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腔作势!伪君子!真不亏是人民复仇的人!不过,他的心头此刻竟爬上一丝暗喜,他无法抗拒的暗喜。他熟悉那种感觉,那是挥金如土的丈夫心头自有的暗喜。当然,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本应为自己不计后果的行为感到羞耻。每次,当他输得精光回到家中,向妻子坦白交待,低着头听她数落时,他都赌咒发誓不再去赌了。他说这些话都是真诚的。可是,只有上帝能看得见,在他心底,在这真诚的下面,他明白自己是对的,妻子是错的。钱就是用来花的,若论花钱的方式,还有什么比赌博更纯粹的呢?

马特廖娜此时伸出手。她的掌心里是那区区的五十戈比硬币。她似乎不能断定该把钱给谁好。他把她的手往涅恰耶夫那边轻轻推了推。“给他吧,他需要钱。”涅恰耶夫把钱装进了口袋。

好了。给完了。现在轮到他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轮到涅恰耶夫低头听从他人的蔑视了。可让他说什么呢?没有,没有任何可说的。

涅恰耶夫也不在乎等下去了。他扎紧他的蓝衣服。“把这个找个地方藏起来,”他命令着马特廖娜———“别藏在楼里———找个别的地方。”他把帽子和假发递给她,把裤腿别到干净的小靴子里,套上大衣,边穿边心不在焉地拍着脑袋。“时间浪费得太多了,”他喃喃说道,“你已经———”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皮帽子,向门口走去。接着似乎是又想起点什么似的转回身来。“你是个有意思的人,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你若有个女儿正当年,我不会介意娶她做老婆的。我敢说她肯定会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至于你的继子嘛,那就完全不同了,他可一点也不像你。我也说不准我对他做了什么,反正他没有———你知道———完成他所承担的。这是我的看法,不值得。”

“他要承担的是什么呢?”

“他有点太像一个圣人了。你为他点蜡烛,点得没错。”

涅恰耶夫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懒洋洋地拂过蜡烛,引得火苗一阵乱蹿。此刻,他径直把一根手指放到火苗上去,停在那儿。几秒钟过去了。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他脸不改色,聚精会神。

涅恰耶夫移开手指。“这就是他没担得住的东西。老实说,他胆子太小了。”

涅恰耶夫朝马特廖娜张开手臂,拥抱了她一下。马特廖娜毫无保留地迎了上去,把金黄色的脑袋靠在他的胸口,以此回应着他的拥抱。

“警惕啊,警惕啊!”涅恰耶夫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隔着她的头,朝他晃晃烧过的手指,走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涅恰耶夫刚才说的奇怪音节。即便这样,他还是搞不懂那话是什么意思。警惕:警惕什么呢?

此刻,马特廖娜已经到了窗户那边,伸长了脖子朝街上看。她的眼睛很快就挂满了泪花,激动得都不知道悲伤了。“他会平安吗,你说呢?”她问道。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说:“我可以和他一起走吗?他可以假装自己眼睛不好,我假装领着他走路。”这真的不过是她一时性起。

他靠近她站在她身后。外面天色阴沉,又开始下雪了。过一会儿,她母亲该回来了。

“你喜欢他吗?”他问。

“嗯。”

“他过着忙碌的生活,是不是?”

“嗯。”

她几乎没在听他说话。多么不公平的比赛啊!他怎能和这些年轻人比呢?他们来无踪去无影,充满冒险和神秘的气息。他们过着忙忙碌碌的生活,的确是忙忙碌碌:马特廖娜才真应该提高警惕呢。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马特廖娜?”

“因为他是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最好的朋友啊。”

“真的是吗?”他语气温和地反驳她。“我想我才是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真正的朋友。人人都忘了他的时候,我还继续当他的朋友。我一生都是他的朋友。”

她从窗口边掉过头来,怪异地瞅着他,好像要说些什么。可她会说什么呢?“你只是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继父。”或者完全不一样,“和我说话的时候,别用这种口气。”

他想把马特廖娜腮边的头发撩到一边。不过,他紧接着就意识到,这举动让他多么尴尬。马特廖娜马上一闪,想从他胳膊下穿过去。他整个地把她拦住,挡着她的去路。“我得去……”她低声说,“我得去把这些衣服藏起来。”

他没动,继续挡了她一会儿,直到感觉到她软了下来,才让开身子。“把它们丢到厕所里去吧,”他说。“那儿不会有人看见的。”

她吸了吸鼻子。“丢到里面?”她说,“丢到……”

“对,照我说的做吧。要么你把它们给我,我去替你扔了。你回床上躺着吧。”

为了涅恰耶夫。不。只是为你。

他用一块毛巾把衣服裹上,悄悄溜到楼下的厕所。可是,到了那里他却改变了主意。衣服扔在人的粪便里。倘若低估了那些收大粪的人,可怎么办?

他朝门外走去。他发现公寓的看门人在小屋子里偷偷打量着他,脑袋跟着他的身影自然而然朝街上扭去。他这才发现,自己出门的时候居然没穿外套。于是,他又折了回去,重新爬楼梯。几乎是同时,他和住在一楼的阿玛利娅·卡尔洛夫娜打了个照面。她正端着一盘子肉桂蛋糕,好像是在欢迎他。“下午好,先生。”她彬彬有礼地说。他咕哝着回了礼,迅速绕过她上了楼。

他要找个什么呢?找个洞,找个缝,把这些不期而至硬丢给他的东西塞进去。从此忘记它们,再也不见它们。简直没有任何缘由,他就变成了现在这种处境,好比大姑娘抱着个死孩子,或是杀人犯拿着把血淋淋的斧子。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生涅恰耶夫的气。我干吗要为你冒这个险呢,他想大声呐喊,你是我什么人哪。可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他从马特廖娜手中接过这个包裹的瞬间,这个任务就被转移了。他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走道的尽头,有个房间空着,里面堆了一堆灰泥和碎石。他半心半意地用靴子尖扒了扒。门外,有个正在铲泥的工人,透过敞开的门,一脸怀疑地瞅着他。

至少,他周围不会再有个伊万诺夫跟着他了,不过,说不准伊万诺夫现在又换成了别的人。谁会是这个新奸细呢?这个直勾勾盯着他看的工人吗?还是那个公寓看门人?

他把包裹塞进自己的夹克衫,再一次朝街上走去。冷风凛冽,如同一面冰墙。他在第一个拐角处拐了个弯,接着,又拐了个弯。他走进一条黑洞洞的巷子,就是他见到狗的那条巷子。今天,巷子里没有狗。难道狗在被他遗弃的那个晚上死了不成?

他把包裹塞到一个角落。包裹里别在帽子上的鬈发,一下子随风飘舞起来,滑稽可笑而又预示着不祥。涅恰耶夫从哪儿搞到这些鬈发的———从某个妹妹头上?他到底有几个姐妹呢?她们都心甘情愿把自己少女的鬈发铰下来送给他吗?

他去掉帽子上的别针,徒劳地想把帽子撕成两半,卷一卷后塞到原来拴狗的那条排水管里。他想把衣服也塞进去,却发现管子实在太窄了。

他感觉背后有眼睛盯着他。他掉转头去。二楼的窗户里,果然有两个孩子向下看着他。他们的背后,模模糊糊地站着第三个人,个子要高一些。

他想把帽子从管子里掏出来,却发现压根够不着。他咒骂自己的愚蠢。管子若被堵住了,水岂不就溢出来了,调查一下,就能查到帽子。谁会把帽子塞到排水管里呢———除了心怀不轨的人,谁会呢?

他又想到了伊万诺夫。伊万诺夫,他这么频繁地想到他,以至于他的名字之于他就像那帽子之于他。伊万诺夫被人害了。可伊万诺夫没有戴帽子,或是根本没有一顶女人的帽子。因此,这帽子不会查到伊万诺夫身上。从另一方面来说,帽子难道没有可能是杀害伊万诺夫的凶手的吗?女人要去杀个男人多么容易:引诱着他往巷子深处走,背靠着墙壁接受他的拥抱,接着,在干那事的高潮上,摸到男人的肋骨,把帽子针插到他的心脏里就行了———一根帽子针即可,不会流一滴血,只有针孔那么大的一块伤而已。

他跪在刚才的角落里,满地找扯掉的那个帽子针。天太黑,他一无所获。他需要根蜡烛。不过,在这样的风里,又有什么蜡烛能挺得住呢?

他筋疲力尽,拔拔腿都不容易。他病了吗?被马特廖娜传染了?要不就是癫痫发作?表现出这种筋疲力尽的状态?

他四肢着地抬起头,像野兽那样呼吸着空气。他屏气凝神努力撑持着自己。不过,袭击他的若真是癫痫发作,那真会让他昏过去的。他的感觉和他的四肢一样冰冷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