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岛走到富士见车站时已经过深夜零点了,进站一看时刻表,必须等到清晨5点30分。

他喊醒了站前唯一的一家出租汽车行的司机。

“送我去上诹访!车费我会多给的。”

正在睡觉的司机慢吞吞地爬起来出了车。

弓岛对堂兄充满着斗志。他妈的,我怎能输给你呢!使高原光学发展到这一步的是我的力量,你是无用之辈,倘是没有我,早就破产或是磨磨蹭蹭地停滞在中小企业的程度。事实上过去的高原光学有过几次危机,弓岛坚信摆脱那危机的是他的力量。

这样,自己就落得了一切都被堂兄利用最后又被堂兄驱逐的结局。堂兄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迄今高原光学的强硬的做法遭到了转包厂商的非难,而且它的唯利是图的营业方针总是受到同行的攻击,堂兄把这种坏名声都转嫁给了弓岛。堂兄细细地作了一番估计,心想高原光学的基础巩固到这般程度已经可以了,趁这机会把名声不好的专务董事撵走,往后就拿出大厂家的风度来。

没什么,那种公司我一定要马上超过它,转瞬之间就把它搞垮!弓岛兴奋得在座位上都坐不住了。

“老爷,开着窗子吗?”司机冷瑟瑟地说道。

可不是,一侧的玻璃窗有三分之一开着,夜风已经很冷,弓岛连这都没有感觉到。

“老爷,你醉了吗?”

司机又问道,大概是他只能这样认为吧。在座位上三番五次地抬起屁股又重新坐下,不时扭动着身子,而且连冷风进来都没有察觉。那急促的呼吸司机大概也感觉到了吧。

“这可不行!”弓岛想道,“要镇静。问题是筹措一笔东山再起的资金。眼前靠自己的力量毫无办法。过去以高原光学为背景,只要点一下下巴就能把银行员叫到跟前来,可在被拔掉了羽毛的今天谁都不理睬自己了,可以指靠的只是那家一丁点儿大的中部光学。虽是小地方,但有立足点要比完全没有立足点的强,而且有信心从那儿出发发展壮大给他看看!”

下诹访的路灯渐渐临近,好像什么地方发生了火灾,消防车鸣着警笛。黑暗的天空中哪儿都看不到火苗。

进上诹访街道后弓岛才想到加须子不在冈谷的中部光学,她应该还在医院里。

加须子负伤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事实上是4天前在从这上诹访去上山田的车子中听多摩子说的。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觉得时间在以他一个人为中心迅猛地流逝,仿佛加须子也住了很长时间医院。

但弓岛也产生“或许……”这一想象,加须子不过是因多摩子扔过去的剪子负的伤,说不定已经回冈谷的家了,而且他觉得加须子已经出乎意外地和多摩子言归于好了。本来两人虽说是亲戚关系,但毕竟也是姊妹。多摩子道歉,加须子原谅,眼前甚至浮现出了现在两人在那小工厂的主房里热闹地欢笑似的场面。弓岛突然产生了希望。

一到上诚访车站前就对司机说了一句下了车:

“我去打个电话,你等我一下。”

走进站前电话亭,一拨加须子家的电话号码就持续响起长信号音,怎么也无人出来接电话,兴许是深夜的缘故起床费时间吧。弓岛心想,加须子的家出乎意外地平静。

“是哪一位?”

信号音停止,传来了发睏的女人的声音。好像是女佣。

“我是弓岛,请问加须子在吗?”

禁不住心怦怦直跳。

“不在。在医院里。”女佣稍稍郑重地答道。

“还在那儿吗?”

“是的。”

“医院叫什么来着?”

女佣回答了医院的名字和地址。

“那请你叫多摩子接电话。”

“多摩子也还没有回家。”

“啊?!是从什么时候离家的?”

“不太清楚。”

真出人意料!虽然把多摩子撇在上山田,但他一直以为她那天早晨径直回冈谷去了。

“谢谢。”

虽挂断了电话,但不安像虫子似的从脚底下爬上来。

加须子方面姑且不管,问题是多摩子。如果说没有回家,那现在在哪儿呢?脑子里产生了不祥的想象。多摩子在东京学画,所以弓岛一直以为她是个相当理智的女人,可一交往才出乎意外地知道她存有一种旧的观念,而且抑或是第一个男人的缘故,对弓岛可谓专心一意,缠得弓岛都有点棘手了。

玩惯女人的弓岛实在无法对付这种女人。只是玩的时候快活,不是这种时候还是保持一段距离为好,他认为这是现代的恋爱。第一次见到多摩子时以为她就是这种女性,但这完全估计错了,正因为如此,弓岛心烦得都愁眉不展了。

可是,倘若多摩子没有回来,那么从她的性格来考虑也有点令人担心起来。虽心想决不会发生那种事的,但最近的弓岛连续不走运,所以还无法知道。

弓岛并不打算承担多摩子的责任,但麻烦的是,她的轻举妄动会影响到今后自己与加须子之间的交涉。好不容易刚要以中部光学为立足点从头另来,也难保她不成为大障碍。加须子因小姑子的事也许会责备弓岛,要想让她妥协似乎是不可设想的了。

这下可难办了。他刚要回让等候着的出租车又站住了。

已经到这儿了,虽也想过住进哪家旅馆去,但事到如今,他就想尽早探听加须子的意向,觉得不能等到明天似的,况且今晚无论住进哪家旅馆看来都不会立即入睡的。这是长期来的习惯,那坏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经常使用。

“去医院!”

弓岛对让等着的出租汽车的司机说道。

根据女佣告诉的街名往前开去,确有一所像是所告诉的医院。正门黑漆漆的关闭着,像是病房的二楼的窗户里也没有灯火。

弓岛心想至少会有巡夜的警卫,于是让出租汽车回去了。

铁门开着,用手一推就自由地动起来。顺着去正门的路往前走去。没有一个人盘问他。

从正门黑漆漆的就知道它紧闭着。这是医院,所以那里应该有巡夜的警卫的,也一定有医生和护士值夜班。他为了寻找象是这些人的值班室的窗户沿医院旁边走着。

“谁?”

突然有人从旁边招呼他。手电筒的光在扫动。刚才没有看见,从楼房缩进去的地方有个穿立领制服的男子露出了黑影。

“是警卫吗?”弓岛也舒了一口气问道。

“是的。”

“我是来看望在这里住院的叫远泽加须子的病人的……”

“看望必须是白天啊。”

“这我知道,可我因一件非常急的事得见她。”

“这种事因规章制度不好办呀,就是白天探望时间也都有限制,特别是在这样深更半夜那是不能的。”

“真糟糕。”

警卫用疑惑的眼光把手电筒的光照在弓岛的脸上,在弄清了相貌以后放了下来。

“而且远泽又单独住在病房里,所以……”

“噢,没有护理人吗?”

“护理人只是白天来,已经好了,快出院了。”

警卫是说:因为是单个女人的病房,所以特别要回避。

要是这样就没有办法了,弓岛决定找一处还没关门的旅馆先住下来。

弓岛邦雄走到了街上。从医院沿着漫长的斜坡往车站方向走下去,途中他回头眺望了一下医院黑魆魆的楼房,眼前浮现出加须子睡觉的姿势,但对现在的弓岛来说,较之对女人的兴趣来,他只能考虑如何设法说服加须子,让她与自己合作。

寒风刮到肩上。不穿外套的话晚上是不能在外面走的。刚才抑或是兴奋的缘故感觉迟钝了,但说来也怪,听到加须子独自睡在医院里后,大概是放下了心,突然感到了寒意。街上连人也没有。

来到了临近车站的一巷口,没想到在那里发现了一家卖面条的摊子。热气暖烘烘地冒到摊子的红灯上。已经有先来的客人了。

“大叔,来碗面条。”

他竖起上衣的领子,说道。

面铺的老板默默地取出大碗,从瓶子里滴了几滴黑糊糊的汁子。老板戴着老式工人帽一般的帽子,工作服外面穿着白罩衣。

弓岛肚子饿了,倘是往常的他,这种东西当然不屑一顾。饮食算是阔气的,讲究吃喝也是他的一大自豪,但现在只要是进肚子的不管什么都行,一察觉自己这副样子,总觉得快要流出泪来。

摊主揭开锅盖,煮好一团面条,随后把它倒入大碗里!那手的动作不能认为很熟练。

“好了。”

摊主把做好的面条放到弓岛面前。弓岛取卫生筷时老板抬头凝视着弓岛。

弓岛抱着大碗喝着汤的时候,摊主迎着摊子的昏暗的灯光说道:

“你不是弓岛吗?”

弓岛从刚才起总觉得被摊主直盯盯地看着脸,但他没有当回事,心想大概因为自己是个陌生的客人,所以摊主感到新奇吧。

弓岛吃了一惊,喝了一口问道:

“你是……”

一张他不认识的脸,长着邋遢胡子,所以看上去很老,但也许出乎意外地年轻。

“果然是弓岛呀。”

男子再也没有说下去。弓岛猜测不出这男子是谁。戴着工人帽。弓岛心想自己常来这上诹访,所以也许是在什么地方认识自己的人。

弓岛一个劲地吃着面条,喝着汤。吃到一半的时候老板的身影突然动了一下,自己双手抱着的碗冷不防被夺了过去,热汤灼伤了他的手腕。

吃惊地看了老板一眼,只见夺过去的一碗面条被撒了一地。

弓岛不禁目瞪口呆。

“喂,弓岛,能让你这小子吃这种东西吗?!”

老板叉腿站在他面前瞪着他。是个40岁上下的汉子。

“什么?!”

弓岛莫名其妙,正要责备时摊主说道:“好像还想不通呀!喂,弓岛,我呀,是原来磨照相机镜片的职工。要是说绫部光学,想必你也还记得吧?”

“绫部光学?”

这是弓岛耳生的词儿,但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经他这么一说,过去破产的转包镜片的中小企业中倒确实好像有这名字的。

“由于你的缘故我们厂倒闭了。老板叫田中,是个好人,但惨遭你的毒手,终于倾家荡产,一家离散了。老板不知对你的毒辣手段有多恨啊!我是老早在那儿干活,当工段长的人。现在这样当卖面条的人,但对你的仇恨一辈子也不会消除的!”

“……”

“没有必要让你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家伙吃我亲手做的面条,赶快给我从这儿滚开!”

弓岛无言可对。要是过去的他,当然既无需吃这种夜里沿街叫卖的面条,又会故意扔下数倍的钱反抗这个邋里邋遢的人吧,否则他是消不了这口气的,可现在的他连这种魄力都没有了。

“有这种事吗?”他有气无力地说道,“那实在过意不去,我向田中君和你都表示歉意。作为一个新厂家,它的走法未必不给大家添麻烦。田中君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前些日子听说他在东京打日工。”

“是吗?”弓岛低下头,“说来也许会被你骂一顿,这回我也要从头另起了,要独立了,所以想到时候再叫你们干活,弥补我过去的过失。那时你会欣然接受我的要求吗?”

弓岛变得有点多愁善感。破坏他这种天真劲的是摊主的一双大手。弓岛被他勒着脖子,狠狠地揍了两三拳。

“你这小子!还是那种根性呀?”摊主颤抖着声音喊道,“谁还来上你的当呀!如今即使你发出令人肉麻的声音说一些书生气十足的话,我们受到的创伤也好不了了。过去的老板卖掉了房屋土地,和家里人分了手,在东京过着打日工的生活,我为了他不能让你就这样回去。你这小子,多少得到了教训吧?”

那男子边揍边歪扭着脸继续说道。

钻进摊子里的顾客吃惊地站了起来,但他没有调解。

弓岛整了整被弄乱了的上衣,快步离开了那儿。在他身后,摊主故意让他也听到似地对顾客的提问作着解释:

“他是高原光学的专务董事,是个狠心的家伙呀。那家伙手段恶去,有的转包同行甚至被他逼得自杀未遂,所以我真想替大家狠狠地揍死他呀!”

弓岛的前面只有熄了灯的冷冷清清的夜道。他疾步走向车站,寒风裹着他的身子。只是车站那儿点着灯,它成了现在的他的无意之中的目标,恰如昏暗的心在自然而然地追求灯光似的。

到车站一看,候车室里孤零零地有几个等候半夜里到站的列车的迎候的人。他坐到角落里的长凳上。挨揍后的脸颊麻木似地疼痛。清醒过来一看,领带被撕破了,皮鞋里的脚冷冰冰的。

在他看来,这整个诹访镇好像都在与自己为敌。以这儿为根据地重新开始他的事业似乎非常困难。但这是必须做的,虽然艰难,但也可以说正因为如此才有干头。天一亮,首先跑到加须子呆着的医院去,怎么也得向她道歉,建立自己的立脚地!

脑海里一晃儿掠过了撇在家里的妻子。那妻子决不是自己的合作人。如果加须子同意,在那儿工作将导致与妻子离婚吧。当然与堂兄是一场战争。弓岛知道,除了加须子以外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自己的朋友了。

半夜里,一趟上行列车到站。

在略带凉意的夜间空气中,下车的旅客的冰凉脚步声来到检票口,坐在长凳上等候的迎接的人站了起来。对独自呆在那儿的弓岛来说,这与他毫不相干,他嘴里叼着烟,呆呆地眺望着从站内走出去的一群群旅客。

一位年轻女子混杂在里面,她提着皮箱慢慢地走着,也并没有人来接她。弓岛的视线与那位年轻女子偶尔投来的视线碰在一起。弓岛丢掉嘴上的烟,条件反射似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女子凝视着这一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但绷着脸。

“多摩子!”弓岛走上前去,呼吸变粗了,“这个时候,你怎么了?”

多摩子茫然若失地凝视着弓岛。显得分外憔悴,都叫人不敢认了。

“去了一下……”多摩子低声说。

“去哪儿了?”

他也目不转珠地望着多摩子的疲惫的脸。

“去越后了一圈。”

“真没想到,去那种地方了啊!”

弓岛的心被剌了一下,但他故意没有流露感情,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

“没有跟家里联系吧?”

“昨夜本打算住在新泻的,可突然改变了主意,乘上了这趟列车。下车一看,弓岛君就在那里,真没想到啊!简直像是请你来迎接我的。”

与这话语截然相反,多摩子的声音里没有抑扬顿挫。

弓岛把多摩子的皮箱拿在手里,两人出了车站。

弓岛舒了一口气。总之,多摩子安然无恙地回来这是值得庆幸的。假若多摩子有个三长两短,煞费苦心的事业计划也会受到挫折。直到刚才他还在考虑这件事,正当他闷闷不乐的时候多摩子好歹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高兴。那多摩子就在自己身旁一块儿走着,对他来说犹如梦幻一般。

表快到凌晨4点了。站前的旅馆街虽然点着灯,但没有一家开着正门的。

“怎么办?现在回冈谷去吗?”他问道。

“嗯,现在无意回去。要是那样,来这儿的时候我就在冈谷下车啦!”

“啊,是吗?那你是打算去你嫂子呆着的医院吧?”

“没有想好,是稀里糊涂地在这儿下来的。”

“太好了,要不也见不到我了。”

“去湖那边看看吧。”她突然说道。

“啊?!这种时刻去也看不到什么呀。”

“没有关系。也许是被列车颠簸的关系,我想吸吸那种地方的空气呀。”

弓岛邦雄不能违抗,现在只有尊重多摩子的意志。

如果与多摩子言归于好,加须子也一定会妥协的。弓岛想诱惑加须子的心情已经开始消失。加须子也许会把中部光学的全部财产让给多摩子,那样弓岛的工作也反而容易做了,弓岛突然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

“真累啊!”

弓岛一面在没有一个行人的街上走着,一面拉着多摩子的手。她顺从地偎依在他的身上。

两人穿过路桥下,沿着通往诹访湖的道路走着,两侧关着门的旅馆鳞次栉比,多摩子的脚步好像是拖着似的。

来到了湖畔。稀稀拉拉地点着的路灯发出青白色的光。

风吹到脸上。但湖面什么都看不到,不仅黑乎乎的,而且整个湖面上好像笼罩着雾。

两人坐到冰凉的长凳上。弓岛脱下上衣披到多摩子肩上,顺手使她的脸颊贴近了过来。鼻子和嘴唇都冰凉冰凉的,仿佛冻了似的。抑或疲劳的关系,她没有怎么作出反应。

“呆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呀。”

“没有关系。冷了反而心情好呀。好像快要天亮了吧?”

天空中出现了曙光。漆黑的东面的山的上方,云彩被曙光照着露出了形状。

“真想坐坐小船啊!”

“这么黑还想坐小船?”弓岛吃惊地反问道。

“是的。真想在没有人的地方两个人划划船啊!”她呆呆地望着湖面,说道。

“可是,出租小船的还没有起来呀。”

“拴在那一带的岸上吧。没有关系,划出去吧!”

这种场合弓岛也只得尊重多摩子的意志。只要她的感情像过去那样回到自己身上,其余就不必说了,事实上,泛舟于黎明的湖上也不无浪漫色彩。

两人沿岸边走着。一枝柳叶挂在路灯的灯罩上。走出几步以后前方出现了人影,像是在湖上捕鱼的渔夫摸样的人用好奇的眼光目送着两人走了过去。

有十二三条小船被拉上岸边排列在那儿。

“我来划划看。”

弓岛推着小船一到水边,多摩子也立即帮起忙来。她又快活起来。

小船一浮在水面。多摩子就先跳了上去,弓岛也随后上了船。冰凉的水溅到了大腿上。

“真棒!”

弓岛夸奖多摩子划得一手好桨。虽然在黑暗中,但也许是快要天亮的关系,弓岛清楚地知道她脸色苍白。

“可不是,雾很大啊!”

湖面上笼罩着一片白色的雾霭,就连一米以外的波浪都隐没在雾中。湖畔的路灯和旅馆的电灯近处都融进了雾里,远处的都朦朦胧胧,而且渐渐变小,被雾遮住了。只是多摩子划的桨声在湖面上响着。

“你要划到什么地方?”

弓岛有点不安起来,问道。已经来到离岸边相当远的湖面上了。诹访湖的形状大致是圆形,所以这样继续划下去就会到达一处岸边。可是,照现在这样,根本辨不清是去对岸的冈谷呢还是到其它地方,往哪儿看去都看不到一样东西。

“那就在这儿把小船停下来吧。”

多摩子把桨尖从水面上提了起来,小船只是轻轻地来回晃了几下。

弓岛想说些什么,但又找不到话语,不知怎么说才好。现在只是这小姑娘成了他的依靠,他深知自己被薅掉了所有的羽毛,他必须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自己一直瞧不起、以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姑娘的女人身上。他觉得连自己的费体都在逐渐变小,渐渐没有骨气了,不禁泄了气。

而且现在的弓岛必须对这姑娘说些什么,必须罗列并温柔地投以温顺的、迎合她的话语。他已经开始对多摩子犯下了许多“罪”。之所以说“开始”,那是因为还处在尚未完结的状态,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那是可以挽救的。总之,只要他真心诚意地履行他以前对她吐露的话,那么那既不成为“罪”,又不成为欺骗。

可是,即使那尚未完结,但他过去的行动不能说明他要取得这个结果。他的行动是在走向背叛,只是没有把最后宣言告诉她罢了。

所以多摩子伤透了心,不是独自去越后旅行了吗?男人的行动没有诚意,她知道这点,预见到了前途的破灭。在这种情况下,弓岛要修复多摩子的心,再次把她拉到自己身旁那是项困难的工作。

虽困难但那必须做,也未必绝望。年轻女子微妙而软弱,对许过一次身体的男人丧失了反抗力,事实上她不是说要这样在黎明的湖上划船吗?弓岛从自己过去的经验,自以为也懂得这种女人心。留在现在的多摩子心灵上的只是对弓岛的怀疑。开始受骗的女人对男人疑心变得很重,这犹如弱小的动物。

只要消除这疑心,对男人来说以后就轻松了。女人会比以前更加投入男人的怀抱。女人本来就希望、期待那样,不被拋弃要比被拋弃幸福。第二次比第一次加倍地变得不加批判,变得盲目。对弓岛来说,这与他的事业紧密相连,生死攸关。

问题只是如何使多摩子的心情松弛下来。她虽然这样只是两个人乘在小船上,但不像是全面地原谅了他。她的身体还很拘束,话语也极为冷淡。这就是说.多摩子还继续对弓岛怀有疑心,她不责备自己对他的怀疑就是其证据。在女人的心软下来的时候.她准会把它与迄今忍受的悲伤倾诉出来。

弓岛在寻找话语时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了火,烟被雾濡湿而灭掉了,他第二次划了火柴,这回顺利地移到了烟头上。在昏暗的、青白色的雾中,那桔黄色的小小的火看上去是那样的美妙。

弓岛由此得到了话。

“多摩子,一呆在这儿,就好像腾云驾雾似的。”

多摩子往左右看了一下,说:“是啊,什么都看不到呀,只是白茫茫一片,美极了!”

她开口了,所以弓岛心头激动起来。天空也渐渐发白,可以看到云的黑色斑纹,近处的水面不被雾遮住的地方也渐渐明亮起来。

弓岛心想,年轻女人终究会被这种浪漫的情景感动的。

“你有跟这相似的体验吗?”弓岛吐了一口烟,问道。

“没有,这是第一次呀。”

我也觉得像是幻想一样!”

“我也是呀。”

多摩子说。弓岛更来劲儿了:“多摩子,请原谅。”他用劲说。

“原谅什么?”她用平素的口吻反问道。

“我想你一定在生气。我做了让你生气也没有办法的事,尽管那是工作上的事。”弓岛充满深情地说。

“行了,事情过去了嘛。”

多摩子这样说,突然又喊道::

“啊,想起来啦!”

“想起了什么?”

“刚才弓岛君问我有没有这种体验吧?弓岛君也知道吧,已经很久以前了,从轻井泽回来的时候在和田岭上在车内过了一夜。”

“啊,原来是那件事。”

“当时漆黑一片,有点像现在这个时候吧?”

“是啊。”

弓岛说道,心想多摩子把那汽车事故的体验与这幻想般的情景作比较的心情的背后,是在说那夜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的往事。这也难怪,对她来说这是“女人”的第一步嘛。

因为是多摩子主动说的,所以弓岛更心情轻松了。

“多摩子,所以我心里直后悔,心想我不该过分埋头于工作,让你生气,但我已经改变方针了。”

“你说的方针指的是什么?”

“就是说,过去我被堂兄利用了。因为自己是专务董事,所以蛮干一通,想尽量搞好公司,但因此也受到了外部各种各样的批评。但我知道结果被堂兄骗了,这回我彻底辞掉了那公司的工作。”

“哎哟,把工作都辞掉了?”多摩子似乎不禁吃了一惊。

“是的。今后我将一个人干。没什么,我想要是我的话,能马上把工作开展到某种程度的。”

“是啊,你有实力嘛。”

“说来好像夸口,使高原光学发展到那种地步,我想那是我的力量。”

“所以你要独立创办照相机公司吗?”

“嗯,打算那样。”

“那好呀,祝你成功。那就是把公司的退职金作为资本喽?”

“不,那种钱是有限的嘛。本来就像是吵架后破裂的,所以堂兄也不会拿出多少来的。”

“那从别处有资本家的援助吗?”

“不,那也没有,因为我尽干实务,没有搞那种政治活动呀。”

“真了不起!用自己的资金干,那最好啦!”

“不,跟这也有点儿不一样。”弓岛有点惶惶然,“我哪有资金呀……所以暂且那个什么呀,想把中部光学当作立脚点。”

听不到多摩子的回答了。弓岛从那里瞧了一下她的脸,但即使靠好容易明亮起来的天空的反光也未能看出细微的表情。她好像把目光落在湖面上。

“喂,事到如今我想尽早跟老婆离婚,因为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嘛。她是个坏女人,不光是性格合不来,而且冷酷无情。”

“……”

“这回她非但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替我操心的表情,甚至我出来她连送都没有送。但我想这次是好机会,我要跟她离婚,想离了以后……跟你结婚。”

说最后一句话时弓岛不禁紧张地屏住了气息。

“喂,怎么样?你已经不生气了吧?像开始说定的那样,跟我结婚吧!”

他凝视着多摩子。这要是不在小船上,他想跑到她那儿搂住她的肩,但小船虽说漂浮在平静的湖面,可只要他站起来一动,似乎会失去平稳的。

“可是,中部光学你不是正在办手续要跟高原光学合并吗?”

因为多摩子突然这样发问,所以弓岛像是被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似的狼狈不堪。但这件事终归是要提及的。

“不,那还依旧那样,一切都是我在办嘛,也还没有取将加须子的同意……”

说到这儿,弓岛不觉吓了一跳。他不慎说出了加须子的名字,这在多摩子面前还是禁句。不该在让加须子负伤的女人面前轻率地这样说。

但多摩子出乎意外地镇静,下面的声音也极其平静:“是吗?那就决定请你照管中部光学吧。”

“啊?多摩子,真的吗?”

“要是你,没有错。多亏没有和高原光学早合并,嫂子和死去的哥哥也会高兴的!”

从多摩子口中毫无阻碍地说出了“嫂子”这词弓岛也感到意外。

“加须子也会同意吗?”弓岛担心地问道。

“那当然喽,因为中部光学会繁荣起来嘛。”

“那你和加须子和好了吗?”

“谈不上什么和好不和好,是我不对嘛,所以我想只要我道歉加须子也会原谅我的,她是个温和的女人嘛。”

“那好。”弓岛不由得兴奋地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这就放心了。哎,其实这是我最担心的事呀。”

“加须子是个好人,那种人真不多见啊……结果是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些任性的话呀。”

“你也有你好的地方,只是有点儿不懂世故。这也难怪,因为你作为小姐去东京上学,就那样在那边儿净画画嘛。可你现在奋了想干工作的热情,今后大家齐心合力,发展中部光学吧。”

弓岛所说的大家,是指他自己成为主体,率领多摩子和加须子。他满怀会希望,心跳也变得轻快起来。现在算是没有问题了,只是这样一放下心来,觉得中部光学这个零星企业的工厂对他来说太寒酸了,实在有点美中不足。放下心来就产生不满,对像他这种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的男人来说这工厂太贫乏了。

但现在这种时候,必须暂且忍着。这是暂时的忍耐。操纵多摩子和加须子的快乐似乎可以解除这苦恼。于是,在弓岛的眼里加须子又一次成了情人。他并非对加须子死了心。那女人一定要弄到手!和多摩子之间也许会再次产生摩擦,但那时候那小工厂已经完全属于他的了,空想在伸展,使弓岛完全出了神。

水上的寒气使皮肤变得冰凉冰凉的。

“该回岸去了。”弓岛对多摩子说道。

山的边缘部分变得红彤彤的,简直令人认不得了,亮光也在向天空中央逐渐扩展,树木开始闪光,笼罩着小船的雾也明亮起来了。

“好吧。”

多摩子把桨放到水中,但不知为什么只放了一边的桨。

“弓岛君。”

多摩子突然喊道,跟以往的声音有点不一样。

“什么事?”

“你知道这湖底堆积着什么东西吗?”

多摩子没有划动浸在水里的桨,问道。

“这,这下面不是岩石啦、石块啦、泥沙啦这种东西吗?大概也有游艇上的乘客扔掉的水果汁的空罐和啤酒瓶吧。”

“不,不光是这一些呀,听说还堆满了照相机的镜片呢!”

弓岛吞下声音凝视着多摩子微笑的脸。

“都是些极可爱极可爱的凹凸镜片呀,堆满了玻璃球一般的东西。有已经被磨得很透明的,也有还没有磨的不透明的半成品,这被拋在湖底的有几十万几百万啊!”

“……”

“尽是镜片的转包人遭到大厂家片面撕毁合同或是受大厂家刁难后变得没有用的东西。那可爱的玻璃镜片的山里充满着成百成千的转包人的眼泪和仇恨呀!”

多摩子凝视着弓岛,只是稍稍歪扭着嘴唇。那是一副弄不清是在微笑还是在哭泣的表情。

“喂,弓岛君,我真想在那玻璃镜片的床上躺一躺啊!”

“多摩子!”

弓岛邦雄睁大眼睛喊道。他把手放到船舷上,抬起了屁股。

“我已经累了,你刚才跟我说的也已经不留在耳朵里了。真的累了,什么都觉得厌烦啦!”

多摩子瞪着弓岛,突然从她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多摩子!”

弓岛邦雄脸色苍白地微微欠着身子站了起来。他开始爬过去,想从她手里夺下划桨。

多摩子把一支桨垂直地立在水里,旋即象是把它夹在腋下似地使身子倾斜了过去。小船失去了平稳。

弓岛沉入了湖水深处。他拼命游着想浮上来。游泳他是有信心的。突然,他的脚动不了了。多摩子的双手从下面抓着他的脚脖子,她的头发像水藻似的倒竖着不停地晃动。弓岛想用脚踢掉多摩子的手,但那脚不听使唤。犹如影子一般的她的双手像铁链似的沉重地缠绕在他的脚上。弓岛被渐渐拽了下去。

弓岛慌了,他拼命地伸着双手在水中挣扎,但抓着脚爬到腰上来的多摩子的双手紧紧地夹住了他的身体,加上多摩子身体的重量,一下子使他失去了自由。

弓岛看到她那黑影子的脸上鼓着一对白白的眼睛。那眼神像是在向他赔不是,又像是充满着喜悦。

但弓岛最后又看到了堆积在昏暗的湖底的成千成百的眼睛。——从水面透过来的微光使这些成为废品的照相机镜片犹如青白色的鬼火群似的发着光。是被欺凌的转包人的怨魂在发光!

早晨8点光景,出院的加须子在护士们相送下与前来迎接的仓桥市太一起乘车回冈谷的家。汽车在湖岸的道路上奔驰,车内和后部的行李箱里都塞着从医院里取出来的行李。

在从下诹访到冈谷的途中,中山道和甲州大道合在一起。来到那一带时加须子看到湖畔聚集着一群人。

“那是什么呢?”加须子从车窗内凝视着那一点。

“这,好像有警察来了吧。”

仓桥也把脸贴近车窗。有20来人聚集在水边。

“也可能是情死吧……今天早晨又是大雾啊!”

出租汽车的司机连车速都没有减低,隔着背说道。人群聚集在一起的光景立即消逝了,湖面上白茫茫一片。

“多摩子去哪儿了呢?”

加须子低声说道,她那苍白的脸颊旁淡淡地萦绕着仓桥吐出的烟卷的烟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