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龙跃进在卫生院花的药费不多不少,总共1020元。处分决定下达后,裴汉云咬咬牙,拿出510元钱,出了该自己出的那部分医药费。裴汉云想得通,钱虽然出得冤枉点,却没输理,想想还是合算的。

    龙跃进却接受不了,停职反省无所谓,就是把党籍开除了,他也说过他不在乎,只是要出510元的医药费,比放他身上的血还让他心痛。于是他天天拖着一条瘸腿,在乡政府院子里转悠,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人大办主任、武装部长、司法员,甚至七站八所的人,该找的他找了,不该找的他也找了,见谁就要跟谁诉说半天。开始还有人听他说两句,后来大家就烦了,远远看见他瘸过来,就赶紧躲起来。

    这天晚上,也不知龙跃进是第几次走进毛富发家里了,曾冬玉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去关门,却被龙跃进抢先一步,把来不及关死的门生生给顶开。曾冬玉就怨毛富发,她说:“家里又不是你的办公室,要办公家的事,你上办公室去。”毛富发也一见龙跃进就头晕,他说:“龙跃进呀,龙跃进,你老找我干什么呢?”龙跃进说:“我不找你,找谁去?你再不给我主持公道,我就死在你这里。”毛富发说:“龙跃进,你别乱来,这是我家里。”

    毛富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直怪周正泉不该让龙跃进出那一半的医药费,但毛富发又不好在龙跃进面前明说,只启发他说:“亏你还在乡里混了那么多年,乡里的事谁说了算,也搞不清?”

    听话听音,龙跃进后来就很少来找毛富发了,把目标集中在周正泉身上,几乎天天都要到周正泉的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去堵他。龙跃进说:“周书记呀,我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已让我停职反省,还要我出那么多钱,天下没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嘛。”周正泉就向他解释说:“党委是根据基本事实,并从全乡的大局出发,才做出这样的结论的。”龙跃进说:“你们做领导的从大局出发,我没意见,可吃饭吃米,说话说理,这个理字总不能丢到厕所里去吧!”

    三次五次,周正泉还耐得住性子,七次八次就受不了了,大声吼道:“龙跃进,你好歹是个党员,党委的决定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则开除你的党籍、干籍。”龙跃进说:“我还没犯到这一步。”铁了心要让周正泉不得安宁。大家就开玩笑说,龙跃进是逼周正泉的婚,看来周正泉不嫁给龙跃进,龙跃进是不会放过他的。周正泉没办法,就不在办公室上班,不在自己屋里睡觉。但龙跃进总能找到周正泉,他只要在哪里一出现,龙跃进就立刻瘸着腿跟了上去,好像周正泉的影子似的。周正泉也没办法,便把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喊到身边,像是专职保镖一样,只要龙跃进一上来,顾定山就把他拦住,不让他靠近周正泉。

    这天,夏存志陪分管党群和教育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到龙溪中学来检查工作,给学校带来25万元扶贫帮教款子。这对龙溪中学无疑是一笔大数字,学校不但可偿还部分基建欠款和集资款,还可拿出2万元把已停工的校大门砌上去。周正泉担心龙跃进会出来捣乱,反复叮嘱顾定山,好好看住他,不让他到学校去。

    不承想还是让龙跃进冲进了学校。当时李旭东和夏存志一行已听完宋天来的汇报,周正泉本来安排好到乡政府前面的悦来酒店去吃中饭的,李旭东却坚持要在学校食堂与老师和学生们共进中餐。而此时离开餐时间还有个把小时,李旭东兴致很好,提出在校园里走走。李旭东李副书记要走走,大家就义不容辞地跟着他走走。校园本来不大,一圈下来,要不了几分钟。周正泉忽然想起宋天来曾几次要他题写校门的事,他没空也没心思给他写,今天何不趁此机会,让书法上有些造诣的李旭东来题?周正泉跟夏存志和宋天来一说,两个人也很赞同,于是他向李旭东提出这个要求。

    开始李旭东还推辞说:“我的字平时写给自己看还行,要题校门还不贻笑大方?”夏存志说:“李书记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字如其人,刚劲挺拔,谁不知你书法上的造诣?”周正泉也说:“李书记的字在省市书法大展中多次展出过,秉承的是魏晋风骨,题校门再合适不过。”经不住夏存志和周正泉你一句我一句的恳求,李旭东才同意下来。于是一行人走进校长办公室,取墨备纸,只等李旭东酝酿好情绪,大笔一挥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龙跃进那幽灵般的一瘸一瘸的身影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龙跃进一边往里挤着,一边高声喊道:“李书记,您可要给我做主啊,我出了510元冤枉钱啊!”

    正拿着狼毫,敛神屏气,准备往宣纸上运笔的李旭东听这一声高喊,手上的笔就有些不听使唤了,掉头去寻那声音。一心瞄着李旭东手中大笔的周正泉就全身发麻,呆在那里动弹不得。好在上气不接下气、从楼下追上来的顾定山冲了过来,抱住龙跃进就往外拖,不让他再往校长办公室里钻。此时李旭东已把手中的笔放下了,对还没完全醒过来的周正泉说:“是怎么回事?你把他给我叫过来。”

    龙跃进被带进校长办公室后,李旭东问他冤在哪里,龙跃进就开始申冤诉苦。这段时间龙跃进天天向人申冤诉苦,搞得他自己都不太弄得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申了半天,诉了半天,也没申诉清楚,翻来覆去就是那510元钱。李旭东就摇了摇头,对龙跃进说:“你先下去吧,我再调查调查。”

    顾定山将龙跃进拖走后,李旭东便问周正泉,周正泉简明扼要地作了回答。李旭东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说:“以后处理这类事情,可要注意点方式方法。”周正泉点头如捣蒜,口中说着:“是是是。”李旭东这才又拿起笔来,蘸蘸墨水,运笔于纸上。

    送走李旭东一行,周正泉气不打一处来,把顾定山叫来训了几句。顾定山说:“今天我看得很紧的,龙跃进开始一直在乡政府里面转悠,我到厕所里去了不到两分钟,回来就不见了他。”周正泉说:“李副书记他们是直接到中学去的,乡政府除了办公室小宁和你我几个,没谁清楚,龙跃进是怎么知道消息的?”顾定山说:“我见毛富发跟你去中学之前,在龙跃进面前站了一会儿,肯定是他给龙跃进出的主意。”

    周正泉就叹息一声,说:“这个毛乡长,也真是的。”顾定山说:“周书记您心里应该比我明白,毛富发当了多年的乡长,至今得不到重用,而您原来是副书记,一下子做了书记,回过头来领导他,他心里能平衡吗?”周正泉止住顾定山说:“不要说这些不利于团结的话。”

    顾定山才不吱声了。周正泉又说:“小顾呀,你看龙跃进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你得想想法子。”顾定山说:“有什么法子呢?他又不够收监的程度,关是关不了的。”周正泉说:“当然不能这样,尽管龙跃进有些不像话,但我们都是党员,还不能这么黑。”顾定山说:“周书记您看这样行不?给他点好处,要他放手,否则做他一下。”

    周正泉就知道了顾定山的意思,说:“定山,这恐怕不太好吧?”顾定山说:“有什么不好的?不定他个妨碍公务罪,已经便宜他了。”周正泉说:“那你要特别注意分寸,不能搞得过火。”顾定山说:“这我知道。”果然以后龙跃进就不来缠周正泉了。周正泉问顾定山:“你耍了什么手段?没伤害他吧?”顾定山说:“没有的事,我还要对您书记负责嘛。”正说着,小宁喊周正泉接电话,周正泉就对顾定山说:“你忙你的去吧,有空我请你客,再听你细说。”

    电话是黄绍平打来的。黄绍平说:“周大书记,市场管理中心就要办进人手续了,你想清楚没有?”周正泉说:“想清楚了,你安排毛乡长的老婆曾冬玉吧。”黄绍平说:“那曾冬玉一定如花似玉吧?和你是不是有一腿?”周正泉说:“别瞎说,我这是为了革命工作。”黄绍平说:“好吧,我听你的,只是你老婆要跟你离婚,别怪我没提醒你哟。”周正泉说:“还没严重到这个程度。”

    没多久,曾冬玉就去了县市场管理中心。

    毛富发对周正泉心存感激,工作上比原来主动多了。他在乡里待得久,情况熟悉,对减负后怎样发展乡里经济,确保减负不减收,有一些好的思路,便主动到周正泉的办公室去找他。此时周正泉正在接待蒋家村的两位群众,就要毛富发也一起听听。

    原来这是蒋家村两位姓唐的兄弟,由于是外姓人,常遭蒋家人欺侮。两年前蒋家名叫蒋国相、蒋国臣、蒋国帅的三兄弟,强逼他们唐家出租320国道旁的耕地,给他们开窑做砖,唐家人惹不起这横行乡里的三兄弟,便以低价将5亩上好的水田出租给了他们。可两三年下来,他们不但连那低得可怜的租金不给,唐家兄弟去讨要时,还挨了他们一顿好打。两兄弟咽不下这口气,从组里告到村里,又从村里告到乡里,也没谁肯出面,今天才好不容易拦住了周正泉。

    听完他们的诉说,周正泉又问了些情况,就好言安慰两兄弟,他说:“乡政府还是共产党的乡政府,我们先调查清楚,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唐家两兄弟走后,周正泉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气愤地说道:“太不像样了,共产党的天下,竟然还有这样弱肉强食的现象存在。”毛富发也附和道:“如今我们的乡政府只顾计划生育,征粮收税,哪里还有那么多工夫,管老百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周正泉说:“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事,这是正不压邪,看来不管管是不行了。”

    两人还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些别的事情。这时周正泉才意识到,自从当上这个书记后,毛富发和他说话,还从没这么投机过。周正泉就问毛富发:“夫人的事办妥没有?”毛富发说:“办妥了,很顺利。周书记您可给我帮了大忙。”周正泉说:“只是一件小事。”毛富发说:“这怎么是小事?我为这事跑了几年,也没跑出个名堂,老婆都要跟我离婚了。周书记您这样厚待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只有在今后的工作中报答您了。”

    毛富发说了许多动感情的话,周正泉很受用,心想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想也有意思,几天前毛富发还暗地里指使龙跃进捣他周正泉的乱,现在就变得如此贴心贴肝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毛富发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总体来说还是一个比较正直的干部。

    周正泉这么思忖着的时候,毛富发说:“近两天把班子成员喊拢来,好好商量商量,乡里有些工作是再也不能拖了。”周正泉说:“我看就今天晚上吧,党委几个人都在乡里。”毛富发爽快地说:“就今天晚上吧,我去布置。”

    周正泉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毛富发走后,他在屋里转了两个圈,然后走出房门,在栏杆边做了两个扩胸动作。此时只听一阵马达声响,顾定山骑着摩托从外面回来了。顾定山见周正泉站在栏杆边,便跟他打招呼。周正泉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顾定山到他这里来一下。顾定山进屋后,周正泉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摆平龙跃进的呢。”

    顾定山就笑了,他说:“乡政府后面的村里有一个叫大头的浪子,因犯案被我送进去后,我又让人把他保了出来,所以我说的话他买账。那天我让大头拿了1万元现金送到龙跃进家里,警告他收下这1万元钱,只要不再去缠周书记,就什么事也没有,否则当心另一条没残的腿。当时龙跃进就吓得两腿筛糠,点着头说,再不了再不了。”

    听到这里,周正泉说:“那1万元钱哪来的?”顾定山说:“从裴汉云所里借的。”周正泉说:“借的?怎么还他?这又不是一个小数字。”顾定山说:“第二天早上就还给他了。”周正泉说:“那你又到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

    顾定山就忍不住笑了,摇着头对周正泉说:“周书记这您就不知道了,这1万元钱是吓龙跃进的,您想想,他敢接吗?”周正泉这才明白过来,笑骂道:“你这个鬼家伙。”顾定山又说:“不过我还是给了他510元钱,说是乡里补给他的医药费。”

    闻此言,周正泉心头有些沉重,说:“你去弄一张510元的发票,我签个字,拿去财政所报销。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一个钱字啊!你看我们的干部都被穷得成了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