是再度骑上骆驼。一刻时辰之后,他来到看似罗布泊的一个湖岸。老人望向湖面,首先看到的是好几座朱红色的宝塔,其中的一座特别高耸,其他几座则于它的脚边展现着朱红的塔尖。良久,老人睁大眼睛望着这幅景象,不相信那会是真的,看起来只像是骚动着小波浪的湖面,竖起了彩色的剪贴画一般。

老人立刻跨上骆驼离开了这里。他认为自己于楼兰城里所见,以及刚刚在湖面上所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出自变异,而这一连串的变异,必定是河龙的愤怒所引起。

回到鄯善后,老人一言不发。他是认为要平息河龙之怒,唯有让鄯善人早日返回楼兰故土。老人在楼兰城里看到的虽是一幅杀气腾腾的景象,却是宣帝时代大汉天威最偏及西域的盛世。宣帝神爵二年(西元前六○年)郑吉担任西域都护官,驻留龟兹的乌垒城之后,西域诸国大都归属汉室,汉与西域之间交通频繁,日日可见来自西方的商队从楼兰北部经过。

西元八年,汉朝发生内乱,王莽一纂立,便采取了漠视西域的政策,西域于是再度陷入混乱之中。匈奴乘机崛起,诸国中陆续出现了通匈奴而叛西域都护的国家。

然而,鄯善始终不改归属汉朝之策,既已抛弃历代祖先所居住的楼兰,打定主义在汉威庇护之下立国建国,就无法轻易改变汉室的仰恃。事到如今再来隶属匈奴,即将完全失去迁都鄯善的意义。当然,熟悉楼兰时代的鄯善人已然寥寥可数,但每一个鄯善人内心都存在着一个意念,那就是他们抛弃了楼兰这件事的本身,即意味着与匈奴之间永远的决裂。如今在每一个鄯善人的心目中,楼兰这个字眼儿已成为“应该回去的故乡”的同义词。

汉朝王莽之乱虽已平定,光武帝即位,只是汉家声威不复当年。一旦陷入混乱的西域便不易恢复平顺,匈奴的劫掠也日益猖獗。

西元三十八年,第三代鄯善王与当时逐渐于西域诸国之问强大起来的莎车王合议之下,遣使到汉土进贡。此举的目的在于请求汉室更加积极地派兵西域,恢复设置因王莽之乱废止一时的西域都护。当时,不仅这两个国家,所有西域诸国都不堪匈奴的重敛,希望归属汉朝。

西元四十一年,莎车王贤单独遣使汉室,再度请求设置都护于西域,光武帝不欲采取与匈奴对立之势,没有答应,却颁予他西域都护的印绶。不料,当时的敦煌太守悲遵上疏天子,奏明将印绶交予胡人之不可为,结果,汉室遂又从莎车王手上取回印绶。莎车王因而深怨汉室,也弄清楚了汉室无意经营西域,由是自谋统合西域诸国的大计,且怀抱跃登盟主之野心,进而逐渐对他国采起侵略行动来。

莎车这种态度使得西域诸国忍无可忍,遂决定联合起来诉诸汉室。这时,在鄯善王与龟兹、车师前王国、焉耆等十八国合议下,遣使并各遣质子入侍汉室,同时进贡大批珍宝,详诉西域情况,促请光武帝积极经营西域。十八国的使者轮番禀明他们极愿接受大汉统治的心意,但光武帝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却是颇为暧昧,他厚赏了各国使者,却不肯接受入侍的各国质子。

当莎车入侵鄯善的时候,鄯善奋起迎敌。这还是鄯善人迁都以来为保卫自己的城邑首次执起干戈。然而,鄯善为莎车军所败。鄯善为了自保,只得三度遣使汉室申诉西域的情势,却依然不为光武帝所理会。鄯善只好改求他途,以拯救自己的国家。鄯善王终于决意与车师一起归入匈奴阵营。所有鄯善人于是在激愤填膺中投向匈奴,那是他们的祖先抛弃楼兰之后第一百二十年。

由于汉室,明帝继光武帝即位登基,同样忙于内政,无暇与边疆异族争衡。因此,通往西域的门户玉门和阳关两关,遂与光武帝时代一样的紧闭着。在这期间,西域诸国于是任由匈奴跳梁。鄯善不用说,其余诸国也都隶属匈奴,忍受匈奴苛刻的横徵暴敛。

直到明帝晚年,北匈奴开始劫掠河西,汉室这才重新去估量搁置了多年的西域。汉朝为了确保河西,不得不通西域,而欲与西域相通,就必须从西域赶走匈奴的势力。

永平十六年(西元七三年),汉廷决意讨伐匈奴。窦固与耿秉二将奉命出酒泉塞,长驱直入北方漠地讨伐匈奴,占领其根据地伊吾。大功告成之后,窦固即刻派遣班超出使西域。班超率领了三十六名随从出玉门关,费时十六日越过沙漠,抵达了鄯善国。

自从王莽之乱以来,鄯善国算是违隔了六十年之后重又迎接汉使。鄯善人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汉人。国王广盛情礼遇班超,让他在此地逗留数日。这当儿,匈奴抵达了距离鄯善三十里之地,国王广唯恐触怒匈奴,不得不一改对汉使一行的礼遇。班超因而知悉匈奴的接近,从国王广探知其所在之后,连夜突袭匈奴军营帐,斩其使者首级。

鄯善王广慑于班超的英勇,遂订下臣服之约。班超接着威伏西域列国,在他努力之下,汉朝与西域隔绝五十几年之后始又复通。当时,鄯善、于阗、疏勒、前车师、后车师等西域诸国都苦于匈奴的暴虐,也就竞相表示愿意归汉。汉室于是复置西域都护,正式正道地开始西域的经营。

然而,此后的第三年,亦即永平十八年(西元七五年),匈奴率领两万大军,意欲夺回西域。自此,汉与匈奴之间于焉展开班超投注了一生的一场长远而又宿命性的斗争。

在匈奴大军与大汉势力剑拔弩张,正准备一决雌雄的前夕,鄯善王广率卒两千突袭故土楼兰。当他获悉班超以三万军力驻守疏勒,准备以该地作西域经营的立足点,血气方刚的鄯善王立时想到要乘机夺回长期被匈奴所盘据的楼兰。鄯善人对匈奴的憎恨要比其他西域诸国强烈许多,一听到匈奴入侵,人人赶快紧闭门户,躲入床底,任由他们猖狂洗劫,而类似的祸事每年必有几回,鄯善人虽年年进贡大批方物,还得忍受匈奴的这种纫掠。

对于现在的鄯善而言,“楼兰”已不是历代祖先心目中“应该回去的故乡”,而是有朝一日誓必血刃匈奴兵的复仇之地。全副武装的两千鄯善军,或是骑马,或是跨上骆驼,朝着他们从未接近过的罗布泊畔的那片坟场进发。

此番行军,开始的三天苦于狂烈的强风,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头。来到距离楼兰三十里的地方,鄯善人弃骆驼而全部骑马,他们连夜杀向楼兰城。按原来的计划是攀上城墙,再突袭匈奴的要塞,却不料战斗于城外就开始了。原来匈奴军觉察到鄯善人的夜袭,以逸待劳的从城墙上一齐将毒箭射下去,好一场城上城下的射箭大战。鄯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当他们其中的若干分之一倒于毒箭之际,匈奴军遂又从侧面加以袭击。国王广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撒退。

鄯善兵乘黑夜三五成群的从漠地朝着鄯善的方向败走,有的被匈奴的追兵所击杀,有的在偌大的沙漠里迷了路,侥幸逃回鄯善者不足三百人,至于国王广,直到人们都以为他已经战死了,这才拖曳着遍体鳞伤的身子逃回来。

这次的突袭楼兰尽管落得惨败,却使鄯善人越发认清,那就是他们除了依恃汉室之外别无他法。明帝的西域经营,时受叛服无常的胡人所烦扰,班超因而长期驻西域,终生与胡族争战,在这种情况之下,唯独鄯善国始终没有叛离过大汉,或者该说即使想脱离,也无法脱离。

永元十四年(西元一○二年),半生干戈老迈了的班超终从西域回到洛阳。其后朝廷命任尚继为都护,却无能胜任,以至西域诸国再度叛离,匈奴的侵扰也随之益形剧烈。安帝永初元年(西元一○七年),汉以西域路遥且险峻、胡人叛服无常,以及遣军西域所耗兵费庞大为由,终于决定放弃西域,撤销都护,召回屯田吏士。玉门关与阳关再度紧闭,北匈奴复起而称霸西域,楼兰再度沦为匈奴营寨。

安帝元初六年(西元二九年),北匈奴联合西域山南诸国频频入寇大汉河西。是时敦煌太守曹宗唯恐匈奴大举来犯,上疏天子,建议对西域诸国施行某些怀柔的手腕,结果,汉以长吏索班为将,率兵千余人至伊吾庐,慰抚西域诸国。这时,率先归汉的便是最为匈奴的劫掠所苦的前车师与鄯善两国。

匈奴遂于次年再度率领后车师士卒来攻,击破前车师,并杀长吏索班。这时,鄯善王原想率军驰援索班,却被匈奴一支兵队所破。

鄯善王向曹宗求援,曹宗上疏天子,请求出兵五千讨伐匈奴,却没有被朝廷接纳。

之后,朝廷商于经营西域懋功勋业的班超之子班勇,班勇建议复兴敦煌原有的三百戎兵,复于楼兰配置以西域长吏为将的士卒五百人,只是这个建议并没有付诸实现。

其后,西元一二四年,班勇奉安帝之旨,以西域长吏领兵五百人经营西域。这时,鄯善仍旧率先归汉。

在班勇奋力经营之下,大汉天威算是又一次普及西域诸国,却也只是暂时性。待至汉室经营西域的热忱消失,匈奴立即来犯。鄯善国置身汉与匈奴的夹缝里,饱受匈奴欺凌,每当汉军进入西域,总是抢先依附,然而,终归还是被汉室所背弃;而这种情况成为鄯善国的宿命,以往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过来,往后也将同样的重复下去。

武帝时代,塔里木盆地周遭多达三十几个的小城廓国家,夹在汉与匈奴之间,时而归汉,时而隶属匈奴,一方面彼此抗衡,但到三国时代即将开始的西元二八○年起,诸小国逐渐减少,形成少数几个大国。

鄯善并吞了且末、小宛、精绝等国,于阗则占领了戎卢、扞弥、渠勒、皮山等地,其他如焉耆、龟兹、疏勒、后车师等,也纷纷将近邻据为己有。而这六个国家所拥有的领土之大,已非武帝时代所能比。

然而,这些国家,强土虽然广大,却仍然时时被迫隶属于代替匈奴跳梁北方的鲜卑以及其他异族;同时,对于足可与那般新兴势力相抗衡的中原当朝者,也不得不频频与之通交。

东晋明帝太宁二年(西元三二四年),扬威敦煌附近的前凉王张骏,命部将杨宜越过流沙讨伐鄯善与龟兹,两国降服,鄯善王元孟且进献美女。

到东晋孝武帝太平七年(西元三八二年),前车师王与鄯善王相偕朝贡前秦王苻坚。西域这两位国王身穿御赐的朝服赴西堂进谒苻坚,惊讶于宫殿之壮丽与威仪之肃穆,表示往后愿意岁岁朝贡,苻坚却以西域路途遥远而未允,只规定他们三年与九年分别进贡和朝聘一次。不久,前车师与鄯善两国即奉苻坚之命,充任领兵七万五千成为西域长吏的大将吕光的向导,不得不与其他的西域诸国交战。

没有多久,前秦与东晋争战而败落,前秦一旦瓦解,余波所及,西域一带遂又陷入骚乱。这时,鄯善国一名年轻武将,决意袭取长久以来为中原势力所统辖的楼兰。那是他们历代祖先所居住的城邑,理所当然属于鄯善国领土。目前驻扎在那里的必然是已然覆亡的前秦兵将;他决定乘乱将楼兰攻下。

这名年轻武将正好率领五百部卒入使敦煌,闻变立即改道,中途折回转向楼兰;除了年轻统领本身以外,五百名部卒当中,没有一人知道楼兰和他们自身具有什么样的关系。

这队人马日以继夜的在沙漠里行军,到了距离楼兰城只剩半日行程的当天晚上,作了一番充分的休息。第二天早晨,队伍预备向楼兰进发之际,年轻的统领告诉部卒们,他们的任务在于从无力的守备者手中收复楼兰,并且晓谕他们楼兰与鄯善的渊源流长。鄯善兵平时就很爱戴这位统领人品,又极尊敬他的英勇,也就无一人对这番命令表示抗命。他们对要收复故国城邑这事非常感动,且深信他们卓越的统帅必能完成此项使命。

这天,出发之时风已够强,等到那座古老的城廓接近眼前时,变得益发狂烈。统帅一声令下,鄯善王士卒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漫天沙尘当中,连人带马被风沙追刮着向前进击。不多久,遮天盖地的风沙里,出现了庞大的灰色城墙和了望楼的一部分。

年轻的统领率先绕进城门,斩杀了三名哨兵,跟进的部卒成团的冲入城里。战斗立时展开,守军的兵力虽然无从作正确的估计,却比预期的要多得多。进攻的一方分成好几股队伍,各自聚拢在一起作战,绝不单独行动。战事分别于城邑所有的房宅、巷道、了望楼、以及堡垒等等每一个角落剧烈的进行着。

天色黑下来了。在交战者的感觉里,夜晚似乎来得特别快。一入夜,风便止息。鄯善兵有三分之一死伤,守军所折损的却是好几倍于入侵者。

黎明时分有一场小小的战斗,也是最后一战,之后,战事就完全结束了。幸存的守军似已乘黑夜逃走,天亮以后,城里不见任何一名敌军。鄯善士兵在遍地死尸的大街小巷行走,他们进入每幢房子里,物色金银细软,一如进犯他们国家的侵略者那样。

年轻的统领率着数名部下登上了望楼。在他看来,五百年前的列祖列宗们所经营的这片土地,竟是如此的杀风景;城廓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沙海,起伏着数不尽的小沙丘,犹如骚动着一层白浪那般,显得毛刺刺的泛白。

有风,虽然不若昨日那么强烈,却使得白色沙浪不时从沙丘的斜坡或顶端旋上空中,被旋起的沙尘于是成为一面薄纱,自北而南的飘逸过去。

年轻统领心想,既无河川又无湖泊,真亏列祖列宗还能居住下来。但他看到东北的部分密林,就想着,也许那片密林里有口小水池。

不一会儿,这位统领从处理完毕城中的尸首,将之丢往沙漠去的一名部下那里,知道了密林地带有口状如细长刀尖的湖泊,绵延到很远的地方,发现的那名士兵认为这条细长的湖,或许无穷无尽的绵续到遥远遥远的某处,然后注入一口大湖。年轻的统领把部卒们召集了来,决定前往一探那口细长的湖泊。他知道敌军的援兵不可能到这座城邑来,所以很放心。把刀尖似的前端深深插入密林里去的湖流,湖水清澈美丽,却非常浅。湖流一直延续过去,幅度越来越宽,不时可见成群的水鸟。

鄯善兵回城之后,把城邑里找出来的酒桶搁到当央,围坐一团,开起胜利的酒宴。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落日以鄯善人生平所未见识过的多彩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一幅无以伦比的美景。

一名士兵看到那落日,认为是不祥之兆,建议还是趁早撤退的好,年轻的统领也觉得要说不祥嘛,的确让人有几分那种感觉。但他们还是在此地多勾留了一夜。

次晨,鄯善兵听到他们闻所未闻的某种响声,不觉问风又强劲了起来,但绝不是风声,而是风里传送过来的另一种响声。

年轻的统领刚刚命一名士兵登楼探望,第一支箭飞了来,射中城楼的侧面,然后掉落巷子里的石板地上,是一支颇长的雕翎。紧接着,以这支箭作暗号那样,大批大批的箭簇暴雨般的射进城里来。箭来自相当远的距离,根本无从估计射自哪一个方向,同时,在狂风吹卷之下,大半箭簇都水平的掉落地上。

出外准备登楼了望的鄯善士兵回来了,报告说漫天的风沙使天地变色,压根儿就看不见什么。做统领的于是亲自登上了望楼,诚如士兵所言,城外一片混沌,看不见任何东西。夜幕低垂一般的昏暗当中,狂风咆哮着,肆虐着,而透过狂风的嘶叫,又有另一种怒吼激荡过来,那是罗布泊的怒涛所发出的咆哮;白天,这位年轻的统领如能耐住性子继续前进的话,该已亲眼看到了这个大湖。

青年统领下了了望楼。飘落地上的箭簇越来越频繁,那异样的响声也益行接近。青年统领集合所有的部下,成团的逼向城门,因为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以城里作战最为不利。鄯善兵拢成一队冲向城门,不料却与从相反的方向侵入城门的一伙奇装异服的人马,相遇于城门的营寨前面。鄯善军只好放弃出城的意图,就地迎敌。敌军人手各执一把大刀,以舞蹈似的动作扑奔过来。

鄯善军以长枪相抗。瀑布也似的狂风沙,开始劈头劈脸的泼撒在混战的场子里,每当风沙泼撒下来,敌我双方都只好停止战斗,小歇一番;因为根本睁不开眼睛,沙子也从战袍所有的小缝隙侵入肌肤里来。

狂风的怒吼越来越凄厉,沙雨也分外骤狂,天光因而晦暗下来,使得作战双方看不清彼此。

年轻的统领同着若干名部下来到城外,但他们一步也无法前进,这儿的沙雨比城里要狂烈得多。鄯善士兵一个接一个的驰出城门,身体紧贴到城墙根上。这儿簇拥着被狂风沙逼得进退维谷的一大伙敌兵,除了狂风的嗥叫和沙涛的低吼之外,还可以听见数百头战马的高嘶和骆驼凄厉的悲鸣。

狂风不分昼夜的肆虐了三天三夜,厚厚的风沙把人、马匹、和骆驼都埋了下去,城墙因而变得只有原来的一半高。

不知不觉之间战斗已经完全结束,使人止不住怀疑这儿曾经有过一场激战;鄯善人和第二次来犯的入侵者,都把剩下的三天花费在与狂风沙的争战上面。

第四天午后,风稍稍平静下来,年轻的统领撇下几十个部卒于沙尘里,率军离开了楼兰城。异国的入侵者,同样被狂风沙夺走了若干分之一的兵力,也带着残余的人马虽开了沙漠里的这座小城。

由于失去马匹,归途中鄯善人不得不徒步走向自己的家园。他们离开楼兰的时候,沙漠里仍然林立着数以百计的龙卷沙,但随着黄昏的临近,那些龙卷沙的数目也逐渐减少。

往后的好几天,这批鄯善人仍旧为沙漠的变异所苦;他们忽而听到家人热热闹闹的谈话,忽而于近在咫尺的地方听见多得吓人的大批马匹的嘶叫;此外,又屡屡发现前方有座小森林,那儿必定有清泉喷涌,然而,走了又走,就是走不到森林那里,发现那座森林已经不见了。

离开家园一个月之后,年轻的统领领着剩下五分之一的部卒回到鄯善。他们不清楚那些装束奇异的入侵者究竟是哪一国的军队,因为无不认为与他们在沙漠中的所见所闻如出一辙,那伙来历不明的人马必定出自沙漠的某种鬼祟所为;而年轻的统领本身,终其一生也没有弄清入侵的原是逞威于北方的柔然一支军队。

两年后,鄯善这位年轻的统领,再度率同部下造访楼兰。然而,城廓已然完全埋入沙里,只露出了望楼的一部分。他们走进密林地带寻找那口细长的湖,却只见干涸而发白的一条沙道,腰带也似的铺在那里,寻遍了四周都不见湖泊的影子;罗布泊已经消失,楼兰也已完全没入沙漠里去了。

距此大约六十年后的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西元四四五年),鄯善起而反抗当时的权威—北魏太武帝,却为太武帝所遣的凉州军队攻破,鄯善王于丢盔弃甲之余只得投降。从此,鄯善被当作北魏的一个郡县看待,全然失去了一个国家存在的意义:罗布泊、楼兰、以及鄯善,算是先后从历史上消失了。

东晋安帝三年(西元三九九年),法显和尚为了学习梵语和梵文,与十几名同窗留学僧相偕离开长安,进入印度。他于旅行记里这么样的记载着:“发自长安,西渡流沙,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莫测所之,唯视日以准东西,人骨以标行路耳。屡有热风恶鬼,遇之必死。”

我们无从确定法显所经过的是地底下长眠着楼兰的万里平沙,或是一度曾是湖岸的地方,但无可置疑的,必定是昔日的楼兰国附近一带。

到了唐代,玄奘曾经奉太宗之旨前往印度取经,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完成了使命。当时,他曾经路过楼兰,在大唐西域记里有短短的记载:“行四百余里至睹货逻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从此东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末地也,城廓岿然,人烟断绝,复此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

玄奘曾于大流沙之中认出两座无人的城廓,关于楼兰之地却没有任何记载,想来那一带地方必定是空空茫茫的一片大沙漠,城廓早已深深埋入沙堆里;那已是距今一千数百年前(西元六一五年)的事情。

楼兰从悠久的沙中之眠惊醒,再度重现于世界历史的舞台,乃是进入二十世纪之后了。

在这段长久的岁月里,世界地图曾经一再的更改用来标示版图的颜色,唯有中央亚细亚的一部分,亦即楼兰所沉睡的地方从来无人问津;因为除非是个相当轻率的卤莽者,谁也不敢踏进几不见生物影子的这片辽阔的荒漠一步。

然而,到了西元一九○○年,深埋沙漠的古都楼兰,却经由瑞典的探险家史旺海丁发现,于远隔一千数百年之后,突又重现于地上。只是在肯定为楼兰遗址之前,还须经过众多学者们的再三争论。此外,由于位置的关连,必须同时解决一度于楼兰之侧蓄满了水,而消失无踪的罗布泊的秘密。

正如古代的楼兰人认为没有罗布泊就没有楼兰那样,二十世纪的学者们也无法将两者分开来思考;而若要证实海丁所发现的遗址确是楼兰,那附近就必须要有个湖泊,正如它当年存在在那里才行。然而没有,寻遍附近一带地方就是找不着罗布泊的影子。那末,罗布泊究竟到哪儿去了?学者们必须从散落于沙漠地带的众多湖群里找出罗布泊—哪怕已经沦落到徒具湖泊的形式,同时,还得解决它何以会流落在那里的这桩秘密。

就这样,几经探索,学者们终于确定那片遗址即是楼兰故土,并且作成一个无可置疑的定论,那便是罗布泊是个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向南北移动的大湖—注入罗布泊的塔里木河的冲砂,以及狂风的作用,使河道变迁,罗布泊于是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由北而南,再由南而北的移动。

西元一九二七年,海丁六十二岁那年,他召集颇多专家,成立一个组织庞大的探险队,试图大规模的作他生平第四次的西域探险之旅。正式名称叫做西北科学调查团的这支探险队,主要成员包括十八名瑞典人与德国人,十名中国人,外带当地雇请的司机、厨子、和随从等。

在此番第四次的探险里,海丁再度造访楼兰遗址。于沙漠的某一日,他循着直到四世纪时候还在流淌的数条水渠当中的一条走下去,发现往古楼兰人居住之时涨满流水、后来有很长一段岁月滴水不存的旱渠里,如今又生出水来;因为罗布泊的移动,楼兰成了被人遗弃在沙漠里的一座无人的废城,终至埋入沙漠里,没想到如今水又开始重临这片楼兰遗址,若干条乾渠开始有水,包括动植物的一些生命,也跟随着水脉开始转移到此地来。至于尚未有水的其他几十条旱渠也将有水,无数的生命将随着水脉移动到这儿来。

这天,海丁在沙漠发现两具棺柩,其中的一具是在山丘上,另一具则位于距此有一段距离的另一座山脚下。关于其中的一具,海丁在着作里,曾经就他发现前后的情形,有过如下的一番详尽的记述。

具有鹰眼般好眼力的两名船夫,在霉撒(沉积物受侵蚀所残留下来的大块黏土)顶上发现到另一座坟墓,它位于大霉撒脚下的另一座霉撒顶端的东侧。

我们悄悄地搁下无意中侵扰的这座坟墓,步下山丘来到冷清的休息处。估计无法再出航,我于是下令于第二座坟墓正好西南方之处搭起帐篷。不料,大伙儿要求须等我完成调查为止,我也不便拒绝他们带点戏谑味道的乐趣。

仅有一座坟墓的这堆小霉撒,坐东北而向西南,长四十一英尺八,宽十二英尺,坟顶距离水面二十九英尺,从四周的地面算起则有二十四英尺高。站在大堆霉撒上面,一望就知道这座小丘上有座坟;因为每一堆霉撒顶上通常光秃而寸草不生,这座小霉撒上面却偏偏竖立着那么一株柽柳桩子,这种情形是怎么看怎么叫人感到不同寻常的。

孤立的桩子是那么样的诱引着我们,只差没有说:“请你们来挖吧”,因此大伙儿立刻开始工作。不料,这堆霉撒的黏土坚硬如砖头,已经开始化为黏板岩。我们只好到登陆地点取来斧头,用以砍开坚硬的部分。坟墓呈长方形,位于霉撒西北的斜面这边,靠近斜面的黏土壁,上面是一英尺高,下头则有两英尺深。挖掘工在二?三英尺深的地方碰到了木板盖子,起初用斧头,接着以锄头除去了砂土。那盖子由长五英尺十一英寸,保存良好的两块木板所拚成,宽度分别是头部一带一英尺八,脚部一英尺,厚度有一英寸半;头部朝向东北。

棺盖虽已清理干净,棺柩本身却牢牢的附着在黏土上,除非将刚才挖掘的坑穴继续扩大,势难将它弄上来,遂决定完全除去西北边的黏土壁,这是很需要时间与体力的工作,不过,总算排除了最后一道障碍,在小心翼翼之下终于把棺柩搬上霉撒。

棺柩的形状是水多的地方所特有的那种,很像锯掉船头船尾的普通独木舟。

两片木板棺盖,在霉撒外壁遭受破坏以前便已先行弄上来。每一个人都热切的等着瞻仰在没有任何干扰之下永眠了这么久的这具未知的古尸,不料,能看到的是从头到脚将尸身牢牢包裹的毛毯,不过,这块裹布已经变得非常脆弱,轻轻一碰,便朽碎成粉。我们除去了遮住头部的部分,于是看见了,用我们的眼睛亲自看到了美得无比的这位沙漠的统治者,楼兰与罗布泊的女王。

这位绮年玉貌的女子遽然遭受死亡,由她所爱的人们为她穿上洁白的寿衣,搬到这片和平宁静的山坡上,进入长达两千年的沉睡,直到悠久而又悠久的后代将她唤醒。

脸上的皮肤虽已干燥如羊皮纸,长远的岁月并没有改变她的五官和脸庞的轮廓。她紧闭着几无一丝儿塌陷的眼睛仰卧着,唇边依然荡漾着若干世纪以来始终没有消失过的一抹微笑,给她这个神秘的存在凭添更深一层的哀怜与魅力。

然而,她却不肯向我们宣泄她过往的秘密、她带进坟墓里来的楼兰多彩多姿的生活、乃至湖边的春绿,以及关于小船或独木舟水上之旅的种种回忆。

她必定看过准备上阵击退匈奴以及其他蛮夷的楼兰守军的行进、见过装载着射手与枪兵的战车;也看过路过楼兰或者投宿于城中客栈的大批商队、还有经由“丝路”,将汉土名贵的丝绸运往西方去的数不尽的骆驼;不定她是因为爱情的悲伤而死的,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我们无从知道的。棺柩内侧的长度是五英尺七,不为世人所知道的这位女王,大约是个五英尺二英寸的小女子。

在午后的阳光底下,我与老詹用很短的时间,检查起她下葬时身上所穿的衣物。她戴有一顶头巾模样的帽子,四周缠了根简单的带子;身体用麻布(大概是粗麻纱)罩起来,麻布底下同样的着有两件黄色丝绸罩衫,胸前罩以正方形带着红色刺绣的丝绸,罩衫底下还穿了件麻纱亵衣。

下半截身体裹以状如裙子的丝质夹布,与上半身的粗麻布和黄色丝绸相接,下面一层是与麻纱短亵衣相连的白裙,白裙底下还有条薄薄的裙子和衬裤,脚底下趿一双拖鞋。腰带则直接缠在肌肤上。

我们从每一样衣物取下标本带走,其中有一些是原原本本取走的,例如头戴的,以及彩色花纹相当精美的一只荷包。我们又在棺柩外侧相当于头部的地方,发现带有低矮桌沿的一张长方形四脚餐几和一只红彩木碗,还有一头全羊尸骨;想必是预备让黄泉路上的旅客享用的粮食罢。

我们不必在此去追究海丁所发掘的棺柩,是否即是古代楼兰人预备弃城他迁当日自杀身亡的那位年轻后妃的灵柩,她的死亡本身原本就是个谜样的秘密,我们又何必非知道不可?在楼兰埋藏沙堆的一千五百年当中,楼兰同着罗布泊一起失去了踪影,无从知道它们的行踪,而今,经由学者们的追寻总算弄清楚两者的芳踪,这就足够了。

而今,罗布泊正在返回楼兰故土。从海丁的发现楼兰遗址迄今,已然流逝了半个世纪的岁月,在这期问,罗布泊的湖水一直朝着楼兰故土移动,此刻仍在继续着,在它完全回到故土以前,或许还须要几多载星霜,但无论如何,它正在踏向归途却是事实。而一度栖息于斯的楼兰人之神—河龙,想必也正在朝着回家的路上走罢,不,也许它早已回到了故土。

附记:书中引用海丁的部分着述,乃藉自岩村忍氏所译《漂泊的湖》。

原文发表于一九五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