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钟头,所有的客人都拥到岸边系着几条小船的木桩旁边。大家纷纷讲话,发笑,由于过分忙乱而没法在小船上坐定。有三条小船已经装满乘客,还有两条小船空着停在那儿。这两条小船的钥匙却不知放在哪儿,他们不停地派人从河边回院子里去找钥匙。有人说钥匙在格利果利手里,有人说在管家那儿,还有人出主意,说把铁匠找来砸开这些锁算了。大家七嘴八舌,互相打岔,都想压过别人的说话声。彼得·德米特利奇在河岸上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嚷道:“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钥匙应该永远放在前厅的窗台上才对!谁自说自话把它们拿走了?管家要用船的话,尽可以坐他自己那条船嘛!”

最后钥匙总算找到了。不料大家又发现短少两副船桨。于是又惹起一场风波。彼得·德米特利奇已经走得厌烦了,索性跳上一条又窄又长的独木舟,那是用一棵杨树凿成的。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掉进水里,然后独木舟就离岸了。别的小船在小姐们响亮的欢笑声和尖叫声中,也相继随着独木舟漂走了。

洁白的云天,岸边的树木、芦苇,装满人和划动桨的小船,都倒映在镜子般的水面上;小船下面,远远地在河水深处,在无底的深渊里,又有一个天空和飞翔的鸟雀。庄园所在的河岸又高又陡,栽满树木;对面的河岸并不高陡,而是一片发绿的、浸水的宽广草地,有些水洼在发亮。小船游出五十俄丈以外去了,在旁边不陡的河岸上,从忧郁地低垂着枝条的柳树后面,露出来一些农舍和牛群,传来了歌声、醉醺醺的喊叫声、手风琴声。

河面上,这儿那儿,点缀着捕鱼者的小船,正在撒下夜间捕鱼的滚网。有一条小船上,坐着几个带点酒意的业余音乐家,在拉他们自己做的小提琴和大提琴。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坐在船舵旁边。她露出有礼貌的笑容,为应酬客人而说了许多话,同时斜起眼睛瞧着她的丈夫。

他乘坐那条驶在所有的小船前面的独木舟,站在船上划着一 根桨。这是一条尖头的、轻便的独木舟,所有的客人都叫它“划子”,惟独彼得·德米特利奇不知什么缘故却称之为“片杰拉克里亚”。它驶得很快,带着灵活而阴险的模样,仿佛痛恨难于相处的彼得·德米特利奇,盼望有个方便的机会好从他脚底下溜掉似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瞅着她的丈夫,心里厌恶他那招引大家喜爱的英俊相貌、他的后脑、他的姿态、他对女人的亲昵劲儿。她痛恨坐在小船上的一切女人,她嫉妒,同时又每分钟都在发抖,生怕那条不稳的小独木舟翻掉,惹出一场祸事来。

“慢一点,彼得!”她叫道,她害怕得心都停止跳动了。

“坐到船上来!你不这样做,我们也会相信你胆子大的!”

那些跟她同船的人也搅得她心神不定。他们都是平时常见的那种不坏的人,象这样的人很多。可是现在依她看来,他们每个人都反常,恶劣。她在每个人身上只看见弄虚作假。

“瞧,”她想,“划桨的这个生着栗色头发的青年男子戴着金边眼镜,留着一把漂亮的胡子,素来受他妈妈宠爱,生活幸福,家财豪富,吃得白白胖胖,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正直的、具有自由思想的、进步的人。他大学毕业以后,到这个县里来,还没住满一年,就已经这样说他自己:”我们都是些地方自治活动家‘。可是过不了一年,他就会象其他许多人那样觉得无聊,动身到彼得堡去,为了替自己的逃跑辩白,到处宣扬地方自治会一无是处,他上当了。他那年轻的妻子呢,正在另一条船上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真相信他是个’地方自治活动家‘,一年以后,她也会相信地方自治会一无是处。还有那个体态丰满、把胡子剪得很精细的先生,戴着草帽,上面镶着宽帽带,嘴里叼着一支贵重的雪茄烟。这个人喜欢说:“现在我们应该丢掉幻想,动手工作了!’他养着约克郡的猪和布特列罗夫式的蜂,栽种油菜和菠萝,开办油坊和干酪制造厂,使用意大利的复式簿记。然而每到夏天,他总是卖掉自己的树林供人砍伐,把一部分土地抵押出去,为的是秋天好跟他的情妇一块儿到克里米亚去居住。还有我的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他生彼得·德米特利奇的气,可是不知什么缘故,竟然没有回家去!”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看一下别的小船,她在那边也只看见些不招人喜欢的怪人、装腔作势的人或者狭隘浅薄的人。她回想她在县里认得的一切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哪个人有什么好处值得说一说,或者想一想。她觉得所有的人都平庸,苍白,闭塞,狭隘,虚伪,无情,大家嘴上说的并不是心里想的,他们做的也不是自己想做的事。烦闷和绝望使她透不过气来,她恨不得突然收起她的笑容,跳起来,喊一声:“我讨厌你们!”然后跳出船外,游着水回到岸上去。

“诸位先生,我们来拖住彼得·德米特利奇的船!”有人叫道。

“拖住他!拖住他!”别人响应道。“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您拖住您丈夫的船啊!”

坐在船舵旁边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为了拖住她丈夫的船,就得看准时机,灵巧地拉住他那“片杰拉克里亚”船头上的链子。等到她弯下腰去抓那根链子,彼得·德米特利奇却皱起眉头,惊慌地瞧着她。

“你坐在那儿别着凉才好!”他说。

“要是你担心我和孩子,那你为什么折磨我?”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心里暗想。

彼得·德米特利奇承认自己败下来了,可是他不愿意坐在拖船上,就从“片杰拉克里亚”跳到本来就已经装满人的小船上,而且跳得那么随便,弄得小船猛地一歪,大家都吓得叫起来。

“他这样跳是要招那些女人喜欢他,”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他知道他跳得挺漂亮。……”她的胳膊和腿开始发抖,她认为这是因为她心烦,她苦恼,因为她勉强赔着笑脸,因为她周身感到不舒服。她为了对客人们掩盖颤抖,就极力大声说话,发笑,活动。……“万一我突然哭出来,”她想,“我就推说牙痛。……”不过那些小船终于在“好望岛”靠岸了。大家都把这个地方叫做“好望岛”,实际上它是河道上一个由大转弯造成的半岛,上面布满古老的树林,其中有桦树、橡树、柳树、杨树。树荫底下已经摆好一些桌子,茶炊在冒烟,瓦西里和格利果利穿着燕尾服,戴着线织的白手套,已经在茶具旁边忙碌不停。好望岛的对面河岸上停着运食品来的马车。一筐筐和一包包食品从马车上送到一条很象“片杰拉克里亚”的小独木舟上,渡过河,运到这边岛上来。听差啦,车夫啦,以至坐在小独木舟上的农民啦,脸上都带着过命名日那种喜气洋洋的神情,那样的神情是只有孩子们和仆人们才会有的。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动手沏茶,往头一批杯子里斟茶,这时候客人们正忙着喝酒,吃甜食。随后,野餐会上喝茶的时候照例会有的那种骚乱开始了,这使女主人感到十分乏味和厌烦。格利果利和瓦西里刚把一杯杯茶分别送到客人们手中,就有许多拿着空杯子的手伸到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面前来了。有的人要求茶里不要放糖,有的人要浓一点的茶,有的人又要淡一点的,有的人道谢,说是不想再喝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就得把这些要求都记住,然后叫道:“伊凡·彼得罗维奇,是您不要放糖吧?”或者:“诸位先生,是谁要淡一 点的茶呀?”可是这时候,那个要喝淡茶或者不要放糖的人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要求,把心思都放在愉快的谈话上,随手把他碰到的茶杯接下来了。离桌子不远,有些闷闷不乐的人象影子似的在散步,装出在草地里找菌子或者看盒子上的商标的样子,这是些没有拿到茶杯的人。“您喝过茶了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道,那个被问的人却请她不必操心,说:“我等一忽儿吧,”然而对女主人来说,客人不等,赶紧把茶喝完,反而省事得多了。

有的人忙于谈话,慢腾腾地喝茶,把茶杯留在手里有半个钟头之久。有的人,特别是在宴席上喝过很多酒的人,始终不离开桌子,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停,弄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连倒茶都来不及。有一个爱开玩笑的年轻人咬着糖块喝茶,嘴里不住地说着:“我这个有罪的人啊,就是喜欢让自己享受一下中国植物①的美味。”他不时长叹一声,要求道:“麻烦您再给我斟一丁点儿!”他喝下很多茶,把糖嚼得很响,以为这样做又逗笑又别致,把商人学得很象。谁都没有体会到这些小事在女主人却是苦事,而且这也确实很难体会到,因为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始终殷勤地微笑,嘴里说着敷衍的话。

可是她觉得身子不舒服。……那许多人、那笑声、那些问话、那开玩笑的青年、那些忙得头脑发昏和筋疲力尽的听差、那些绕着桌子跑来跑去的孩子,都惹得她不痛快,而且瓦达长得那么象娜达,柯里亚那么象米嘉,叫人分不清谁喝过了茶,谁还没喝,这也惹得她心烦。她觉得她勉强装出的殷勤笑容正在变成气愤的神情,她随时觉得自己会哭出声来。

“诸位先生,下雨了!”有人嚷道。

大家都抬头看天。

“是的,真下雨了,……”彼得·德米特利奇肯定道,擦一下脸。

天空只掉下少数雨点,真正的雨还没来,可是客人们丢下茶杯,赶紧走了。大家先是想坐马车,可是又改变主意,往小船那边走去。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借口说她得赶快安排晚饭,要求大家容许她独自先走,就坐上马车回家去了。

她坐上马车,首先让她的脸收起笑容,休息一下。她带着气愤的脸色穿过村子,带着气愤的脸色对那些路上相遇而向她鞠躬的农民们还礼。她回到家,就从后门走进寝室,在她丈夫的床上睡下。

“主啊,我的上帝,”她小声说,“这种苦役般的劳累为的是什么呀?为什么这些人在这儿高谈阔论,装得挺快活的样子?为什么我赔着笑脸做假?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这是客人们回来了。

“随他们去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我还要再躺一会儿。”

可是有个女仆走进寝室,说:

“太太,玛丽雅·格利果烈芙娜要走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跳下床,理一理头发,赶紧走出寝室去了。

“玛丽雅·格利果烈芙娜,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迎着玛丽雅·格利果烈芙娜走过去,用委屈的声调说。“您急急忙忙要赶到哪儿去?”

“没法子,亲爱的,没法子呀。就是现在走,我也已经坐得过久了。我的孩子们在家里等我呢。”

“您太不应该了!为什么您不带着您的孩子一块儿来呢?”

“亲爱的,要是您容许的话,我往后就挑个平常的日子带他们来玩,不过今天……”“哎,请您自管带来,”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插嘴说,“我会很高兴的!您那些孩子那么可爱!您替我一个个吻他们。

……不过,说真的,您惹得我不高兴!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呢,我不明白!“

“没法子,没法子呀。……再见吧,亲爱的。您要保重身体。要知道,目前您怀着身孕……”两人互相接吻。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把客人送上马车后,走进客厅去找那些太太们。那儿已经点起灯,男客们已经坐下来玩文特了。

「注释」

①指茶叶。

吃过晚饭后,大约十二点一刻,客人们纷纷告辞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送客出去,站在门廊上,说:“说真的,您该戴一块披巾走!天气有点凉下来。求上帝保佑,千万别受凉才好!”

“您放心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客人们坐上马车,回 答说。“好,再见!您要记住,我们盼着您来!可别骗我们啊!”

“唷,唷!”马车夫勒住马,吆喝道。

“赶车吧,丹尼斯!再见,奥尔迦·米海洛芙娜!”

“替我吻你们的孩子!”

马车走了,立时消失在黑暗里。在门口的灯射到大道上的一圈红光里,出现一辆新的双套马或者三套马的马车,马已经等得不耐烦,马车夫把两条胳膊向前平伸出去。宾主就又开始接吻,接着是责备,再就是要求以后再来或者戴一块披巾去。彼得·德米特利奇从前厅跑出来,扶着太太们坐上马车。

“你现在得赶着车往叶甫烈莫甫希纳那边走,”他指点马车夫说。“穿过曼基诺固然近一点,可是那儿路不好走。说不定会翻车。……再见,我的美人儿。替我向您的画家 millecompli -ments①!”

“再见,亲爱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您回屋里去吧,要不然会受凉的!外面潮湿!”

“唷!你这调皮的马!”

“您这几匹是什么马呀?”彼得·德米特利奇问道。

“这是大斋节 ②期间在哈依达罗夫买来的,”马车夫回答说。

“挺好的马儿……”

彼得·德米特利奇拍拍拉边套的马的背部。

“好,赶车吧!一路顺风!”

终于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大道上那圈红光摇晃着,往四下里浮动,缩小,灭了,这是因为瓦西里把门廊上那盏灯取走了。从前每逢把客人送走以后,彼得·德米特利奇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总要在大厅中面对面地跳跳蹦蹦,拍着手,唱道:“他们走了!他们走了!他们走了!”可是现在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没有心思干这些事。她走进寝室,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下。

她以为马上就会睡着,而且会睡得酣畅。她的腿和肩膀却酸痛得反常,她讲多了话,脑袋发沉,周身仍旧感到不舒适。她拉过被子来蒙上头,躺了三分钟光景,然后从被子里伸出头来,瞧着神像前面的小灯,体验着宁静的氛围,微微地笑了。

“这样才好,这样才好,……”她小声说着,蜷起腿来,她觉得两条腿好象走多了路,变得长了似的。“睡吧,睡吧。

……“

她的腿放不舒服,周身也不好受,她就翻个身。寝室里,有只大苍蝇嗡嗡地飞,焦急不安地撞着天花板。还可以听见大厅里格利果利和瓦西里在小心地走动,收拾桌子。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觉得她一直要到这些声音静下来以后才会睡着,才会觉得舒服。她就又焦躁地翻个身。

她丈夫的说话声从客厅里传过来。大概有什么人留下来过夜了,因为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对一个什么人讲话,声音很响:“我不想说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是个虚伪的人。不过他不由自主地成了那么一个人,因为你们大家,诸位先生,极力要在他身上看到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的东西。他对宗教的狂热被人看做独特的智慧,他的狎昵态度被人看做好心肠,他完全缺乏见解被人看做保守主义。就算他是一八八四年牌子的保守主义者吧。可是,究其实,保守主义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彼得·德米特利奇生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的气,生他客人们的气,生自己的气,这当儿正在发牢骚。他骂伯爵,骂客人,恼恨自己,准备任性地发表意见,提出主张。他把客人送走后,在客厅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穿过饭厅,沿着过道,走进他的书房,然后又穿过客厅,走进寝室去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仰面朝天躺着,被子只盖到腰上(她已经觉得热了),带着气愤的脸色盯着撞天花板的苍蝇。

“莫非有人留下来过夜吗?”她问。

“是叶果罗夫。”

彼得·德米特利奇脱掉衣服,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他默默地点上烟,也开始瞅那只苍蝇。他的眼光严厉而不安。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对着他英俊的侧影默默地看了大约五分钟。

不知什么缘故,她觉得如果她的丈夫突然扭过脸来对着她,说:“奥丽雅,我心里难受,”她就会哭起来,或者笑起来,于是她的心头就会轻松了。她认为她腿痛,周身不舒服,是因为她心里太紧张的缘故。

“彼得,你在想什么?”她问。

“哦,没想什么,……”她丈夫回答说。

“近来你有些心事瞒着我。这不好。”

“为什么这就不好呢?”彼得·德米特利奇沉吟一下,冷淡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个人的生活,所以也就不能不有自己的心事。”

“个人的生活,自己的心事,……这都是空话!你要明白,你伤了我的心!”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说,翻身起来,坐在床上。“既然你心头沉重,为什么你瞒着我呢?为什么你觉得对不相干的女人说出心里话倒比对自己的妻子说合适一些呢?

这不,你今天在养蜂场那边对柳包琪卡吐露你的心事,我全听见了。“

“哦,那我给你道喜。你听见了,我很高兴。”

这意思是说:你容我安静一下,别妨碍我思索!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生气了。这一天,她心头郁积的烦恼、憎恨、愤怒,仿佛突然翻腾起来了。她不肯推延到明天,一心想立刻把话都对她丈夫说穿,侮辱他,报复他。……她用力按捺自己,免得嚷起来,说道:“你得明白,这种事可恶,可恶,可恶!今天我恨了你一 整天,这都是你惹出来的!”

彼得·德米特利奇也起身坐好。

“可恶,可恶,可恶!”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接着说,开始周身发抖。“用不着给我道喜!你最好给你自己道喜吧!可耻,丢脸!你虚伪到了不好意思跟你妻子同待在一个房间里的地步!你这虚伪的人!我看透了你,明白你走的每一步路!”

“奥丽雅,每逢你心绪不好,请你事先告诉我一声。那我就可以到书房里去睡觉了。”

说完这话,彼得·德米特利奇拿起枕头,走出寝室去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没有料到这一着。她眼望着她丈夫走出去的那道门,张着嘴,周身发抖,沉默了几分钟,极力要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究竟是虚伪的人在争论中自知理屈而使用的办法呢,还是处心积虑要挫伤她的自尊心?该怎样理解呢?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她的堂兄,他是个军官,是个快活人,常常笑着对她说,每逢晚上他的“妻子开始唠唠叨叨数落”他的时候,他总是拿起枕头,嘴里吹着口哨,走到自己书房里去,撇下他妻子处在一种愚蠢可笑的局面里。这个军官娶的是阔人家的女儿,是个任性而愚蠢的女人,他并不尊敬她,只是敷衍她罢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跳下床来。依她看来,现在她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赶快穿好衣服,走出这所房子,从此再也不回来。这所房子本是她自己的,这就会使彼得·德米特利奇越发感到难堪。她并没考虑该不该这样做,却很快地跑到书房去把自己的决定(“娘儿们的逻辑!”这个想法掠过她的心头)通知她的丈夫,并且在临别之际再说些侮辱他的刻薄话。……彼得·德米特利奇躺在长沙发上,装出看报的样子。他旁边的椅子上点着一支蜡烛。他的脸给报纸挡住,她看不见。

“请您费神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您!”

“‘您’,……”彼得·德米特利奇学着她的话说,没有露出他的脸。“这就惹人厌烦了,奥尔迦!说实在话,我累了,现在顾不上这些。……让我们明天再相骂吧。”

“不,我十分了解你!”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接着说。“你恨我!对了,对了!你恨我是因为我比你阔绰!就因为这一 点,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永远要对我做假!(”娘们儿的逻辑!“这想法又掠过她的心头。)现在,我知道,你在笑我。……我甚至相信,你跟我结婚也无非是贪图这财产权和那些可恶的马罢了。……哎,我真是不幸!”

彼得·德米特利奇的报纸掉在地下,他坐起来了。这种意外的侮辱使他呆住了。他象小孩那样狼狈地微笑着,茫然失措地瞧着他的妻子,向她伸出手去,仿佛要保护自己免得挨打似的,用恳求的声调说:“奥丽雅!”

他料想她还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话,就紧贴在长沙发的靠背上,他整个魁梧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象他的笑容那么孩子气和狼狈了。

“奥丽雅,你怎么能说这话?”他小声说。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清醒过来了。她突然体会到她对这个人一向疯狂般热爱着,想起他就是她的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她缺了他就连一天也活不下去,他也疯狂般爱着她。她就放声大哭,连嗓音都变了。她抱住自己的头,跑回寝室里去了。

她扑在床上,短促的歇斯底里的哭声响彻这个寝室,使得她透不出气,胳膊和腿不住地抽搐。她想起隔着三四个房间有个客人在过夜,就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好盖没她的哭声,然而枕头却掉在地板上了。她弯下腰去拾它,不料差点摔下去。她把被子拉过来盖住脸,然而她的手不听使唤,无论抓到什么都痉挛地撕扯一通。

她觉得什么都完了,觉得她为侮辱她丈夫而说出的那些假话已经把她的生活打碎。她的丈夫不会原谅她了。她对他的侮辱是任什么温存,任什么誓言也无法抵消的。……她怎么能叫她丈夫相信她自己并不相信自己说过的话呢?

“完了,完了!”她喊着,没有注意到她的枕头又掉在地板上了。“看在上帝面上!看在上帝面上吧!”

那个客人和那些仆人多半已经被她的叫声惊醒,那么明天全县的人都会知道她发过一场歇斯底里,要为这件事纷纷责难彼得·德米特利奇不对了。她就用力抑制自己,然而哭声却变得越来越响。

“看在上帝面上吧!”她喊着,嗓音都变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喊这句话。“看在上帝面上吧!”

她觉得她身子底下的床正往下陷,她的腿给被子缠住了。

彼得·德米特利奇走进寝室来,身上穿着长袍,手上举着蜡烛。

“奥丽雅,别哭了!”他说。

她翻身起来,跪在床上,被烛光照得眯细眼睛,一面哭一面说:“你要明白,……你要明白,……”她想说她受尽了那些客人、他的虚伪、她自己的虚伪的折磨,还想说她心里在翻腾,可是她能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么几个字:“你要明白,……你要明白!”

“喏,你喝点水!”他递给她一杯水,说道。

她顺从地接过杯子,开始喝水,可是水泼翻了,洒在她手上,胸上,膝盖上。……“大概我现在非常不象样子!”她暗想。彼得·德米特利奇默默地扶着她躺下,给她盖上被子,然后拿着蜡烛走出去。

“看在上帝面上!”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叫道。“彼得,你要明白,你要明白!”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在她的下半身顶她的肚子和背部,用力那么猛,连她的哭声都中断了,她痛得直咬枕头。不过,这种疼痛立刻又放松她,她就又哭起来。

一个女仆走进来,给她理一理身上的被子,不安地问道:“太太,好太太,您怎么了?”

“出去!”彼得·德米特利奇走到床前来,严厉地说。

“你要明白,你要明白,……”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开口说。

“奥丽雅,我求求你,安静一下!”他说。“我本来并没有打算惹你生气。要是我知道我离开寝室会对你产生这样的影响,我就不会走出寝室了。刚才我心里气闷。我是照一个诚实人那样对你说这句话。……”“你要明白。……你虚伪,我虚伪。……”“我明白。……得了,得了,别提了!我明白,……”彼得·德米特利奇温柔地说,在她的床上坐下。“你是一时气愤才说出那种话来的,我明白。……我对着上帝赌咒,我爱你胜过爱世界上任什么东西。当初我跟你结婚,从来也没想到过你有钱。我无限地爱你,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了。……我向你担保。我从没缺过钱,也不知道钱的价值,所以不会感到你的财产和我的财产有什么区别。我素来认为我们两个人同样富裕。至于我在一些小事情上做假,那……当然,是实情。到现在为止我的生活一直过得这么不严肃,所以不知怎么,要没有这种琐细的做假可不行。现在我自己也不好受。看在上帝面上,我们不谈这些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感到剧烈的疼痛,就拉住她丈夫的衣袖。

“我痛,痛,痛,……”她很快地说。“哎呀,好痛!”

“叫鬼抓了那些客人去才好!”彼得·德米特利奇嘟哝着,站起来。“你今天不该到那个岛上去!”他叫道。“我这个傻瓜怎么会没拦阻你呢?主啊,我的上帝!”

他懊恼地搔着头皮,摆一摆手,走出寝室去了。

后来他有好几次走进寝室来,在床边挨着她坐下,说很多话,时而讲得十分温柔,时而讲得生气,不过她已经听不大清了。她的哭声和可怕的疼痛轮流交替,她的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和长久。起初,她在疼痛的时候屏住呼吸,咬枕头,可是后来却用一种撒野的、撕裂人心的声音叫起来。有一次,她看见她丈夫坐在她身旁,想起她辱骂过他,就没有考虑这是在做梦还是彼得·德米特利奇真在这儿,伸出两只手去抓住他的手,不住地吻它。

“你做假,我做假,……”她开始分辩说。“你要明白,你要明白。……我累坏了,失去了耐性。……”“奥丽雅,我们房间里有外人!”彼得·德米特利奇说。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微微抬起头来,看见瓦尔瓦拉跪在五屉柜那儿,拉出下面一层抽屉。上面几层抽屉已经拉出来。

瓦尔瓦拉开完五屉柜以后,站起来,由于用力而涨红了脸,带着冷静庄严的脸色开一个小匣子。

“玛丽雅,我打不开!”她小声说。“你来开吧。”

女仆玛丽雅正用剪刀挖着烛台,好把一支新蜡烛放上去。

她走到瓦尔瓦拉那儿,帮她开小匣子。

“一样东西都不许关紧,……”瓦尔瓦拉小声说。“那个小盒,我的好人,也得打开。老爷,”她对彼得·德米特利奇说,“您得打发人到米哈依尔神父那儿去一趟,叫他把圣像壁中门打开!一定得打开!”

“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彼得·德米特利奇呼吸急促地说,“只是看在上帝分上,快点去请大夫或者接生婆来!瓦西里去了没有?再派一个人去。就派你丈夫去好了!”

“我要生孩子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心里想。“瓦尔瓦拉,”她呻吟着说,“不过,这孩子一定不会活着生下来!”

“没什么,没什么,太太,……”瓦尔瓦拉小声说。“上帝保佑,他会豁着的(她把‘活’念成‘豁’)!他会豁着的!”

等到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再一次阵痛后清醒过来,她就再也不能痛哭,再也不能翻身,只能不断呻吟了。即使在她不觉得疼痛的当口,她也不能不呻吟。蜡烛还点着,可是清晨的曙光已经射进窗帘来。这时候大概是早晨五点钟左右。寝室里小圆桌旁边坐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系着白围裙,脸上现出低声下气的模样。从她的体态看得出来,她已经坐了很久。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猜出这个人是接生婆。

“快要生下来了吗?”她问道,同时在自己的说话声里听到一种不熟悉的特别音调,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大概会难产死亡的,”她暗想。

彼得·德米特利奇小心地走进寝室来,穿着白天穿的衣服,站在窗前,背对着他的妻子。他把窗帘撩起一点儿,看着窗外。

“好大的雨啊!”他说。

“几点钟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为的是再听一次她的说话声里那种不熟悉的音调。

“五点三刻,”接生婆回答说。

“要是我真死了,那会怎么样?”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看着她丈夫的头,看着被雨点敲打的窗玻璃。“他缺了我怎样生活下去呢?他跟谁一块儿喝茶,吃饭?到傍晚跟谁一 块儿谈话,睡觉呢?”

依她看来,他显得那么弱小,孤苦伶仃,她不由得怜惜他,想对他说些好听的、温存的、安慰的话。她回想今年春天他原本打算买几条猎狗,可是她认为打猎是残忍而危险的娱乐,就没让他买。

“彼得,你买几条猎狗吧!”她呻吟道。

他放下窗帘,走到床跟前,想开口说话,然而这时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觉得一阵疼痛,就用撒野的、撕裂人心的声音喊叫起来。

由于疼痛,不断的叫喊和呻吟,她终于变得麻木了。她听着,看着,有时候也说话,可是对什么都不大了解,只感到她在痛,或者马上就要痛了。她觉得命名日似乎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不是昨天,却仿佛是一年以前的事。她这种疼痛的新生活,仿佛比她的童年时代、她在中学和高等学校读书的时期、她的婚姻生活都要长久,而且还要长时期地延续下去,不会有尽头了。她看见仆人给接生婆端茶来,中午招呼她去吃早饭,后来又招呼她去吃午饭。她看见彼得·德米特利奇常常走进来,在窗前站上很久,又走出去,另外还有几个陌生的男人、女仆、瓦尔瓦拉也常常进出。……瓦尔瓦拉老是说:“会豁着的,会豁着的,”一看见有人关五屉柜的抽屉就生气。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看见房里和窗外的亮光常常变换,一忽儿幽暗,一忽儿迷迷蒙蒙,象是有雾,一忽儿如同白昼,跟昨天午饭时候那样明亮,一忽儿又幽暗了。……每次变化都要延续很久,就跟她的童年时代、她在中学和高等学校读书的时期一样长。……傍晚有两位医师来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动手术,一位很瘦,秃头,留一把很宽的红胡子,另一位生着犹太人的脸型,黑皮肤、黑头发,戴一副价钱便宜的眼镜。她眼看陌生的男人碰她的身体,却毫不在意。她已经没有羞耻的感觉,也没有意志,人人都可以随意摆布她。即使这时候有人拿着刀子向她扑过来,或者侮辱彼得·德米特利奇,或者夺去她生小宝宝的权利,她也不会说一句话的。

动手术的时候,她闻了哥罗芳③。等她事后清醒过来,疼痛却还是延续不断,而且痛得受不了。那时候是夜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仿佛以前有过这样一个夜晚,安安静静,神像前面点着小灯,接生婆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五屉柜的抽屉拉开来,彼得·德米特利奇站在窗前,然而,好象那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了。……

「注释」

①法语:一千次致意。

②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前的四十天。

③一种麻醉剂。

“我没有死,……”等到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了解周围的事,不再觉得疼痛以后,她暗自想道。

夏季明亮的白昼从寝室里两个敞开的窗口照进来。窗外,花园里,麻雀和喜鹊一秒钟也不停地叫着。

五屉柜的抽屉已经关上,她丈夫的床收拾整齐了。寝室里没有接生婆,没有瓦尔瓦拉,没有女仆,只有彼得·德米特利奇仍旧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瞧着花园里。听不见婴孩的啼哭声,谁也没有来道喜,或者高兴,看来,小宝宝生下来却没有活着。

“彼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叫她的丈夫。

彼得·德米特利奇回过头来看。大概从最后一个客人告辞、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侮辱她丈夫以后,已经过了很多时间,因为彼得·德米特利奇明显地变得消瘦憔悴了。

“你要什么?”他走到床前,问道。

他眼睛瞧着一旁,嘴唇努动着,象小孩那样狼狈地微笑。

“事情都完结了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道。

彼得·德米特利奇想回答一句话,可是他的嘴唇发抖,嘴巴象老人似的撇着,就跟她那掉了牙的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一个样。

“奥丽雅!”他说,绞着手,他的眼睛里忽然滴下几颗大泪珠。“奥丽雅!我不需要你的财产权,不需要会审法庭,……”他哽咽一下。“……不需要特殊的见解,不需要那些客人,也不需要你的陪嫁,……我什么都不需要!为什么我们没保住我们的孩子呢?唉,说这些也无益了!”

他摆一下手,走出寝室去了。

可是这对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简直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她的脑子由于哥罗芳的作用变得昏昏沉沉,心里一片空白。

……她至今还处在刚才两位医师给她动手术的时候,她对生活麻木、冷漠的那种状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