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调研喝了口茶,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你不是说休假吗?我说:想想休假也没意思,不如回来上班。陈调研说:啊。

    我看报纸,先看南州日报,南州日报是今天的,把新闻和娱乐版看完了,跟着看人民和法制。看报花了我三个小时。我看报的时候,陈调研在座位上磨手指。他小指上长了个疣子,疣子上长了两根毛。他把毛先剪掉,然后拿指甲钳磨。但磨的速度大概不够疣子长得快,那疣子似乎越来越大了。

    我刚准备去上班时觉得让甄由美一个人留在宾馆里有点于心不忍。可我一到办公室就把甄由美独自在宾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看完报纸,抬头一看挂钟,已经十二点了。该吃午饭了。我对陈调研说:吃饭吧。

    午饭我一般都吃不下什么,吃多了肚子还会痛,也不知是肠还是胃有毛病。但一点不吃也不行,下午会饿得两眼冒金光。也就是说,我在办公室里无所适从的事还真不少,我总是感到左右为难。连甄由美来了我都这样。我把菜吃完了,还强迫自己吃了半碗饭,然后我对老陈说:你慢慢吃,我先走了。回到办公室,我看了会儿电视,把中央台新闻三十分剩下的节目看完了,又把亚视午间新闻看完了,然后我躺在沙发上睡午觉。刚要入睡,我突然想起甄由美独自在宾馆里。说不定还没吃饭呢。说不定还在等着我陪她吃饭昵。可我躺下了就不愿意起来了。我说,管她呢,她自己大概会请自己吃餐饭吧。这样一想我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因为陈调研三点钟回来,我估计他吃了饭又去哪儿找人喝酒了。

    陈调研从来不睡午觉,他有时坐在办公室看电视,有时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反正他要找地方消磨掉两个半小时,也就是说他本来应该在两点半回来,我本来应该在两点半起床。但这种情况总是很少出现。这种情况下,陈调研也不好说什么,我也不好说什么。我坐了起来,收起盖在身上和掉到地上的报纸。顺便说一声,我睡午觉一般都不盖被子,也不像同志们那样盖衣服,我盖报纸。每天早上把报纸看完,我要收起来,以备中午睡觉用。

    坐在椅子上我发了会儿呆,我睡完觉就是这个神情。然后我拿起毛巾去厕所洗脸,洗完脸回来,看见老程坐在办公室里,老程说:我们开个会吧,你把人召集一下。二哥经常有这个毛病,他突然就想开个会,让我去召集人,但这个时候总是召集不到什么人。大家都去了该去的地方,这些地方你总是找不到。我把能找到的人召集到办公室。二哥拿手指头点了几下就把人数点清了。他说,不到三分之一呀,照开吧。大家于是坐下来,有人刚坐下又站起来,走到冰热饮水机前打水喝。二哥拿来一个笔记本,翻到某一页,说:讲几件事。有人开始散烟,有人换了座位,抽烟的挤在一起,几管烟枪开始喷烟。

    一会儿二哥说散会了。我开始想二哥讲了些什么,想不起来。其实二哥讲了什么并不重要,大家是否记住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开过会,有会议记录。

    我们一周有两次政治学习,以什么方式学习和学习什么内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政治学习。

    开完会已经四点半了,大家回去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我也在座位上收拾东西,想着这么早回到宿舍去该干什么呢。这就是说我把甄由美彻底忘了。过了十几分钟,我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调查科的老陆来了。这人早秃,秃前不秃后,从后面看,像内蒙大草原,从前面看,像毛乌素沙漠。老陆经常爱找我杀两盘。我却不怎么爱跟他杀。这主要是因为这人毛病太多,你赢了他他不罢休,他赢了你一张嘴就不会停。我之所以偶尔还跟他杀两盘,主要是因为不杀棋就不知道还能干什么。老陆说:杀两盘。我想想也没什么事可干,就跟他杀开了。这一杀就杀到九点半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想老陆的肚子大概也饿了,但他劲头很足,还不想去吃饭。我说:最后一盘,完了就去吃饭,谁输谁请客。老陆连说:好,好。

    刚把棋摆好,三言来了。他对我说:你小子倒沉得住气。我说:一边坐着,下完了棋再说我们的事。这盘棋下和了,老陆知道自己不用请客,脸上有了笑容。笑容里有些遗憾:怎么没赢了我,让我请回客呢。

    我对三言说:对了,你昨天不是找我有事吗?这时我想起了甄由美。我说:糟糕,甄由美还在宾馆里。三言说:你倒是想起来了,真有你的。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像你知道我把她留在宾馆里了?三言说:当然知道,她给我打电话了,讲了三个小时呢。我说:讲什么呢?这么长气,抱怨我还是投诉我?三言说:你小子太小看甄由美了,你把她扔在宾馆里将近二十个小时,不理不问,人家一句怨言也没说,她说这次见到你,觉得你活得很不愉快,替你担心。看你这个态度,她真是白心痛你了。

    三言的话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他这人是搞新闻的,小事可以搞大,大事又可以搞小。有事可以搞成没事,没事又可以搞成有事。但我既然想起了甄由美,我就得去看看她了。

    我到码头去报到是由胡岩峰副关长陪着去的,坐的是领导的雅阁。这就是说,我尽管还是副职,但领导已经把我当正职对待了。按照单位的习惯,一般是正职赴任才会由领导陪同前往。我的调动文下了后,几乎没有人当回事。大家都以为这是正常的工作调动。南村码头的职数是一正三副,我这个副不过摆在前面而已。等到领导陪同我前去报到,大家就开始刮目相看了。这实际上已经是向大家正式宣布我去码头做大当家了。至于扶正的文件几时下已经不重要了。那是迟早的事。

    车到办公大楼,两个副职已经等在门口。他们如此毕恭毕敬当然不是冲着我来的,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他们当初赴任时就没有这种待遇,这一点他们也很清楚。接着全科的干部全在会议室集中,听领导训话,听我发表就职演讲。一想到我要发表就职演讲,我就忍不住想笑,恨不得把自己的肚皮笑破。

    大家坐好后,胡副关长开始讲话,他讲了大半个钟头,讲的全是业务问题。领导就喜欢讲业务问题,他每天都在批文件,批合同,批报批表,每天都能发现新的问题。如果不讲出来,这些问题就会把他折磨死。想到这里我都替领导难受。领导讲完了,我开始讲。我没什么好讲的,我说,各位兄弟,与大家共事,不亦乐乎,领导英明,不亦乐乎,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不亦乐乎,大家都是兄弟,不亦乐乎。当然原话不是这样讲的,反正就这么个意思。领导听了就不太高兴。领导是个正经兼刻板的人。他觉得做领导就该有领导的样子,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就不说。就算是该说的话,怎么说也是有讲究的。由此你可以知道领导活得多么辛苦。我可不想把自己也变成这个样子。

    领导走的时候我亲自送他。临上车时,他说:你也上来。我就跟着领导上了车,并排坐在后座上。这个时候我的两个副手站在门口,看到这个样子就很识趣地走了进去。老胡说:你现在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这可是一个单位呀,是一个很重的担子,你千万要慎重。听领导的用词,我本来想冽嘴笑一笑,可看到领导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就把嘴巴合得严严实实。领导是个实心眼,他总是以为生活就像他处理业务问题一样简单,你不迎合他为人处事的方式,他还以为你不听他的话呢。我说:领导放心,你别看我嘻嘻哈哈的,我心中有数。其实我心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可领导把我叫上车这个动作对我十分有利,其实领导是要批评我,可在别人看来,就以为我跟领导关系特殊,领导简直就是在做姿态给大家看。

    我的办公室很大,有二十几平米,旁边还有一个接待室,接待室也有十几平米。我粗粗看了一下,里面的设备很齐全。两套高级沙发,一个大班台,一台三匹的空调,一个消毒柜,一台二十五即科讲实纾一台电脑,一台中端,两部电话(内线和外线)。我坐在大班椅上,看着这些东西发呆。配上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让别人看到我每天都在享受五星级待遇?我真想把这些东西全扔掉,可我还不能扔,因为我的两个副手都是这样配置的,只是他们两个人挤一个办公室。后来我发现身后还有一个门,打开一看,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卧室,里面还有冲凉房。比五星级酒店的普通房还好。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不比五星级酒店的配置差。原来是给我午休的,真是浪费!这样的房间就应该出租给酒店,让他们创收。我后来常陪朋友去酒店开房,这时我就想起我在单位的卧房,但我的卧房可不能用来干别的事,除了让我午睡。

    我在大班椅上才把屁股坐热,码头的老总来了,他特地来拜访我。我一看到他就盯着他的脑袋看,眼都不眨一下。这人跟老陆一样是个秃头,不同的是老陆秃前,他秃后。他刚进来时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后来他在沙发上坐下了,把后脑勺抛给我看,我才发现他是老陆的同类。鉴于跟老陆的交情,我就先把他当半个熟人了。我在老总对面坐下,让阿姨给他泡茶。老总递给我一张名片,原来他叫郭洪坤。我把名片收下了,按本系统的习惯,我是不会给他名片的。但给不给都一样,他很快就会把我的电话、呼机和家庭住址摸得清清楚楚。干这行的就有这本事,他们对我的同事的通讯资源的微小变化比对商品信息还敏感。

    郭总坐了五分钟就走了,他说以后会经常来拜访我。跟着广远的老总来找我,也是坐了五分钟。接着几个船公司的老总也来坐了一下。我的大班台上很快就摆满了码头各单位负责人的名片。然后我就想起了过年的事,这怎么跟我家乡拜年一样?不过了正月十五,这年大概拜不完吧?于是我把两个副手召了过来,指着桌上的名片说:这是怎么回事?两人一看桌上的名片,都笑了。他们说:这是惯例,我们来的时候一个月不得安宁呢。我说:这如何了得,这样下去,工作还能开展吗?两位说:这算什么?你不知道,那些报关员、货主,简直就把这里当市场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哪里像一个国家机关?我说:这样吧,这个门也得掩一掩,不要什么人都往里面进,就是要进,也得有个程序,我们也得有个人把把关吧。两位副手说:好呀,求之不得。

    两个副手一走,我就觉得这事不对劲。破坏一个旧制度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搞得不好就要发地震。那两个家伙表面上对我的提议举双手赞成,实际上阴险得很,就是想看我的笑话。想通了这一点,我仍然要把这个自由市场改成五星级的宾馆,至少要定个规矩。五星级宾馆的规矩是: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我们的规矩是:未经许可不准入内。

    我后来把大楼仔细巡视了一遍,发现有两个出入口,一个是正门,走正门要经过报关厅,这是不允许的,我那帮手足首先就不答应,谁走进来都会给他们轰出去。不速之客都是从后门进来的。只要把后门堵上,他们就不得其门而入,只能站在外面哭爹叫娘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不让他们进来是上策。他们进来了再往外赶是中策。让他们坐在办公室,自己忙自己的,对他们不理不睬是下策。我亲自把后门锁了,把钥匙交给查验组长。我说:没有我的批准,谁也不准开后门。

    下午我把码头巡视了一遍。吓了一大跳,我的天啦!到处都是废铜烂铁,把堆场全塞满了,简直就是一个冶炼场,哪里像个码头的样子。难怪监管司的领导下来看了一下就铁青着脸色走了。我如果是上级领导,就下令把这个码头关了。再到仓库里看了一下,又吓了一跳,全是烂钢材,一匝匝,一卷卷,一堆堆,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码头边靠了几十条船,全是这路货色。我这儿又不是废旧物资专用码头,这些东西全跑这儿进口,是什么意思?我尽管有好几年没干货管,也有好几年没管事了,但一些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这样下去,不到一个月我就得打包袱走人了。

    回到办公室,我打开电脑查数据,看了当天的进出口记录。奶奶的,废铜烂铁一个柜才报8吨,我看吊机都压弯了,没有20几吨我就把脑袋砍下来。钢材一条船才报到300吨,我看那吃水线,至少有一千吨。我把电脑关了,觉得身上开始发冷,牙齿开始哆嗦。我赶紧在沙发上坐下,闭目养神,还把一叠报纸盖在肚皮上。过了半小时我才觉得身体恢复了正常。于是我爬起来给南州一个老友打电话,叫他帮我查一查其他口岸的数据,等他把数据报过来,我一颗心才落到正常位置。原来别的码头申报的成数更低。这就是说国家的税大部分都给这帮家伙慷慨掉了。