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常理说,成人仪式应该在男孩14岁生日的那个月举行。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成人式的荣誉,这仪式需要一位“成人”资助并提名那个男孩,另外得找到另外12名“成人”承认这男孩已经有资格并且做好了准备。我从小生活在士兵群中,知道这仪式是什么,也知道它非常隆重、非常特别,所以我从不指望能有机会参与。首先,没人知道我的生日;其次,我不知道有谁是“成人”,更不要说去哪里找到12个“成人”来承认我够资格了。

但是,在我熬过盖伦那番试炼的若干个月后,某个夜里我醒过来,发现床边围满了身穿长袍、头罩兜帽的人,在那些兜帽下的黑暗里我瞥见了“栋梁”的面具。

任何人都不许将仪式的细节说出来或写下来。我想我可以说这么多。每当一个生命一一其中有鱼、有鸟、有兽一一被交到我手里,我都选择释放它,不是以死来释放,而是释放回它原来的自由存在;因此在我的成人式上没有动物死亡,因此也没有人能够饮宴。但就连在我当时的状况下,我都能感觉到我四周的流血和死亡已经太多了,已经足以持续到我这辈子的尽头了,因此我拒绝用双手或牙齿来杀生。我的“成人”依然选择给了我一个名字,所以他应该没有非常不悦。那名字是古语,古语没有字母,无法写出来,我至今也不曾找到任何我愿意与之分享我的成人名字的人。但我想,在这里我可以透露那名字的古老意义:催化剂。“改变者”。我紧接着就到马厩去,先见到铁匠然后是煤灰,想到明天就要离开的难受感觉从心理延伸到生理。我站在煤灰的厩房里,头抵着它肩胛骨之间隆起的部位,觉得头晕想吐。博瑞屈在那里看到了我。我认出他的存在,听见他沿着马厩走道逐渐接近、愈来愈响的靴声,然后突然在煤灰的厩房外停下脚步。我感觉到他看进厩房里,看向我。

“唔,这下又怎么了?”他用严苛的语气质问,我从他声音中听出他对我和我的种种问题有多疲倦。要是我没那么沮丧,我的自尊心会让我站直身子宣称什么事也没有。

但我只是对着煤灰的毛皮嘟哝了一句,“盖伦明天打算测验我们。”“我知道。他很突兀地要求我帮他的白痴计划准备马匹,要不是他有国王的蜡印封缄给他这个权威,我早就拒绝他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要那些马干嘛,所以别问我。”他粗鲁地加了最后这一句,因为我突然抬起头看他。

“我不会问。”我愠怒地对他说。就算要在盖伦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我也会公平竞争,不然就根本不做。

“他设计的这个考验你一点通过的机会都没有,是不是?”博瑞屈的语调随意,伹我听得出他硬起头皮准备接受我的答案所带来的失望。

“半点也没有。”我平板地说,我们两个都沉默了片刻,听着我这句没有转寰余地的话。

“唔。”他清清喉咙,把腰间的皮带往上一拉。“那你就赶快把它结束,回来这里。你又不是其他的课都没学好。一个人不可能尝试什么都成功的。”他试着把我学习精技的失败说得好像无足轻重。

“我想是这样吧!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照顾铁匠好吗?”“我会的。”他转身转到一半又转回来,几乎是有些迟疑。“那只狗会有多想念你?”

我听出他真正要问的是什么,但试着逃避。“我不知道。上精技课的这段时间我常常抛下它,恐怕它根本不会想念我。”“我怀疑。”博瑞屈若有所思地说,转过身去。“我非常怀疑。”他说着在左右两排廐房间走去。我知道他知道了,而且他感到厌恶,不只是因为铁匠和我有着紧密的牵系,更因为我拒绝承认这点。

“好像我在他面前有承认这一点的自由似的。”我对煤灰嘀咕。我向我的动物们道别,试着告诉铁匠说,要等到好几顿饭和好几晚之后它才会再见到我。它扭来扭去,拚命摇尾巴,抗议说我一定要带它去,我一定会需要它的。它已经长得太大,不好抱起来了,于是我坐下,它爬到我膝头,我抱住它。它是那么温暖又实在,那么贴近又真切,一时间我觉得它说得再对也不过了,我会需要它才活得过这次的失败。伹我提醒自己它会在这里等我回来,我答应它说,等我回来之后会花好几天的时间跟它好好的玩,我会带它去很远的地方打猎,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时间这么做。现在,它提议,很快,我承诺。然后我回到堡里,打包一些换洗衣服和旅途所需的食物。

依我看来,第二天早上的场面充满夸张的戏剧性,不过没有什么意义。其他要接受测验的人看起来兴奋不已,在我们这8个准备启程的人当中,似乎只有我对那些扰动不安的马匹和四面罩住的轿子无动于衷。盖伦把我们排成一排蒙上眼睛,一旁有60~70人旁观,大部分是学生的亲戚朋友或者堡里好管闲事的人。盖伦做了番简短的演讲,表面上是对我们讲,但说的都是我们己经知道的事:我们会被带到并留在不同的地方:我们必须运用精技来合作,才能找到路返回堡里;如果我们成功,我们会成为一个小组,为国王发挥无上的效用,成为击败红船劫匪行动中下可或缺的一部分。最后这一段让旁观者印象深刻,我被带到轿子旁扶进去时听到旁人啧啧称奇的声音。

然后我过了悲惨的一天半。轿子摇来摇去,我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又不能看风景分神,很快就开始头晕想吐。带领马匹的那人发誓保持静默,也确实做到了。那天夜里我们短暂停顿,他给了我一顿寡淡的晚餐,内容是面包、乳酪、水,然后我又被装进轿子里,继续颠跳摇晃。

第二天约莫中午时分,轿子停了,我在协助之下再度下轿。没有人说半个字,我站在那里,全身僵硬、头痛、蒙着眼、站在大风中。当我听见马匹离开开的声音,我判断我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于是伸手去解蒙眼布。盖伦把布绑得非常紧,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解开。

我站在一片山坡草地上,带我来的人已经走得很远了,沿着绕过山丘底部的一条路快速前进。草长及我膝,经过冬天而显得干枯,但靠近根部的地方是绿的。我看见四周有其他的山丘,坡面冒出岩石,山脚下是一片片林地。这里山峦起伏,但我可以闻到海的味道,感觉东边某处潮水正低。我有种挥之下去的感觉,觉得这乡间景色很熟悉,不是说我以前曾来过我此刻所在的这个地方,但这一带的地形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转过身,看见岗哨山在我西边,它峰顶那两道锯齿状突起是不可能认错的,我不到一年前才替费德伦临摹过一张地图,画原图的人就选择了岗哨山那特殊的峰顶形状做为边缘的装饰主题。所以,大海在那边,岗哨山在这边,我的胃突然一沉,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离冶炼镇不远的地方。

我发现自己迅速转了个圈,扫视四周的山坡、林地和道路。没有任何人的迹象。我几乎是狂乱地探寻出去,但只找到鸟和小动物和一头公鹿,它抬起头闻嗅了一番,纳闷我是什么东西。一时之间我感到安心,但接着又记起我以前碰到的那些被冶炼的人是不能用这种感官探测到的。

我走下山坡,走到一处有好几块大石突出的地方,坐进岩石形成的遮蔽处。这倒不是为了挡住冷风,因为这天的天气感觉得出春天就快来了:重点是我需要背靠着某样稳固的东西,而且不要像刚才在坡顶那样觉得自己是如此明显的目标。我试着冷静地想接下来该怎么做。盖伦先前建议我们安静地待在被放下来的地方,沉思冥想,保持感官开放。在接下来两天的某个时候,他应该会试着联络我。

没有比预期自己失败更令人灰心丧气的事。我丝毫不相信他会真的尝试联络我,更别提就算他试了我也不可能接收到清楚的感受。我也不相信他选择放下我的地方是个安全的地点。想到这里,我站起身来,再度扫视四周看有没有人在看我,然后朝海的味道走去。如果我在我所认为的地方,那么我应该会看见鹿角岛,而且要是天气晴朗,还可能看见帘布岛。就算只看到一个岛,也足够告诉我目前我离冶炼镇有多远。

我一面走一面告诉自己,我只是要看看我走回公鹿堡的路有多远。只有笨蛋才会以为被冶炼的人还能造成危险,他们一定都在冬天里冻死了,要不然就是太饿、太虚弱,没办法威胁到任何人。我不相信那些说他们成群结队抢劫杀人的故事,我不害怕,我只是要看看我身在何处。如果盖伦真的想联络我,地点应该不是问题,他曾无数次向我们保证过,重要的是他要联络的那个人,而不是地点。不管我在海滩上还是山坡上,他一样能找到我。

午后向晚时分,我站在面临大海的岩壁顶端。那里是鹿角岛,更远处那一抹蒙胧应该是帘布岛。我在冶炼镇以北,沿着海岸回家的路会直接穿过该镇的废墟,想到这点令人不得安稳。

那现在呢?

到了晚上,我己经又回到原来的山坡,挤进两块大石之间。我认定,在这里等跟在其他地方等是一样的。尽管心存怀疑,我还是要留在我被放下的地方,直到联络时间结束。我吃了面包咸鱼,少少地喝了点自己带的水。我的换洗衣服中有另一件斗蓬,我用它裹住身体,坚决赶走任何想生火的念头。不管火堆多小,如果有人在经过这座山丘的泥土路上走过,那火光都会像灯塔般明显。

现在我认为,没有任何事物比一刻都不停歇的紧张感更冗长乏味到残忍的地步。我试着沉思冥想,试着开启自己接收盖伦的精技,同时冷得发抖,拒绝承认自己感到害怕。我孩子气的那部分不停想像着衣衫褴褛的黑暗人形无声从我四周的山坡上爬上来,那些是被冶炼的人,会为了我身上的斗蓬和我袋子里的食物打我杀我。先前我在走回山坡的途中给自己砍了根树枝,此刻我紧紧把它抓在手里,但这武器似乎没什么用处。有时候我在恐惧中还是盹着了,但梦见的总是盖伦对我的失败幸灾乐祸,而被冶炼的人则步步逼近将我包围,於是我总是猛然惊醒过来,拚命环顾四周,看我的恶梦是否成真。

我看着太阳在树问升起,整个早上断断续续打着盹。下午是一段疲倦平静的时间,我朝山坡上的野生动物探寻,打发时间。老鼠和鸣禽在我脑海里只一一呈现出明亮的饥饿火星,兔子也没多少想法,但有一只狐狸充满了寻找交配对象的欲望,更远处有一头公鹿在摩擦它犄角上新生的柔软部分,目标之明确有如铁匠在铁砧旁工作。傍晚非常漫长。夜色降临,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连精技最轻微的一点压力都没有,这点让我难以接受的程度出人意料。要不是他没叫我,就是我没听到。我在黑暗中吃面包和咸鱼,告诉自己这不重要。有一段时间我试着鼓起自己的怒气,但我的绝望太阴湿太黑暗了,怒火无法克服它烧起来。我觉得盖伦一定骗了我,但我永远没办法证明这一点,就连对自己都不能证明,我永远都只能纳闷,不知道他对我的轻蔑是否真的有道理。我在全然的黑暗中靠着一块岩石,树枝棍子横放在膝盖上,决心入睡。

我的梦境混乱难受。帝尊站着俯视我,我又变成了睡在稻草堆的小男孩。他大笑着举起一把刀,惟真耸耸肩,对我抱歉地微笑。切德失望地转身不看我。莫莉越过我朝阿玉微笑,完全忘记我也在场。博瑞屈抓住我衬衫前襟摇晃着我,叫我表现得像个人,不要像头野兽。但我趴在稻草和一件旧衬衫上,啃着一根骨头,那肉真好吃,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想不到。

我本来睡得很舒服,直到有人打开马厩的门没关好,留了条小缝。一小股要命的冷风吹过马厩地面、吹向我,我龇牙咧嘴抬起头来看,闻到博瑞屈和麦酒的味道。博瑞屈穿过黑暗慢慢走来,边经过我身旁边咕哝着“没事,铁匠。”我垂下头,他开始爬楼梯。

突然一声喊叫,有人挣扎着跌下楼梯。我跳了起来,咆哮吠叫。

那两人几乎落在我身上。一只靴子踢向我,我狠狠咬住靴子上方的那条腿,咬到的靴子和长裤部分多过皮肉,但他发出愤怒疼痛的嘶声,向我攻击。一把刀插进我体侧。

我把牙齿咬得更紧,咆嘟着狠咬住不放。其他的狗也醒来了,吠叫着,马匹也在廐房里跺脚。男孩,男孩,我呼救。我感觉到他跟我在一起,但他没有来。入侵者踢我,但我不肯松口。博瑞屈躺在稻草堆上,我闻到他的血,他没有动。我咆哮着继续紧咬住对方,听见母老虎在楼上拼命撞房门,想跑到主人身边却徒劳无功。那把刀再次、三次戳进我身体,我最后一次呼喊我那男孩,然后再也撑下住了。我被那条腿踢甩开,撞上厩房的隔板,血涌进我的嘴巴和鼻孔,我快淹死了。奔跑的脚步。黑暗中的疼痛。我蹒跚走近博瑞屈,把鼻子拱在他手底下,他没有动。有人声和灯光逐渐接近,接近,接近……

我在黑暗的山坡上醒来,双手紧握棍子,紧得失去知觉。我丝毫不认为那是一场梦,不停感觉到刀插进我肋骨间,尝到我口中的血腥味。像一首可怕歌曲的副歌,这段记忆一而再、再而三重复,那股冷风,那把刀,那只靴子,敌人的血在我嘴里的味道,然后是我自己的血的味道。我努力试着厘清铁匠看到的东西。有人在楼上等着博瑞屈,拿着一把刀。然后博瑞屈跌下来,铁匠闻到了血……

我站起来收拾东西。在我脑海中,铁匠温暖的小小存在又薄又弱。很微弱,但是还在。我小心探寻,然后停下来,因为我感觉到它对我做出反应要耗费非常大的力气。别动。静下来。我就来了。四周很冷,我的膝盖在发抖,但背上满是汗水。我对自己该怎么做毫无疑问。我大步走下山丘,走向那条泥土路,那是一条商人走的小路、小贩的路径,我知道如果我沿路走下去,必然会走到那条海岸道路。我会走下去,走上那条海岸道路,我会回家去,如果艾达保佑,我会来得及帮助铁匠。还有博瑞屈。

我大步走着,拒绝让自己奔跑。稳稳地走比在黑暗里胡乱奔跑更能让我有效率地走得更远。夜色清明,小路直直。一度我想到,如此一来我就终结了任何可以证明我能使用精技的机会,我先前投入的一切,所有的时间、努力、痛苦,全都浪费了。但我不可能坐在那里继续耗上整整一天等盖伦试着联络我。若我要开启自己的脑海等待盖伦可能的精技碰触,就必须把脑海中铁匠的一线微弱存在给清除。我不会这么做。把一切事情列入考量,精技的重要性远不如铁匠。还有博瑞屈。

为什么是博瑞屈?我纳闷。谁会恨他恨到要去偷袭他?而且就埋伏在他房外。我开始汇聚各项事实,宛如在跟切德报告一般清晰。偷袭他的人跟他够熟,知道他住在哪里,因此不可能是在公鹿堡城内酒馆里偶尔得罪的人;这人带了一把刀来,因此不是只想揍他一顿教训他一下。刀很锋利,那人用起刀来也很熟练。那记忆让我又一阵瑟缩。

以上是事实部分,我谨慎地开始在事实上建立假设。某个熟知博瑞屈习惯的人对他严重不满,严重到想杀他的地步。我的步伐突然慢了下来。铁匠为什么没有意识到那个人等在楼上?为什么房内的母老虎先前没有隔着房门吠叫?要在狗的势力范围内溜过去不被它们注意到,这人必然很会蹑手蹑脚。

不,只是我自己一心想推到盖伦头上。我拒绝骤下结论。盖伦的体力绝对敌不过博瑞屈,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就算他拿着刀等在黑暗里,偷袭喝得半醉的博瑞屈,也不可能办得到。不,盖伦或许会想杀他,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不会自己动手。

他会派别人去下手吗?我思索一番,无法确定。再多想想。博瑞屈不是个有耐性的人,盖伦是他最近结下的仇家,但不是唯一一个仇家。我一再重组事实,试着做出扎实的结论,但事实实在太少了,不够建立结论。

我来到一条小溪旁,稍稍喝了点水,然后继续走下去。树林愈来愈密,月亮被道路两旁的树木遮去一大半。我持续前进,直到小路衔接上那条海岸道路,就像小溪流人大河。我顺着这条公路往南走,月光把颇宽的路面照得一片银亮。

我边走边想,度过了一夜。晨光逐渐悄悄让景物恢复色彩,我感觉累得无以复加,但仍然一心往前。我的担忧是肩上无法放下的重担。我紧抓住那告诉我铁匠还活着一线薄弱的温暖,同时在想不知博瑞屈怎么样了。我完全无从得知他的伤势有多重。铁匠闻到他的血,所以他至少被捅了一刀。从楼梯上跌下来又造成什么伤害?我试着把担忧放到一边去。我从没想过博瑞屈可能这样受伤,更没想过我对此会有什么感觉。我形容不出此刻自己的感觉。就只是空洞吧,我心想。空洞,又疲倦。

我边走边吃了点东西,在一条小溪里给水袋装满了水。上午乌云密布,下了点雨,中午刚过不久又突然放晴。我大踏步继续前行,本来以为海岸道路上会有一些人车的,但什么都没看到。走到下午向晓,海岸道路逐渐改变方向靠近悬崖,往前越过一处小海湾看去,我已经可以看到那曾经是冶炼镇的地方。那里的静谧令人不寒而栗,没有炊烟自小屋升起,没有船开进港口。我知道我走的这条路会直直穿过那里,这念头并不令人高兴,但铁匠那温暖的一线生机拉扯着我前进。

听见脚步拖擦岩石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幸亏浩得的长期训练培养出反射动作,才救了我一命。我手握棍子一旋身,在四周挥出一圈防卫的圆,打断了我背后那人的下巴,其他人退后。他们一共有4个人,全都遭过冶炼,空芜一如石头。被我打中的那人叫喊着在地上打滚,除了我之外没人理会他。我迅速朝他背上又是一棍,他叫得更大声了,拼命扑打挣动。就算在那个情况下,我的举动还是让自己吃惊。我知道确保受了伤的敌人无法继续行动是明智的做法,但我知道我绝对不可能像对待那人一样去踢一只哀嚎的狗。但跟这些被冶炼的人打斗就像是在跟鬼魂打斗一般,我感觉不到他们任何一人的存在,感觉不到我对那受伤男人造成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他愤怒或畏惧的回音。我仿佛是在摔门,这股暴力完全没有受害者,我又打了他一棍以确保他不会突然抓向我,然后越过他跳到路面上的空旷处。

我挥舞棍子,让其他人无法近身。他们看起来褴褛又饥饿,但我还是觉得如果我逃跑他们一样能够追得上我。我本来就已经累了,他们则像饥饿的狼,会一路追到我倒下来为止。有个人太靠近了,我一棍挥打到他的手腕,他手中生锈的杀鱼刀应声落地,他尖叫着把受伤的手捧在胸口,另外两个人还是完全不理会他。我往后跳去。

“你们要什么?”我质问他们。

“你有什么?”其中一人说。他的声音喑哑迟疑,仿佛很久没用了,音调也毫无顿挫。他离得远远的,慢慢绕着我走,使我跟着一直转。就像是死人在说话,我心想。这念头不停在我脑海中回荡。

“什么都没有。”我喘着气将棍子向前戳,阻止一人再靠近。“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们。没有钱,没有食物,什么都没有。我的东西都掉在来的路上了。”“什么都没有。”另一人说,我这才第一次发现她原来是个女人,曾经是。现在她只是一具恶意的空洞木偶,黯淡的眼睛突然发出贪婪的光,说道,“斗蓬。我要你的斗蓬。”

她似乎对自己想到这一点颇为满意,因此一时不备被我击中胫骨。她低头瞥视腿上的伤,彷佛不解其意,然后继续一瘸一拐追向我。

“斗蓬。”另一个人回音般说。一时之间他们怒视彼此,迟钝地领悟到双方是竞争对手。“我,我的。”他又说。

“不。杀你。”她平静地表示。“也杀你。”她提醒我,又逼近过来。我朝她一挥棍子,但她往后跳开,然后伸手要抓我挥过去的棍子。我一转身,正好打中那个手腕已经受伤的人,然后跃过他身旁,沿着道路往前跑。我跑的动作很笨拙,一手紧握棍子,另一手努力要解开我的斗蓬。最后斗蓬终于解开了,我任它落在地上,继续往前跑。我发软的双腿警告我说这是我的最后一招了。几分钟后他们显然赶到了斗蓬所在的地方,因为我听到他们为之争吵的愤怒吼叫嘶喊。我祈祷这足以让他们4个人都忙不过来,同时继续往前跑。道路一弯,转弯的幅度不是很大,但足以让我脱离他们的视线。我依然继续跑,然后变成快步走,尽力往前走了好一会儿才敢回头看。我身后的路宽广空荡。我逼自己继续前进,等到看到似乎适合的地方就离开路面。

我碰上一丛又野又尖的荆棘,勉强穿越到它的中心地带。我全身发抖、筋疲力尽,缩身蹲在浓密多刺的灌木丛下,伸长耳朵听有没有人来追我。我稍喝了几口水,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我必须赶回公鹿堡去,但我不敢走出来。到现在我还想不通我怎么能在那里睡着,但我确实是睡着了。我逐渐醒过来,昏昏沉沉,觉得自己一定是身受重伤或卧病已久。我眼睛黏黏的,嘴里感觉又酸又麻。我强迫自己撑开眼皮,迷惑地环顾四周。天光渐暗,乌云遮住了月亮。

我实在太筋疲力尽,居然靠倒在荆棘丛上睡着了,尽管有无数的尖刺刺着我。我费了好大功夫才脱身,衣服和皮肤都勾破了,头发也扯掉好多根。我像遭到追猎的动物一样从藏身之处小心翼翼冒出来,不只以我感官之力尽可能探寻远处,也闻嗅着空气,瞥视四周。我知道我用探寻的方式不可能找到被冶炼的人,只希望如果有被冶炼的人在附近,森林里的动物看到他们会有所反应。但一切都很安静。

我谨慎地回到路上,道路宽阔空荡。我抬头看了一下天,然后往冶炼镇前进,尽量靠路边走,走在树影最浓的地方。我试着让脚步既迅速又无声,但这两点都没有做得很好。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要戒备,想着必须回到公鹿堡。铁匠的生命在我脑袋里只剩再微薄不过的一条细线。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心中的情绪只剩下畏惧,是畏惧让我边走边不停回头看、边走边扫视两旁的树林。

我走到俯视冶炼镇的山丘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在那里站了一段时间看下去,寻找任何生命迹象,然后强迫自己继续走。起风了,月亮在云层中断断续续露脸。这种光线有还不如没有,因为它让你看到的东西跟看错的东西一样多,让废弃房屋的角落看起来像有阴影移动,让街上的一滩滩积水突然闪出刀锋般的寒光。但冶炼镇空无一人,港口里没有船,烟囱里没有炊烟。此地遭遇那场在劫难逃的掳掠之后下久,正常的居民就弃家园而去,现在被冶炼的人显然也走了,因为这里已经没有能提供温饱的东西。这个镇遭到劫掠之后未再重建,经过充满风暴怒涛的漫长冬季之后,在红船劫匪手下半毁的事物如今几乎全毁,只有港口看来还算正常,除了停船的位置都空着之外。弧形的海堤仍然伸向湾内,彷佛一双弯捧住、保护着港口的手,但这里已经不剩任何东西需要保护了。

我穿过冶炼镇的荒寂残骸。烧得半毁的房屋里,断裂的门框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门,我悄悄溜过,全身发毛。等到离开了空荡房屋的霉味笼罩,站在码头上看向海水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条路直接通到码头,然后沿着弧形的海湾前进。路肩用粗略打磨的石块盖了一堵矮墙,原本能保护路面抵挡贪婪的大海,但在无人整修之下经过一整个冬天潮水和风暴的侵袭,这矮墙也快垮了。石块逐渐松动,而海里来的漂流木就像撞门柱,现在这些木头被潮水弃置散落在底下的沙滩上。以前曾经有一车车的祷铁沿着这条路送到等待的船只上。我沿着海堤走,发现本来从上方山丘看来那么坚固持久的石墙,在无人维修的情况下顶多再撑一两个冬天就会被大海重新占据。

头顶上,星星在飞掠的云块间不时闪烁着,捉摸不定的月亮也忽隐忽现,让我偶尔能瞥见港口。潮水唰啦啦的响着,像是个被下了药的巨人的呼吸声。这夜晚宛如梦境,我看向海面,看见一艘红船的鬼影划破月光,驶进冶炼镇的港口。船身长而光滑,桅杆上的帆都已收起,慢慢滑进港口,船身和船艏的亮红色像是刚洒出的鲜血,仿佛它是穿过血海而非海水驶来。在我身后的死镇里,没有人发出警讯叫声。

我呆若木鸡,站在海堤上对着那幻影打冶颤,直到吱嘎的桨声和桨上滴落的银色水滴使那艘红船变成真实。

我趴倒在堤道上,然后沿着平滑的路面半滑半爬到海堤旁满满堆积的那些岩石和漂流木中。我吓得无法呼吸,血全涌进脑袋里,脉搏轰隆隆,肺里一点空气也没有。我把头埋在双臂间,闭上眼睛,试着控制住自己。这时候我已经能听见水面上传来微弱但确切的声响,再怎么静悄悄的船都不能避免发出一点声音。一个男人清喉咙的声音,一支桨在扣环里发出的喀啦声,某个重物在甲板上发出的砰然闷声。我等着听见叫喊或命令声,显示我己经被发现了,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小心翼翼抬起头,从一根漂流木发白的根部缝隙看出去。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那艘船愈来愈接近,划桨手逐渐把船划进港口里,然后所有的桨整齐一致举起来,几乎完全无声。

不久后我便可以听见说话声,他们的语言跟我们的类似,但语调非常粗砺刺耳,我勉强才能听出字句的意思。有个人拉着一条绳子从船侧跳出来,挣扎着上了岸把船系住,离我趴躲在石块木头间的地方仅有两艘船的长度。另外两个人持刀跳下船,匆匆爬上海堤,沿着路朝相反方向跑出一段距离,然后就定位,担任把风的哨兵,其中一人几乎就站在我正上方。我把自己缩得小小的,静止不动,在脑海里紧握住铁匠,就像小孩抓着心爱的玩具对抗恶梦一样。我必须回家去、回到它身边,所以我不能被发现。我知道我必须做到前者,因此后者似乎也显得比较有可能了一点。

众人匆匆下船前行,动作明显看得出是熟门熟路。我完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停泊在这里,直到我看见他们从船上卸下空了的淡水桶。空空的水桶沿着堤道一一往前滚,我想起了路上经过的那口水井。我脑袋属於切德的那部分注意到他们对冶炼镇非常熟悉,因为停船的地方几乎就在井旁。这不是这艘船第一次停在这里补充淡水。“离开前在井水里下毒。”他建议。但我没有任何能下毒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勇气能做任何事,只能继续躲着。

其他人也从船上下来伸伸腿,我听见一男一女在争执。男的希望获准捡些漂流木来生火烤肉,女的不准他这么做,说他们还离得不够远,火光太容易被看见了。由此可见他们最近刚打劫过,才会有新鲜的肉可烤,而且打劫的是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她准许了另外一件事,但我听不太懂,直到我看见他们卸下了两个满满的桶子。有个男人肩上扛着一整条火腿上岸来,啪地放在其中一个直立的桶子上,拿出刀开始切下一大块一大块,另一个男人则把另一个桶敲破。他们不打算很快离开。如果他们真的生了火或者待到天亮,我在这木头阴影里根本躲不住。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肚子贴着沙地和碎石往前爬,穿过一窝窝的沙蚤和一堆堆湿答答的海藻,从木头石块之间或底下爬过,咒骂每一株钩住我的植物,而每一块松动的石头都挡住我的去路。涨潮了,海水一波波喧嚷地拍打岩石,飞溅的水沬随风吹来,很快就让我全身湿透。我试着配合浪涛拍岸的时间做动作,好让他们听不见我发出的细微声音。岩石上满是尖锐的藤壶,我双手双膝上被戳出的伤口里满满是沙。我的棍子变得累赘不堪,但我绝不抛弃我唯一的武器。一直到我早已看不见、听不见那些劫匪了,我还是不敢站起来,继续沿着石块木头一下子爬、一下子缩住不动。最后我终于冒险爬向道路,爬过路面,好不容易来到一座仓库的阴影下,贴着墙站起来环顾四周。

一片沉寂。我壮起胆子踏出两步站到路上,但还是看不到船和哨兵。或许这表示他们也看不到我。我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朝铁匠探寻,就像有些人拍拍荷包以确定里面的钱还在。我找到了它,但它微弱又安静,心智像一潭止水。我马上就来了。我低声说,深怕让它勉强使力回覆我。然后我又开始前进。

风势无情,被海水浸湿的衣服紧贴着、磨擦着我身体。我又饿、又冷、又累,脚上的湿鞋子让我难受不已,但我完全没想到要停下来。我像只狼小跑前进,眼神不断游移,竖直耳朵听背后有无任何动静。前一刻我面前的路还是空荡漆黑,后一刻黑暗就变成了人。前面有两个人,我陡然转身,后面还有一个。浪潮拍打的声音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时隐时现的月亮只让我偶尔瞥见逐渐接近包围我的他们。我背靠着仓库的坚实墙壁,举起棒子,等待。

我看着他们偷偷摸摸地悄悄潜近,这令我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大喊出声,为什么不叫全部的人都来看我被逮?但这些人看向我的次数跟看向彼此的次数一样频繁。他们不是同一伙的,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动手杀我而被我杀死,留下战利品让自己捡现成的。他们是被冶炼的人,不是劫匪。

我心中涌起一阵可怕的寒意。我想,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一定会引来红船劫匪,所以就算我没死在这些被冶炼的人手下,劫匪也会结束我的性命。但既然条条大路均是死,就没有必要急着往前跑了,,情会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们一共3个人,其中一人有一把刀,但我有一根棍子,而且受过训练。他们瘦削、褴褛,而且至少跟我一样饿、一样冷。我想其中一个是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女人。他们如此安静地朝我包围过来,我猜他们也知道劫匪在这里,也跟我一样怕他们。即使这样他们还是要攻击我,那么他们必然是狗急跳墙了,想到这点令人不安。但紧接着我又想,被冶炼的人会有狗急跳墙或者任何其他的感觉吗?也许他们是太迟钝了,不明白这样做的危险。切德教给我的那一切诡秘隐晦的知识,浩得那一切对付两个以上敌人的残酷又优雅的战术,全都随风而去,因为当前两个人踏进我的攻击范围时,我感觉到我掌握中的铁匠的微小暖意逐渐消退。铁匠!我低语,焦急绝望地求它想办法撑下去。我几乎是亲眼看到它尾巴尖端微微一动,最后一次试图摇尾巴,然后那条线断了,微小的火星熄灭了,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一股黑暗潮水般的力量在我体内疯狂涌起,我一步跨出,把棍端深深捣进一人的脸,迅速抽回棍子,然后一挥击中那女人的下巴。我挥击的力道之大,光秃秃的木棍把她脸的下半段就这么扫掉了,她倒下之际我又一记痛击,仿佛棒打一条陷入渔网的鲨鱼。第3个人直直朝我冲来,我想他是要贴近到我不好使棍的近距离。我不在乎。我把棍子一丢,跟他扭打起来。他瘦骨嶙峋,全身发臭,我把他推倒在地,他呼在我脸上的气有着腐肉的恶臭,我对他又抓又咬,跟他一样毫无人性。是他们害我来不及赶回垂死的铁匠身旁。我不在乎我对他做了什么,只要能伤害他就好。他也是这样。我把他的脸在石子地上一拖,把大拇指戳进他眼睛,他咬住我的手腕,把我的脸颊抓得出血。最后他终于被我勒得不再反抗,我把他拖到海堤边推下去,落在下方的岩石上。

我站在那里喘气,双手仍紧握着拳。我朝红船劫匪的方向怒目而视,心想有种你们就来呀!但夜色沉寂,只有潮声、风声,还有那女人临死之际喉头发出的微弱咕噜声。红船劫匪要不是没听到我们,就是不希望泄漏自己的踪迹,因此不多察看夜色中的动静。我在风中等着哪个人耐烦来动手杀我,但毫无动静。一波空荡感冲刷过我内心,取代了先前的狂暴。一个晚上死了这么多人,却这么没有意义,除了对我之外。

我把另两具残破的尸体留在半场的海堤上,让浪涛和海鸥去解决,转身走开。我杀他们时感觉不到他们有任何情绪,没有畏惧,没有愤怒,没有痛苦,连绝望都没有。他们只是东西。我走上返回公鹿堡的漫长路途,终于也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情绪。我想,也许冶炼是一种传染病,我已经得病了。但我根本不在乎。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路途没有任何特别清晰的记忆。我一路走个不停,又冷又累又饿。我没有再遇到被冶炼的人,路上看到的寥寥几个行人也不比我更想跟陌生人交谈。我一心只想着要回到公鹿堡,还有回到博瑞屈身旁。我在春季庆的庆祝活动进行到第一天的时候抵达公鹿堡,门口的守卫一开始想拦住我,我注视他们。

“是斐兹!”其中一人惊讶得倒抽一口气。“人家说你死了。”“闭嘴!”另一个人凶道。这是我认识多年的该击,他很快地说,“博瑞屈受伤了,小子,他在医务室。”我点头,走过他们身旁。

我在公鹿堡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去过医务室,我小时候生病、受伤,全都是博瑞屈一手负责治疗。但我知道它在哪里。我视而不见地穿过一群群聚集作乐的人,突然觉得我又回到了6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到公鹿堡。当时我紧抓着博瑞屈的皮带不放,一路从遥远的月眼城来,他受伤的腿包着绷带;但他从来没有把我放到另一匹马背上,或者交给另一个人照顾。我穿过人群,经过那些铃档和花朵和甜蛋糕,走进城堡内层。士兵营房后面有单独一座岩石建筑,用石灰水刷成白色。那里没有人,我直接穿堂入室,经过前厅进入后面的房间。

地板上铺着干净的芳香药草,又大又宽的窗户涌进了春天的空气和阳光,但这房间还是给我一种封闭和疾病的感觉。博瑞屈不该待在这个地方。只有一张床上有人。在春季庆期间,士兵除非真的爬不起来,否则是不会留在病床上的。博瑞屈闭着眼睛躺在一张窄窄的帆布床上,沐浴在阳光中。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一动也不动。他把盖在身上的毛毯推开了,他的胸口包扎着绷带。我静静走上前去,坐在他床旁的地板上。他一动也不动,但我感觉得到他,他胸口的绷带也随着缓慢的呼吸起伏。我握住他的手。

“斐兹。”他说,没有张开眼睛,紧紧握住我的手。

“是的。”“你回来了。你还活着。”“是的。我直接赶回来这里,尽我一切力量赶路。哦,博瑞屈,我真怕你已经死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其他人好几天前就回来了。”他艰难地吸了口气。“当然,那杂种留了马匹给其他每一个人。”“不对,”我提醒他,仍然没放开他的手。“我才是杂种,记得吗?”“抱歉。”他睁开眼睛,左眼的眼白被血染红。他试着对我微笑,这时我看出他左脸的肿胀还没全消。“唔,我们两个看起来可真是一对宝。你脸颊上应该敷药,伤口已经化脓了,看起来像是动物抓的。”“是被冶炼的人。”我开口,不忍多作解释,只轻声说,“他把我放在冶炼镇北边的地方,博瑞屈。”

他脸上一阵愤怒的痉挛。“他不肯告诉我,谁都不肯告诉。我甚至派人去找惟真,请王子殿下要他说出他对你做了什么,结果没有回音。我应该杀了他。”“没关系,算了。”我说,而且是真心的。“我回来了,还活着。我失败了,没通过他的测验,但也没因此而死。你也告诉过我,我生命中还有其他的东西。”

博瑞屈在床上动了动,我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因此宽心。“唔,这一点他会很失望。”他打着颤呼出一口气。“我被偷袭了,有人拿刀捅我。我不知道是谁。”“伤得多重?”“相当重,以我的年纪来说。像你这样的年轻公鹿大概一下子就可以恢复活蹦乱跳了。不过他只捅了我一刀,但是我摔下去撞到了头,昏迷了两天。还有,斐兹,你的狗。这件事太蠢、太没道理了,但他杀了你的狗。”“我知道。”“它死得很快。”“它死得很快。”博瑞屈说,彷佛是想藉此安慰我。

这谎言让我僵起身子。“是死得很勇敢。”我纠正他。“如果它没死,你恐怕会被捅不只一刀。”

博瑞屈一动也不动。“你在场,对不对。”最后他终于说。这不是问句,他的意思也非常清楚。

“对。”我听见自己简单地说。

“那天晚上你跟狗一起在这里,没有试着接收精技?”他愤慨地提高了声音。

“博瑞屈,事情不是这……”

他一把抽回手,转过身去,挪得离我尽可能的远。“你走。”“博瑞屈,不是因为铁匠的关系,我只是没有精技的天分。所以就让我我保持我有的东西吧!让我做我本来就是的那种人。我没有用这种能力做坏事,而且就算不用它,我对动物也很有一套。在你手下我不得不学会对动物有一套。如果我用了它,我可以——”“你离我的马厩远一点,也离我远一点。”他转过身来面对我,我惊愕地看见一滴泪滑过他黝黑的脸颊。“你说你失败了?不,斐兹,失败的是我。我从一开始看到这迹象的时候就太心软了,没有把你打得完全断念。”把他好好带大。“骏骑对我说。这是他对我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我却失败了,辜负了他,也辜负了你。你没有乱搞原智,斐兹,你就可以学会精技了,盖伦就可以把你教会了。难怪他把你送到冶炼镇去。”他顿了顿。“不管是不是私生子,你本来都可能成为不辱骏骑的好儿子,但你却把这一切都抛开了,为了什么?为了一只狗。我知道人跟狗的感情可以深厚到什么地步,但人不可以只为了一只狗把人生全都一一”“它不只是一只狗,”我打断他的话,语气几乎是严厉的。“它是铁匠,是我的朋友。而且也不只是因为它。我决定放弃,不再待在那里等,回来找你,是因为我想你可能会需要我。铁匠好几天前就死了,这点我知道,但我回来找你,心想你可能会需要我。”

他沉默了好久,我以为他不肯再对我开口了。“你不需要这么做。”他静静地说。“我会照顾自己。”然后语气变得比较严厉:“你知道这一点。我向来都能照顾自己。”“还有我。”我向他承认。“你也一直都照顾我。”“结果这对我们两个都没什么好处。”他缓缓地说。“看看我让你变成了什么样子。现在你只是个……你走吧!你走就是了。”他再度转身背对我,我感觉到他整个人失去了什么。

我慢慢站起来。“我会用贺莲娜叶做成药水给你冲眼睛,下午拿过来。”“你什么都不要拿给我,什么忙都不要帮我。你走你自己的路吧!要变成什么样的人随你便,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朝着墙说,声音里对他对我都没有慈悲。

我离开医务室前回头一瞥,博瑞屈没有动,但就连他的背影看来都显得变老、缩小了。

我就是这样回到公鹿堡的,回来的时候跟离开时那个天真的男孩己经不是同一个人了。不像原本人们所以为的那样,我并没有死,但关于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表示。我不给任何人机会这么做。从博瑞屈的病床边离开之后,我立刻直接回房,梳洗换衣服,睡了一觉,但睡得不好。春季庆剩下的期间,我都是夜里吃饭,独自在厨房里吃。我写了张条子给黠谋国王,提出红船劫匪可能常常使用冶炼镇的井,他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我觉得正好。我一点也不想跟任何人接触。

在华丽夸张的典礼上,盖伦把他打造完工的小组呈给国王。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没能回来,现在我很羞愧地发现自己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而且就算我曾经知道他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也早已忘记了。我想,当时我大概就跟盖伦一样,认为他是个无足轻重、无须注意的人。

那年夏天盖伦只跟我讲过一次话,而且不是直接对我说。春季庆之后不久,我们在庭院中错身而过,他正边走边跟帝尊交谈。他们经过我身旁时,他越过帝尊的头看向我,带着轻蔑的冷笑说,“活得跟只猫一样。”

我停下脚步瞪着他们看,直到他们不得不看向我。我迫使盖伦迎视我的眼神,然后我点头微笑。我从未当面质问盖伦企图害死我。从那次之后他就对我视而不见,他的视线会从我身旁滑过,如果我走进他正好也在的房间,他会立刻离开。

失去铁匠,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又或许是我在苦涩的怨恨中自己动手毁了我仅剩的丁点东西。有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我阴忧地在堡里晃来晃去,要是有谁傻到肯开口跟我说话,我就会讲些伶牙俐齿的话侮辱他。弄臣避开我,切德没有找我。我见过耐辛三次。前两次我应她召唤而去的时候,仅花了最少的心力保持基本礼貌;第三次她聊着玫瑰切枝的话题令我觉得无聊,于是我干脆起身离开。

之后她再也没找过我。

但终有一天,我感觉我必须向某个人伸出手去。铁匠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一处很大的空洞,而且我没想到我被马厩放逐是件这么痛苦的事。我偶尔碰见博瑞屈时,那场面尴尬得不得了,我们两人都痛苦地学会了假装没看对方。

我好想去找莫莉,想得心都痛了,想告诉她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打从我第一次来到公鹿堡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我巨细靡遗地想像着我们坐在沙滩上,我说着话,然后等我讲完了,她不会批判我或试着给我劝告,只是握住我的手留在我身边。如此一来终于有个人能知道一切,我再也不必对她隐瞒任何事,而且她不会转身离去。除此之外,我不敢想像更多。我怀抱着绝望的渴望,我的那种恐惧只有喜欢上比他大两岁的对象的男孩才能体会。如果我告诉她我的一切哀愁,她会不会把我当成个苦命的孩子来怜悯?她会不会恨我以前那么多事都没告诉过她?这念头十几次让我不敢走进公鹿堡城里去。

但大约两个月之后,我终于壮起胆子走进城,不听使唤的双脚又把我带到了蜡烛店。当时我刚好拎着个篮子,篮子里有一瓶樱桃酒,还有4、5朵小小的黄色野蔷薇,是我刮伤了好大一块皮肤从女人花园里摘来的,连园里那片百里香都敌不过它们的香气。我告诉自己说我没有计划,我不需要把自己的每一件事都告诉她,我甚至不需要见到她,我可以边走边决定。但到头来,所有的决定都早就已经做好了,而且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到的时候正好看见莫莉挽着阿玉走出来,他们的头凑得好近,她倚着他的手臂,两人轻声交谈。在蜡烛店的门外,他弯身注视她的脸,她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当那男人迟疑地抬起手轻抚她的脸颊,莫莉突然间变成了女人,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我们之间那两岁的差距是一道好宽好深的鸿沟,我根本没有希望跨越。我躲在转角没让她看见我,低着头,他们走过我身旁,彷佛我是一棵树或一块石头。她的头靠在他肩上,他们走得好慢,似乎走了一辈子才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那一夜我喝得前所未有的烂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躺在通往城堡路上一处灌木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