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黄平平笑了,像一瓣橙黄色的桔子糖溶化在一杯水中,温甜舒畅。

    你明白什么?部门负责人,一个和蔼瘦小的老头,抬着满额皱纹含笑嗔责道。

    明——白,林老对园林建筑的指示要发好,发及时。

    这个讲话其实是由建筑学会起草的,然后设法送到林老的秘书手中。林老年迈体衰,很可能顾不上,由其秘书代签了字,再送回建筑学会,便开大会宣读,便组织学习讨论,理解贯彻,新华社便同时发电讯稿,全国各报刊便采用刊登,便有各有关方面响应这重要讲话。

    你什么都不明白。和蔼老头也露出了笑容:好了,还有一个任务,去采访——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

    好,服从命令听指挥——。黄平平拖腔拖调地调皮说道,收起挎包,悠着转过身,便往办公室外走。听见背后的笑嗔:这个捣蛋平平。她心中笑了。这个老头喜欢她。对这类通融随和的领导,用这种态度最佳。换个一本正经的领导,就要适当变换态度。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这是做人——特别是做女人的艺术。这话说出来明白,真做到很难。可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她生来就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天性。还有比这更容易更省劲的吗?

    下楼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腾腾腾,手抓楼梯扶手,克服着离心力,做个水平方向的急转弯;又是放松,快节奏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又是腾腾腾几步水平方向的快跑,来个更急遽的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强大的离心力抻着手臂,抻出着快感,身子飞轮般急甩着,甩出了快感;再一溜烟向下,一二三四……平平,球票帮我搞了吗?嗳,平平,那份材料你替我问了吗?平平,你今天去哪儿?平平,你啥时候有时间?人们上下左右和她打着招呼,她也上下左右回着话。她善良热情,她没心没计,她爱帮助一切人。人人都可以调动她。这是她的形象。没人知道,其实她在调动一切人。做人真快乐,做女人更快乐。

    这个楼梯口不能急拐弯了。两个人在站着说话。一个男性,五六十岁,很魁梧,嗓门洪亮,风趣地呵呵呵笑着,社里的头头之一。一个女性,三十多了,可穿着打扮,特别是言行之态像个年轻姑娘,抓着对方手,继而就演变为把手放在对方掌中任其捏摩,哟哟哟地请求着什么,还跺着脚。自己都认得。心中一笑,一个大弯绕开他们。女的看见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男的干脆又加上一只手,左手把对方手捏在掌中,右手轻轻拍着。嗳,平平,你蹦蹦跳跳的又去哪儿?他看见平平,眼一亮,笑着问。噢,我去完成个紧急采访任务。她笑笑,没停留。那位中年女性在表演少女天真,不要坏了她的事。女人应该懂得调度男人。可那种表演太轻贱了。看,那边走廊过来两个姑娘,瞥见这手拉手,相互一挤眼,含着蔑视。想当个聪明女人没那么容易,都聪明了,还有我吗?自己真坏。腾腾腾,一个急拐弯,眼前的墙、走廊、人、光线都是旋转的曲线。女人在智力上真是千差万别,刚才那位女性还算有心计的“能人”呢,只是没聪明到家,更笨的还有的是。

    一出楼门,就冲到了刺眼的白亮中。上午九点钟,太阳已经晒人。一年最热的时候了。不大的院内,几扇绿大门的车库前,有人正俯身擦拭着摩托车。有了。车库前并排停放的几辆小轿车,她不看也不想,没有头儿出动顺个便,她没权力坐,这两轱辘的就好说了。

    郏昂。她亲热地叫道。见对方转过头来,便歪头一笑:怎么办,不想挤公共汽车了?

    想坐摩托?对方正俯身擦车,这时横着看了她一眼,调戏地笑了:那可得把我抱紧点才行。

    不让坐就算了,我还是去提高一下月票使用率吧。

    别走啊,谁说不让你坐了?求你坐还求不上呢。郏昂直起身,扔下油污的烂纱布,我回屋洗洗手,你也到我屋坐一坐。你去哪儿?金象胡同?送你去——专程。

    办公楼一层有他一间小屋。老婆在外地,他打单身住这儿。窗外有树,房间很阴暗,一个床上团着毛巾被,一个床上堆着两个箱子,还有煤油炉、铝锅,一桌一书架上都堆得乱七八糟,书报稿纸,碗筷瓶罐。你这屋真臭,一股子难闻味儿。她说着在椅子上随便坐下,顺手拿起一摞稿纸。你在写什么呢,郏昂?

    难闻,男人的味儿难闻?哼,这味儿让你们女人一闻还要心猿意马,把持不住呢。写什么?他用毛巾擦着手,在她背后俯下身看了看,噢,我准备给《妇女报》写篇文章,他们约的。说着,在她后脖颈带响地吻了一下。

    讨厌。她没回头,抬手擦了一下脖颈,接着翻稿。听见背后碰锁咔嗒响了一下,门锁上了。她若无其事。你别来那套啊,我不喜欢那样。她警告道。可我喜欢啊。郏昂涎着脸过来了,一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抱住她。她低下头,双手抵住对方胸口:我要生气了。她的身体把严肃不快传达了出来。男人对此是一下就能敏感到的。搂抱的双臂松弛了些:你生气了?

    你松开吧,现在还没有。

    可我实在爱你啊。

    见一个爱一个,你找别的姑娘去吧。

    我就要找你。郏昂说着一下用力搂住她,狂热地要吻。

    她扭头躲避过:我走了,不坐你摩托了。声音表情及整个身体都是冷冷的。

    真生气了?郏昂慢慢松开了手。

    我不喜欢不尊重女人的男人,不习惯和他们在一块儿。她平静地拿起挎包往外走。

    好了,不开玩笑了,等等,我送你。郏昂忙拿起头盔追到院子里,推起了摩托:坐吧,黄小姐。她斜睨着看了看他,淡淡一笑走了过来。摩托发动了,她抱着他的腰也坐好了。平平,你真有手段。我白白为你效劳无数次了,可还上当。你可以不效劳不上当嘛。她笑着。可我是傻瓜,心甘情愿上当受骗,你去哪儿找我这样的好傻瓜。遍地都是傻瓜——你们男人都是傻瓜。摩托突突突开动了,还没出院门又停了。黄小姐,我今儿想效劳也轮不上了,你的“拉菲克”来接你了。

    一辆小汽车驰进院子停下,从里面钻出个形象敦厚的男子,三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手中还拿着一束鲜花。

    台湾同胞春节联欢会上,他被人介绍着来到她身边。她站起来,大方地伸出手:我正想采访您呢。两人握手了,他的手和他整个人一样,客气的、和善的,手厚大干燥,热情友好,但又握得松松的,很礼貌。自己的手在他手中可以随意停留、抽走或在里面恣肆活动,就像她本人到了一个宽厚的环境中,挥着手任意歌唱,跑动。她变成一条不怕旱的小鲤鱼,钻进一个大鸭绒被里,尽情地游来游去。

    在其他男人那里,她从未有过如此舒服的感觉,有的男人的手强悍有力,让她感到容易受伤;有的握得太紧,含有欲望,她在一瞬间就有了不能随意抽动的受限制感;有的手小,让她感到不宽厚;有的手潮热,她不愿受男人汗的“玷污”;有的手太随便,让她感到不庄重;有的手又太洒脱,一握便撂,毫无亲切感……

    这一握手使她永远记住了他。

    翁伯云,三十四岁,原籍台湾,从小入美国籍,建筑学博士,1981年回国,在清华大学任教授,未婚。

    从此,他就经常打电话给她或请她吃饭,或请她去公园游玩,大多数情况只问问好,每次见面必送一束鲜花。她认识的男人中,他第一个关心询问她的生日,那天他坐小轿车来了,一个花篮,一个生日大蛋糕,他两手提着站在她面前,敦厚善良地微笑着。

    “真热。”她一上车就说。

    “噢,请司机开开冷气。”翁伯云对前面很客气地说。

    “没想到你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她不满地嗔道。

    “我打了,你不在办公室。”翁伯云解释道。

    “这是去哪儿啊?”

    “上午,政协礼堂有个舞会,我想请你去,我刚从那里过来。”

    “你不知道我有事?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越发不满了。

    “现在不是在征求吗?”温和敦厚地笑着,永远不急不恼。

    “征求什么,车都坐上了。”

    “你要有事就办事去吧,我送你。”

    黄平平瞟了他一眼,禁不住扑哧笑了:“那我偏不去办事了,去参加舞会。”

    “那太好了。”

    “舞会上女人们都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我没有研究。……好像白裙子多一些吧。”

    “怎么这样粗心大意,不注意观察?”

    “因为……我不是记者呀。”他说完这话不由得笑了,然后搔了搔头,“除了黑色没有,其他颜色都有。”

    “正好顺路,送我回家一趟,换换衣服。我这一身邋遢,能跳舞吗?”

    停车,进家,出来,上车,换了一身黑,黑的短袖弹力衫,黑的斜白道的裙子。

    “独特吗?”她很舒服地在座椅上颠了颠。

    “独特。”

    “你怎么事事随着我?”

    “我没有必要不随着你。”

    她开心地笑了:“就会随声附和。文不死谏,那你是忠臣还是奸臣啊?”

    “当然是忠臣。”

    她格格格地大笑,用力冲他大腿捶了两下。“好了,不说废话了,我给你讲讲这几天的事吧。”好一会儿,她笑够了,抖了抖头发,认真说道。

    “讲吧。”

    “这么冷淡?”

    “没有冷淡,我很想听。”

    她瞟他一眼,又扑哧一笑讲开了。一个人事喧嚣的世界。大楼,一个个办公室,上级,同事,采访对象,男人们的微笑,女人们的嫉妒。她小孩做游戏一样使用着各种聪明,搭着五颜六色的积木。她快乐,别人也跟着快乐;她单纯,别人也以为她单纯;都是麻烦事,遇到她都不麻烦。她的小手从小就能把乱糟糟缠成一团的毛线理开。又有乱线团了,你们别弄,让我来吧。她会嚷着跑过去,从母亲或祁阿姨那里夺过线团在小板凳上静静地坐下,左右看看,上下看看,这么一理,那么一顺,咝咝咝地把一根长线无尽头地抻了出来,抻得畅快极了。她现在更灵了,理人际关系。一个关系一条线,一堆关系一堆线,无数关系无数线,人人被困得喘不过气来,她却在里面理来顺去,源源不断地抻出自己的长线来,悠悠地,得意得很。哪儿矛盾多,人际关系复杂,哪儿就是她如鱼得水的地方。

    翁伯云含笑听着,欣赏她的聪明,像欣赏最精彩的艺术,欣赏儿童出众的智慧。常常会快活地笑起来:是吗?真有办法。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聪明?赞叹不已。隔几天不这样向他讲一堆啰啰嗦嗦的生活流水账,她就憋闷得慌,她在一切人面前装样子,惟有对他可以畅谈。翁伯云呢,隔几天不听她嗡嗡上一耳朵,也觉得少了趣味。

    和你讲话痛快,你是最好的听众。

    是吗?很高的评价。

    知道我还为什么愿意对你讲话吗?

    不知道。

    我愿意听到你的惊叹和夸奖。

    那我就多多的惊叹和夸奖。哟,是吗?太聪明了。

    她大笑不已。

    不过,他并不总是夸奖和附和,时而也提出忠告:“你这件事情就稍有些聪明过分了,太过分也不好。”

    “接受你的意见;别再打断我了,听我往下讲。”她其实喜欢听这样的忠告。

    翁伯云是从美国归国的博士,身价高,虽是单身,却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黄平平有时也领着人到这儿活动。嗳,我今天要举办一个小型舞会,借你的地方用用。她在电话中说。好。他自然答应,预先便把房间收拾了。

    她领着人们来了,跳啊,舞啊,地方不够搬桌挪柜啊,教练啊,张罗啊,指挥调动啊,和中年男人跳,和漂亮小伙儿跳,说笑啊,拍手啊……他饶有兴味地坐在一边。邀他跳,他摇头。不会,也不想学。她骂他老夫子,便撂下他,到人群中热闹去了。半夜了,人们尽兴而归,剩下满屋烟气,杯盘狼藉。她一下清静了,才想起他。他刚刚送走客人回到屋里,含笑看着她,像看一颗掌上明珠。她心中不禁动了一下。一晚上冷落了他。我跳得好吗?她问。好。他点头,把毛巾递给她。她擦着汗:真好假好?他依然含笑看着她:当然是真好。她心中又感到了什么。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扮演另一种角色。我帮你打扫吧,她看看乱糟糟的房间。不用,等你走了,我自己慢慢打扫,你累了。她看着他,又看了看表:太晚了,不想回家了,我在你这儿住一晚上吧,有地方吗?他一下忙起来:有。你睡房间里。床单换一条干净的。我睡在这沙发上。

    睡下了,她听见他穿着拖鞋在门厅里慢慢走来走去。已是后半夜了。他轻轻敲了敲房门。她从床上撑起头:有事吗?

    他站在门外没有说话。好几秒钟静默,夜很沉寂。

    我累了,而且,主要……我没有心理准备。她说,惟恐伤害对方。

    ……对不起,你睡吧。门厅里的灯也熄灭了,听见沙发弹簧吱吱响着。他也躺下了。她拉开窗帘,头枕手臂,目光矇眬地看着窗外。

    她不能想像和他发生关系是什么情景,她从未这样想过,她对他没有过这种欲望。她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六七岁的小孩儿,在外面玩耍,累了,一身热汗变凉汗了,回家了。父亲来了,母亲来了,又都不见了,面前站着的是翁伯云。翁伯云隐去了,一个暖烘烘的草窝,停着一只小鸟。

    政协礼堂的舞会是个老派的舞会,一多半老知识分子,绅士气,知识气,有点沉闷。没有迪斯科的疯狂节奏,都是古典舞,人们规规矩矩地一对对舞着,舞曲停歇时,又都规规矩矩散到舞厅四周。也有不少年轻人,但大多是高知子弟。又一曲舞开始了,翁伯云把黄平平介绍给一位朋友:你们跳吧,我不会,我喜欢看。黄平平随着旋律舞入场中。舞伴是个六七十岁的老教授,戴着金丝眼镜,瘦得两颊下凹,喉结凸起,可一和她搭挽上,立刻精神抖擞,竭力使舞步显得潇洒年轻。那兴奋,言语,目光,无不要博得她的好感。真是人老性在。可笑。她扫视着舞厅,发现有三种结构模式:年轻人与年轻人跳,含情带笑;老年人与老年人跳,多是夫妇,缓缓旋转,无言语,很拘谨,转出了几十年共患难的节奏;老头子与年轻姑娘跳,有几对一看就是父女,更多的就说不清了,一些很可爱的姑娘。老家伙们怎么把她们“拐”来的?

    曲终停歇,老教授摘下金丝眼镜,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同时不中断谈话,好像这样就能使她不离去。她含笑应付着,目光却四下张望,想发现自己认识的人,这个圈子她比较陌生。她不愿意陪老头子跳舞,或者说不愿意陪她无所求的老头子跳舞。她的每一点支出:时间、精力、感情都不能是白费的,或者为了享受,或是为了进取,或是为了光荣和满足。

    又一曲开始了,老教授精神抖擞,准备向她伸出双手。她四顾着,同时不得不准备再白陪一次。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出现在面前,容光焕发地伸出手:平平,我请你跳好吗?好。她高兴地和他搭挽上,转过头礼貌地冲老教授点点头。老教授眼睁睁地看着小伙子,露出一丝悻悻然。

    这才是舞蹈的旋律,这才是青春的旋风,这才快乐。阳光灿烂,青松挺拔,谁愿意在一棵老朽的树旁佯装快乐呢?一条小路从山上如狂舞的飘带盘旋而下,两辆自行车鸟一样飞下来,满山笑声。

    “你怎么到北京了,齐胜利?”她问,同时眼前浮现出去年和他在一起亲昵厮混的情景。

    “我专门找你来了,新华社有人说你来这儿了,我就又追到这儿,好不容易才进来。”齐胜利答道,他有一张英俊稚气的孩子脸。

    “找我干什么?”

    “我……要和你结婚。”

    “别说傻话了,我可不能要你当丈夫。”

    “我下决心了,一直在北京跟着你,直到你答应我。”齐胜利的样子非常认真,以至有些口吃。

    “还是当小弟弟吧,你比我还小一岁呢。”她有些在意了,但并不急,仍然半开玩笑地说着。

    “不。”

    “我早已有男朋友了。”

    “不可能。这两天我在北京调查了,知道你和那个叫翁伯云的博士不错,可你不会嫁给他。他比你大十多岁,我刚才观察你和他讲话了,你根本不爱这老夫子。”

    “别这么说他,”黄平平有些不快,“他可不比你差。”

    “他敢和我一块儿游泳吗?敢跟我比健美吗?看看谁强。”齐胜利用力曲了一下小臂,鼓起凸凸的肌肉。

    黄平平笑了,她喜欢他:“人不光靠肌肉。再说,我又没说他就是我男朋友。”

    “别人也不是,我能看出来。翁伯云纠缠你,我等会儿就去找他谈谈。”

    “你疯了。”黄平平嗔道。她喜欢他这样单纯热烈,但又感到事情小有麻烦——她从没有被麻烦过。

    一曲舞罢,正好来到翁伯云坐处。齐胜利走到他面前,直直立住:“您是翁伯云教授吗?……我叫齐胜利。”

    “啊,您好。”翁伯云礼貌地站起来。

    黄平平忙在一旁介绍道:“胜利是我去年在武汉采访时结识的朋友。”

    “我和她不是一般的朋友。”齐胜利正视着翁伯云,声音不高却郑重地说。

    “那更好。”

    “我是她男朋友。”齐胜利用意义明确的声音说道。

    这场面足以使任何一个姑娘难堪无措,但黄平平只是一笑,往翁伯云身边靠了靠(她知道这个举动的含义,它将在翁伯云那儿引起她所需要的心理反应),看着齐胜利说:“你和我的关系,我和伯云讲过。”

    “是。”翁伯云说道。他不知原由,也从未听过齐胜利的名字,但他知道此刻应该如何保护黄平平。

    齐胜利的气势顿时没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一个人走过来:“平平,找你真不容易啊。”

    黄平平一看他,高兴地笑了:“伯云,胜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你们肯定都听说过他,这就是李向南。”

    武汉东湖,风平浪静。黄平平穿着游泳衣躺在小船尾部。齐胜利穿着游泳裤,双脚蹬住船底,身子一次次后仰着稳健有力地划着双桨。他胳膊上的肌肉在阳光下一下下凸起着,抖动着。随着他肌肉的一次次爆发,能感受到船很猛的冲力。这冲力传递到她身上,她便感到身体起着一种兴奋。

    武汉东湖比杭州西湖好得多。他一边划一边用孩子般的南方口音介绍道。你怎么老看我?我是幅画?

    我觉得你美。

    是吗?我给你表演个更美的。他收桨,站到船头,一个鱼跃扎入水中,好一会儿露出头:美吗?

    美。她被刺激着,也跳下了水。

    他踩着水,双手向她泼水,她睁不开眼,换不了气,呛水了,有点手忙脚乱起来:别别,我水性不行,会淹死的。船在哪儿?她想抓船,但船已漂到几十米外去了。她慌了:快,快拉住我。齐胜利格格格地笑着,用侧泳拉着她一起游到船边。俩人在船上晒太阳,身子晒干了,醉融融的,天空澄清无比,湖水荡荡的,躺在一个透明的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便生出无限情欲。

    你躺得离我近点。她说。他挨着她躺下。她侧过身搂住他,轻声说道:你知道吗,许多女人对男人重才不重貌,可我重视,我喜欢像你这样的美男子……

    面对三个男人。一个,健美的体魄激起她燃烧的情欲,她享受女人的快感(她绝不会同一个体貌干瘪的男人睡觉,哪怕他是伟大的天才);一个,强有力的政治家,她更多时候愿和他来往;一个,她身后的安乐窝,可以靠靠的暖墙。都到一起了,好办。

    胜利,明晚你陪我看电影,有话到时再说,好吗?(扶着他胳膊,含着情意)约好时间地点。向南,你有事吧?咱们出去谈。没关系,我对跳舞无所谓。翁伯云,我们上你那儿谈,借贵方一块宝地,行吗(带点娇嗔)?中午顺便给我们弄点吃的,啊?

    翁伯云自然遵命。

    她愿意这样驱使他,也稍有不安:遣使多了,欠得也就多了,到一定时候,就把自己“抵押”了。不要再这样了。可为什么总没煞住呢?

    向南,你喝点什么?汽水?好,我也喝汽水。翁伯云,你呢?一进门她就拉冰箱,开瓶,拿杯,加冰,丁丁哐哐,如同回到自己家里。翁伯云礼貌地问:平平,你们在哪儿谈?到我书房里谈吧?那儿安静些,我可以在门厅里看书。黄平平一挥手:走,向南,端上杯子,咱们到里面去谈。翁伯云,你有兴趣可以进来。不不。——翁伯云摇了摇头。

    书房挺雅致。贴墙一排四个大书柜,玻璃后面各种精装书,外文书,一壁堂堂皇皇,对李向南有着某种隐隐的压力。薄纱窗帘,写字台上的玻璃板绿荫荫地像一面湖。空调嗡嗡响,很凉。黄平平在转椅上转了转,她注意到李向南目光中的某些疑惑。听说过翁伯云吗?她问。李向南摇摇头:他是……黄平平笑了笑:他是从美国回来的建筑学博士。看到李向南还在等她讲下去,就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关系有点特殊?也没什么,他是我最可信赖的人,我什么都愿意和他讲。就这些。

    酸溜溜的一股劲涌上李向南的嗓子眼,这么说,自己远不是她最信赖的人?本来这很正常,可现在颇让他受不了。那个武汉小伙儿呢?黄平平和他有着一种与自己没有的特殊友情。别难受了,世界本不是以自己为中心的,男人也不止是自己。不过,他不能不佩服黄平平: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她最信赖的人呢。大概所有与她交往的男人都有这种错觉吧?

    还有刚才的舞会,自己一踏进去就有一种外来户的感觉。这里有着另一种优越感。他穿得太邋遢,舞也不会跳,东张西望的,让人白眼,小心翼翼地溜边走,略觉局促。当然他没有忘记自己的骄傲。演奏的乐队仪表堂堂,穿着镶金边金扣的白制服,像是俄国沙皇的仆役,及至演奏到兴奋时,钢琴师便对着麦克风奔放地歌唱起来。整个大厅的气氛都被他史诗般的男中音感染了。贵族的艺术。

    他要谈的事既复杂又简单:想把一份条陈送到成猛手中,托平平帮忙。

    平平沉吟了一下:我帮你试试。

    李向南信赖她,她能帮助李向南,都使她生出热情。李向南毕竟是个不寻常的人物,但是她对他又略有一丝轻视,非搞政治不行,处心竭虑的有多大意思?

    你这是为了坦率表白自己,上边能理解吗?她说。

    是有求于她,还是第一次真正了解了她,李向南发现自己与黄平平的关系无形中发生了很大变化。这削减了他对她的亲昵感,却激增了他对她的征服欲。

    我并不是非搞政治不行,但已经搞了就绝不认输。人生就是一次次危机:我喜欢和危机作斗争。他平静地说道。送条陈的事如果有困难,你就不必多费心了。他站起来,一切要简洁。

    不吃点东西了?黄平平一下有些急了。向南,你等等,我跟你一块儿走。她拿起挎包:翁伯云,我们先走了,有事我再给你打电话吧。

    翁伯云彬彬有礼地送他们下楼。

    我这就帮你去想办法。黄平平又开始充满热情。

    李向南走着,没说话。

    还要我帮什么忙?她又问。

    李向南站住了:平平,告诉你我的一个心理。有人驾小帆船横渡太平洋、大西洋,有人孤身到北极探险,我挺佩服他们。可每当他们半途而废,我就替他们扫兴,会骂一句:软蛋。不能坚持到最后,就不要开始;开始了,就不要退下来。

    那你还有什么灵活应变啊?黄平平说道。

    李向南继续走着:平平,我能理解你的聪明,我赞赏你的聪明。

    我有什么聪明?黄平平略有些不自然,她的聪明在于别人识不破她的聪明。

    好,再见吧。李向南在车站旁站住,伸出手:我希望今后能得到你更多的理解。

    她莞尔一笑,没说什么。

    七八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在院子里忙忙碌碌“过家家”,像窝快乐的蜂。砖头搭了个灶,小木柴点着了,红火黑烟,烧着小铁锅。

    梳着小刷子的小平平在他们中间指挥着:小燕,你管洗菜——一个苹果脸的小女孩拿着一把菠菜在水盆里洗着;小刚,你管切菜——一个胖胖的男孩儿嗳了一声,用铅笔刀开始切菜;圆圆,你放碗,小彬,你管放筷子——两个小女孩在圆桌上转圈放下七八个小碟,每个小碟旁一双筷子;我来炒菜——她往锅里倒油,放菜,翻炒,点水,加盐。饭好了,开饭了,排队拿碗来。每个人的小碟里都盛上几片菠菜,小板凳劈劈啪啪响,围坐在小圆桌旁,高高兴兴地吃起来。

    剩下她一个人了。中午的白日晒得人流油,这是片商业区,人又多起来。自己还没吃饭。两份冰激凌解决问题。据说,爱吃冰激凌的女人善于交际。这个电话亭好几个人排着队,再找一个电话。人还是多,晃来晃去地磕碰。她喜欢看鱼游水。水族馆的大玻璃缸内,鱼们在绿幽幽的珊瑚礁石、海底植物中钻来钻去,优哉游哉,谁也不撞谁。人没有鱼聪明,聪明要显出自在来。她感到自己此刻眼睛聪明,含着笑,像薄荷糖;脚步聪明,走得快,但不急有弹性,躲闪灵活,不和人碰撞;觉得自己整个人聪明,哪儿都能去,哪儿都挡不住她。昨晚做梦自己在买鱼,在摊上挑捡着,各种各样的活鱼蹦跳着,鳗鱼在鱼堆上游来游去。她抓住一条就溜走一条,再抓住一条又溜走一条,好滑。掌中留着滑腻腻的手感。前面出现两条巷道,一条蟒蛇跟着两个人。后来,蟒蛇扔下那两人朝自己追来。她和它搏斗着。蟒又变成鱼,遍体鳞伤,好像就是昨晚电视中看到的搁浅自杀的鲸鱼?她知道弗洛伊德,明白这个梦含着性意味……

    总算见到安晋玉了——在他家中。因为他是要人的秘书,也便成了要人。还不能同这个清秀小生谈正题呢,江岩松在场。

    平平,正想找你呢。这位高级干部学院副院长江啸的公子笑笑说道。

    他为什么有一种过份的热情呢?因为自己碰见他在安晋玉处?要见成猛的秘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人为了遮掩某种暧昧,才会不自觉地支出过多的热情。她不喜欢江岩松,对人似乎很随和亲切,但又含着矜持;要保持平和,又怕失了风度;似乎很正派,绝不对女人挑逗,可又让你感到他整个身体充满色情。

    找我干啥?她问。

    我们研究所召集了一次历史讨论会,你不给我们发条消息?江岩松说道。

    她一笑:行。她明白他。有时候求人反而是笼络人的手段。明白装不明白,别人还看不透你,这才是真聪明。她又说:你把讨论会的情况写个材料给我,到时候我给你们发消息。她不吃亏,消息发得多,不是自己的成绩吗?又不费她时间。江岩松起身告辞,临别和她郑重地一握,那诚恳的目光,那诚恳的话语,都使她心中想笑,想说:快走吧,别表演了。看着江岩松背影,她知道:他以后会听自己调遣的,是自己的又一个触角。

    第三者一走,安晋玉顿时精神焕发,殷勤地拿出冰镇汽水西瓜,在她身边转着。她更轻快了,吃喝,说笑,现在只需单打一,应付一个人了。安晋玉一直在追求自己,这她早明白,所以她也稍认真一些地处理关系。她至今的艺术,就是把事情限制在始前朦胧阶段。她允许对方表示特殊的好感,报以微笑信任,但尽量不给对方机会表明一切,保持个较长时期。若对方最终明确提出了,她也自有善策。不答应他,又绝不伤害他,还要把双方关系转入一种超出一般的、含着暧昧的亲密友谊。她是再聪明不过的女人了,常常轻而易举就解决了对于一般姑娘是很危险的事情。她现在就是不想答应任何一个嘛,她从不说假话,她现在需要自由自在地生活,起码三五年内不想受任何约束,不考虑结婚。你对我好,我当然高兴。可我确实不知怎么答复你,你最好多接触几个女孩子,多选择选择,千万别只挂我这一头,要不,你死心眼白抱几年希望,不耽误你了?我?对你挺有好感。可到底只是好感啊。不要勉强我,啊?和我一起跳舞,可以;看电影吃饭,也可以;散步谈心,谈最亲密的话,我更愿意;双方感情投合时,吻一下额头也允许;如果提进一步要求,甚至想上床,那我不。她只有遇到那些真正激起她情欲的男人时,才会发生性关系。那是她主动要求的。任何社交友谊或者利益需要——即使对方操着自己的命运,都不能使她贡献身体。

    女人用贡献身体来换取什么时,就很可悲了。女人最不能违心出卖的就是自己的情爱。

    她用小勺品尝着小碟里的冰激凌,不抬眼,随意说笑着。安晋玉在她身边转着。黑皮凉鞋咯吱咯吱响着,两条挺直的裤线不时弯折着,他的手挺白,手指修长,动作细腻,能感到他含笑的目光。愿围着我转就转吧,女人就应该是男人的轴心。

    嗳,安晋玉,想起一件事,那个李向南托我往上递个材料,你说,我该不该帮他?

    往谁那儿送?成猛?你啥事都可以热心,这件事你千万别管。老头子对他很反感。

    可……我随口答应他了……你觉得李向南这个人怎么样?

    我对他印象不算太好。可这还不是我不愿帮你忙的原因。你张嘴求我的事,我总该尽心的。(那当然。她嫣然一笑)可你要知道,成猛对李向南有过批示。我为他送材料,我能扛得住吗?

    黄平平垂眼想了想,点了点头,既是点给安晋玉看的(表明她特别听信他的话),也是点给自己的。这事的确不是很好办。

    可她怎么对李向南交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