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古代记载,精技使用者是6个人为一组。

这些小组的成员通常不包括王室血缘特别浓厚的人,而是仅限于王位继承顺位之人的堂表亲以及侄甥辈,或者显现出才华并被视为有资格学精技的人。

最有名的组合之一“火网小组”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些小组的运作方式。

火网专属于远见女王,跟她手下其他的小组都是由一位名叫策士的精技师傅训练。

小组里的伙伴是彼此互选的,然后接受策士的特别训练,将他们连结成一个紧密的单位。

他们曾散布六大公国各地,收集或传播讯息,也曾聚集在一起,让敌人混淆、困惑、士气低落。

他们的事迹成为传奇,民谣“火网的牺牲”详细叙述了他们最后一项英勇事迹,就是在贝歇岛之役中把6个人的力量全部汇集起来输送给远见女王。

筋疲力尽的女王并不知道他们给她的力量超过他们能负担的程度,庆祝胜利的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人们发现这6个人在他们的塔里已经奄奄一息。

也许人们爱戴火网小组的部分原因是,这6个成员都有身体上的残缺:瞎眼、跛脚、兔唇,或被火灼伤毁容,然而他们精技的力量却比最大的战船还强,也更能保卫女王。

慷慨国王统治期间天下太平,传授精技以建立小组的这种做法废除了,已有的小组也纷纷解散,因为成员年老、或死亡、或纯粹是缺乏目标。

此后接受精技训练的人仅限于王子,而且有一段时间精技被视为一门有点古老过时的技艺。

等到红船劫匪开始劫掠城镇的时候,只剩下黠谋国王和他的儿子惟真还在实际使用精技。

黠谋国土努力寻找并征召以前操习精技的人,但他们大部分都已经年老或者已经不能纯熟运用精技了。

黠谋指派他手下的精技师傅盖伦创造出新的小组以保卫王国,盖伦决定不遵循传统,小组的成员不再是互选,而是被指派。

盖伦的教学方式很严苛,目标在于把每一个成员训练成遵守命令毫不多问的单位的一份子,成为国王需要时可以使用的工具。

这种性质完全是盖伦设计出来的,当他把训练完成的第一个小组呈给黠谋国王时,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彷佛那小组是他送给国王的礼物。

王室家族中至少有一个人对这种概念表示憎恶,但当时情况危急,黠谋国王忍不住要使用这把已经交到他手里的武器。

那么深的恨意。

哦,他们是多么恨我。

每一个学生从楼梯间走到塔顶上,发现我等在那里时,都掉头鄙弃我。

我感觉到他们的鄙视,清晰可触得像是每个人都对我泼了冷水。

等到第7个、也是最后一个学生出现之后,他们冰冷的恨意已经像一堵墙围绕住我。

但我沉默从容地站在那里,站在我平常站的位置上,迎视每一双看向我的眼睛。

我想就是因为这样,他们都没有对我说半个字。

他们不得不在我四周站好自己的位置,彼此之间也没有交谈。

我们等待。

太阳升起,甚至已经升到塔顶墙壁的上方了,盖伦还没有来。

但他们继续站在位置上等,于是我也这么做。

最后我听见他走在楼梯上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他走上塔顶时——照得遍地苍白发亮的阳光让他泛了泛眼,然后他瞥见我,明显吓了一跳。

我站着不动。

我们注视对方。

他看得出其他人的恨意沉重压在我身上,这让他感到满意,就像依然缠在我太阳穴上的绷带一样让他满意。

但我迎视他的眼神,没有退缩。

我不敢退缩。

然后我意识到其他人的惊惶。

不管谁看到他,都不可能不注意到他被打得有多惨。

见证石表明他是理屈的,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知道这一点。

他枯瘦的脸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下唇中间裂开了,嘴角也有伤。

他穿着一件袍子,长袖遮住了双臂,但这飘拂宽松的长袍跟他平常穿的紧紧贴身的织绣衬衫和背心差异实在太大,让人觉得他看起来像是穿着睡衣。

他的双手也发紫肿胀,但我不记得曾在博瑞屈身上看到任何被打瘀血的地方,因此我的结论是他是用双手徒劳地试图护住脸。

他仍然拿着那根小皮鞭,但我怀疑他能有效地挥鞭。

就这样,我们检视对方。

他的满身瘀血或耻辱并没有让我感到满足,反而近似羞愧。

我曾经那么强烈地相信他是无敌的、优越的,如今见到他也是凡人的证据,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这使他没有办法保持从容镇静。

他两度张开嘴想对我说话,等到第二次,他转过身背对所有人说,“开始做柔软运动。

我会观察你们,看你们动作是否正确。”

他的语尾声音变轻,从疼痛的嘴里说出。

我们乖乖地集体伸展、摇摆、弯身,他动作笨拙地在这塔顶花园里横着走来走去,试着不要靠在墙上或者太常休息。

先前指挥我们动作的是他皮鞭啪、啪、啪拍在他大腿上的声音,但现在听不到了,他只是紧握着鞭子,仿佛怕它会掉到地上。

至于我,我很感激博瑞屈先前要我起床动一动。

我肋骨部位被紧紧包扎住,因此我的动作没办法像盖伦先前要求我们的那么有弹性,但我确实很努力试着把动作做得确实。

那天他没教我们新东西,只复习我们已经学过的,而且课结束得很早,太阳都还没下山。

“你们做得很好。”

他无力地说。

“让你们早点下课是你们应得的,因为我很满意你们在我不在的时候还是继续练习。”

让我们离开之前,他把我们一个个叫到他面前,用精技短暂碰触一下。

其他人走得很迟疑,一直回头看,好奇地想知道他会怎么对付我。

剩下的同学愈来愈少,我紧绷起来准备面临一对一的对峙场面。

但就连这场面也令人失望。

他把我叫到他面前,我走过去,保持跟其他人一样沉默又看似恭敬的态度。

我像他们先前那样站在他面前,他伸手在我脸前和头上短短挥了几下,然后用冰冷的声音说,“你的防心太重。

你必须学会放松对你自己思绪的戒备,才能学会把思绪送出去或者接收其他人的思绪。

走吧!”于是我跟其他人一样走了,但是感到遗憾,心里私下想留下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试着用精技触碰我。

我并没有感觉到它。

我走下楼梯,浑身酸痛,满心怨怼,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继续努力下去。

我回到房间,然后到马厩去,粗略帮煤灰刷了刷毛,铁匠在旁边看。

我还是觉得烦躁不安又不满。

我知道我应该休息,也知道如果我不休息,稍后一定会后悔。

去城里?铁匠建议,我同意带它进城。

我出了城堡往下走,它跑来跑去绕着我又闻又转。

早上天气很平静,但到下午此时风势大了起来,海上有一场风暴正在形成。

下过这阵风带着不像冬天的暖意,我感觉到新鲜空气让我头脑变得清醒,被盖伦的运动弄得纠结作痛的肌肉也在走路的稳定节奏中平抚伸展。

铁匠叽哩咕噜传来的感官信息把我牢牢拴在周遭切身的这一切里,让我无法继续对我的挫败想个不停。

我告诉自己说,是铁匠把我们直接带到了莫莉的店门口,是它依循幼犬的习性回到以前曾经欢迎过它的地方。

那天莫莉的父亲躺在床上起下来,店里相当安静,只有一个客人流连不去,跟莫莉交谈。

莫莉把他介绍给我,说他叫阿玉,是海豹湾某艘商船上的水手。

他还不满20岁,跟我讲起话来好像把我当成10岁小孩,老是越过我朝着莫莉微笑。

他满肚子红船劫匪和海上风暴的故事,一只耳朵戴着镶了颗红石头的耳环,下巴上长着新蓄的卷卷胡须。

他是来买蜡烛和一盏黄铜油灯的,但是待得未免太久,不过最后他终于走了。

“把店关起来一下嘛!”我怂恿莫莉。

“我们到海滩去走走,今天的风吹起来好舒服。”

她遗憾地摇摇头。

“我的工作进度落后了。

如果没有顾客上门的话,我今天应该整个下午都在做蜡烛的,而如果真的有顾客上门,我也应该待在这里。”

我的失望感强烈得不合常情。

我朝她探寻,发现她其实很想去。

“白天很快就要结束了,”我很有说服力地说,“你可以今天晚上再做蜡烛嘛!如果有客人来,看到你的店关着,他们明天还会再来啊!”她侧着头,露出思索的神情,然后突然放下她手中的那根烛芯。

“嗯,你说得对。

呼吸点新鲜空气对我也好。”

她一下子拿起斗蓬,动作之轻快欣然让铁匠高兴、让我意外。

我们关店离开。

莫莉踩着她惯常的轻快步伐,铁匠高高兴兴地在她身旁蹦跳。

我们零零碎碎交谈,寒风中,她脸色像玫瑰般粉红,眼睛似乎更加明亮。

我心想,她看向我的次数比平常更频繁,神色也更若有所思。

城里很安静,市场几乎空无一人。

我们缓步走到海滩上,短短几年之前我们还在这里奔跑尖叫。

她问我有没有学会在夜里下楼梯之前要先点上提灯,这话令我一头雾水,直到我想起来我先前对自己身上伤势的解释是说,我在黑暗的台阶上跌了下来。

她问我那个教师和那个马厩总管是不是还意见不合,我这才发现博瑞屈和盖伦在见证石前的挑战已经成了本地的某种传奇。

我向她确保一切已经恢复和平。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采集某种海菜,她说晚上要用它来给浓汤添加点滋味。

然后,因为我气喘吁吁,于是我们在几块岩石后的下风处坐下,看着铁匠下停跑来跑去追赶海滩上的海鸥。

“对了,我听说惟真王子要结婚了。”

她开口闲聊。

“什么?”我惊愕地问。

她放声大笑起来。

“新来的,我从来没碰过像你这么跟闲话八卦绝缘的人。

你就住在上面的城堡里耶,怎么会不知道城里大家都已经在说的事情?惟真己经同意娶妻,好确保有人继承王位。

不过我听城里的人说,他太忙了,没时间自己去求亲,所以帝尊会替他找一位夫人。”

“哦,不会吧!”我的惊慌之情是发自内心的,想像着大块头又粗率的惟真跟帝尊那种冰糖式的女人配成一对。

每当堡里有任何节庆,比方春临节、冬之心或秋收日,她们就从恰斯、法洛、毕恩斯来到这里,或搭马车、或骑着披挂华丽配饰的驯马、或坐轿子。

她们穿着蝶翼般的礼服,吃起东西像小麻雀,似乎总是飞来飞去,总是停栖在帝尊附近。

他会穿着他斑烂的丝绸和天鹅绒坐在她们当中,在她们银铃般的悦耳娇声中、在她们手里微颤的扇子和刺绣手帕的环绕中顾吩自得。

我听过别人说她们是“抓王子的人”,就是把自己像橱窗里的货物一样展示出来,希望嫁入王室的贵族女子。

她们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太不妥时地方,但在我看来显得有点狗急跳墙,而残忍的帝尊则先是对这一位微笑,接着整晚跟那一位跳舞,第二天睡得很晚起来吃早餐,然后陪另一位在花园里散步。

我试着想像惟真手里挽着这样一个女人,陪他站在那里看着舞会上跳舞的人,或者在惟真思索、绘制他非常喜爱的那些地图时,她陪在他书房里安静地编织。

他们不会在花园里漫步,惟真散步都是到码头上、田野里,常常停下脚步跟渔民和扶着犁的农民聊天。

精巧的鞋子和刺绣的裙子是绝对不会跟着他到那些地方去的。

莫莉在我手里塞了一毛钱。

“这是干嘛?”“买你刚刚想得那么出神的东西。

你坐在我的裙边上了,我两次叫你移开你都没反应。

我想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见。”

我叹口气。

“惟真和帝尊实在太不一样了,我没办法想像其中一个人替另外一个挑选妻子。”

莫莉露出不解的表情。

“帝尊会挑选一个漂亮、富有、家世好的人,很会跳舞、唱歌、演奏乐器,会打扮得漂漂亮亮、手上戴着珠宝到餐厅吃早饭,身上总是散发出长在雨野原的花朵的香味。”

“惟真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吗?”莫莉脸上困惑的表情彷佛我坚持说海水是汤一样。

“惟真应该配的是一位伴侣,不是戴在袖子上的装饰品。”

我表示我的轻蔑和抗议。

“如果我是惟真,我会要一个能做事的女人。

不是只会挑选珠宝、替自己绑辫子而己,她应该要会缝纫,或者照顾她自己的花园,而且要有一样她自己特有的专长,比方会抄写卷轴或者懂得药草。”

“新来的,那不是上流仕女该做的事。”

莫莉责备我。

“她们是专门打扮得美美当装饰品的,而且她们很有钱,不适合也不需要做这些工作。”

“当然适合也需要。

就拿耐辛夫人和她的使女蕾细来说吧!她们总是在做这个做那个的,她们的房间像个丛林,满足夫人种的植物,而且她袍子的袖口有时候会因为制纸搞得黏黏的,再不然就是栽种药草的时候头发上沾了几片叶子,但她照样很美。

而且女人漂不漂亮也不是最重要的。

我看过蕾细用麻线替堡里的小孩做了一副小渔网,她的手指又快又灵活,不输给码头边任何一个织网的男人,那种漂亮跟她的脸一点关系也没有。

还有那个教武器的浩得呢?她非常喜欢打造、镂刻银器,她做了一把匕首送她父亲当生日礼物,把手的部分是一头飞跃雄鹿的样子,但形状设计得非常巧妙,握在手里很舒服,一点也不会戳到、刮到、勾到哪里。

就算她头发灰白了、脸上满是皱纹,这种美还是会继续持续下去,有一天她的孙子会看着那把匕首的精巧手工,心想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你真的这么认为?”“当然。”

我动了动,突然意识到莫莉离我好近。

我稍微动动身体,但没有真正移开她旁边。

在海滩的那一头,铁匠又朝一群海鸥冲过去发动攻击,它的舌头伸得都快垂到膝盖了,但还是奔跑着。

“可是如果贵族仕女做这些事,她们的手会变粗,头发会被风吹得干枯,脸也会被晒黑。

惟真总不应该配上一个看起来像码头工人的女人吧?”“当然应该。

总比配上一个像只养在水碗里的胖金鱼的女人好得多。”

莫莉格格笑起来。

“一个在他早上骑‘猎人’,出去跑跑的时候可以跟他并肩奔驰的人,或者一个看着他刚画完的一部分地图、能真正看得出他画得有多好的人,这才是惟真应该娶的。”

“我从来没骑过马,”莫莉突然表示反对。

“也不认识几个大字。”

我好奇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显得这么消沉。

“那有什么关系?你够聪明,什么都学得会。

你看,你自己教自己懂了那么多蜡烛和药草的事。

别告诉我说那是你父亲教你的。

有时候我到你店里去,你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是新鲜药草的味道,我一闻就知道你在试验给蜡烛调配新的香味。

如果你想读书写字,你可以学。

至于骑马,你一定会是天生好手,你平衡感好,又够强壮……看你爬崖壁上那些岩石的样子就知道了。

而且动物喜欢你,你差不多已经把铁匠的心从我这里抢过去了一一”“哇!”她肩膀朝我顶了一下。

“你这样说起来,好像城堡里该有哪个爵士骑马下山来把我带走似的。”

我想到态度僵硬呆板的威仪,或者帝尊朝她假笑。

“艾达在上,千万不要有这种事。

跟他们在一起是浪费了你,他们没有脑子能了解你,也没有心能欣赏你。”

莫莉低头看着她被劳务弄粗的双手。

“那谁有?”她轻声问。

男孩都是傻子。

这番对话在我们四周发展缠绕,我说出口的每字每句都自然得一如呼吸,并非有意恭维她,也并没有打算不动声色的求爱。

太阳开始往水面沉去,我们靠近彼此坐在一起,眼前的沙滩像是我们脚下世界。

如果那一刻我说,“我能。”

我想她的心会颤动着落在我笨拙的双手中,就像成熟的果实从树上掉落。

我想她可能会吻我,并出于自愿把自己许给我。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但却领会不到它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于是我连这么一句简单的实话都讲不出口,只是呆坐在那里,没一会儿铁匠就来了,湿答答又满身沙子的冲向我们,于是莫莉跳起身来以免裙子被它弄脏,机会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像被风吹走的水沬。

我们站起来伸伸懒腰,莫莉惊呼时间已经好晚了,我突然感觉全身正在痊愈中的伤处都痛了起来。

坐在冷冽的海滩上让自己的身体变冷是很笨的行为,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一匹马这么做。

我送莫莉回家,在门前一时之间有些尴尬,她弯下身抱抱铁匠跟它说再见。

然后就剩下我一个人,旁边只有只好奇的小狗,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走得那么慢,又坚持它快饿死了,想一路又跑又滚地上山回城堡去。

我缓缓走上坡,身体里外都冷透了。

我把铁匠送回马厩,向煤灰道晚安,然后回到城堡里。

盖伦和他的小跟班们已经吃完寡淡的一餐离开了,堡里的人大部分也已用过餐,我发现自己又回到旧日常混的地方去。

厨房里总是有食物,厨房外的守卫室里也总是不缺人作伴。

不分日夜、不分时刻,总是会有士兵进进出出,所以厨娘把一口锅挂在钩子上用小火炖着,里面的东西少了就再加水、加肉、加蔬菜。

那里还有葡萄酒、啤酒和乳酪,以及纯朴的堡垒守卫,打从我被交给博瑞屈照管的第一天开始,他们就接受我是他们的一份子。

于是我在那里给自己准备了简单的一餐,不像盖伦安排的那么吝啬,但也不像我渴望的那么丰盛。

这是博瑞屈的教导,我把自己当成一只受伤的动物来喂。

我听着周遭的闲聊,重新聚焦进入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注意到的堡内生活。

我惊诧于自己竟然有那么多事情都不知道,只因为我一直全心投入盖伦的课。

大部分人都在谈给惟真娶妻的事情。

关于此事他们开了些士兵的粗鲁玩笑,这是意料中事,此外大家也很同情他这么倒楣,居然由帝尊来替他选择未来的配偶。

这桩婚事会是政治结盟,这一点从来就没有疑问。

王子的终身大事不可能浪费在愚蠢的人选身上,例如他自己喜欢的人。

当年骏骑坚持要向耐辛求爱之所以引起震惊众怒,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她是我们自己疆域内的人,是我们一位贵族的女儿,而且这位贵族跟王室家族的关系本来就已经很好,所以那桩婚姻完全没有带来任何政治利益。

但惟真可不能这样浪费掉,尤其在红船沿着我们婉蜒的海岸造成危害威胁的这个非常时期。

所以大家猜得非常起劲,她会是谁?是我们北方白海里近邻群岛的人吗?近邻群岛其实都是很小的岩石岛,像大地的骨头突出海面,但如果在那些岛上设立一系列了望台,就能让我们更早得到警讯,知道海上的劫匪进犯我们的水域。

出了我们国界往西南方走,越过不属于人类统御的雨野原,就到了香料海岸;娶一位那里的公主较没有什么国防上的好处,但有些人主张她可能带来优厚的通商协定。

在东南方离我们数日航程的地方,座落着许多大岛,岛上生长着造船工人渴望的树木;在那里会不会有哪位国王和他的女儿愿意放弃温暖和风及熟软水果,把她远嫁到地形多岩、冰封疆界国度的一座城堡里?他们会要我们拿什么来换取一位柔和的南方女子及她岛上的高大木材?有些人说毛皮,有些人说谷物。

还有我们后方的山区王国,紧守着通往更北方冻原地区的隘口下放;如果娶一位那里的公主,既可以把她骁勇善战的人民纳入麾下,又可以跟住在他们国境那一头的象牙工匠与驯鹿牧人通商交易,而且他们南端国界还有通往雨河上流源头的隘门,那条大河婉蜒穿过雨野原。

我们的每一个士兵都听说过那些古老的故事,传说雨河岸边有许多废弃的珍宝寺庙,有高大的雕刻神像依然守着它们的神圣泉水,而且在支流小溪里还闪烁着细薄沙金。

所以或许娶个山区的公主也不错?他们详细讨论争辩每一项可能性,言谈之中充满对政治的了解与熟悉,盖伦绝不会相信这些单纯的士兵能想得到这些。

我从他们之间站起身来,羞傀于自己之前竞对他们感到轻蔑;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盖伦已经让我认为他们是只会挥剑的无知之人,四肢发达而毫无大脑。

我这辈子都与他们为伍生活,我应该知道他们不是笨蛋才对。

不,我本来确实是知道的,但我渴望提高自己的地位,渴望证明我毫无疑问有权操习那种王室魔法,因此不管他怎么胡说八道我都愿意接受。

我内心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变得清晰,就像木制拼图关键的一块突然放对了位置。

我被“得到知识的机会”给贿赂了,就像别人可能被金钱贿赂一样。

我上楼回房,对白己颇为不齿。

躺下来就寝之际,我决心再也不让盖伦欺骗我或说服我欺骗自己,同时也万分坚定地决心学会精技,不管有多痛苦或多困难。

于是第二天黑漆漆的一大早,我就全心重新投入课程和例行公事。

我专心聆听盖伦说的每一个字,逼自己把每一项体能或心智的练习都做到我的能力极限。

但时间痛苦地过去,先是一个星期,然后是一个月,我觉得自己像只狗,看着一块就是差一点点咬不到的肉。

其他人身上显然都正在发生某些变化,他们彼此间建立起分享思绪的网络,那种沟通让他们还没开口就转身面对彼此,做起共同的体能练习也宛如一体。

他们绷着脸、满心怨恨地轮流跟我配对,但我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他们则打着寒噤从我这里退开,向盖伦抱怨说我朝他们使出的力量要不是像耳语般微弱,就是像撞门柱般过猛。

我几乎是绝望地看着他们捉对舞蹈,分享对彼此肌肉的控制,或者一人蒙着眼穿过煤炭的迷宫,由坐在一旁的伙伴引导。

有时候我知道我具有精技,我可以感觉到它在我内在增长,像颗正在成长的种子,但我却似乎无法指挥或控制它。

前一分钟它还在我身体里,像海潮轰然拍打岩壁,后一分钟它又不见了,在我体内只留下空芜的干燥沙滩。

当它有力的时候,我可以迫使威仪站起来、鞠躬、行走,但接下来他又会站在那里瞪着我向我挑衅,我却根本无法接触到他。

而且似乎没人能碰到我的内在。

“放下你的戒心,推倒你的围墙。”

盖伦气愤地命令我,站在我面前徒劳无功地试着向我传达最简单的指令或建议,而我只感觉到他精技再轻微不过的一拂。

但我不可能让他进入我脑海,就像我不可能乖乖站着任人用剑刺穿我胸肋。

尽管我努力试着强迫自己,我还是会闪躲他,不论是肢体上还是心智上的接触,而我同学们的碰触我根本感觉不到。

我看着他们一天天进步,自己却连基本的技巧都还掌握不住。

终于有一天,威仪看着一页文字,他在塔顶另一端的伙伴大声念出内容,还有两组搭档下着棋,双方负责决定该怎么走的人都根本看不到棋盘。

盖伦对他们都满意极了,只有我例外。

每一天下课前他都用精技各碰触我们一下,我几乎感觉不到那一下。

每一天我都是最后一个才能走,他冷冷地提醒我说,他之所以会把时间浪费在一个私生子身上,只因为国王命令他这么做。

春天愈来愈近,铁匠也从幼犬长成成犬了。

煤灰在某天我上课的时候生下了一匹优秀的小牝马,小马的父亲是惟真的一匹种马。

我跟莫莉见过一次,我们几乎是一言不发地走在市场里。

那里有一个新的摊子,是个粗鲁的男人在贩卖鸟兽,全都是被他捕捉、关进笼子的野生动物。

他的摊子上有乌鸦、麻雀、一只燕子,还有一只满肚子寄生虫、衰弱得几乎无力站立的小狐狸。

与其指望任何买主放它自由,恐怕死亡倒能更快一步让它解脱,而且就算我有钱买下它,它的情况已经严重到打虫药会同时毒死寄生虫和它的地步。

这让我感到很难受,于是我站在那里朝鸟儿探寻,向它们建议说,挑啄起某一条明亮的金属可能会打开它们的笼门。

但莫莉以为我只是在盯着那些可怜的动物看,我感觉到她对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冷淡遥远。

我们送她回家的时候铁匠哀呜着求她注意,于是离开前得到她的一个拥抱和一下轻拍。

我真羡慕它这么会哀求,我自己的哀求好像都没人注意。

空气中春意渐浓,所有海港都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打劫的季节不久就要到了。

如今我每天晚上都混在守卫堆里吃饭,仔细聆听所有传言。

被冶炼过的人在各处公路上抢劫,酒馆里大家都在谈他们有多恶劣、又造成了多少破坏。

他们这种掠食者比任何野兽都更肆无忌惮、更缺乏慈悲,人们很容易忘记他们也曾经是人,很容易对他们抱持怨毒不己的恨意。

害怕遭到冶炼的恐惧感与日俱增,市场里贩买着包了糖衣的毒药丸,让母亲可以在一家人都被劫匪俘虏的时候给孩子吃。

谣传有些海岸边的村民已经把全部家当打包装上车,迁移到内地以求远离海上来的威胁,放弃传统的渔民和商人营生,改当起农夫和猎人。

城里乞丐的人数确实是愈来愈多了,还有个被冶炼的人来到公鹿堡城里,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在市场的摊子上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大家只能把他当成疯子,没人敌对他怎么样。

第二天他就不见了,有人暗暗耳语说,等着看,他的尸体会被冲上海滩。

另有传闻说惟真的妻子人选己经找到了,是山区的人,有些人说这是为了确保我们能自由穿越那些隘口,有些人则说我们整个海岸已经面对红船的威胁了,不能再让背后有潜在的敌人。

还有一个传闻,不,只能说是最薄弱的耳语,内容太简短零碎了不能称之为传闻,总之说的是惟真王子的状况不佳。

有人说他疲倦生病,有人则窃笑说他是因为快结婚了而紧张疲劳,还有少数人鄙夷地说他是开始酗酒了,只有在白天他头痛最历害的时候才看到他。

我发现自己对这最后一项传闻的关切程度超过我的预期。

王室成员中从来没有人对我很注意,至少不是出于个人情感的注意。

黠谋确保我受教育、能温饱,他很久以前就买下了我的忠诚,所以现在我是他的人,根本无须多想。

帝尊鄙视我,我也早就学会避开他那不怀好意的瞥视,而且他随手一推或偷偷一撞的动作曾经足以让年幼的我站不稳。

但惟真对我一直颇仁慈,一种算是心不在焉的仁慈,而且我能了解他对他的狗、马、猎鹰的爱。

我想看到他抬头挺胸骄傲地站在婚礼上,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站在他的王位后面,就像切德站在黠谋的王位后面一样。

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但就算他不好我也无能为力,我甚至连见他都没办法。

就算我们起居的时间相似,但我们的生活范围却鲜少有交会之处。

在春天还没有完全降临的时候,盖伦宣布了一件事。

当时堡里其他人都在忙着为春季庆做准备,市场的摊子都会用砂纸打磨干净,重漆上鲜艳的色彩,树枝也取到室内来用温和的方式催发,好让枝上的花朵和细小叶片为春季庆前夕的宴会增添色彩。

但盖伦要交付给我们的事跟嫩绿新叶和洒着卡芮丝籽的蛋糕无关,也跟木偶戏和狩猎舞无关。

在新的季节来临之际,我们要接受测验,证明我们够资格或者被淘汰。

“被淘汰。”

他覆述,就算他宣布的是哪些没被选中的人要处死,其他学生也不会比此刻更聚精会神了。

我麻木地试着彻底了解我失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丝毫不相信他会公平地测试我,就算他真的公平,我也不相信自己能通过测验。

“你们当中能证明自己有能力的人会成为一个小组,我想是前所未有的一个小组。

在春季庆进行到最高潮的时候,我本人会把你们呈给国王,他看到我的成果会惊叹不已。

你们已经上我的课上了这么久,应该很清楚我绝不肯在他面前丢脸,所以我要亲自测验你们,测试你们的能力极限,如此才能确定我交在国王手里的武器足够锋利,能达成任务。

明天我会把你们四散到王国各处,就像把种子抛向风中。

我已经安排用快马把你们载到目的地,然后你们每个人都会被单独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其他人在哪里。”

他顿了顿,我想是让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到整个空间里振动的紧绷张力。

我知道其他人全都协调地震颤共鸣着,分享着共同的情绪,几乎是用共通的头脑接受指示。

我怀疑他们听到的远不只是盖伦说出来的简单字句。

我觉得自己像个外国人,听着某种陌生的语言,不了解它的惯用语法。

我会失败。

“被留在目的地两天之后,你们会受到召唤。

被我召唤。

我会指示你们去哪里联络谁,你们每个人都会得到要回此地所必须的信息。

如果你们都好好学会了我教给你们的东西,那么我的小组就会在春季庆前夕回到这里,准备好被呈给国王。”

他又顿了那么一下。

“然而,不要以为你们只要在春季庆前夕之前找到回公鹿堡的路就好了。

你们是要成为一个小组,不是找路飞回家的鸽子,你们回来的方式还有带回来的同伴,将能向我证明你们是否己经驾驭了精技。

准备好明天一早出发。”

然后他一个个放我们走,依然是对每个人碰触一下、称赞一句,除了我之外。

我站在他面前,尽可能开启自己,在我敢的范围之内暴露出自己的弱处,然而精技轻掠过我的脑海,就像风吹。

他低头瞪着我,我抬头看他,不需要具备精技也知道他既厌恶又鄙视我。

他发出轻蔑的声音,转开眼神,放我走。

我举步准备离开。

“要是,”他瓮声瓮气地说,“你那天晚上爬过那道墙跳下去,那就太好了,小杂种。

好得太多了。

博瑞屈以为我虐待你,但我只是给你一条出路而已,一条最接近你可能达成的光荣出路。

离开这里去死吧,小子,或者至少离开这里。

你光是存在就侮辱了你父亲的声名。

艾达在上,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存在。

像你父亲那样的人怎么会堕落到跟不知什么东西睡了一觉,让你出现在世界上,我真是怎么也想不通。”

一如往常,他一讲到骏骑就出现狂热的语调,盲目的崇拜使他的眼神几乎变成一片空白。

他走到楼梯口,然后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

“我必须问,”他说,恶毒的声音里充满饥渴的仇恨。

“你是不是他的娈童,他让你从他身上吸取力量?所以他对你这么有占有欲?”“娈童?”我覆述这个我不懂的词。

他微笑,这微笑让他那枯槁的脸显得更像骷髅。

“你以为我没发现他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这次的测试中你可以自由取用他的力量?门都没有。

你放心吧,小杂种,门都没有。”

他转过身走下楼梯,留下我独自站在塔顶。

我完全不知道他最后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的仇恨之强烈,让我感到虚弱想吐,彷佛他在我血液中下了毒。

我想起他上一次把我留在塔顶的时候,忍不住走到塔缘向下看。

城堡的这个角落下是朝海,但塔底仍散布着许多崎岖的岩石,从这里跳下去没人活得成。

如果我不得了能维持一秒钟坚定的决心,那我就可以摆脱这一切,而且博瑞屈或切德或随便哪个人的想法就再也烦不到我了。

远处传来一声哀鸣的回音。

“来了,铁匠。”

我咕哝着,转身离开塔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