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正在喝酒。

地点是安倍晴明宅邸那面对庭院的窄廊。

博雅盘坐在圆草垫上,将盛在琉璃杯内的酒送到口中。

那是异国酒,以葡萄酿造而成的胡国之酒。

晴明身上宽松地披着狩衣,立起单膝,背倚着柱子。膝前也有盛满异国葡萄酒的琉璃酒杯。

春天将近尾声,初夏即将来临。

此时是夜晚。

晴明、博雅之间搁着一盏灯火,几只小虫飞舞在灯火四周。

庭院中杂草丛生。

茂盛的新生夏草已长得比繁缕、野萱草等春草还高,这些春草埋没在夏草之间,逐渐分辨不清。

说是庭院,倒不如说是原野。

杂草与树木,随心所欲地在晴明庭院中自由生长。这些嫩草与绿叶的馨香,融入、飘荡在黑暗中。

博雅呼吸着夹杂胡酒香与草香的大气,颇有感触地喝着酒。

庭院深处有株樱花树。是八重樱。叶间密密麻麻开满了粉红色樱花,令枝头承受不住重量而低垂。

另外也有棣棠花,缠在老松上的紫藤则挂着几串藤花。

当然,由于八重樱、棣棠、紫藤都开在黑暗中,颜色与形状并非清晰可见,比起用眼睛看,花与叶的馨香更强烈地主张花草本身的存在。

“晴明啊……”博雅望着庭院深处说。

“什么事?博雅……”晴明的粉红双唇含着微笑回问。

“我觉得,好像并非眼睛看得到的东西才存在于这世上。”

“什么意思?”

“例如,藤花。”

“藤花?”

“虽然看不到藤花开在庭院何处,可是,藤花那令人陶醉的香味还是会传过来。”

“唔。”晴明微微点头。

“你跟我,其实也是一样道理,晴明……”

“是吗?”

“今天与你见面之前,我们不是彼此都在不同的地方吗?虽然彼此都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可是,一旦见了面,你和我却又同时存在于这里。这不就表示,即使看不到对方,但我们都确实存在于这世上吗?”

“唔。”

“我刚刚说的藤花,它的味道也是同样道理。明明眼睛看不到藤花,但藤花的味道却毫无疑问存在于这庭院中。”

“博雅,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晴明,我认为,所谓生命,也许正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生命?”

“对。例如,这庭院中不是有杂草吗?”

“唔。”

“可是,就算它是野萱草,我们看见的也不是野萱草的生命。”

“这话怎说?”

“我们所见的,只不过是有着草的颜色、名为野萱草的一种草的形状而已。我们看见的并非它们的生命。”

“唔。”

“你和我也一样,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个形状是人,且是我非常熟悉、名为晴明的男人的脸而已,我看到的不是名为晴明的那个生命。你也一样,你看到的只是名为博雅这个男人的形状与颜色而已。你看到的不是我的生命。”

“原来如此。”

“你懂我的意思吗?”

“然后呢?”

“然后什么?”

“博雅啊,接下来你要问我‘我讲的道理怎样?’才行呀。”

“没怎样啊,就是这样而已嘛。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使眼睛看不到,生命也依然存在于这世上。”

“博雅,你现在说的事,可是非常玄妙的真理喔。一般阴阳师或和尚也不见得能懂。”

“是吗?”

“正是,你听好,博雅,你刚刚说的,跟咒的基本原理有关。”

“又是咒?”博雅皱起眉头。

“正是咒。”

“等一下,晴明,我刚刚好不容易才觉得似乎理解了一些事情,正心满意足地喝着酒。要是你再提到咒,我现在这种愉快的心情很可能会飞走。”

“别担心,博雅,我会讲简单一点……”

“真的?”博雅不安地喝了一口酒,再搁下琉璃酒杯。

“嗯。”

“好吧。既然如此,晴明,我就乖乖听你讲,但是拜托尽量说得简短些。”

“那么,我先讲一下宇宙吧……”

“宇宙?”

宇,就是指天地、左右、前后——亦即空间。

宙,就是指过去、现在、未来——亦即时间。

这时代,中华文明已将这两者合为“宇宙”一词,作为认识世界的用词。

“这世上的人,都利用‘咒’来理解存在于天地间的事物。”

“什、什么……”

“换个说法吧,宇宙是基于人的‘视觉’而存在。”

“听不懂,我听不懂,晴明,你不是说要讲简单一点?”

“那,讲石头吧。”

“唔,嗯,真的是石头?”

“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

“例如,某处躺着一块石头。”

“嗯,有块石头躺在地上。”

“假若那东西还未被取名为‘石头’,也就是说,那只是块没有名字、又硬又圆的东西。”

“可是,石头不就是石头吗?”

“不,那东西还未成为‘石头’。”

“啊?”

“要有人看到它、为它取名为‘石头’……简单来说,要有人为它下‘石头’这个咒,宇宙间才会出现‘石头’这东西。”

“听不懂!不管有没有人为它取名,那东西自古以来就存在了,往后也会一直存在吧?”

“嗯。”

“既然如此,那东西存不存在,都与咒无关吧。”

“但是,如果不是‘那东西’,而是‘石头’的话,便不能说毫无关系了。”

“听不懂!”

“那我问你,‘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啊?”

“‘石头’本来便是‘石头’。”

“唔,嗯。”

“如果有人用那石头打死了另一个人……”

“嗯。”

“那石头便会化为‘武器’。”

“你说什么?”

“本来只是一块石头,但透过某人利用利用它打死另一个人的行为,那石头便等于让人下了‘武器’这个咒。以前我也讲过有关石头的比喻,怎样?这样讲的话,你懂吗?”

“我、我懂……”博雅点头。

“道理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

“我的意思是,本来躺在地上那块又硬又圆的东西,只是块又硬又圆的东西而已,最初什么也不是。但是,有人看到它,为它取名为‘石头’。换句话说,在那东西下了‘石头’这个咒,所以这世上才会有‘石头’这个存在。这样不就行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喂,晴明,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我没骗你。”

“不,你在骗我。”

“那,我在举例说吧,和歌也是咒的一种。”

“和歌?”

“没错。假若我们内心很烦乱,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而乱。于是我们作了一首和歌,把心情寄托在和歌诗词上后,才终于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什么?”

“恍然大悟我们原来恋慕着某人。有时候,人必须在自己的内心下‘和歌’这个咒,使之成为语言,才能理解自己内心的感情……”

“所谓‘咒’是语言?”

“差不多吧,至少很类似。”

“类似?”

“虽类似,但语言并不等于咒本身。”

“是吗?为什么?”

“语言只是盛咒的容器。”

“啊?”

“咒这个东西……暂且先以神来比喻吧。咒,是祭神时,奉献给神的供品。而语言正是盛供品的容器。”

“我还听不懂,晴明。”

“先有‘悲哀’这个词,我们才能将内心这样的感情盛载在‘悲哀’这个词中,光是‘悲哀’这个词,不能成为咒。咒,无法单独存在于这个世上。咒,必须盛在语言、行为、仪式、音乐、歌曲等各种容器内,这世上才能萌生‘咒’这种东西。”

“唔,唔……”

“比如说,当你陷于‘心爱的人儿呀,我想见你却见不到,每天很悲哀’的感情时,博雅,你能够光从‘悲哀’这个词中,单单截取出悲哀的感情给别人看吗?”

“……”

“反过来说,如果不利用任何语言,也不画成任何图画,任何事都不做,甚至不呼吸,不喘气,什么都不做,你能向别人表达内心悲哀的感情吗?”

“……”

“语言与咒,说穿了,正是这种关系。”

“……”

“总之,我们都无法从我或你身上截取出‘生命’给别人看,两者道理都是一样的。”

“……”

“所谓‘生命’,必须盛在我或你身上,或庭院中的草、花、虫等所有生物中,别人才看到,‘生命’也才能显现于这宇宙中。缺乏容器,光是取出‘生命’的话,是无法让别人感觉到你的‘生命’的。”晴明微笑着说明。

博雅脸上仍是一副不满的表情。

“看吧,结果跟我说过的一样吧!”

“什么一样?”

“只要你一提出咒的话题,我一定会如我所预测的,搞到最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没那回事,其实你最懂得咒的道理。”

“可是我刚刚那种愉快心情,已不知道飞去哪儿了。”

“那真是抱歉。”

“不用抱歉。”

“不过,博雅,刚刚我听了你的话,真的大吃一惊。因为你总是不需要多余的道理,也不需要思考,便能直接掌握事物的本质。这并非一般人办得到的……”

“晴明啊,你这是在赞赏我?”

“那还用说。”

博雅半信半疑地望着晴明,说:“那我就安心了。”接着喃喃自语:“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你好像真的是在赞赏我。”

“与其听阴阳师无聊的胡言乱语,不如听你吹笛要来得心旷神怡……”

“话虽如此,晴明啊,去年也是这样,每逢这个季节,我总会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前年举行的和歌竞赛。”

“哦,对了,那也是现在这个季节。”

“三月三十日……那时,樱花开了,藤花、棣棠也开了……”

“我想起来了,是玄象琵琶失窃那年吧?”

“那时,为了夺回遭异国鬼偷走的玄象,你不是跟我一起去罗城门吗?”

“嗯。”

“刚刚你提到和歌,又让我想起壬生忠见大人的事了。”

“是那位以和歌说他正在恋爱的忠见大人……”

“只要一想到忠见大人,就觉得刚刚你说的那些,的确很有道理。”

“我刚刚说了什么?”

“你不是说,和歌也是一种咒。”

“喔,是那个……”

“说真的,和歌竞赛那时,我也出尽了洋相……”博雅搔搔头。

晴明听后,咯、咯、咯地忍住笑声。

“博雅,你那时朗诵错和歌了吧。”

“别再提当时的事了。”

“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嘛。”

“我没事提起这件往事干嘛?”

“你问我,我问谁?博雅……”

博雅似乎回忆起某事,抬起脸望向昏暗的庭院。

“我总觉得,那个辉耀的夜晚,好像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梦了……”

“每一场宴会,一旦成为过去,即便是昨晚的宴会,也会让人觉得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事。”

“嗯。”博雅直率地点头,再喃喃自语般低声道:“晴明啊,你说的一点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