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名日》

在命名日宴会上,人们吃过八道菜,谈过无数的话以后,过命名日的人的妻子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起身走到花园里去了。必须不住地微笑和谈话的义务、餐具的玎珰声、仆人的手忙脚乱、各道菜中间的长久间歇、她为了对客人遮盖自己怀孕而穿上的紧身衣,都已经使她感到筋疲力尽。她有心走开,离那所房子远些,在阴凉的地方坐一阵,定下心来想想过两个月就要生下来的孩子。她已经养成习惯,每逢从宽广的林荫道往左拐弯,踏上狭窄的小径,那些思想就会来到她的心头。在这儿,在李树和樱桃树的浓荫下面,干枯的树枝常常搔她的肩膀和脖子,蜘蛛网粘到她脸上来,她的脑子里就会升起一个性别未定、脸容不明的小宝宝的形象,于是她开始觉得,亲切地搔她的脸和脖子的,并不是蜘蛛网,而是那个小宝宝;等到小径的尽头出现一道稀疏的篱笆,篱笆的另一边立着那些用陶土做顶的矮而宽的蜂箱,停滞不动的空气里开始发散出干草和蜂蜜的气味,人可以听到蜜蜂的柔和的嗡嗡声的时候,那个小宝宝就完全占据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的心。她往往走到用细树枝编成的窝棚旁边,在一条小长凳上坐下,开始思索。

这一回她也走到小长凳那儿,坐下来,开始思索。然而在她的想象里涌现出来的却不是小宝宝,而是她刚刚离开的那些大人。她想到自己是女主人,竟丢下客人走开,不免心慌意乱;她还想起在宴会上她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和她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为陪审制度,为出版问题,为妇女教育问题发生争论;她丈夫争论,照例是想在客人们面前炫耀他的保守思想,不过主要的却是因为他不喜欢她的叔叔,偏要跟他闹别扭。她的叔叔呢,反驳他,对他说的每句话都要挑毛病,为的是向出席这个宴会的人表明他尼古拉·尼古拉伊奇虽然已经五十九岁,却还保持着青春的朝气和自由思想。

至于她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自己,她在宴会到了尾声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开始笨嘴笨舌地为妇女接受高等教育问题辩护,倒不是因为妇女受高等教育需要加以辩护,只是因为依她看来她的丈夫不公平,她有意气一气他罢了。客人们对这种争论感到厌倦,不过他们又都认为有必要插嘴,说上很多话,其实他们全都根本不关心什么陪审制度,什么妇女教育。

……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坐在篱笆的这一边,靠近窝棚的地方。太阳藏到云层里面去了,树木和空气现出下雨前那种阴郁的神态,不过天气仍然又热又闷。那些在圣彼得节前夕在各处树木下面割下的干草,还没有收集拢来,现出凄凉的样子,点缀着凋萎的花朵,冒出浓重的甜腻的气味。四下里静悄悄的。篱笆的那一边有些蜜蜂在单调地嗡嗡叫。……突然间,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有人顺着小径走到养蜂场这边来了。

“天真闷热啊!”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您觉得怎么样,会不会下雨?”

“会下雨的,我的美人儿,不过要到夜里才会下,”一个很耳熟的男人声音懒洋洋地回答说。“会下一场大雨哩。”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思量,要是她赶紧躲到窝棚里去,人家就不会发现她,照直走过去,她也就不必讲话,不必勉强做出笑脸了。她提起连衣裙,弯下腰,钻进那个窝棚。可是马上就有一股又热又闷象蒸汽般的空气直扑到她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要不是这儿闷热,要不是黑麦、茴香、细树枝的浓重气味弄得人透不出气来,那么这儿,在草顶底下,在黑暗里,倒很可以躲开客人,想一想她的小宝宝。这儿又舒服又安静。

“这个地方多好啊!”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吧,彼得·德米特利奇。”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开始从两根干枝的缝隙里往外看。

她瞧见她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和客人柳包琪卡·谢列尔,她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不久以前刚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业。彼得·德米特利奇把帽子推到后脑壳上,懒洋洋,没精神,因为他在宴席上喝了很多酒。他在篱笆旁边摇摇摆摆地走着,用脚把干草拨成一堆。柳包琪卡呢,热得脸色绯红,象往常那样漂亮,站在那儿,倒背着手,瞅着他魁梧漂亮的身体的懒散动作。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知道女人们喜欢她的丈夫,她不喜欢看见他跟她们待在一块儿。彼得·德米特利奇用脚把干草拨在一块儿,好跟柳包琪卡坐在草堆上闲谈一阵,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至于漂亮的柳包琪卡温柔地瞧着他,那也不奇怪,然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仍旧恼恨她的丈夫。她想到她马上可以偷听他们所说的话,不由得又怕又喜。

“您坐下,迷人的姑娘,”彼得·德米特利奇在干草上坐下,伸个懒腰说。“这样挺好。哦,您给我讲点什么吧。”

“谁高兴讲!我一讲不要紧,您可就睡着了。”

“我睡着?皇天在上!有这样一对俏眼睛瞧着我,我还睡得着吗?”

她丈夫的这些话,他在客人面前半躺半坐,把帽子推到脑后去的神态,也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他已经被女人们宠坏,知道她们喜欢他,所以每逢跟她们周旋,他惯于用一种特别的口气讲话,而且据大家说,这种口气跟他倒很相配呢。

他对待柳包琪卡也跟对待别的女人一样。然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还是有醋意了。

“劳驾,您告诉我,”柳包琪卡沉默了一忽儿,开口说,“人家讲您被人控告,就要受审了,这是真的吗?”

“我吗?对,我就要受审了。……我的美人儿,我已经编进坏人的队伍里去了。”

“那么,为了什么事呢?”

“不为什么,只是……这主要是个政治问题,”彼得·德米特利奇打个呵欠说。“左派和右派的斗争。我这个蒙昧主义者和墨守成规者在一份公文里斗胆用了一个字眼,而那个字眼在我们的区调解法官库兹玛·格利果利耶维奇·沃斯特里亚科夫和符拉季米尔·巴甫洛维奇·符拉季米罗夫这一类圣洁的格莱斯顿①看来却带有侮辱性。”

彼得·德米特利奇又打个呵欠,接着说:“我们这儿有个规矩:您尽可以用不赞成的态度评论太阳,评论月亮,爱评论什么就评论什么,可是求上帝保佑,千万别碰自由主义者!求上帝保佑,这种事干不得!自由主义者好比那些糟透了的干菌子,要是您无意间用手指头碰它一 下,它就往您身上撒下一股灰尘的烟雾。”

“您出了什么事呢?”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场风波完全是由一件小到无可再小的小事引起的。有那么一位教员,是个僧侣家庭出身的讨厌家伙,他向沃斯特里亚科夫递了一份状子,控告饭铺老板,说那老板在公共场合用话语和行动侮辱他。从种种迹象可以看出当时教员和饭铺老板都醉得一塌糊涂,他们两人的举动都一样恶劣。如果有过侮辱的话,无论如何也是彼此都有份的。沃斯特里亚科夫应该判他们犯了破坏治安罪,叫他们两人各出一笔罚金,把他们赶出法庭了事。然而我们这儿是怎么办事的呢?在我们这儿,最重要的并不是人,也不是事实,而是招牌和头衔。一位教员,不管是什么样的坏蛋,总归是对的,因为他是教员。饭铺老板可就永远有罪了,因为他是饭铺老板和盘剥取利的人。沃斯特里亚科夫判处饭铺老板坐牢,饭铺老板就上诉到会审法庭去。会审法庭庄严地批准了沃斯特里亚科夫的判决。我呢,坚持我个人的见解。……我有点冒火。……就是这么回事。”

彼得·德米特利奇平心静气地讲着,现出满不在乎的讥诮态度。实际上,这件近在眼前就要受审的事害得他心里七 上八下。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那回他从倒霉的会审法庭回来,一直竭力瞒住家里人,不让他们知道他心头沉重,不满意自己。他是聪明人,因而不能不感到他表白见解的时候做得太过分了。他为了对自己和别人掩饰这种心情,不得不说多少谎话啊!有过多少不必要的谈话,发过多少回牢骚,对那件并不可笑的事发出过多少不诚恳的笑声啊!后来他知道他要受审,就忽然泄了气,心灰意懒,睡不好觉,比平时更多地站在窗前,用手指叩击窗上的玻璃。他不好意思对他妻子承认他心头沉重,这反而惹得她不痛快。……“听说您到波尔塔瓦省去了一趟?”柳包琪卡问。

“是的,我去过一趟,”彼得·德米特利奇回答说。“前天我才从那儿回来。”

“那儿大概挺好吧?”

“挺好。简直好得很。应当对您说明一下,我到那儿去,正赶上割草的季节 .在乌克兰,割草的季节正是最富于诗意的时光。在这儿,我们有大房子,有大花园,有许多人和烦琐的事,所以您不会注意到割草。在此地,一切事情都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那边呢,我的农庄上有五十俄亩草场,平平坦坦,象我的手掌一样。无论您站在哪个窗口,到处都可以看见割草的人。他们在草场上割草,在花园里割草,一个客人也没有,什么杂事也没有,因此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所看见的,听见的,感觉到的,只有割草这件事。院子里和房间里弥漫着干草的气味,从日出到日落,镰刀的玎珰声不住地响。总之,乌克兰是个可爱的地方。信不信由您,每逢我在安着吊杆的水井旁边喝水,在犹太人的小酒店里喝淡而无味的白酒,每逢在安静的黄昏听到乌克兰的提琴和铃鼓的乐声,就会有一种迷人的想法诱惑我:索性就在我的农庄上长住下去吧,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远远地躲开会审法庭、聪明的谈话、爱发议论的女人、长时间的宴会。……”彼得·德米特利奇没有说谎。他心头沉重,确实打算休息一下。他到波尔塔瓦省去纯粹是想避免看见自己的书房、仆人、熟人以及种种促使他想起他受伤的自尊心和他的错误的事物。

柳包琪卡忽然跳起来,害怕地摇晃胳膊。

“哎呀,蜜蜂,蜜蜂!”她尖叫道。“它蜇人!”

“得了,它不会蜇您!”彼得·德米特利奇说。“您的胆子多么小!”

“不,不,不!”柳包琪卡叫道,回过头去从肩膀上看一 眼蜜蜂,赶快往回走。

彼得·德米特利奇跟着她走去,带着温情和忧郁的神态瞧她的后影。大概,他瞧着她,心里想着他的农庄,想着离群索居,而且,谁知道呢?也许他甚至想:如果他的妻子就是这个姑娘,年轻,纯洁,生气勃勃,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熏染,也没有怀孕,那么在农庄里生活下去会多么温暖而舒服啊。……等到说话声和脚步声消失,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才从窝棚里走出来,往正房走去。她想哭。她已经由于嫉妒而十分恼恨她丈夫了。她心里明白,彼得·德米特利奇疲乏,不满意自己,羞愧,人在羞愧的时候总是首先躲着亲近的人,却对外人吐露衷曲,她也明白柳包琪卡不是一个危险的女人,所有那些在正房里喝咖啡的女人也都没有什么危险。然而总的说来,一切又都难于理解,可怕,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觉得彼得·德米特利奇好象已经有一半不属于她了。……“他没有权利这样做!”她喃喃地说,极力要了解她的嫉妒和对丈夫的恼恨。“他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我要马上把话都对他说穿!”

她决定马上去找她的丈夫,对他和盘托出,说别的女人们喜欢他,而且他自己也极力招引她们喜欢,把她们的倾心看成天赐的甘霖,这太卑鄙了,简直卑鄙之至。他把按权利来说应当属于他妻子的东西献给外人,他把自己的灵魂和良心瞒住妻子,却在随便哪个长着漂亮脸蛋的女人面前敞开胸怀,这是不公平和不正直的。他妻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她有什么错处呢?最后,他那种做假早已惹得她厌烦:他经常装腔作势,卖弄聪明,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极力装得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跟他应有的面目不同。何必这样做假呢?莫非一个正派的人不妨做假?如果他做假,他就既侮辱了自己,又侮辱了对方,而且对他所说的那件事也不尊重。难道他不明白,如果他在法庭上卖弄聪明,装模作样,或者只是为了惹恼她的叔叔,在宴会上谈论政府的特权,他这样做无异于把法院,把自己,把那些听他讲话和瞧着他的人都看得一文也不值?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走到宽阔的林荫路上,极力装出一 副神情,仿佛她刚才离席是为了要料理家务。男客们正在露台上喝蜜酒,吃草莓果,其中有个法院的侦讯官,是个上了岁数的胖子,好打趣,爱说俏皮话,这时候多半在讲有伤风化的故事,因为他一见女主人,就突然合拢两片肥嘴唇,瞪大眼睛,坐下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不喜欢本县的文官们,她也不喜欢他们那些笨拙而拘谨的妻子。他们喜欢造谣,常常到这儿来做客,虽然心里恨她的丈夫,见着他却又向他献媚。如今他们在喝酒,他们吃饱了肚子却不打算离去,她觉得他们这样待着不走,简直使人厌倦到了难受的地步。可是她为了避免显得没有礼貌,就向侦讯官殷勤地微微一笑,还对他摇一下手指头。她穿过大厅和客厅,做出笑脸,装着她是去交代一件事,安排一件事的样子。“求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有人拦住我才好!”她想。然而她不得不在客厅里站住,出于礼貌听一个年轻人坐在钢琴旁边弹琴。她站了一忽儿,喝彩道:“太好了,太好了,乔治先生!”她又拍两下手,再往前走。

她在书房里找到了她的丈夫。他正坐在桌旁想心事。他的脸上现出严厉、沉思、惭愧的神色。这个人不再是在宴会上争论不已而且为客人们所熟悉的彼得·德米特利奇,却成了另外一个彼得·德米特利奇,疲乏,惭愧,不满意自己,这副模样只有他妻子才见得到。他到书房来多半是为了取纸烟。

他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烟盒,里面装满纸烟。他的一只手伸在书桌的抽屉里。他拿纸烟的时候怔住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不由得怜惜他。事情很清楚:这个人在受苦,心情不安,也许在跟自己斗争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默默地走到桌子跟前,她想表示她已经不记得宴会上的争论,不再生气,就关上他的烟盒,把它放在她丈夫上衣的侧面口袋里。

“该跟他说什么呢?”她想。“我要对他说,做假好比走进树林,越往里走就越难退出来。我要说,‘你热中于扮演你那虚伪的角色,已经扮演得过火了;你侮辱了那些本来喜爱你、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坏事的人。你去给他们赔个罪,嘲笑自己一番吧,那样你才会觉得轻松一点。要是你希望清静,打算离群索居,那我们就一块儿离开此地吧。’”彼得·德米特利奇一碰到他妻子的眼光,他的脸就突然现出方才在宴会上和在花园里的那种神情:满不在乎,微微带点讥讽。他打个呵欠,站起来。

“现在五点多了,”他看一眼钟说。“要是客人们大发慈悲,十一点钟告辞,那我们也还有六个钟头要等哩。不用说,这可是件快活事!”

他吹起口哨,迈开平素那种庄重的步子,慢腾腾地走出房外去了。她听见他庄重地走着,穿过大厅,然后穿过客厅,不知为什么事庄重地笑了几声,对弹钢琴的年轻人说:“好极了!好极了!”不久他的脚步声就沉寂,大概他走进花园去了。

这时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心里的感受已经不是嫉妒,也不是懊恼,而是真正痛恨他的脚步声、他那不诚恳的笑声、他的说话声了。她走到窗前,朝花园里望。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林荫路上走动。他一只手放在衣袋里,另一只手打着榧子,脑袋微微往后仰着,庄重地往前走去,大摇大摆,看他的神态仿佛他很满意自己,满意这个宴会,满意他的消化能力,满意大自然似的。……林荫路上出现了两个矮小的中学生,他们是女地主契热甫斯卡雅的孩子,刚刚来到此地,另外有一个大学生,是他们的家庭教师,陪他们一块儿来的。他穿着白色上衣和很瘦的裤子。两个孩子和大学生走到彼得·德米特利奇面前,就站定下来,大概在祝贺他的命名日。他呢,潇洒地耸动肩膀,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脸蛋,随随便便向大学生伸出一只手,眼睛却没看他。大学生多半在称赞这儿的天气,拿它跟彼得堡的天气相比较,因为彼得·德米特利奇大声说话,他的口气好象不是跟客人讲话,而是对民事执行吏或者证人发话似的:“什么?你们彼得堡的天气冷?可是我们这儿,老弟,却有清爽的空气和成果丰硕的土地。啊?什么?”

然后,他一只手放进衣袋里,另一只手的手指打着榧子,举步往前走去。在他走进低矮的榛树林以前,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一直瞧着他的后脑壳,心里大惑不解。这个三十四岁的人是从哪儿学来这种将军般的庄重步态的?他从哪儿学来了这种严厉的优美风度?他从哪儿学来了用这种上司般的颤动音调讲话?这些“什么”啦,“嗯,是氨啦,”老弟“啦,都是从哪儿来的?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新婚的头几个月她怕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慌,常常坐车进城到会审法庭去。在会审法庭上,彼得·德米特利奇有时候代替她的教父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担任审判长。他一坐在审判长的圈椅上,穿着制服,胸前佩着链子,就完全变了样。威严的姿态,洪亮的嗓音,“什么”,“嗯,是氨,满不在乎的口气……凡是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平时在家里常看到的他原有的那些合乎人情的特征,都化成了威严。在那把圈椅上坐着的已经不是彼得·德米特利奇,而是大家称之为审判长先生的另一个人了。大权在握的感觉,不容他平心静气地坐着,他总是找机会摇铃,严厉地瞅着旁听的人,大声叫嚷。……有的时候,他忽然变得看不清,听不明,威严地皱起眉头,要求人家说话大声些,往桌子这边靠近些,试问他这种近视和耳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站在威严的高处,变得看不清人的脸,听不明人的声音,那么这时候即使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本人走到他跟前,他大概也会对她吆喝一声:“您姓什么?”他对农民身份的证人讲起话来一律称呼“你”,对旁听者大嚷大叫,声音响得连街上都听得见,至于他对待律师的态度,那简直不象话。如果有个律师发言,彼得·德米特利奇就对他侧着身子坐定,眯细眼睛瞧天花板,借此表明这个律师根本是个多余的人,他不承认这个律师,也不想听他讲话。假如讲话的是一个装束寒酸的私人律师,彼得·德米特利奇就全神贯注地听他讲,用讥讽的、逼人的目光打量他,意思是说:嘿,现在居然有这样的律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往往打断那个律师的话说。

如果有一个喜欢掉文的律师使用外来语,例如把“虚构”念成“喜构”,彼得·德米特利奇就会突然活跃起来,问道:“什么?怎么?喜构?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就用教训的口气说:“不要讲那些您不理解的词。”临到律师发言完毕,离开桌子,满脸通红,一身是汗,彼得·德米特利奇却往圈椅背上一靠,得意洋洋地微笑,为胜利而高兴。在对待律师的态度方面,他有点模仿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不过,比方说,伯爵讲到“辩护人,请您少说几句吧”的时候,这话带着老年人的好意,显得自然,可是从彼得·德米特利奇嘴里说出来,就变得粗暴而且生硬了。

「注释」

①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首相,自由党领袖,在此借喻“政治家”。

响起一阵鼓掌声。那个年轻人弹完钢琴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客人们,就赶紧走进客厅。

“您弹很真好,我都听得出神了,”她走到钢琴那儿说,“我都听得出神了。您有惊人的才能!不过,您觉得我们这架钢琴的声音有点不准吗?”

这时候,两个中学生和陪着他们来的大学生走进客厅来。

“我的上帝啊,是米嘉和柯里亚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迎着他们走过去,拖着长音高兴地说。“你们长得好大哟!

简直认不出你们了!你们的妈妈呢?“

“我祝贺你们的命名日,”大学生随口说,“祝你们万事如意。叶卡捷琳娜·安德烈耶芙娜祝贺你们,并且向你们致歉。

她身体不大好。“

“她多么不应该!我等她一整天了。那么您早就从彼得堡回来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大学生。“现在那边天气怎样?”可是她没等回答,又亲热地朝两个中学生看了一眼,重说一遍:“他们长得好大哟!当初他们跟奶妈一块儿到这儿来好象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如今却做了中学生了!老的越来越老,年轻的都长大了。……你们吃过午饭没有?”

“哦,您别费心了,劳驾!”大学生说。

“你们一定没吃过午饭吧?”

“看在上帝份上,您别费心了!”

“不过你们一定饿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用粗鲁生硬的声调问,口气里带着焦躁和烦恼,这是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她立刻咳嗽了一声,做出笑容,脸红了。“他们长得好大哟!”她温柔地说。

“您别费心了,劳驾!”大学生又说一遍。

大学生要求她不必费心,两个孩子却沉默着。显然,三 个人都想吃东西。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就把他们领进饭厅,吩咐瓦西里开饭。

“你们的妈妈可不应该!”她让他们坐下,说道。“他把我完全忘了。她不好,不好,不好。……你们就这么对她说。那么您读的是哪一系?”她问大学生。

“医学系。”

“哦,您猜怎么样,我正好喜欢大夫。我很惋惜我的丈夫不是大夫。不过,比方说,要动手术或者解剖死尸,那得有多么大的勇气啊!太可怕了!您不怕?换了我,大概会吓死的。那么您一定喝白酒吧?”

“您别费心了,劳驾。”

“一路辛苦,应该喝一点,这是应该的。我是女人,不过有时候我也喝酒。米嘉和柯里亚也可以喝一点。这葡萄酒很淡,不用担心。说真的,他们长成多么漂亮的小伙子了!简直可以娶媳妇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说个不停。她凭经验知道,在招待客人的时候,自己说话比听别人说话要省力得多,方便得多。

自己讲话,就不必集中注意力考虑如何回答问题,变换脸上的表情了。然而她无意中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就开始冗长地回答,她只得听他讲下去。大学生知道她以前受过高等教育,因此对待她的态度极力显得严肃。

“您读哪一系?”她问,忘记这个问题她已经提过一次了。

“医学系。”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去陪那些太太和小姐了。

“真的吗?这样说来,您日后要做大夫了?”她说,站起来。“这很好。我悔恨我自己没有学医。那么,诸位先生,你们在这儿吃饭,然后到花园里去走走。我给你们介绍几位小姐认识一下。”

她走出去,看一眼钟,刚到五点五十五分。她暗暗吃惊,时间竟走得这么慢。她心想,还要过六个钟头才会到午夜客人们走散的时候,不由得心里害怕。怎样打发这六个钟头呢?

说些什么话呢?怎样对待她的丈夫呢?

客厅里和露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客人都分散在花园里了。

“我得邀他们在喝茶前到桦树林里去散散步,或者划划船,”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匆匆地往玩槌球的场地走去,那儿正传来说话声和欢笑声。“我得邀老人们玩文特。……”听差格利果利拿着空瓶子从槌球场那边向她迎面走来。

“太太们都在哪儿?”她问。

“在马林果树丛那边。老爷也在那儿。”

“哎,我的上帝啊!”槌球场上有人激烈地叫道。“这话我已经对您说过一千回了!要想了解保加利亚人,就得亲眼看见他们!不能凭报纸来判断!”

要么是由于这种嚷叫,要么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突然感到周身十分衰弱,特别是两条腿和两个肩膀。她忽然想不再说话,不再听声,不再动弹了。

“格利果利,”她懒洋洋地勉强说道,“等一忽儿您伺候客人喝茶,或者干别的事的时候,请您务必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来问我什么,说什么。……样样事情您自己作主好了,而且……而且脚步声也不要太响。我求求您。……我受不了,因为……”她没有讲完,就往槌球场走去,可是半路上想起那些太太,就又拐弯往马林果树丛走去。天空、空气、树木仍旧露出阴郁的样子,说明不久就要下雨了。天气又热又闷。大群的乌鸦预感到要变天,就在花园上空飞来飞去,呱呱地叫。林荫路越是接近菜园,就变得越是荒凉,幽暗,狭窄。有一条小径埋藏在野梨树、酢浆草、小橡树、忽布等茂密的丛林里,在这条路上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被一群小黑蚊子围住了。她用手蒙住脸,极力想象她的小宝宝。……在她的想象里,掠过格利果利、米嘉、柯里亚、今天早晨到此地来祝贺命名日的农民们的脸。……这时候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原来她的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很快地向她迎面走来。

“是你吗,亲爱的?很高兴,……”他喘吁吁地开口说。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他用手绢擦着胡子剃光的红下巴,随后忽然倒退一步,把两只手一拍,瞪起眼睛。“亲爱的,这种局面要弄到什么时候为止?”他喘着气,很快地说。“我问你:到底有没有个限度?姑且不谈他那种杰席莫尔达①式的见解对他四周的人产生道德败坏的影响,也不谈他侮辱我心里以及每个正直而有思想的人心里的一切神圣优美的东西,这都不去谈它,可是他总该有点礼貌嘛!这是怎么回事?他叫嚷,咆哮,装腔作势,硬要装成波拿巴②的样子,不容人说一句话,……鬼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那样儿多么神气,笑声多么象将军,口气多么高傲!可是容我问您一声: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无非是个靠妻子过活的丈夫,只有几亩薄田的九品文官,多亏娶了个阔小姐才沾到了光!无非是暴发户,容克地主罢了,这种人多的是!简直是谢德林笔下的人物!我敢当着上帝发誓,事情不外乎下面两种情形:要么他害着自大狂,要么那只年老昏聩的耗子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说得对:如今的孩子和年轻人成熟得晚,他们时而扮演马车夫,时而扮演将军,照这样一直要扮演到四十岁才算完!”

“这是实在的,这是实在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同意道。“您让我走过去。”

“现在你想想看,这会弄到什么下场?”她叔叔拦住她的去路,继续说。“这种扮演保守派和扮演将军的游戏会怎样结束?他已经被人告了一状!要受审了!我倒很高兴!他嚷来嚷去,闹来闹去,结果坐上被告席了事。并且不是地方法院或者别的什么法院,而是高等法院!看起来,比这再糟的事连想都没法想象!其次,他跟所有的人都闹翻了!今天是他的命名日,可是你看,沃斯特里亚科夫没来,亚洪托夫没来,符拉季米罗夫没来,谢伏德没来,伯爵没来。……论保守,看起来,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算是到顶了,可是就连他也没来!而且以后他再也不会来了!你瞧着就是,他不会来了!”

“哎,我的上帝啊,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道。

“怎么会不相干?你是他妻子!你聪明,读过高等学校,你本来有力量使他成为一个诚实的工作者嘛!”

“在高等学校,人家并没教我怎样感化难于相处的人。看起来,我得为我念过高等学校而向你们大家道歉才是!”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尖刻地说。“你听我说,叔叔,要是有人成天价在你耳朵旁边老是弹一个调子,你就会坐不住,逃之夭夭。

我呢,已经有整整一年成天价听这种老套头了。主啊,人总该有点怜悯心才对!“

她的叔叔做出很严肃的脸相,然后寻根究底地瞧着她,撇着嘴露出讥诮的笑容。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用老太婆的声调唱歌般地说。“对不起,太太!”他说着,彬彬有礼地一鞠躬。“既然你自己都已经受他的影响,背叛了信念,那就该早点说出来才是。对不起,太太!”

“对,我背叛了信念!”她嚷道。“你自管得意好了!”

“对不起,太太!”

她叔叔最后一次彬彬有礼地鞠躬,不过这一回他把身子偏向一边,然后缩起脖子,把两个鞋跟一碰,行了个礼,往回走去。

“蠢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他该回家才对。”

她在菜园的马林果树丛里找到太太们和青年男女们。有的人在吃马林果,有的人吃腻了,在草莓的苗床那边徘徊,或者在甜豌豆地里挖土。离马林果树丛旁边不远,有一棵枝叶茂密的苹果树,四周用木棍支撑着,木棍是从一道旧栅栏上拔下来的。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这棵树附近割草。他的头发披在额头上,领结松开,表链从纽扣眼里掉出来。他每走一步路,每挥舞一下镰刀,都显出他擅长干活,而且气力很大。他身旁站着柳包琪卡和邻居布克烈耶夫上校的女儿娜达丽雅和瓦连契娜,或者照大家对她们的称呼,娜达和瓦达,这两个姑娘都贫血,身子很胖,带着病态,生着淡黄色头发,年纪十六七岁,穿着白色连衣裙,彼此非常相象。彼得·德米特利奇在教她们割草。

“这很简单,……”他说。“只要会拿镰刀,别着急就成,那就是说不要过分用力。瞧,照这样。……您现在要试一下吗?”他说着,把镰刀递给柳包琪卡。“动手吧!”

柳包琪卡笨拙地用手握住镰刀,忽然脸红了,笑起来。

“您不要胆怯,柳包芙③·亚历山德罗芙娜!”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喊得很响,好让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知道她跟她们在一块儿。“别胆怯!这得学!万一您嫁给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那他就要硬逼您割草了。”

柳包琪卡举起镰刀,可是又笑起来,而且笑得没了力气,立刻把镰刀放下了。她又害臊又愉快,因为人家对她说话的口气把她当作大人了。娜达却没有笑意,也不胆怯,带着严肃而冷静的面容拿起镰刀一挥,却把镰刀抡进草丛里去了。瓦达也不露笑意,跟她姐姐一样严肃而冷静,默默地拿起镰刀来,一刀砍进了土里。两姐妹做完这件事,就挽起胳膊,默默地往马林果树丛那边走去。

彼得·德米特利奇笑啊玩的,象是个小孩子。这种孩子般的淘气心情对他说来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在这种时候往往变得非常和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喜欢他这样。不过他这种孩子气照例维持不久。这一次也一样,他拿镰刀玩了一阵,不知什么缘故,觉得有必要为他的游戏增添一点严肃的色彩了。

“您要知道,每逢我割草,我总是感到健康多了,也正常多了,”他说。“如果我只能过脑力劳动的生活,那我大概会发疯的。我总觉得我不是天生做文化人的!我应该割草,耕地,播种,赶马车才对。……”于是彼得·德米特利奇开始跟那些女人谈体力劳动的优点,谈文化,然后谈金钱的害处,谈财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听她丈夫发议论,不知什么缘故想起了自己的陪嫁。

“总有一天,”她暗想,“他会不原谅我,因为我比他阔。

他骄傲,爱面子。说不定他会恨我,因为他沾了我很多的光。“

她站在布克烈耶夫上校身旁,上校在吃马林果,也在参加谈话。

“请到这边来,”他说着,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和彼得·德米特利奇让出路来。“这儿的果子最熟。……那么,照蒲鲁东④的看法,”他提高声音接着说,“财产是盗窃。不过我,老实说,不赞同蒲鲁东的见解,也不认为他是哲学家。法国人在我心目中可算不得权威,去他们的吧!”

“哎,关于蒲鲁东和各式各样的保克耳⑤,我是不懂行的,”彼得·德米特利奇说。“关于哲学您得找她谈,找我的妻子谈。她进过高等学校,对叔本华和蒲鲁东之流了解得很透彻。……”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觉得乏味了。她又在花园小径上走来走去,两旁是苹果树和梨树。她脸上又现出仿佛要去办一件很要紧的事的神情。后来她走到花匠的小屋那儿。……小屋门口坐着花匠的妻子瓦尔瓦拉和她的四个小孩,那些孩子都生着大脑袋,剃了光头。瓦尔瓦拉也怀着孕,依她计算,大概在先知以利亚节 ⑥之前就要分娩。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跟她打过招呼后,默默地打量她和她的孩子们,问道:“哦,你觉得怎么样?”

“没什么。……”

紧跟着是沉默。两个女人似乎不用说话就已经互相了解了。

“头一回生孩子才可怕,”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了想,说,“我老是觉得我好象会过不了这一关,会死掉。”

“从前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你瞧,我还是活下来了。……不要紧的!”

瓦尔瓦拉已经第五次怀孕,富有经验了,有点居高临下地看她的女主人,用教训的口气跟她说话,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她的权威。她想谈谈自己的恐惧,谈谈孩子,谈谈她的心情,然而她又担心这在瓦尔瓦拉看来会显得浅薄,幼稚。她就不开口,等着瓦尔瓦拉自己说话。

“奥丽雅⑦,我们回正房去吧!”彼得·德米特利奇在马林果树丛里叫道。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很想保持沉默,等着,瞧着瓦尔瓦拉。她情愿照这样一句话也不说,毫无必要地在这儿站下去,一直站到深夜也行。可是她又不得不走。她刚刚离开小屋,柳包琪卡、瓦达、娜达就向她迎面跑来。两姐妹并没跑到她跟前,相距还有一俄丈远就一下子停住脚,仿佛生了根似的。可是柳包琪卡却一直跑到她面前,搂住她的脖子。

“亲爱的!好人!宝贝!”她吻她的脸和脖子,不住地说。

“我们一块儿到岛上去喝茶吧!”

“到岛上去!到岛上去!”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姐妹瓦达和娜达异口同声地说,脸上不带笑容。

“不过天要下雨了,我亲爱的。”

“不会,不会!”柳包琪卡叫道,做出一脸的哭相。“大家都赞成去!亲爱的,好人!”

“那边的人都打算到岛上去喝茶,”彼得·德米特利奇走过来说。“你先去布置一下。……我们大家坐小船去,茶炊和别的东西得叫仆人坐着马车送去。”

他跟他的妻子并排走着,挽住她的胳膊。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很想对她丈夫说几句不中听的挖苦话,甚至想提一提她的陪嫁,总之越刻薄越好。她想了想,就说:“为什么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没有来?多么可惜啊!”

“他不来,我倒很高兴,”彼得·德米特利奇说谎道。“这个疯子惹得我厌烦了,比辣萝卜还讨厌。”

“可是你吃饭前还一直着急地盼他来呢!”

「注释」

①果戈理的喜剧《钦差大臣》中一个粗暴的警察。——俄文本编者注

②指拿破仑。

③上文柳包琪卡是柳包芙的小名。

④蒲鲁东(1809—1865),法国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无政府主义奠基人之一 .他在《什么是财产》一书中从小资产阶级立场来批评资本主义社会。

⑤保克耳(1821—1862),英国历史学家,实证论社会学家。

⑥以利亚节在旧俄历七月二十日。

⑦奥尔迦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